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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岳家见逼仇家更见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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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学正忍心把家里的事抛开,向县城里走来。他想着,城里的市面,一定是凄凉得可以了。可是进城以后,只见商民人家门口全都贴上了门联花笺,依然是一种过年的样子。虽然各商店里生意买卖,不及往年的年尾那样热闹,可是柜台里外也不断着人。不过有一种可奇怪的事,便是很少遇到本县里的熟人。就是遇到两三个,他们的面色却是惊惶不定。学正也没有工夫去仔细考察这些人,背了个包袱,径直地便向县衙门里走来。到了班房门口,就遇到了那个李班头。他翻眼看到学正背了一个包袱,胸面前包鼓鼓的,似乎是揣了东西,就抱拳点了个头道:“四先生到今天还有工夫上县来?”学正皱眉道:“家里有老人家在班房里,那怎好不来。”李班头笑道:“四先生我告诉你一句宽心的话。”说着,他就抢近了一步,俯身向他耳朵边低声道:“现在风声可紧得很啦。大老爷的意思,风声若是再紧一步,牢里班房里关着许多人,可不大妥当,打算让人各具一个结,都给开放了。令尊大人身上本是一件风流官司,若是花钱花在当口上,案子就早结了。无奈你们对这件事,大显着外行。要用钱的人,钱没有到手。你不但是买不到一些甜头,反而惹起了人家一股子醋劲。”

学正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后悔也是无用。”李班头想了一想笑道:“四先生,你看到街上的情形吗?”学正道:“生意是不如往年,但是也并非全没有人,各家铺子里不都还做着买卖吗?”他道:“你错了。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人,不是本城里人,都是随了省里上差来的人。你是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他们全不是本城口音。前天晚上,上差就到了,城里城外大小祠堂全住满了。本来昨天就要赶到太湖去的,上差得了消息,就是湖北来的长毛,犹如湖水一般。他有些害怕,说是要在潜山过了年再走,其实是要在这里住两天看看风头。这一来不要紧,这一个荒县城,立刻来了一万八千的上宾,所以满街都是人。”学正道:“既然如此,都是公事上的人,不穿一件号衣,也不戴顶红帽子,那是什么原因?”他笑道:“我在省里,也在绿营里吃过两年粮,那不用提,什么是号衣,我看也没有看过。抢忙抢急,他们就到了潜山来,号衣还不曾做起,随后由省里送来才穿呢。我看这样乱七八糟的局面,事情绝好不了。县大老爷自然比我们聪明,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见事不放松?”他说着话,陪了学正向班房里走来。学正看他的殷勤样子,和他说话的口音,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家产已经变空,再要拿出一批银子来,却是比登天还难,因之只装着不大懂他的意思,含糊着向班房里走。李班头倒是格外周到,抢上前两步,由裤腰带子上拉出一串钥匙来,把班房门开了。一面叫道:“汪孟老爹,你家四相公又来看你来了。”学正侧了身子推门进去,眼前先是一黑,接着床上的稻草窸窣作响一阵,只看到黑影子向上一冲,正是孟刚由床上坐起来了。学正还不曾开口,孟刚先道:“孩子,你又上县做什么?现在县里兵荒马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事。若是有一点差错,我们父子,同归于尽。你的娘是不大明了世情的,你把她丢在家里,她更没有了主意了。”学正道:“那倒不要紧,我已经托付家里两个长工了,而况我家今天又多了一个人。”

孟刚道:“是谁来了?准是你娘舅吧。他家在山里头,不用跑反,除非是他,才可以抽得出身来。”学正道:“不是,是朱府上的。”孟刚道:“哦!你岳父到我们家照顾来了,他总算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但是他自己家里,一样是要照顾的,他哪又有工夫照顾我家?”学正道:“不是他来了。你老人家哪里知道?这几天,乡下情形大变,男婚女嫁,忙极了。其实也谈不上婚嫁两个字,不过是有姑娘的人胡乱把姑娘送到婆家去就是了。”孟刚道:“我明白了,朱子老也把姑娘送到我们家来了。”学正道:“这倒不是子老的意思……”父子两个在这里谈到家常,李班头站在一边,觉得是不便插嘴,便道:“汪孟老,你们谈谈吧,我去给你添一炉炭。”说着,一弯腰,把汪孟刚脚下踏的一个泥火炉抽了就走。孟刚道:“啊哟,怎好教班头亲自受累?”李班头一个字也不回答,早拿着炉子走了。孟刚于是悄悄地向学正道:“这李班头把我当了一只大肥羊呢,他说那三百两银子大老爷是分文未见。得钱的舅老爷,一点也没有交代,已经下省去了。这三百两银子还不如丢下水去,连响都不曾响一下的。他说他有法子,直通到县官手里,只要有二百两银子立刻就可以放我出来。我想,我们已经上了一回当,慢说是拿不出钱来,就是拿得出来,也不能再拿肉包子去赶狗。我听说,长毛已经由湖北境里向下江走,说不定十天八天就要到这里的。那时,县官怕犯人作乱,十恶不赦的罪,也会放走的,决不会留住我。他关我坐班房,就是舅老爷一台戏。舅老爷走了,更没有人追究我的。我看透了,一定咬了牙在班房里等着,你千万不要听这些差狗子的话,再去花那冤枉钱。”学正将父亲的话和李班头的话两下里一参考,也自觉得忍住是上策。于是悄悄地把带来的散碎银子,分了一半给孟刚。等着李班头进来了,就掏出了一两轻重一块银子在手。李班头看到了,且不理会,两手捧泥火炉,送到孟刚脚下,笑道:“孟老爹,你不要和我们这当差的客气,像你这样公正人,吃了这冤枉官司,连天上的值日功曹,都要保佑你的。我实替你抱不平,可是又没有别的法子挽救你,所以只有多多地伺候你,尽我这点心而已。”他口里说着话时,已经扯转头,把眼睛飘到学正的手上。学正在班房里站了这样久,眼中不是那样黑,已经看得清里面的情形了,立刻两手捧住银子,向他拱了一拱道:“家父在这里,遇事都蒙照顾着,应当办点年礼相送,只是来不及,干折了吧。”李班头一面谢着,一面接过银子,笑道:“少先生,我不能白用你的钱。你只管过了年再到县里来,有了机会,我会给你送信去。有事情,只管经过我的手,我绝不能骗你。”只在这时,也就听到班房外面有人说了话走过来道:“汪少先生又来了。真是家贫出孝子,国乱识忠臣了。”孟刚在这时连连地用脚踢了学正两下腿,口里便答道:“各位进来坐坐吗?”说话的人,也自不待答应,已经走进来了。学正看时,正是办这案子有关的几个差人,就把身上所有那些零碎银子,全数拿了出来,送给他们作过年礼。在一番谦让之后,银子收过去了,大家都闪出门去,意思是让他父子两个人好谈话。学正这才把乡下办团练的事情,详细告诉了孟刚。他先是默然。随后便道:“你在这个地方一天坐到晚也无济于事,乡下既是很乱,家里哪少得了一个男子汉来主持,你回去吧。有许多话我也不便对你说,有十六个字写给你带回去,你不要大意了。”这班房里桌上,因为班头照顾周到,笔墨纸砚,全都预备好了的。孟刚走到那墙窟窿下的桌子边,文不加点,就写好了一张小纸条。写好了,折了两折,便握住塞到学正手心里。因道:“我坐在这里,什么事没有,只是静想,什么地方,我都想到了。所以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料理,你不用管,你赶快回去就是了。”学正在接着那纸条的时候,被父亲握着手,暗里摇了几下,心里不免受着感动。当时答应知道了三字,弯腰就把那字条塞在长筒布袜子里。

孟刚道:“你回去吧。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要仗着儿子的力量来做点什么。我用不着你,你回去照顾你的母亲,就算尽了孝道。”学正见父亲斩钉截铁的,说得这样决断,就重声答了一声好吧。告辞了父亲,走出班房,找着班头皂服们,又拜托了一番。看看太阳不过是刚刚偏西,二三十里路程,正好趁亮赶到,便拔开大步,径直回家。走到大路上,当前后无人的时候,他由布袜子筒里,抽出父亲给的那张字条来,却见行书带草地写着:“尺蠖之屈,所以求伸,待时而动,知机其神。”学正站定了脚,昂头望着天,自言自语地道:“这才是知子者莫若父。”于是将那字条依然塞到袜筒子里去,走起路来时,仿佛身子是轻快了许多。他想,父亲虽是在班房里,那是不必和他担心的。倒是家里一个哭哭啼啼的母亲和那新进门的女人,没有自己在家里,那是很不妥当的。她们是望我在家里,又不能不要我上县去,于今我回来了,这真让她们要大大地喜欢一阵了。自己的女人,她必以为不忍抛开她,所以赶回来了。这倒是闺门功劳簿上可以大大记上一笔的。想到这处,便是身上担着万斛忧愁,却也不免心中暗喜。心里开爽着,脚下步子也就走得格外起劲。太阳落下了山口,西半边天脚,带着金红色的云彩,东半边天脚,却是黑沉沉的,红黑相映,觉得平原的田亩上,那一种模糊不清的情形,便与往日的黄昏,有些两样。

上山的大路上。已经没有了登山的难民,便是平常放牛的孩子、挑柴担的庄稼人,也不能看到,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在村子外活动。三四只乌鸦,吱吱地叫着,由头上飞过去,直投入远处一丛枯树上,这真叫在荒乱年月的人看到,说不出来心里头有了一种什么滋味。学正很快的步子,慢慢地又缓下来了。直到离家门不过两三里的所在,眼见自家屋头的烟囱里向上冒着青烟,这才心里开展起来。因为看到这烟,知道屋下面,在烧火做晚饭了。早上的饭是新娘子做的,当然这晚饭还是归她做。我若是不声不响地走到厨房里去,和母亲说起话来,她出乎意外地一定要大吃一惊。就是这样撩她玩一回,却也有趣。如此想着,又赶着向家里走。到了大门口,所幸天色没有黑,还不曾关上大门,因之悄悄地向里走。长工看到他,抢上前有话要告诉,他也只管摇手,叫他不用说。到了厨房里,已是亮上了灯火,余氏正坐在小桌子边抽旱烟,灶口上是另有人影子在那里烧火。他想着,这是无须去猜的,那必是新娘子。余氏猛然偏过头来看到他,便道:“哎呀,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学正觉得母亲这话有些异乎寻常,因是站着呆了一呆。灶门口的人也就伸出头来了,并不是穿红袄子的那位新娘子,却是那位白发婆娑的大妈刘氏。他情不自禁地,就信口问道:“怎么了?这是?”余氏道:“你看,这不是笑话吗?你的岳母,在今天早上,忽然坐着车子来了。她说,你岳父回到家去,不见了姑娘,就大发雷霆,要和她拼命。他的意思,自己在大众面前再三地说婚姻大事不能胡来,偏是自己的女儿冒夜就送出去了。自己失信于人,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又说你岳母太糊涂,这样的大事,怎么不和他商量就办了。你岳母见老头子的话很厉害,不敢说实话,只说把姑娘送在山上亲戚家,并没有送到我家来。你岳父说,既是送在亲戚家,那还罢了,限今天上午就接了回去。你岳母没了主意,只好天不亮就坐了车子到我家来,和我讲情把姑娘再接回去。她这样颠三倒四地做事,我本来不高兴。不过她说得很可怜,叫我也没有了法子,所以只好让你女人回去。”学正这才慢慢地坐了下来,淡笑道:“这可是笑话。”刘氏道:“我看那新娘子,也是这个意思,委屈着来,又委屈着回去,低了头一声不响,跟她娘走了。”学正道:“走了也好,我们轻了一层累。但是朱家做事不对,至少是有些瞧不起我汪家。”说时,接过娘手上的旱烟袋,在桌沿上重重地敲了几下。那响声是很沉着,可以表示出他心中那一种不快。余氏道:“今天也不知倒了什么霉,接二连三的事,全是啰唆。你岳母走了不多大一会儿,地保又来了,说是上次公家要在四乡征粮,现在要办了。本里本甲,就从我家先收起,因为我家就是为了这件事打官司的。”学正道:“你给他米了吗?”余氏道:“我不给怎行?地保后面,还跟了几位绅士呢。那赵二老爷也在内,他说:我家本应当出两担米,为了有官司在身,改收一担。我想他们总不会骗人,只好把米照数量出来了。”学正道:“绅士里面,还有些什么人?”余氏道:“我都认得,不过说不上姓名,好像曹家的大儿子也在内。”学正顿着脚道:“我猜一定有他,没有他,不会先到我家来的。还有什么事吗?”余氏道:“再就是李家派了人来,托我劝你,这团练里头,你总要去。他们已经定好了,把李家祠堂作团练衙门。正月初一,他们就要开办起来。”学正听了母亲的话,却把父亲写的字条,由袜筒子里掏出来看了一看,因笑道:“我帮着他们去打长毛吗?长毛同我有什么仇恨?”余氏道:“你不去,也对不住李凤老爹呀。不过说到打架,我总是害怕的,能够不去那也好。”学正道:“这两天,我可以躲着不出去。假使他们再来找我,就说我在县里没有回来。我想,他们总也可以相信的。等到过了正月初一二,他们各事都已安排妥当,我再出面。”刘氏道:“听说是男丁都要去,你不去不行吧?”学正道:“我并不是怕死,我就是不愿在团练里当教师。到了那个时候,派我做一件小事,我自然也是愿意的。因为做小事,有小头目管着,用不着去看首事的颜色了。”刘氏道:“首事也无非是家门口几个绅士,难道你还怕他们吗?”学正道:“怕我是不怕的,但是这首事里面,有一个是我的仇人,假使他存心和我为难起来,我没法子应付他。大妈,你总也知道我这仇人是谁?”刘氏道:“那倒是不错的。军令是很厉害的。杨宗保临阵招亲,就是他的父亲挂帅,也定斩不饶。一到了兵营里,有上司作对是很不好办的。”余氏道:“大嫂子是到过省城、到过江南的人,鼓儿词听多了,说的话自然都很有道理。单就今天量米这件小事来说,还是由我这里做起,人到了服仇人管了,别的事还用提吗?老四,我看小事也不要做吧。若是各家都非得摊人出来做事不可,我们就出几个钱干折了吧。”学正笑道:“你老人家真是不明世情,怪不得爹说我回家要紧。”余氏道:“我忙着谈家里的事,忘了问你爹了。他有出来的指望?”学正道:“一定可以出来,是哪天却说不定。不过他出来的时候,也许地面上要更不太平,你老人家不害怕吗?”余氏道:“只要你爹能够回家来,天塌下来了,我也不怕。”学正笑道:“很好,你记着这句话就是了。”

余氏对儿子所说虽不十分懂得,却也料着不会欺骗,心里是比较的安贴一些。到了次日,她果然依了学正的话,说他上县没有回来。学正只是藏在卧室里烤火,连房门也不曾走出。这日便是除夕,到下午的时候,本甲首事之一的赵二老爹,却专程地到汪家来拜访。他听到长工说,少先生上县没回,就说请老师娘出来见见也好,因为有要紧的话商量。庄稼人对于绅士,那是个个都恭敬的。长工立刻到里面去,要余氏出来,说是赵二老爹亲自来请,怎好不理?余氏只得绷着脸子走了出来,只跨过到堂屋的门,就先站住,手扶了门框道:“我家老四上县没有回来呢,也没有人来陪客。我出来了,又不能烧茶二老爹喝。我去拿个火炉来,你烘烘吧。”说着又转身向里走的意思。赵二老爹只好站起来向她招招手道:“老师娘,你不用客气,请过来坐下,我有几句话说。”余氏没法子,只得出来坐着。赵二老爹笑道:“我不用说许多了。就是今天三十晚上,令郎是必定回来的。回来之后,请他务必明天要到李家祠堂去一趟,我们这两甲的人,除非向外逃反去了的不算,此外是各家都有人到。唯有你府上不派人到,公事上是说不过去的。”余氏道:“哟!二老爹,我只有一个孩子,他要上县去照应班房里的人,又要照顾家,再要做甲下的公事,他忙得过来呀?”赵二老爹道:“这话你不说,我也明白。只是我们办团练,有好些事都还要仰仗曹金发老爹同官府说话,所以大家都要敷衍他一点子。他早就说了,他当了团练里的首事,你家令郎一定不在团练里干。于今他果然猜中了,恐怕他以公报私,将来又和你们为难。”余氏道:“就算我儿子不干,也是怕他呀。干要服他的管,不干也要服他的管,这不是难死人吗?”赵二老爹道:“只要令郎在面子上做得干净,姓曹的再要说什么话,我们也不能依他。现在孟刚哥总还在班房里没有出来,遇事隐忍一点,那总是好的。”余氏道:“我们还要怎样的忍耐呢,礼赔了,银子花了,人还是关着的。”赵二老爹道:“我也是这样想啊,九十九步都走了,何在乎再走一步。明天正月初一,你老四到祠堂里去的时候,见着首事们,统统叫一声拜年,连曹金发也在内了。我们在那里,也绝不能够倚老卖老,真要老四拜下去,大家一笑一让,事情就过去了。要不然,曹金发他总不肯放过去的。”余氏道:“整百的银子,我们都交给他手上去花过了。他为什么不肯放松?”赵二老爹道:“也就因为老四不肯到团练去办事,他疑心是瞧他不起。我想,这个意思,老四也总是有一点。他究竟是年轻的人,不能把算盘打到底,桥都搭过了河,再又来拆了,多么可惜。”余氏道:“只要他明天到李家祠堂去打个转身就行了吗?”赵二老爹道:“由今日起,我们几个首事,李家祠堂就是家了,一天到晚都在那里。这件事,李凤老最是卖力。他说,大难临头,还过个什么年?他是创首的人,他就不在家里过年。曹金发看过几页子兵书,他说的话也对,说是救兵如救火,既是要办团练,自然是越快越好。他还说呢,他年纪虽老,还有两下子,跑马射箭,全可以和小伙子比比。说不定借了这个机会,他还要弄个红顶子戴戴呢。”余氏道:“办团练不说是为了大家看守自己的家门吗?怎么倒可以弄官做?”赵二老爹笑道:“这就叫事在人为,你一个房门里的师娘,哪里会懂得?”余氏被他点破了一句,红着脸,倒有些难为情。赵二老爹也看出来了,不好再说什么,就站起来拱拱手,笑道:“恕我说话有些太直了,但是我总是一番好心。请你把我的话对老四说了,让他仔细想一想,他心里自然会明白的。告辞了。”他一面拱着手,一面竟是向外走去。余氏站在堂屋中间,也就眼望着他后影,呆了一阵。这就听到学正由后面叫出来道:“这姓曹的怎么老是和我过不去?躲起来,他都要寻找我的是非。”

他走到堂屋中间时,余氏见他左手卷着右手的袖联,右手可是紧紧地捏了一个拳头,绷着脸,眼睛也红了。余氏道:“这也难怪你生气,我都觉着心里难过。”学正卷着袖子,慢慢地不卷了,手垂下来,忽然笑道:“拜年就拜年,干团练就干团练。连我自己的岳父都看我不起,何况是旁人?”余氏道:“刚才赵二老说,就是在团练里,将来也可以做官戴顶子,你也想到这里面去混一个官做吗?”学正笑道:“那也难说,你老人家就不必管这些。今天总是个年,我们母子两人虽在难中,究竟还有母子两个在这里。请你老多少预备一点东西,祭祭祖先,至少也过个青菜豆腐年。今天晚上过个安稳的年,多少又算把这一年活过去了。明年,那就难说了。也许我们家轰轰烈烈,给点颜色人家看,也许……啊!这话就难说了。”余氏望着他的脸道:“这几天,你为什么说起话来总是这个样子?”学正笑道:“恐怕我是要得疯病。”余氏叹了一口气道:“真要说到发疯病,我是比你要得得更快。但是我绝不能够真疯了,我还要清醒白醒地看好些事呢。”学正两手一拍,就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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