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积威压迫之下,忽然得着一个机会,把这腔愤怒痛苦发泄无余,精神自然是极端兴奋,比任何一种刺激都要猛烈。汪家父子,以至于那些受虐待的佃户,这时把曹家全家杀了又烧,高兴得连青天都可以飞腾上去。曹家人既是或逃或杀,干干净净了,更也不想到另有人出来报仇。不料身后喊声大作,回头看去,竟有上百壮丁各拿着兵器飞奔过来。黄执中究是一个内行,于是离开一群人找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土坡上,汪家父子也就紧紧地跟了站着,那群人蜂拥到前面,也突然站定,大家倒好像有猛吃一惊的样子。首先一个,正是李立青,后面是团练公所的练勇。立青手里按着花枪,喘过一口气来,笑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伯和四哥,都是熟人,这是什么意思?”说着,昂头望了曹家屋顶的火焰腾空不断。孟刚拱拱手道:“这是我和曹家的私事,大丈夫在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老贤侄也要说我愚父子做得不错。”立青道:“老伯的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是我们两甲,已经办了团练,地方上就禁止有杀人放火这种事。曹家这火,大概是老伯放的,我们在公言公,看到有火,就要去救火。”学正也就走向前笑道:“老三,你救火做什么?曹金发一家人,我们全杀光了。你把火扑灭了,曹家也没有人感谢你。”立青瞪了眼向他身后看看那些佃户,一怔道:“什么?曹家人都让你们杀光了?”学正冷笑了一声道:“有十个曹金发,也要把他杀光。”立青道:“既是这样,这事情大了,我不敢做这个主,我回公所告诉给各位首事们,请他们大家拿一分主意。那我先要走了。”
学正跳下土坡来,伸手将立青拉住,笑道:“老贤弟,慢来!我有两句话问问你。”立青便立定了脚,问是什么事。学正道:“不久前,你在舍下后门经过,我问过你的,也请求过你的,请你不要管我的事,这话你已经答应了,而且还当了好些人的面。”立青道:“但是我不知道你老哥是干这样大惊天动地的事呀。”学正道:“你这人精明透顶还有个不知道的吗?就算这次你不知道,还记得上次我在曹家磕头赔礼的时候,走到这路口上,埋了一块石头在树边田埂里头。那时,正碰着你,你还夸我是个好汉呢,有这件事没有?”立青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倒是有的!”学正再不答话,走到树下田埂边,对那里注视了一下,然后伸手一阵乱掏,掏出一块砖石来,用手摸刷干净了尘土,看过一遍,用手一拍,笑道:“老弟,你看这上面我刻的字,我是久有此心了。”说着,他把这块砖石就递到立青手上。立青看时,上面写道:
我定要今天报曹氏欺侮逼迫之仇。
旁边一行小字,刻着年月日和姓名,立青道:“虽然你早就立誓要报仇,并没有预定杀了他全家,还要放火。”学正道:“这不怪我。你看帮着我的这群人,哪个不是曹金发的仇人?得了这个报仇的机会,他们自己也禁止不住他们自己。不过就是我自己,哼!我不杀他家两个人,我也不能放松。”说着,昂头哈哈大笑。立青踌躇了一会子道:“既然如此,我越发不敢做主,只有去禀报公所。”学正道:“老弟,你只管把队伍带了回去。果然公所要办我的罪,我们也不逃跑。不过我师弟有言在先,你自己是不会和我斗气。”说着,他伸了手在立青肩上,连连地拍了两下。立青笑道:“这话也难说。不过你是有志气的人,这个好宝贝,你留着吧。”说着,将那一块石砖,递回给了学正,将花枪一举,自带领着那班队伍走了。学正叉了两手,站在高坡上,望到这一队练勇遥遥而去,就淡笑了一声道:“李立青年纪轻轻知道什么?哼!这二三百个练勇,他就以为很厉害啦。”当孟刚父子和立青说话时候,黄执中始终站在土坡上,斜了眼睛向他们看着,等立青带了队伍去后,就点了两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这并不坏。现在他接着学正的话道:“你倒不要看轻了这二三百人。只几天工夫的操练,就到了这种样了,李凤池是个人才。”学正道:“难道二三百人,还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吗?”
黄执中道:“你没听到说,天国在金田起义只几千人吗?”汪孟刚见他突然说出天国两字,倒是一怔。黄执中道:“汪先生。你还呆什么?这里的县城,已经让天国军队占领,这里也就是天国的治下。堂哉皇哉说起天国来,这有什么要紧?没事了,我们回去,先喝三杯,然后我们一路上县去。”学正举了砖石。跳了几下脚,大笑道:“这真是我们一世的指望。”回头看那曹家屋头上的火焰已经慢慢地挫下,不是先前那样的汹涌。大概屋子里面,已经烧到九分九的情形了。孟刚道:“除了一家恶霸。这事总算是痛快。但是天下的恶霸正多,我们怎能够一个个都这样处置他一下。”黄执中笑道:“你忙什么?大运到了,总有那么一天。”大家说着笑着,抚动着兵器。摇摇摆摆地,同回汪家。他们回了家的同时,李立青也回到团练公所。见了首事们,他把刚才和汪家父子说的话重说了一遍。朱子清架着腿坐的,首先摇撼了身子道:“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其余的首事们却都把眼光看到李凤池身上,看他怎样说。凤池背了两只手来回地走了几度,便笑道:“这件事,我也难于处置了。说到汪氏父子报仇,他们也曾受曹氏之害,几乎身家不保,现在痛快报答一下。照人情说,那是无可非议。然而杀人全家,还继之以放火,却是国法所不容,而况曹金老还是团练里一个首事。有人把我们团练的首事杀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可是我们又怎样去管法呢?除非我们用队伍去把他们捉了来。”朱子清微微摇摆着头道:“在公言公,对这件事,吾无间焉。只是汪家父子。颇非易与,而况县城传说已破,我们是同舟共济之不遑啦。我再声明一句,我是和汪孟刚划地绝交的了,这并非阿私所好。”李凤池依然背了手踱着步子,点点头道:“唯其是这样。”大家对于这件事谈论了一阵子,并不能有什么决断,凤池就摆摆手道:“这事经小处说,究竟不碍我们大家的事。现在我要想法子证实一下,到底县城的情形如何,我们要做一个准备。说不定我们事业的成败就在今天晚上,只是总不能得着长毛实在的情形,我们准备也有些无从着手。”他说着,可就手搔了头发,又现出踌躇的样子来。这时,又有两个打探的乡人,面红耳赤地喘着气走回公所来报告,说是余家井镇上,已经大家乱跑,再向前去,只有人向东走,没有人向西走。逢人都说前面去不得,长毛快到了。还有人说,长毛见人就砍,已经杀得人不少。越听说,越教人害怕,实在不敢向前去了。凤池这就向各位首事道:“这次的消息,虽然靠得住一点。但是以往各次,谣言都传说地比这厉害,后来也全是风平浪静,大家徒然纷纷乱一阵,白耗费精神。这次我们只管镇定,还是不能不加紧戒备。另外还得有两个精细而又胆大的人,直到县城边去探听,只是有谁可以去呢?最好是我自己去一趟。”说着,将脚一顿。赵二老爹在旁坐着,就起来摇手拦着道:“你老爹若是去了,我们这团练还没有戏唱呢。”凤池道:“我倒不用虚谦,说是少了我无关轻重,因为这团练就是我起首兴办的。只是说到用兵,第一是知己知彼,不知道人家怎样的来,自己胡乱张罗一阵,不但无益,也许是有害。”赵二老爹点了那只微跛的腿,摸了那短短的八字须道:“无奈我是手无缚鸡之力。”朱子清捧了水烟袋,架着腿抽烟呢,摇了头道:“此挟泰山以超北海之事,非折枝之类也。”他旁边坐了刘又卿老爹,两手拥了个泥火笼子,斜靠在木桌上,摇着身体,点了头道:“李凤老的话是对的,只是有谁能去呢?”再过去是阮伯兰先生,人是圆圆的脸儿,长得很胖的,微卷了两只大袖头子,手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酽茶,慢慢地呷着,眼睛还望了那杯子上的热气,一直向上升,只管出神,他并不接嘴说话,只是微摆着头,好像心里在说。这件事是不容易做到的,正在大家都没有话可说的时候,立青由外面抢步进来,向凤池道:“爹我可以去吗?”凤池向他身上那套短打装束望了一望,因摸了胡子笑道:“论起你的胆量来,我相信你可以去的,只是你精细则不足,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一个人所能做得下来的。就是我亲身去,我也得带着一个人同去呢。”立青道:“我带着李鹏举去,好吗?他会跑。”凤池只管摸着胡子,却没有作声。立青看他那情形,便是有点许可,因道:“请你老人家让我去吧。”凤池道:“好,我让鹏举同你去。我听说长毛见人便掳,尤其是壮丁和小孩,见了不能舍。你前去有一个要着,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近了身。你自己对这个要着,把握得定把握不定?”立青昂头想了一想道:“那我骑了马去。”朱子清道:“如此,岂非打草惊蛇乎?”凤池道:“若以本不想和长毛近身而论,也未尝不可。我们的意思,也只要知道他们到了哪里,要向哪里走?”立青听了父亲这话,那就不必再向下听去了,走出祠堂去寻找着外号矮虎的李鹏举。他拉着他的手,向他周身打量了一遍,笑问道:“我带你去打探去,你不怕死吗?”矮虎跳起来,拍着手道:“怕什么?我一个算两个。”立青便牵出那匹马来,喂了一饱草料。他背着一张弓,挂了一袋箭,提了一根花枪,再带着矮虎来见凤池。矮虎穿了厚袜草鞋,扎了裹脚肚,只背了一把单刀,腰上拴着一对流星锤。那矮小的个儿,越是显着精悍异常。凤池见了他们,又把胆要大心要细的话再三叮嘱了几遍。然后矮虎紧随在立青马后,顺着大路向东,向县城走去。每到高坡的所在,他们必得站定了,向东边探望探望。走了十五里路,到了余家井镇,这才现着慌乱的情形。镇上两旁的店户,家家紧闭门户,这并不是过年关张那种样子。关了门,门上加了锁,还用横木段子在上面钉着。有的店铺来不及关门,竟是半掩着,向里面看去,却是空洞洞的,地面上一路撒着零星物件和散碎铜钱,这也就可以想出这里人逃走时那一番奔跑张皇的状况。
走遍了一条街,他们才只遇到两个白发老婆子和一个瞎眼的老头子,问他们情形。他们也只是说造反的人快到了,其余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立青便向矮虎道:“这样子,在别人口里,是听不出所以然来的。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只管向前走,必定看到了长毛,再回转身。我有这匹马还怕什么?你凭着两条快腿,遇到什么急事,也总可以跑得开。小伙子,向前吧!”他骑在马上,反拿着花枪的枪柄,在李矮虎身后,轻轻地敲了两下。李矮虎笑道:“我的命,绝没有你的命值钱。你都舍得这条命去闯上一闯,我还怕什么?小伙子,我这里先走了。”他说着顿起脚来一跳,就已经跳上了马前,拔开步子来就跑。立青轻轻喝道:“你不用忙,我还有话告诉你。我们两个人不能同在一处走。这种打扮,人家看到了,那是格外显眼。可也不能离得太开了,那样,我们就没有了一点照应。现在应当让我打马在前走,你隔几十步,随后跟着。上了堤,树林里,你虽看不到我的人影子,也可以听到我的马蹄子响。那么我在前面出了什么事,你可以溜了跑。若是你在后面出了什么事,我也可以回来救你。”矮虎斜瞅了他道:“三先生真是瞧我们不起,我有了事,你可以来救。你有了事,我就溜了走?”立青笑道:“只要你有胆子跟了三爷来,我自然是不拦着你。好小伙子,听着我的马蹄子响吧。”他说着,两腿一夹马肚,马就奔出了镇市。这里原是广州、南昌、九江等处一条通到北京的驿道。出了镇市,路便上了潜水大堤。护堤的大树和那丛生的野竹子,长得密密的,看不见堤外一些什么。在堤上行走,只能看见树杈竹梢外的青山影子和那天脚底下的白云。由里向外看是这样,外面看里边,更是一无所有。立青的马约莫在堤上走了五里路,只有那嘚嘚的马蹄声和那风吹野竹梢子的瑟瑟声互相呼应。立青忽然停住了马,将马拴在大枫树上,自己就盘了树干,直爬上树杈去。他向西南角一望,黄尘隐隐,里面正有两三炷青烟,直向上冲。若不是火烧房屋,不会有这样大的烟火的。再向附近各处村庄一看,许多屋脊掩藏在枯树里,却是没有一点鸡鸣犬吠之声。
这已快到了人家做晚饭的时候,也并没看到一处人家有炊烟冒起来。心里那种离乱的意味,便觉得由这点上勾起来更深。太阳斜照在大地上,变了紫黄色,尤其是天上有两片冻霞带着血光。树下的潜河水正是落浅时期,在白沙滩里流着,一点响声没有。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渡口,往常用竹筏渡人,总是来往不断,现在却是一个也看不见。只有两只原来渡人的竹筏,偎在沙滩边,遥遥地还可以看到那沙上留下来的人脚迹。他正在打量,李矮虎已经跑到了树下,昂了头道:“我忽然听不到马蹄响,倒吓了一跳,所以就拼命赶了来,你看到什么了吗?”立青道:“怕是人都跑光了,什么也看不见,放了胆子,我们只管再跑上一截路。”矮虎笑道:“我早就想着,我们乡下人是自己吓自己,我们一直走到县城里去,还是太平无事,回来一说,也要把那些胆小的人羞死。”立青在树上看过了四向,各处都无事,那胆子比矮虎还要大,索性跳上马去,一带缰绳,向前飞跑,顾不到要和矮虎互相呼应的那一句话了,顺着堤又跑起来。约莫又跑了两三里路,便是一个渡口,必须渡过河去,才能到县城。渡口上原有两家草棚子茶饭店,立青下了马,将缰绳拴在草棚子柱上,探头向屋子里面看去。里头虽没有人,锅灶碗盏,都还照常。叫了两声店老板,也没有人答应。里面有两个小屋,房门半掩着,推开门向里张望,一张白木床上堆了满床的稻草,一个大破木板箱子倒在地上,笨重东西似乎没动,只细软物件却是搬了个空。地面上散着一些纸片布屑,想是店家搬东西遗落下来的。立青再到别一家去看看情形,大概也是相同,自己这就站在渡口上,将枪倒插在身后,向对岸看着。这里河水虽然不深,但是单人渡过河去,必须脱了鞋袜。河的河面,总是宽的,设若渡到半渡,遇到了敌人,却是很棘手,便站在那里,向沙滩中的流水,看了直出神。滩边也有两张渡河的竹筏,一张被水冲到下流头,搁浅在浮沙上,一张却已被拖上了岸,篙子丢在一边。
正这样出神着呢,心想,这渡口上的人,也有些小心眼,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挡住长毛不过河了。忽听到对过野竹林子里,一阵人声喧嚷,心里一动,赶快拔了枪,倒退到茶棚子墙角下,藏了身子,伸头张望。首先看到竹林子路口先飘出一面三角黄旗子来。随着后面,就拥出一群人,那些人身上穿着红背心,头上包着红布,手上都拿有兵器。这是眼睛里很少见过的事,一看就料着是长毛。立青虽是不怕,但是真看到了长毛,把一年以来,所听到的谣传,现在亲眼得见,那也不能不说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心里连连跳了几下。再仔细看去,约莫是有十多人,都站在水边,指指点点。看他们那样子,并不是怕水不过,却是指着河这边的形势,预备领大队人马渡过来。正看得得劲,身后却猛可的被人一把抓住,也来不及转身,将枪柄就反捣过来。再回头看时,却是矮虎,笑着跳出好几尺以外。矮虎笑道:“好哇!你这样打探,人家把你活捉了去,还不知道呢。”立青道:“我原知道身后不会有长毛来,所以少提防一点。你还闹着呢,长毛都到了河那边。”矮虎道:“我也看见了。只二十来个人,我们怕什么?”立青道:“那倒不要看小了人,也许他们这里面有能手。我们就隔了河在这里等,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来。等他们真渡过河来,我们再走不迟。我们由小路上,随便一溜,也就溜走了。”矮虎笑道:“若是那样,我们还得不着实在的消息。最好我们捉他一个活口过来,那就什么都好打听。”立青道:“只是他们有二三十人,我们才两个人,要想捉一个活的过来,恐怕不易。”矮虎道:“我倒有个主意,你看,天也快黑了,我们由上游偷渡过河去,在竹林子里藏着,到了晚上,我们悄悄地溜到路边,偷着拖了一个就跑。”立青笑道:“你以为他们是鸡,可以偷了走吗?他叫起来,我们倒是送礼上门。我看要来就是硬来,趁着天色还亮,也许他会上我们的钩。”于是把心里拟的一条计,告诉了他。矮虎一拍手道:“这很好,准可以叫他们上骗。”说着这话,就跳到河边去。他这一出现在河边,那沙岸上的人立刻就喧哗了一阵,好像说是很奇怪。就有一个人站到水边上挥着手道:“喂!老百姓,你们那里有妖吗?”矮虎道:“我们河这边,人都跑完了。”立青在他身后轻轻地告诉道:“他说的妖,就是指着官兵。你说有两个妖头在前面百姓家里好了。”矮虎笑着答道:“有几个妖,你们过河来捉吧。你们是长毛那边来的吗?”立青轻轻地喝道:“你怎么当面说他是长毛?”一言未了,那二三十人拥了那面旗子就抢过河来。矮虎看到,将右手一举,立青跑了出来,跳上马背去,也直奔河滩上。那对面一群人,听说有妖,正要渡河过来捉妖。走到河心,忽然看见岸上有骑马的人,手上还拿了兵器,这一定是妖了。大家呐喊了一声,把河当作平地,一齐冲杀过来。矮虎这才知道,这么一道浅水河实在拦不住长毛,拔腿便跑。他并不走大路,只由沙洲上的小路上,斜刺里飞奔。
立青不慌不忙,看到他们身后并没有队伍,直等他们离岸不远,然后勒转马头,顺了大路跑。他故意将枪柄打了马屁股,现出那惊慌的样子来。这个时候,太平天国的军马穿过湖南湖北,夹江水陆百万之众,潮涌而下。江南清军,望风而溃,向来没有什么大抗拒。这一小队天军,他们人数虽不多,却是见过事的。这样一个骑马的人,又没有穿清军的号衣,哪会放在眼里,因之大家一拥上岸,直奔立青。立青看到他们上了岸,故意将马骑得东奔西窜,人在马背上,也是前仰后合。天军看到,这活是一个初次骑马的人,哪里还能够打仗?大家哈哈大笑一阵,更由后面追着。立青跑着离开他们约有一里路远,快要上堤。远远看到矮虎站在小路边一个沙墩上,便拍手大叫道:“来呀!来呀!妖在我这里。”天兵看到他和立青,一个步行,一个骑马,分了两处站着,情形有点尴尬,就不免站定了脚,估量一下。矮虎大叫道:“呔!长毛!你们胆也太小了,你们那么些个人,跟着我一个人也不敢过来。”天兵被他的话一激,就丢了立青,一齐去追他。”立青早是勒住了马,插好了枪,抽箭搭弓,反追了过去。那矮虎见天兵已经追来了,拼命地跑,两脚所到,就地卷起一道飞沙。天兵看他跑步如飞,便停下不追。这里立青一马,可又快到面前。他们为首一个拿旗的兄弟,早是扑倒在地。他们啊哟一声,围上去看人。立青见那面黄旗倒地,趁着他们慌乱,看见人圈子外站立了一个,对准了他的大腿,嗖地又是一箭。
天兵见射倒两个,丢了受伤的,一齐来追立青。立青见他们全是步行的,并不害怕,将弓背着,举起花枪来一挥道:“你们知事的赶快回去,如其不然,一个个都死在枪尖下。”天兵听他是本地人口音,很年轻,不像是清军兵将,索性追上来。立青只看他们追近,慢慢地后退,等他们直逼到马下,这才虚战两合,回马又跑。这样的招数,天兵也是惯玩的,如何不知。看到立青身后大堤,竹木丛生,正好伏兵,他们不但不追,也回步就走,立青再射了几支箭,却都不曾射中。可是当他们追赶、立青后退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已是追过来两里路。等他们回到渡口沙田上,两个被箭射着的,重伤的还躺在地上,轻伤的和那面黄旗都已不见。他们也来不及细细地查问,抬了那个重伤的,自过河去。他们去后,立青却又打马早跑回来。一阵马蹄子响,引得矮虎由沙田水沟芦苇丛里钻了出来。立青跑上前,还不曾作声,矮虎拍手道:“好计好计,我捉住一个了。”立青笑道:“就算是你捉住的吧,人呢?”矮虎复进得芦苇子里,拖出一个人来。那人大腿上中了一箭,流出来的血。将裤子黏成了一片。他头上扎了一块短短的红布包巾,身上是蓝短袄,外套红背心绿边,对襟所在,胸前有一块五寸见方的黄布,上面写着“前营中二东果毅”一行小字,另外有四个大字“冲锋伍卒”。他坐在地上,面色惨白,两手抱了腿。立青在马上叫道:“朋友,你那箭伤,没有毒,不要紧的。你如果愿意说实话,我带你回去,涂上一些药,那就好了。你如果不去,看你这样子,谁都知道你是长毛,好歹结果你的性命。”那人操着湖北音道:“你们是哪路官兵。你们若是旗营,我就不去,你用枪把我扎死吧。”立青道:“是旗营你为什么不去?”那人道:“那是旗人带的粮子,见我天国人就要乱刀砍死,我不去受那罪。若是汉人带的粮子,我就去。”立青道:“我们不是官兵,是本乡的团练,只要你肯跟我们去,说一些你们长毛的军情,我们就放了你。”那人道:“若是真话我就去。”立青道:“你不听我是本地人口音。我若要你性命,有刀有枪,随便就可以把你杀了,还把你带走做什么?你走不动,可以骑我的马,我们跟了马走。”那人连连拱手道:“若是这样,我真感恩匪浅,我实在不行了。”立青看他倒不是装假,跳下马来,和矮虎两个人,将他搀上马去。矮虎又在芦草里,取出了一面旗子来。旗子是三角的,约有二尺五六寸长的边沿,用一根竹竿穿着。正写两行小字“太平天国左十二军前中二东两司马”。这两行字,前行由上到底,后行只“东两司马”四个字。在旗子中间,四个大字标列着,是“正张副李”。字是黑布剪贴楷书,笔画显明。不过立青看了,却有些不明白,扶着马背,一面走,一面问道:“这个旗子上的字,是什么玩意。”那人答道:“不说明是不懂的。天国一个军帅,管前后左右中营五个师帅。一个师帅,管前后左右中营五个旅帅。一个旅帅管一二三四五五个卒长。一个卒长管东西南北四个两司马。这旗上的字是左十二军帅前营师帅中营旅帅中二卒长东两司马正司马张副司马李。”立青道:“这样说起来,他们不也是编制得很有头绪吗?”那人道:“人家都说天国军队是乱七八糟,其实规矩重得很呢。”立青道:“你怎么左一声右一声天国?以后要说长毛。”那人便不敢作声。立青走了一阵,看到他号衣上的字,便问道:“你身上的字,和旗上的字,怎么又不同样呢?”他道:“这也就是东两司马下面,多上果毅两个字。因为每两司马下面,有四个伍长。伍长的名号是刚强、勇敢、果毅、威武。我是果毅伍长名下的,所以多果毅两个字。一个伍长,管四个伍卒,伍卒也有名堂,是冲锋、破敌制胜、奏捷。因为有了这字号,查起人来,就很容易了。”立青听他这样说着,倒觉这件事很是有趣,也想不到长毛军编制得有这样的精细,于是陪了他走十几里路,也就谈了十几里路的话。到得李家祠堂时,已是满天星斗。一路摸黑地走了四五里路。虽然现在乱时,总是家门口天天走的路,却也未计其他。不料这一番谈话,又引起一场风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