黄执中所说的,是什么办法呢?他很简单地说出一句话来道:“我们要先攻破天明寨。”汪孟刚这时是兴奋极了,却不把这事当了怎样刺耳,偏头想了一想道:“这与我们到寿州去,有什么相干?”黄执中道:“怎么不相干?天军有上万人在这里,没奈他们何,我们若是把这寨子攻破了,让张乐行认识我们的本领。”孟刚微微点了两下头沉吟着道:“法子自然不错。但是我们不打天明寨,只要有人去攻打别个县镇,一样可以表功的。”黄执中摇摇头道:“不然不然,若要立功,非攻破天明寨不可。目前监军和师帅全是听了我们敢作敢为的话,放心走的。我们丢了天明寨不管,先就失了信。纵然我们将来有飞黄腾达的一日,这件事恐怕常常要让人嘴里说着,那会是我们一件终身的恨事。所以依了我的意见,我们总要把天明寨铲平了,才可以离开潜山。要不然人家还会疑心我们没有能耐,躲开这里的呢。”汪孟刚沉吟了一会子,因点着头道:“黄兄所言,自是正理。只是天明寨这个寨子,很是险要,攻进去就不容易。再说李凤池父子,都是有些能耐的人,共带了一千上下的人,把守了寨子,我们没有二千人敌他们不过,现在我们哪里有这么些个人呢?”黄执中听他的口吻,已是有些愿意了,这就两手捧着茶碗到嘴边呷了两口,脸上浅浅地泛出笑容来。放下碗之后,这就笑道:“你所说的,不就是要有两千人吗?”汪孟刚点头道:“两千人,这就不大容易吧?”黄执中哈哈大笑,昂了头道:“汪贤弟,你觉得愚兄的能耐,不过是会练几趟拳、斩两个人头看看而已吗?我问你,我让你带三千人去围困天明寨门,你敢去吗?”汪孟刚突然地站了起来,手扶了桌沿,向黄执中呆望了道:“黄兄说什么。让我带三千人去围天明寨?”执中也站了起来,两手掌连连鼓了几下,大声笑道:“便是再添些人,我也分派得出来。这种大手笔,是你绝想不到的吧?哈哈!”孟刚依然呆呆站定,缓缓地道:“带三千人,那是个师帅了。”黄执中向他招招手,笑着知照他坐下,因笑道:“我们身逢乱世,就要请个通权达变。监军离开这里的时候,教我们便宜行事,我们有了这便宜行事的口谕,只要打得破天明寨下来,我们随便做什么事,除了不明明地冲犯了天父天兄,就没有大错。何况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你自然不会把你做的事禀报到东王那里去,我是命令你去这样做的,我也不能去禀报你的坏话。这样看来,你还有什么顾虑。”汪孟刚向他看了一眼,因笑道:“黄兄的意思,为弟却有些不解。”黄执中将眼睛微微一闭,立刻睁了开来,笑道:“若是去围攻天明寨,自有为兄和你同去。算是师帅也好,算是军帅也好,什么担子,都是为兄和你承担,你还怕什么?现在我就是叮嘱汪弟一句话,假使我当了众人说什么言语,你只随着答应,不必再问我。自然我就帮你立下一件大功。”汪孟刚觉得这话里面,也不会再有什么作用,很随便地就把话答应下来了。这一句话之后,黄执中不再提什么言语,很痛快地把一顿饭吃完了。吃完之后,这就大着声音,叫了两个听使进来,吩咐把在辕门等信的各位弟兄,全传到圣堂上议事。孟刚虽有点稀奇,不解是哪一批人物,但是马上就要见面了,也不便怎样去过问。黄执中静坐了一会儿,笑向他道:“汪弟,你随我来,让你看看我攻打天明寨的计划,定得周全不周全?”他说了话,自在前面引路。孟刚到了前面圣堂里一看,这不由他不暗吃一惊。今天圣堂上,又变了一个样子。除了正中的圣案不动而外,在圣堂两旁,八字张开,放了两排椅子,直摆到天井的那一头去。每把椅子前面,都站有一个身穿红袍、头戴红风帽的人,看那衣冠,好像是由哪里来的一批天国将领。那些人有椅子不坐,仿佛是等候黄执中出来的神气。黄执中走到圣堂正中,还不曾立定了脚,那些人就弯了腰,深深地一拱。孟刚紧随在黄执中身边的,也就无异这些人都在和他行礼,他抬起两手,正待作揖还礼,执中却和他递了一个眼色,还把手肘拐碰他两下,那意思就是止住他不要回礼。他走到堂屋正中站定,两手背在背后,将眼睛向站班的红衣队很快地扫了两眼,这就沉住了气道:“所有的人都来了吗?”那些人齐齐地答应了一声:“都来了。”在这一声答应之下,孟刚方才明白,这全是本乡人,不想他们这一套打扮,竟是比自己还来得整齐。只是本乡人,料着他们也没有什么来头,这就不放在心里头了。黄执中又看了一看众人,大步走到圣案正面椅子上坐下,向汪孟刚丢了一个眼色,也让他坐下。孟刚看了这情形,知道这是他要显一点威风给人看看。反正这一些,全是自己乡下人,就是在他们面前端一点排场,那也不会生出什么毛病,因之一股子劲儿,就挺了胸脯子,在执中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两手按了桌子,板住了面孔,向堂屋下面两排人看着。黄执中约莫停顿有两三分钟,这才沉住了气,由嗓子眼里放出声音道:“坐在我身边这位汪大人,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人物,不但我佩服他,就是上面的军师指挥没有不佩服他的。所有攻打天明寨的事,都全仗了汪大人来鼎力主持。”那些站班两边的红衣人,都随了这话,齐齐地向孟刚看了一眼。黄执中道:“我觉着要攻打天明寨,第一是要知己知彼。在我们这班人里面,可以谈得上知己知彼的,那只有汪大人一个,所以我觉得他这个人,是十分可以敬重的。你们以后要听我的话,也要听汪大人的话。”那些人听着齐齐答应了一声是。孟刚觉得执中这句话,是很替自己装了面子,脸上也就跟着有了得色,不由得现出了一线笑容,将目光扫射了一番。执中两面望着,点点头道:“你们全都坐下。”这些个人向上作了一揖,方才坐下。看那些人,全是半侧了身子朝上,在长衣服下微屈了两腿,两手按住了膝盖并不敢胡乱动一下。两旁尽管有二三十人,可是这二三十人,却是这样一个刻板模子。唯其是这样,这圣堂上的情形,才觉得分外的严肃。黄执中正了颜色,向两面看去,默然不作声,约莫有半盏茶时,然后沉重着声音道:“我们既是一心顶天,归了天营,现时就不能容留妖人在我们面前。天明寨这群妖人,在天父天兄眼前,是十恶不赦的。我们容留这群妖人,就是通妖,通妖的罪,那也是十恶不赦的。你们愿意有这项大罪吗?”他很重的口音把末了这句话问出,却不肯向下说了,两手按了桌沿,向两旁的人望着。他不说,两旁的人也是默然不敢作声,似乎比以前的情形更要严肃几倍。执中见两旁的人还不说话,便大声道:“你们怎不答应出来?我再问你们一句,你们愿意有这项大罪吗?”大众里面,就有几个胆大些的,同声答应不愿。执中道:“你们既知道妖人是容留不得的,就应当上为天父天兄和我主二兄扫除妖人,表白我们是真心顶天,下为我们大汉江山,扫除妖气,恢复我中国人的本来面目。就是照我们本身来说,我们也应当趁这风云际会的机会,图一个终身富贵。你们愿不愿立下功劳,图下半辈子快活呢?”到了这时,大家也会作声了,通同答应了一下:“愿!”黄执中道:“你们既是都愿意了,自有天父天兄,在天上照拂你们。你们各带了新弟兄在营门外集合,我带了汪大人就来检阅。你们下去。”那些穿红衣的小将领,听了话之后,就共同站了起来,向他作了三个深揖,靠了墙侧身横行出去,那意思是说,不敢用背对了上司。在这些人走后,立刻馆子外呜呜呜吹起海螺声来。这种东西,是太平天国军队里,一种特别乐器,就是海里的大螺蛳壳,在盘旋的尖端,穿了一个小孔,两手捧了螺蛳,口对了尖角去吹。这东西小的也有茶壶大,壳的敞口所在,赛过一个大喇叭嘴,因之一吹起来,就发出一种很激昂的声调。江南一带,道士们也用这东西,却是追鬼招魂作道术时候吹的,每到深夜,却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天国发令行军,就常吹这海螺,再加上鼓的点子,也可以暗示人有什么动作。孟刚听那海螺声发动以后,再听鼓的点子,是一下跟着一下敲,这果然是集队的号令。自己就疑心黄执中所说有许多兵士预备着,是靠不住的。可是这时鼓角齐鸣,却不是一处,四面八方,都响应着。正偏了头疑神在听呢,黄执中可就微笑向他道:“汪弟,你听见了没有?你只要两千人去围天明寨,这数目太平常了,你这就看我预备的够是不够?来,我们到营门外去看看。”他说着,起身便向外走。孟刚对于他这番举动,自是十分稀奇着,口里也不说什么,跟了孟刚,同到馆外来。馆子门口,早已预备好了两匹马,有穿了号衣的马夫,拉住了缰绳,静静儿的,在门口等着。黄执中是一点也不踌躇,接过缰绳,就一跳上了马背。孟刚随着上了另一匹马,同向营门外走。只在自己上了马背之后,那馆子两旁,立刻闪出拿刀舞棒的伍卒,在前面引导。而最奇怪的,就是这一批伍卒里面,也有两面铜锣、一柄红伞,同在马前引路。孟刚虽不知道这一批护从是给谁装点威风的,但是摆在马前,究竟也让心里头高兴一阵。大锣在前面是一敲四响,浩浩荡荡,出了营门。孟刚坐在马上一看,真教心里头大大地诧异起来。这营门外,已经是围了营垒,深深地又挖了一道长壕,连原来的壕沟,共有两道了。在两道长壕之外,那麦田里的麦苗,已是不见,平平坦坦的,一片大空场,与挡了眼界的河坝相连。那些田岸上的树木,也一齐拔除,成了个大校场。在校场上,东西南北中,分着九大队,排列了阵势,每队的人数,虽然不能一个个去点清,但是天国军队的制度,每个两司马,就有一面小尖角旗撑出来,每一卒长,又有更大些的旗撑出来。孟刚只看那每一队里面,有四个卒长旗,在人头上飘荡。四九三十六卒长,至少有三千六百人了。心里暗想着,这正是黄执中聪明处,他是个将军尉,品级和师帅差不多大,师帅带十个卒长,他就把队伍编成九卒,不到一师帅所领的人,可也只少几百名额数了。他说没有人管他,就可以胡来,那也是一句骗人的话。照他这种行为,那并不算是怎样胡来。心里如此忖想着,手拢了缰绳,坐在马背上,只管对旌旗飘荡下的队伍四处张望着。黄执中也是和他一样,四处盼望,然后回过头来向孟刚道:“你看这些队伍,虽是新练成,队伍排得那样整齐,军装穿得那样鲜明,和湖南湖北到这里来的队伍,有什么两样?天明寨那一群乌合之众,你想会是我的对手吗?”说完了,随着又昂头大笑起来。孟刚偷眼看他拢住缰绳的手臂,只管摇撼得那肩膀也起落不定,那情形,分明高兴过分了。直把这个圈子阵线走完了,黄执中才回转头来,揭了眉毛笑道:“你看看,操练得这样整齐,这更是你猜想不到的事吧?”汪孟刚只好在马上拱了两拱手,连说佩服佩服。这时,那个挥旗的,又依了以前的姿势,将旗子反过来摇摆了几下。就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螺旋形的阵势,反过来,向外透开,直让这些人,拉成一条大长线的时候,就顺了大校场转圈子。每到一个方向,停留下一队人,最后就停留到九处,恢复了以前的原样了。
执中回过头向他笑道:“这种训练虽然是打仗用不着的,但是我们要想练得队伍整齐,遇着大敌也不散漫,那可不得不由这个法子入手。你看看我行的这办法,究竟妥是不妥?”孟刚笑道:“天兵打仗的阵法,我也是听说了不少,这样的练法,那是正好。”执中笑道:“你觉得天明寨里那些庄稼人,能够和我们这些新弟兄打比吗?”孟刚道:“说到练拳棒,那些人里面,多少总还有几个,至于这样练操的,那可是不多见。”黄执中笑道:“在这种地方,你可以知道愚兄不是一味夸大话就算了的人。你看看这种军队,能够打平天明寨?”孟刚笑道:“那当然是可以。”执中左手拢了缰绳,右手连连摸了几下胡子,向执中看了一看,微笑道:“听你的话音,你还是觉得有点勉强吧?”孟刚看他那微笑的脸上,似乎另有一种杀气,这倒未便再向下说明,因正色道:“小弟看到这种阵势,已经五体投地,哪里还能胡批评?”执中也没有理会他的话,只将手上的马鞭横着一挥,立刻呛呛一片锣声。孟刚也懂得,这是收军的号令,且看这阵势怎样?就两手拢了缰绳,只是向阵头注目着。果然他们也操得和老兄弟一样,在听到锣声之后,首先是对了营门的那一队,变成了双行的长蛇阵,在这队阵势变完之后,邻近的那一队,也就变好了,于是一队跟了一队,列成一条长线,向营门走进去。约莫走进去一半人之后,锣声打得更急一点,马旁边的旗子,接连摇上了几下,于是那行列里的小旗,也跟着摇了几摇,即刻行列里的人每两列并成一列,结果是四个人一行,还是跟着向前走。直等这些人全走进大营门去了以后,黄执中就在马上摇了鞭子哈哈大笑道:“钝铁也可以打成钢刀用,有个人会操练不好的吗?汪弟,回馆子去好好休养半天,今日下午,我们要立功业了。”说着,他将鞭子指了马前撑伞的,喝声回馆子,于是那些排班的伍卒们,依然像出来一样,鸣锣引导,进营门去。孟刚骑在马背上,只看那撑出人头四五尺高的长柄红绸盖伞,和前头四面红旗,临风招展,心里就起了那么一个念头,大丈夫生当是时,不当如此乎?想着得味,自己在马上挺起胸脯子来,风由马上吹过,掀着红袍子大襟,也有些飘飘之势,更是助长了精神不少。回到馆子里,黄执中自回他的房,也叫孟刚回房休息。孟刚到了屋子里,不知什么缘故,只觉精神抖擞,有些坐不住,手上兀自挽了马鞭子,背了两手在身后,不住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心里也就默念着,有道是义不掌财,慈不用兵,一人到了手握军符,那就应当另用一副眼光来看这个世界。若是还照以前那样,讲道德说仁义,见了杀,先出一身汗,那不但不能建些汗马功劳,而且也许胆子一小,让别人把我杀了。心里想着,两只脚是在屋子里走得特别加劲,由床面前走到房门口,不停地来回打旋转。这时,房门口也有两个伍卒站在那里,可是这就很坦然地放了步子走路,并不把他们放在心下了。到了这日初更时候,正把更鼓打过,忽然鼓声一转,像打雨点子一般,随着这雨点子似的鼓声,螺角呜呜,同时地吹着,这就是军队进行的号令了。汪孟刚想起黄执中所交代的话,立刻在腰带上挂了宝剑,在墙角落里取了一支花枪,匆匆地就跑到圣堂里去听候号令。出去看时,早见那班伍卒们全副戎装,分在两边站定。孟刚正觉得手足无所措的时候,黄执中也是腰带上挂了长剑,手里拿了大砍刀,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孟刚站得挺直,静候执中过去,微斜了身子向执中看看,然后平声静气,跟了执中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到了辕门外,只见那半钩月亮,像银篦子一样,在天空里悬着。周围稍微有些零落的星宿,在四周点缀着。就是那银篦子上一线灰光,照着暗空下,有些模糊的树林房屋影子,许多排成了队伍的兵士,在暗空下排着阵势,虽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是似乎有一堆黑影,那旗子尖角在空中吹得呱呱作响,也就感觉到面前人数不少。在营门口又是一排伍卒,不带灯火,静静地站着,两匹马在人后面立定,也是耸了两只耳朵,一声不响。黄执中上了马,汪孟刚也跟着上了马,执中在马上回过头来,悄悄地对孟刚道:“你看我们这队伍,不很像个样子吗?”孟刚道:“队伍行列很好,为什么不点灯火呢?”执中道:“夜里行军,还亮着灯火,那不是告诉山上人放箭射我们吗?”孟刚道:“既不点灯火,那也就不该响鼓吹角。”执中笑道:“汪弟到底不错,还知道军家的虚实,但是我不点灯火,有不点灯火的意思,响鼓吹角,又有响鼓吹角的意思。我知道天明寨这地方,不是队伍一到,就能攻了进去的。不是一攻就破,我们就不必偷袭,我们既不必偷袭,响鼓吹角前去,又待何妨?”两人并马说着话,跟了阵脚,从容前进。那黑巍巍的高影子,在昏黄的月光下,在面前现着突立起来,那就告诉人到了山脚下了。队伍到了山脚,那鼓角声格外紧张。黄执中在一堵高石崖下,引着孟刚下了马,有听使带了被褥来,铺在大石块上,让他坐着。孟刚到了这时,倒有点佩服他的心计,见他从容不迫在这里休息,心里自是十二分奇怪,叉手站在一边,且看他是怎样摆布。抬头看看山上,在半山坳里有四五星灯火,在一定的地方,时明时闪,还有几处汪汪的狗叫声,彼起此落,大概是被山下的鼓角惊动起来的。这里的鼓角,得了主将的暗号,已经停止了,那热闹的声音,猛然地歇住,耳边下突然地寂寞起来,分明大批的人在面前,这样一些声音全没有,更觉得这情形是分外的严重。那西北风顺着山势,由上面吹了下来,拂到人身上,都有些肃杀的意味。这暗示着,杀机是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