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学正这样一番的设想中,赵二老爹来说的话,他想着,那是犯不上违抗。当天晚上,是照常的过年,虽然不比往年冷淡些,好在全乡都是如此,不光是哪一家。到了次日,是正月初一日,不像往年到处都有出行的爆竹声,仅仅是李家祠堂那边,放了很长的爆竹,接着呛咚咚呛,打着得胜锣鼓。学正今天元旦,没有预备香烛来出行的那一番手续,悄悄地开了大门,就走到稻场上来。因为听到李家祠堂那一番热闹,便跳上一个高墩,向那边望着。果然赵二老爹的话不错,那边的团练,已经办起公来了。冬天里草木凋落,没有什么遮拦,远远就看到不少的乡下人纷纷向李家祠堂走去。学正站定了,出了一会儿神,反觉得是没了主意。一个人静静地站了许久,见向着李家祠堂走去的人还是不少。他忽然一顿脚,自言自语地道:“去看看也好。”于是回得家去,把话告诉了母亲,然后找了父亲一件窝听袋(小袖马褂)在身上加着,而且还戴了一顶不带顶子的红缨帽,显出是很郑重的样子。在元旦日,本来家家人都在家里休歇,田亩上,照例是无人。平常看到,心里仿佛是安慰了一阵,一年忙三百六十日,大家也得个安歇的日子。可是在今天看来,便不是那意味,太阳带着淡黄色,照在那刚露麦芽的田地上,带了一种惨淡的意味。微微的西北风头上吹了下来,拂到了人脸上,不但冷,而且像很快的刀子,在脸上修刮着。可以说,这大地都已死过去了。
学正想着,这种情形,就是一个亡国的样子。敌兵没有来,人已跑光。李凤池这位老先生,不知把《春秋》《左传》哪一章书看扭了,靠了千百个乡下团丁,打算抵住那排山倒海的长毛。古来自然也有靠了很少的力量办起大事业来的,可是李老先生做事谨小慎微,不是那种人。假使他都有那豪兴,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那我汪学正,一样可以有作为了。他存了这样一番心思,所以向着李家祠堂走去的时候,便又另带了一副眼光,看到什么之后,心里全不免估量一下。第一便是那祠堂大门口,显然有了一种威风。插上高贴了一张红纸,写着斗方大字:
兹因大局不靖,流言载道。我兴里九十两甲人士合议募集壮丁,举办团练。并推首事十人,处理公务。今择于元旦日,借李氏宗祠设立团练公所,各首事,分班轮流在所值日。凡我乡人,均应按照分派职务,到所从公。事关乡梓安危,自当同舟共济,不得畏惧不前。否则议有公章,按款处罪,虽亲不贷。特此告示,咸使闻知。咸丰三年正月元旦潜邑兴里团练公所首事等同启。
大门上,也斗大的字在红纸上写着兴里团练公所。大门里的过堂上,左右安排着兵刃架子,上面都插着白光闪闪的各种兵刃。在祖宗堂前,第一进大厅上,也设下了公案,系上了红桌围,在屏门上,仿照那衙门屏壁上贴着指日高升的模样,写了保卫地方四个大字。在大厅旁边的厢房里,传出很热闹的人声。在那屋外的大院子,人头汹涌,挤了满院子的人,一个一个的,挨班向那屋子走去。那厢房后有个侧门,人又是陆续地由那里出来。其余各屋子里,也都有人,却没有声息,似乎都在做事。
正这样打量着呢,赵二老爹,由旁门挤了出来,笑道:“你来了,很好很好。你先到东边院子里去,到东厢房里记名。”学正道:“那为什么?”赵二老爹道:“这全是李凤老的计划。要办团练,第一步是要有花名册子,我们现在两甲。到底有多少壮丁,还是不知道。趁着把人数弄清楚了,就好编成队伍。”学正心里一动,笑道:“这样看起来,凤老爹倒是一个能手。那么我就到东院子里去,随班记名,看看李凤老的手法。”赵二老爹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耳边叽咕着道:“昨天我到你府上去说的话,你不用照办了。刚才有人拜年,李凤老也不好推辞。现在已经在东院墙上,贴下了字条,说现在公不言私,请大家免去拜年。我已和曹金老说了你的意思。他说,只要你心里明白,他也就不介意于你了。”学正微微地笑着,才要有话要说,他家的小长工小四儿,老远地叫着道:“四先生,快回家去吧,我们老先生由县里回家来了。”学正迎向前去问道:“这话是真?”小四儿道。“我就是老先生打发来的,怎么会是假话?”学正拍着手,两脚一跳道:“我父亲回来了,这事就好了。”说着,他并不管赵二老爹是否还站在身边,扭转身躯,向祠堂外就跑走了。赵二老爹管不了在公不言私的话,跑进东厢房,拍手喊道:“你看,这事奇怪不奇怪,汪孟刚突然回来了。在年前那样和他设法,县里不肯放……”李凤池坐在一张长凳子上,正低了头在记花名册子。曹金发口衔了旱烟袋,在旁边看着。朱子清也低头伏案,用恭楷在写一张稿件。其余几个首事,帮同着料理事务,桌子外站了几个庄稼人,是来报登册子的,听了这话,都望着赵二老爹。李凤池提起来写字的那支笔,吧嗒一声,落在桌子上,手按了桌沿,问道:“二老爹,此话从何而来?”他答道:“刚才汪老四来了,他家里派了人来,追他回去,说是孟刚回来了。”李凤池向大家望着道:“这个消息假如是真的,恐怕大局有变。我们的团练是要加紧地练起来。唉!很好的事,可惜迟了。”朱子清放下笔,将铜笔帽子来套上,再用两手捧着取下了鼻子上架的眼镜,问道:“凤老此话,必有端的,敢问其故安在?”凤池道:“这很容易明白。县官放走牢里的囚犯,是减少内顾之忧。要不然,不用汪孟老找个保结,随随便便地放了,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而况昨今两日,也不是大老爷放人的日子。这里的事,且请几位代管一下。我一定要去当面问问,若是有了变局,我即刻回来。”说到这里,他将放在一边的瓜皮帽抓了来戴着,立刻开步就走。
朱子清道:“既是如此,也不容我不去。”他放下袖子,一面在身上掸着灰,一面走路。二人到了汪家,也忘了拜年,站在堂屋里,就听到孟刚在里面大声说话。凤池站定了脚,回头向子清望着道:“呀!果然他回家来了。”这时那小长工早已是抢进去报告。于是汪孟刚笑着拱了手出来,口里连说久违久违。凤池道:“我也正是很诧异,孟老何以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孟刚笑道:“话长啦,慢慢地谈,请坐吧。凤老,我听说你要在乡下办团练,据我看来,大可不必。”凤池被他让着,本已坐下,听到如此说,就突然地站了起来,正了颜色望着他道:“长毛已经到了吗?”孟刚道:“据传说,长毛的军队是分十路,由水陆两边杀来。他们的江北岸军队,一路攻宿松,一路攻太湖。昨天下午,石牌传来的消息,宿松已经失陷。太湖也被围了两三天。太湖守得住守不住,且不去管它,宿松丢了,望江不能保,那时,他们的水军和望江的步兵呼应起来,安庆江边孤城一个,又怎样抵挡。安庆一失,还有潜山吗?我是昨天下午就放出来了,但是我并不急于回家,在城里观看动静,我看到省里派来的那些老弱残兵,连号衣也不全,那怎样打仗?听说在太湖打仗的,是向营里的张国梁,倒是一名勇将。可是潜山后路,这样要紧的地方,他没有精兵在这里驻守,那岂不是后门大开,万一长毛挑一支劲旅先走小路把这里占领了。那是连归路都没有。”子清道:“亲翁,你怎么说得这样在行?我是军旅之事未尝闻之也。”凤池道:“这些军家战略,我们不管它,我就问孟老,还听到什么信息没有?”孟刚道:“潜山绝不能保。我昨天下午在城里看了一周,县官正在派人补修城墙。城里的百姓,依然睡在鼓里,还不大清楚。恐怕是要大大遭一回劫!”说着,叹气摇了两摇头。凤池道:“这样说来,孟兄特意在城里勾留一晚,连年也不回家来过,倒是个有心人了。”孟刚微笑着,却没有作声。子清拱拱手道:“论到经济处世之才,我是对亲翁差之远矣。我忝为团练公所首事之一,实在惭愧,让贤让贤!”孟刚昂头一笑道:“人家的大军,排山倒海一样的来,官兵整万的上前,也抵挡不住,算我们这几百名乡丁,济得什么事?”凤池听了他的话,两手按了大腿,默然低头想了一会儿。朱子清却是侧了身子,伸着颈脖子向他望着道:“亲翁,你打算逃反吗?”孟刚笑道:“亲翁,你也小看我了。我要逃反,我在城里还打听些什么?昨晚逃回来,带了家眷就跑了。”子清用手按了胡子,很久很久,才摸上一下。瞪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微微摇晃着头道:“我兄欲辕门投效,上兴王之策乎?”凤池突然又站起来道:“别的话不用问了,昨天县官释放孟兄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孟刚笑道:“据我想,恐怕这位王知县昨晚也走了。听说坐在牢里的囚犯,也只叫典史老爷坐堂,各问了几句话,限他们立刻出城。至于坐在班房里的几个人,只是派人传下一道口谕来,就把我们放了。看他们手慌脚乱,已是顾不得体统了。”凤池听说,却是点了几点头,出神了一会,再问道:“难道城里人还一点都不慌张吗?”
孟刚道:“在县衙没有放囚犯以先,也有人说太湖危急。可是也有人由太湖来,还不见动静。大家谣言听得多了,总也以为是谣言。自从囚犯放出了以后,城里人就慌张得多。但是太阳不曾落山,城门已经关了,叫老百姓往哪里逃?今天早上,只开了东门一会子,我出城不到几步路,城门又关了,差一点子把我又关在城里。”凤池道:“你没有看到城里有什么队伍吗?”孟刚道:“我看到的,就是游击衙门里的百十来个兵。那些人,我们常上县去,在茶馆烟馆里,都认得熟透了的。你想他们会守得住这座城池吗?据说,省里来的兵勇,昨晚上已经把号衣运到。因为宿松失守了,石牌已经动摇,恐怕长毛由石牌抢过来,这些队伍调在西门外驻扎,和城里作犄角之势。”凤池点头道:“这倒是对的。潜山城东北门河流近,比较好守……”话也不曾说完,却听到村子外面人声叫喊起来,随同着还有猪嚎鸡叫的声音。他也镇静不住,跑出来看时,那上山的大路上,突然来了许多逃反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肩挑背负,同上次逃反的人一样而外,这次却来得凶猛。那大路上,很长的一道阵势,在头上并没有零星伙伴,一来便是整群的人,在最前头率领着,后面的人密密地紧紧地跟着,远远看去,差不多空档都没有。还有那在后面的,似乎身后就有人追着,感到有些不妥,特意在路边跑着,抄上前面去。凤池看了一阵,便道:“这回是人心实在已乱,不容易收住了。”朱子清、汪孟刚也都站在一处看热闹。子清沉吟着道:“这样风卷潮涌的难民由我们这里经过,我们这里妇孺看到,岂会不动心?”凤池道:“事到于今,一步也迟不得,我们先赶回敝祠再说。”他是向来不跑路的,这次是改变了办法,将手撩起他皮袍子的底襟,开着快步,直奔李家祠堂。走进大门,见立青穿了一身紧扎的衣服站在大厅柱子下,便叫近身来,告诉他道:“立青你过来,今天用得着你了。你去把马上好了料,到这里来,我再和你说话。”立青答应一声是,自去了。祠堂东厢房里几个首事,看到大路上逃反的人又拥挤起来,而且李凤池又是这样慌张,大家都疑心不定,不知有了什么变卦。现在见他和立青这样的说话,更是慌张,都围着他,来问个所以然。凤池道:“大局的确是有点变动了。逃反的人,从这时起,恐怕还有两天忙。我们的团练总是要办的。我怕庄稼人都顾念着家,没有心来干这事。所以特意叫立青骑了马去通知各村庄,叫大家把少年妇女和小孩子们,先送到天明寨去安顿。安顿好了,他们再下山来办第二步事情。”赵二老爹道:“凤老,若是事情真危急起来了的话,我们只有两条路,或者上山,或者不走,哪容得我们一步一步地去做。”凤池道:“不然,越是遇到大难临头,我们越要镇定,虽然我们分着一步一步做去,不见得都可以做得到,那我们可以说一句谋事在人,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赵二老爹笑道:“凤老的主意,既是拿得这样稳,我们都有山园庐墓,谁又舍得抛开?那就都跟着凤老后面做去吧。”凤池道:“也并不是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我格外来得镇静。但是我有我的定见,一来,我把家财看得淡薄,能存在固然是好,丢了我就当本来没有,心里先摆脱一层挂虑。二来,我和大家一样,把妇孺也送到天明寨去,腾出我一条光身子,什么事不能干?人生最不能放心的,就是一个死字。但是我拿定了主意,到最后一个关头,我就预备着死。世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吗?死不怕,别的我也就不怕了。”
朱子清虽不是撩开袍底襟跑了来的,但确是用着鲤趋而过庭的那个趋字走法,也就赶到了祠堂里。这时站在一边,听到凤池说“最后一关,也不过是个死字”,他就十分高兴,拍着手道:“着,着!士君子见利思义,见危授命……”曹金发在椅子上坐着的,站起来抢着道:“我要回去看看了。”其余的各位首事,都还是坐着的,谁人心里不想回家,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凤池两手同摇着道:“不慌,各位先坐下。请想,我通知各村子搬老小并不打锣动众,只是叫我小孩子骑马去家家通知,这是什么意思,就是怕锣声一响,惊动了大路上那些逃反的人。各位想,假如我不估量一下,立刻敲起锣,各村子里的人,向这里一阵乱,大路上逃反的人,焉有不乱窜之理。他们乱窜起来,我们这里各村子的人,又能听我们的话来商议什么事吗?所以遇到大事,我们还是要想一想再办。好在消息虽实在不好,但是县城还没有变动,我们要做什么事,还来得及。”大家见他一点也不慌张,为了面子的缘故,大家望望,也就只好坐下。
凤池道:“现在我还有两句心眼里的话,要掏出来和大家商量。既蒙大家好意,用了我的一点意思,办起了这个团练公所来,就望大家有始有终,还办下去。”大家听说,默然望着,只有朱子清伸出两个指头,在身边的桌面上画着圈子道:“此吾生不朽之业也,焉可中止乎?”凤池正色道:“我们也不必把题目写得那样大。但是我们办团练,就是为了地面不太平之后,才实实在在来尽力的。若是天下太平,我们还要干这事情做什么?现在乱象刚来,正要我们日夜从公,把这两甲团练练好。若是现在看到形势不好,大家都打算退后,那我们先前为首创办的意思何在?自然,各位要不愿干,我也不能勉强,只是这件事要这样拆散了,事平之后,我们可无脸见人。”大家被凤池一番话制住了,心里有什么话,也不好说出来,依然是彼此望着。子清摇着身体,又摆着头道:“这事不必反悔,也不可反悔,而断断乎反悔不得!”正说着,立青已牵着马系在大门外树上,自己走了进来。凤池便向大家道:“这公所里的事,虽承各位首事的情派我做,但是我也不敢专擅,我说让小孩子去通个信,让大家送妇女们进山去的这件事,大家觉得怎么样?”赵二老爹道:“这自然是极好的事,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就是这样子做去吧。”
凤池看看各人都没有什么心思,料也不能拦阻,便是曹金发的样子,好像是很留心,然而他手里拿住那根旱烟袋死也不放松,那可以知道他一般的是没了主意。这就掉过脸来,向立青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就要硬做主了。你骑了马,顺着路走,到一个村屋,找着两三位明白事体的,把话告诉他,就说是首事们的公意,叫我们两甲的户口,都把妇女小孩子和轻便值钱的东西送上山去。年老的人,不问男女,只要没有病,没有残疾,暂时留着看家。到了山上,每十户人家留一个男丁在山上看守妇女,其余都下山来。明天我有第二步办法。他们若问为什么年老的留着不走,你就说,长毛来了,对于老人家,总不会糟蹋的。年轻人出来操练,年老人就该代为烧水做饭。走的时候,叫他们不用慌,长毛还远得很!听说的,限他们太阳不落山一起走。不走的,以后公议就不许走了。把话记住,去!我等你的回信。还有各位没有来的首事,你都催他们来。”立青答应了几声是,跑出门去,跳上马背就走了。在祠堂里的几个首事,见李凤池单刀直入的,事情办得很简捷,也就不再说什么。东院子等着在报花名册子的,约莫还有三四十人,都散在两廊听李凤池的议论。这时见他把事情分派完了,就有两个年纪大些和凤池熟识些的,走进了屋子来。凤池道:“怎么?你二位还在这里吗?”一人答道:“我们因为名字还没有记上,等着凤老爹呢。”凤池道:“你们看到大路上逃反的那样多,不心慌吗?”答道:“我们还有三十多个人在这里,都说凤老爹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凤老爹替我们想法子保全家产,我们自己不能拆台。”凤池听他说着,就抬起身来,向窗子外看去。看到果有三十多个庄稼人,静悄悄地在廊下听里面谈话,于是满脸笑容,一拍桌子道:“人心不死,大有可为,这更是添了我的兴致了。朱子老,你还是写你的稿件,我来登记花名册子。”他说着,把砚池里的墨磨起来,提笔就照常去填写花名册子。那些庄稼人还是到东院子里去等着,挨次进来。几位首事,见他十分的安定,谁也不好意思走开。接着,被催请的首事,又来了两位,在座的更不能走,混混就到了午饭时候。凤池的大儿子,压着长工伙计们,挑了两担饭菜到祠堂里来,请各位首事吃饭。菜担里面,居然配着一个泥火炉子和两壶烧酒。凤池让大家上桌吃饭。
赵二老爹远远地看到,桌上摆下一尺二的四个大盘子,盛满了鱼肉豆腐青菜,中间一个红泥炉子,上面一只瓦钵,又满满的是杂伙菜,炉子里炭火正旺,烧得瓦钵子里菜汤,咕嘟作响,香气扑鼻,还没有上桌,远远地就拱手谦逊着道:“这件事,我们真不敢当,本是公事,何以要凤老一个人垫伙食?”凤池笑道:“这太不足挂齿了。若是我们大家同舟共济,保得这一方无事,这一点儿伙食,算得了什么?反过来说,我们这地方是保不住的,那就我们祖先留下来的产业,自己手上挣出来的产业,一股脑儿,全要成灰,现在落得有肉同吃,有酒同喝。”赵二老爹点着他一只瘸腿,摆着头道:“此言透彻之至。”朱子清已坐在侧位,摆着身体道:“卜式输财,项羽破釜沉舟,吾亲翁可谓二者得兼。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只有执鞭以从。”那曹金发本来是爱吸旱烟,今天是和那旱烟袋更结了不解之缘,这时方才放下,向大家看了一看,又看看李凤池。凤池便笑道:“乡党论齿,还是请金老上坐。”曹金发笑道:“我们都是首事,你又是首事里面的首事,还是请凤老爹坐吧。”凤池笑道:“金老要说这话,那我就要惭愧得无地自容。我虽是名心未能尽除,但是我绝不能借了办团练这件事来找个出头之路。若论文,现在用不着三篇文章一首诗的本领了。要说武,我虽在幼年学过几套把式,早已丢到一边。一乡之中,谁也不敢和曹府上的人谈武吧?我对于办团练这件事,只想尽一点力,若是金老嫌我做事有些专断,以后我有什么主意,就请各位首事都多多拿出一些主意来。只要于公有利,小弟无不唯命是从。”这样一说,倒弄得曹金发非常的不好意思,站在桌子边,向凤池连连拱着手道:“太言重,太言重。那么,我只好坐下。要不倒显着我真在争什么闲气了。”他说着坐下来,大家也坐下来,他对于李凤池说是不敢专擅的话,并不置可否。在座的绅士们,对于曹金发的意思,大致都很明白,可是要从中说些什么,又仿佛是有些偏袒了李凤池。所以金发不随着话向下说,大家也都默然。凤池本人,却是毫不介意,坐在主席,提壶劝酒,照常地谈笑。赵二老爹与曹李两家,都有相当的交情,看到这两位老爹坐在席上,形势是很僵,这就笑道:“凤老我是知道的,为人虽是精明,处处都秉着中庸之道而行,而且仗义疏财,绝不计较小得小失。再说到曹金老爹,虽是武孝廉公,可是他肚子里那一部春秋,比文孝廉还要周到。加上几位令郎,个个是一副角色,到他老爹手上,没有办不了的事。若是不办团练就罢了,说到办团练,像你二位老爹这样的人,缺一不可。”说着端起酒杯子来,待饮不饮的,只管望了在座的人,接着便笑道:“各位看我所说怎么样?”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意思所在,随着就附和了一阵。凤池脸上,虽然还是强笑着,可是有时收了笑容的时候,便见他两道眉头,微微地有些蹙起,可见他很是有点不自在。可是这不自在,又是不能说出来的。朱子清有了两杯酒下肚,倒也觉得兴致勃然,便手按了酒杯,向凤池问道:“你也曾说,今日搬妇女进山乃是第一步,以后还有第二步要做。但不知第二步的计划今天能不能够先说出来?”凤池先向桌子上的人都看了一看,这才笑道:“若是大家不嫌我胡拿主张,我自然可以跟着说下去。我的意思,第一步是镇定了,从从容容地,先把妇女们送上山去。第二步是镇定了,把我们两甲的粮食尽量向山里搬,而且明天起就搬。第三步还是镇定……”他说到这里,大家不等他把话说完,一齐都笑了起来。凤池道:“各位以为我说来说去,老离不开这镇定两个字吗?老实说,在这个时候,人就是镇定不住,一个人自己心身镇定不住,怎样能做事,又怎样能去和别人做事?”朱子清放下杯子,将筷子头遥对了桌面,连圈了几圈,微摆着头道:“这一点不错,大学治国平天下,不是由正心修身做起吗?”曹金发听说,却冷笑一声。谁知,这一声冷笑便种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