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青年事那样轻,只是个十四五岁的青年,初次出马就得着一个俘虏,心里十分高兴。可是他们由大路上摸黑回来的时候,黄执中带了汪学正也正摸黑要向前面去。远远地听到马蹄声、人的说话声,他们便留了意,闪在低田岸下,听他们说些什么。立青由他们身边走过,却是一点也不知道,自由自在地过去了。他们所说的话,黄执中听了不少。立青丝毫也不介意,押了那个俘虏,直向李家祠堂走。刚到门口,凤池就迎了出来,他先嘘了一口气道:“你也回来了。怎么去了……”话不曾说完,一眼看见马背上驮着一个人,作声不得。立青向前告诉道:“爹,我算没有耽误事,总算把消息探得回来了。你老人家很是着急吧?”凤池正色道:“虽然有些急,但并非为了父子私情,只是怕你误了公事。”说时,公所里的人早捧了灯火,拥将出来。在灯火下,看到马上一个戴红包巾穿红背心的人,大家都奇怪地啊哟了一声。立青和矮虎两人,趁着灯光,把那人抬下了马,送到祠堂厢房里,先和他洗了裤子上的血渍,然后用创药给他敷上伤口,而且还给了他一饱饭吃,这才引他到办公事的堂屋里来说话。这不但首事们,大家也觉得事情新鲜,要听一个究竟。就是在祠堂里的练勇,哪一个不要听这新闻?那人不曾到堂上时,天井里已是围满了人。首事们同坐在正中的公案桌里面,让凤池坐了正中,由他一个人审问。凤池不愿摆什么排场,在地面放了一只蒲垫,让那俘虏坐下,带着笑容向他道:“我们是本乡团练,并不是官兵,同你从前一样,都是老百姓。我们和你无仇无怨,绝不伤你的性命,你只管说实话。”那人答道:“我自然说实话。刚才这两位大哥押我回来的时候,路上已经问了我不少的话了。”凤池道:“他们问你的话,你不必管了,现在你把投匪的情形、在匪里干什么,先说出来。”那人道:“我叫高三顺,我是湖北汉阳人。天兵到了汉阳,男女各归馆。我在馆里,他们要我入营打江山。不干的,他们说是通妖,立刻就要杀头。为人谁不怕死,我只好入营,当了一名伍卒。”凤池道:“你既是被胁迫为匪的,那更可以原谅你。你有话只管放胆说。我且问你,你们来了有多少人?”高三顺道:“大概有二十万人。”凤池一看大家的颜色有些变动,立刻拍了桌子,大喝一声道:“你胡说!哪有这些个人?你打算用大话吓我们吗?”高三顺道:“不,不,这是实话。天兵,不,长毛,长毛由湖北下江南的时候,他们都说水陆三路有一百万人,我说这北路有二十万人,那真是打折头说的。”凤池道:“水陆两路,你怎么说是水陆三路呢?”高三顺道:“江南一路,江北一路,长江里面还有水军,岂不是三路。”凤池道:“你们这一路当然是江北路了。你不说三十万,也不说十万,怎么打个折头,说是二十万呢?”高三顺道:“这自然有缘故。因为弟兄们传说,这江北路共有三十二军人马,一军是一万三千多人,三十二军,该有四十万人。打个对折,也有二十万人,所以我那样说。我不过在他们那里当一名伍卒,犹如大水牛身上一只虱子,好歹与我无干。我何必和他们说什么大话?”凤池道:“长毛的军队,都是掳来的良善百姓,一来人心不服,二来也没有操练过,二十万算不了什么,二百万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这话时,他向大家看看,那就有点向大家打招呼的意味在内。又问道:“你们是怎样进的县城?到了这里的有多少人?”高三顺道:“前几天我们到了太湖,本来就要来打潜山。后来因为等宿松那路人马,稍微等了一等。前天由太湖开兵在路上遇到几百名官兵,一轰就跑了,没有打仗。昨日晚上到了潜山城外,围着东西北三门。今日天不亮,我们就攻城。太阳出土的时候,北门有几百人抢着爬进了城,城就开了。我们这一军人,在东门外桥头边扎营,没有进城,城里情形怎么样,我不知道。今天下午,卒长有令,吩咐四个两司马带着弟兄们查看路途,我就在河边下让你们捉来了。我的职份很小,营里的事知道不了多少。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凤池道:“你们探路,打算到哪里去?”高三顺道:“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也曾听人说,先杀到南京,后杀到北京。”凤池道:“你们出来探路的有多少人?”高三顺道:“有一百人。”凤池道:“那么,在东门桥头上扎营的,有多少人呢!”高三顺道:“实实在在,有一万多人。”
坐在旁边的赵二老爹,却禁不住插嘴问道:“光是东门就有一万多人,加上西北两门,不有三四万人吗?”高三顺道:“实在是有那么些个。”全堂的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凤池淡笑道:“两三万人,也就是说起来听了有些怕人,据我看来,那简直算不得什么。这长毛要是有一点能耐的话,他们一百多人出来探路,怎么就会让我们去两个人,活捉一个回来了?高三顺,你说实话。长毛到了一个地方自然是要烧杀淫掳的,我问,他们是怎样动手?”高三顺道:“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先是查妖,到各家去清查,认出有通妖的,立刻就杀。查完之后,第二是打馆,男有男馆,女有女馆,各家的人口,分着男女,都要到馆里去住。奸淫的事,倒是没有。他们那里,有几样怪规矩,夫妻同住,捉到了也是要杀的。”凤池道:“既是人家的男女,都分开了进馆子去,小孩子呢?”高三顺道:“长毛最喜欢小孩子,只要会走路的,无论大小,都带了去。长得清秀聪明的,他们的头脑就带了去做干儿子。剩下来的,分拨各营做老弟。老弟上了十岁的,就可以上阵打仗,或者留在营里做些小事。”凤池道:“这样一来,长毛所到的人家,那是全家灭绝了。还有人家的钱财东西呢?”高三顺道:“粗笨东西,他们是不要的。搜得了钱财,两司马交给卒长,卒长交给旅帅,一层层交上去,交到天库为止。”凤池听到了这里,脸上就带了喜容,对着全堂的人微笑道:“大家听见了没有,假使长毛杀到了我们家里,我们还能剩下什么?现在我们想免了这场灾难,只有好好地来操练我们的团练,保守我们这两甲的乡村了。”高三顺坐在地上向大家望望,又向坐在公案上的几位首事望道:“我看各位,倒都是良善百姓。既然把我救出了火坑,又不伤我性命,我倒有一事奉告。我看你们贵县,全是高山,正好扎寨子躲难。不如让这些团练,做上山的准备,断了长毛进山之路。长毛找粮食、占城池,他们没有工夫上山,你们都有生路。若是在这平阳大坂上,你们只几百人,怎样抵得住长毛如潮水一般的人马。”凤池道:“我们办团练,只保这一地方平靖无事,也就算了,并不去找长毛打仗。”高三顺道:“你不找他,他要找你呀。凡是不听长毛调查的人,他都说是通妖,一律要杀。你们这样正正堂堂地办团练,他们岂能相容?你们今天把我捉来了,又射伤了一个副司马,他们一定说是这里有妖兵,明天不找到这里,后天一定也要找到这里。那个时候,你们是同他打不打?不打,不如先躲开他。若要打,他们也许只来几百人,也许来几万人……”
凤池耳朵在听他说话,眼睛可是在看着大家的颜色,见大家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睛都一直地射在高三顺身上。凤池心里来往不定,想了好几遍主意,于是突然把脸色往下一沉,重重地拍着桌子道:“高三顺!你这东西,贼性不改,我这样地宽待你,饶你不死,你倒用大话来吓我们。我不是看到你箭伤还没有好,就要拿皮鞭子抽你一个死去活来。不用问他了,把他拖了下去,这东西实在可恶!”说着,他将桌子连连乱拍一阵。站在一旁听审的,最是李立青不服这口气,自己亲自在二三十个长毛队里把高三顺捉了来的,哪看到他们有什么本领。现在父亲怪他谣言惑众,把他拖了下去,那是正合心意,便立刻抢上前去,拉了他就走。这大厅里,大家就议论纷纭起来。有的说这是谣言,长毛哪有许多人?有的说看这人不像是说瞎话的,长毛若是没有能耐,怎会杀得官兵大败,由广西杀到安徽。凤池殊不料找着了一些真实消息,大家反是心里摇动起来。自退到厢房里去,抽了两袋水烟,然后把各位首事们请到,议起事来。等大家坐定了,凤池先看了各人的脸色一遍,觉得都有点红白不定,于是镇定了心,从从容容向大家道:“长毛人多,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用不着高三顺来说。但是据我看来,这实在不必担心。这话怎说呢?我们的家财和人口都已上了天明寨,这平坂上不过是一些空房子。我们在这里,能保住一天,就保住一天,真是保不住了,我们就上天明寨去,这一点不会误事。可是天下事很难说,往往一点小力量,也可以做出大事来。譬如长毛吧,他们初有反意的时候,何尝不是几个人,于今就号称百万之众了。我们现在还有几百人呢,只要主意拿得稳,进退预先都有个计划,焉知我们这团练,不会一天一天人多起来。我们这些首事,同心协力,干了这些日子,已经做出一些规模来了,若是让俘虏三言两语就吓跑了,那岂不是笑话?”朱子清点头道:“这话有理。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凤池且不理他,又向大家道:“自然,高三顺的话,虽不必全信,也不能不加紧防备。明天一早,先请两位首事到天明寨去,把山口上平坦一些的地方,都堆起石块来。我事先已经画好了一张图,把要紧的所在,都一一注明,哪里应该堆石墙,哪里应该加深山沟,照图行事就行。”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张图样来,交给大家看。赵二老爹首先把图样接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因微晃着头道:“这太详细了,不但是东西南北一看了然,就是哪里有峭壁,哪里有深坑,也都载得很清楚。这不是事先在这山上踏勘了十回八回,绝不能说得这样明白。李凤老,真是有心人也。既然如此,我就自荐一下,我明天愿意去跑一趟。”凤池道:“二老爹肯去,那就很好,哪位愿和二爹去,就请自己去商量。我想着,明天一定有事,须要提出全副精神来对付他们。今天晚上,我们早早地安歇了吧,明天是不是还可以这样地安然睡觉,这话就难说了。”他这样一说,各人的脸色,又是突然变作红色,彼此相望,作声不得。凤池正色道:“我们几位首事,是几百团练的头脑,连上山的老弱算起来,怕不有两千人。他们的性命,全都在我们的手掌心里。我们不办团练,老早地让他们远走高飞,好歹就不管了。我们既是担起了这个担子,要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我们就不能作那半截汉子,半路上把担子摔了。担子不能摔,除了硬着肩膀只管向前走,还有什么法子?大家往前干,也许找得出一条大路来。若是进不进退又不退,那就老老实实自己缚着手脚,等长毛来收拾。长毛来了,我李家父子,决计是打头阵,并不是徒然拿大话骗别人。”
他说时,随着站起身来,而且挺了胸脯子眼望了大家。首事们到了这时,本是骑虎难下。看到凤池这种慷慨的样子便都发誓绝不半路抽梯子。凤池道:“逃走,我知道各位不会的。但是这害怕的模样,就不该有。当首事的,先就镇定不起来,还怎样去带这些壮丁打仗。望各位只当没事,今晚上好好地安宿,明天一早起来大家凑这么一次生平的热闹。”说着还笑了笑。大家见他的情形,自然随着也就安定下来。在每天晚上,一个首事值夜的。凤池这就和值夜的首事商量,把日子调换了一下。当首事们各各回房去睡觉了,凤池挂了一把腰刀,点了一盏灯笼,自己打着,走到大厅两庑下来。只见靠墙所在,各烧了四五处柴火,歇班的几十名练勇,围了火团团坐着。有的坐在地面砖石上,两只手抱住了腿,将膝盖顶着下颏睡。有的坐在板凳上,闭着眼睛,将身子靠住了墙。有的口衔了旱烟袋,有一下没一下他抽着,似乎都很疲倦了。凤池想着,假使明天要和长毛见仗的话,个个都要让他有全副精神才好,今晚既是大家都很疲倦,这倒不必去管他们,由他们充量地睡上一觉。于是也不惊动这些人,右手提了灯笼,左手按了刀柄,悄悄地走出祠堂来。祠堂正是在一片高坡上,出得大门,向前面看去,黑野沉沉,接着那满天星斗的夜空,在其中有几丛火光,散布在周围,那正是散布在外面把守路口的守望练勇。再回头看着庄子后面,虽是在这样黑夜,然而那巍巍然的高山影子依然隐隐可见。尤其是在中间一个主峰下,散布着四五点火光,闪烁不定,可见山上有人居住,那正是天明寨。可怜这附近这许多老弱妇女,无故抛开了他们的家,都藏到那上面去了。
凤池想着,看这种形势,迟早自己也是要躲到那山上去的。靠这几百人自然是抵不住成千成万的长毛。然而明白抵不住,自己还能够编成几百练勇与他们试上一试,这仿佛自己也不算得怎么样子老。最难的就是两甲这些绅士老爷,平常一个个全是文绉绉的,现在就是大敌当前,也并不走开,这可见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用之人,只看在某件事里的领袖人物,自己是不是发奋有为。我李凤池能够借这个机会和乡村做一点事,才不愧人家说我这大半生是个有干才的人。想到了这里,自己很是得意,昂着头望了天空,干嘘了两口气。这祠堂门外的空场上,新插了两面团练公所的尖角旗,这黑夜的寒风卷着那旗子尖角嗖嗖作响,在极寂寞的地方,有了这种声音,更添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壮意味。再看各路防卡所在,野火闪闪不定,在火光中似乎映着那身带长枪大刀的人影子。刁斗无声,只有寒风拂面吹过,似乎这里暗藏着无穷尽的杀气。偏是凤池家里养的那匹白马,这时忽然呜吓吓长嘶一声,立刻又加增了长空中一重杀气。凤池顺着出庄的大路,慢慢向前走着,心里头既是感到有一番凄凉,同时也感到有一种豪气。这就将灯笼交给了左手,右手拔出雪片也似的腰刀,在灯笼光下颠了两颠,而且举着灯笼,将刀看了一遍。光射在刀锋上越显着这刃的光彩夺目,于是长叹了一口气,把刀插进鞘里,提了灯笼,依然顺了路走。他在这黑野中间,提了灯笼走路,那一点红光,就早已替他通知了路前面的人,好像说,有人来了。所以他走进了一所把口的卡子,守望的练勇就都拥上前来接着。凤池举着灯,先向大家说着辛苦了。他们听到是凤池的声音,都问凤老爹怎么也出来巡查?凤池道:“今天是我值夜。我想,与其在祠堂里闲坐着,倒不如出来走走。万一有事,我立刻跑回去也无妨,我只是不走远就是了。也是我心里不知怎的放心不下,总想四处看看。有没有歹人混到我们附近来。”说着话,走进卡棚子,地下烧着一个大树兜,四周围了糠屑,在糠屑灰里,煨着一把大瓦壶,壶嘴里热气腾腾,倒是透出一股清茶的香味。地上许多窟窿眼都是插兵器留下来的痕迹。那土砖墙上。倒有许多炭末写的字,如“英雄不怕死”“胆大拿得高官做”“火头军天下闻名”之类。凤池看看,也不作声,心里也就生了一点想头。觉得拿大义去劝人杀身成仁,却不如拿富贵去动人,说是将相本无种了。因为这样,也就想着这也是观测众心的一班,因之巡视了一个卡房,又巡视了一个卡户。直到巡视第三个卡房的时候,正好一批百十来名巡逻的游击队也正赶到,就随了换班的守望队同回祠堂。自己也不想到这时候声息俱无,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的。值班的厢房里,预备好了灯火热茶的李凤池走回房来,在灯下坐着,斟了一杯热茶,手托住了慢慢地去喝。喝一口茶,自己抬头向空中盼望一下子,也正是在那里出神,好像是想一个什么事情似的。他放下茶杯,将头点了两点,分明是想的那件事已经有了一些结果,因之脸子上跟着泛上了一阵笑容。不料就在这个时候,立青突然地冲了进来,向他道:“事情不好了,那个捉到的长毛,让人家救去了。”凤池猛然听到这个报告,心里也是愕然,偏着头,皱了眉毛,仔细地想了一想,因道:“你怎么知道是人救了去了?”口里说着,取下墙上挂的那把腰刀,就起身向外走。立青跟着后面道:“因为他的腿伤了,不会走路的,并没有想到有别人来救他,所以只把他放在屋子里,将门给带上,也就完了。”凤池更不答话,一直向后进那个屋子里跑了去。
屋子里放的竹架子瓦灯盏的棉油灯,那根灯草,兀自亮着豆大的火焰。床上无人,留下了一条红包巾。这就看到屋子后壁的木格窗户,拆成了个窟窿,一个人的身体,正好由那里钻进钻出。这墙外面,是人家的菜园,菜园外面,又是出村子去的小路。凤池站着看了一看,笑道:“这没什么了不得,这人去之不远。”说话时,首事们也都来了,就围着凤池问话,都说这个长毛腿伤很重,站不起来,绝不能够打破窗户跑了出去。就算他能爬了出去,这里全是生疏的路,他又向哪里逃走?必定是长毛派了高手来把他救走了。这可了不得,长毛都能到这里来救人,我们四处扎卡,那还有什么用?凤池笑道:“各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高三顺在长毛里面不过是个兵丁,他自己说的话,不过是大牛身上一只虱,其实一只虱还谈不上,至多一只虱的小腿,长毛丢了这么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何必救他回去。而况长毛全是外乡人,他怎么知道捉来的人藏在这祠堂的小屋子里?晓得绕到后墙,破了窗户救他出去?有道是远贼必有近脚。这样挖墙救人的事,更非有近脚不可!所以我看到这个窗户格子一根根由外面拉断,我就料定了这人走之不远。”大家听了他这种透彻的解剖,又是面面相觑。凤池道:“俗言道得好,毒蛇在手,壮士断腕,事到于今,就说不得亲疏了。汪孟老父子,为了自己的私怨,杀人放火之后,还要和长毛勾结。他虽不和我对敌,也少不得引狼入室。我们这几百人编团练,虽是仗着一腔义气,也因为我们是本乡本土的人,可以利用地势,和他们周旋。现在有了内应这就不好办了。无论如何至少要请他父子出境。”他和大家谈论着,又到公事房里坐着来协商这事。有人道:“我们掳了长毛来,无非是打听消息,他就是跑了,这也无关宏旨。若是凤老猜度的话,这是汪家父子干的,那么,他们不但有意和我们为难,也是居心不善。我们既办团练,当然容留不得。但是也不见得一定就是他们干的事,假如糊里糊涂,把他们驱逐出境,倒是逼他走上梁山。”凤池道:“这话很有理。事不宜迟,我们立刻派几个精细些的人,到他庄屋外去打听。假如没有什么动静,明早再说。倘若他们那里灯烛辉煌,是整夜地没睡,这就不用猜,这个人是他劫去了。”
大家都认为凤池说得有理,就派了几个精细的庄稼人,向汪孟刚家去打探。首事们心里本都有事,经过了这一阵子纷扰,各人更是不能安枕,只有大家围了灯火坐着,静待回报。听听远处几声鸡叫,大概天色要亮了,这就听到人声喧闹着,由远而近,直奔进祠堂里来。大家本都心虚,也就忍耐不住,一齐迎到祠堂门口。正是刚才派去打探的几个人。他们还没有进门,就一路地嚷了进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立青首先抓着一个人,问道:“果然是他们把那个长毛救了去了?”那人答道:“怎么不是!他们一点也不隐瞒,大门大开,满堂的灯火。我们去了,他似乎事先就知道,汪老四自己打了灯笼迎接到村子外来。他笑说:‘早知道各位一定要来,家里烧茶兴火等候着呢。’我们到了他家堂屋里来,就看到他的师傅黄执中带了那个长毛在那里坐着。他笑着说:‘在你们老虎窠里,已经把人救出来了。到了这里,还能把人让你们抢回去不成。这就烦你回去对各位首事说,我们这里的人已经投降天国了。天国的弟兄们有难,我们当然要把他救出来。为了彼此都是好朋友,不愿意硬去要人,以至于伤了彼此的面子,所以暗地里把人救了回来。’他说着,又指了那个长毛笑着说:‘人是在这里,你们有什么法子呢?’这件事真是让我们去的人面子太下不去了。”大家听了这话,都觉汪家父子逼人太甚。尤其是李立青忍不住,大叫声:“杀到汪家去。”练勇们轰雷也似的同声答应着。于是,汪家父子的恩人,也就有变作仇人之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