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人来找李凤池,这不但是李凤池所不承认,就是他家人都不肯信的。不过既有人找了来,他只好迎出来。走到堂屋里看时,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并不认识。不过那妇人手牵着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倒认得,是朱子清的小儿子。便远远地站定,向她一拱手道:“这位师娘贵姓?我面生得很。”那妇人笑道:“你不是李凤老爹吗?我们陈四老买田,你作过中,我见过你的。”凤池道:“府上姓陈。”她道:“不,我娘家姓陈,你认得这孩子吗?这孩子没出息,见了人也不叫。”说着,将手推了那孩子肩膀一下。凤池很是踌躇,望了那孩子道:“小兄弟,你父亲不是朱子清先生吗?”那孩子将右手一个食指含在嘴里,身子只管乱扯。凤池不但是不知怎样好,倒有些难为情了。就在这时,对门住的王三老爹手里捧着一个泥炉子走了进来,笑道:“凤老爹,你老不认得这位师娘吗?这就是朱子清的师娘。”凤池这才哦了一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叫内人出来奉陪。”朱陈氏道:“凤老爹,请你也不要走开,我有几句话说呢。”凤池心想,在这样草木皆兵的时候,偏有这样一个妇人来纠缠,却叫人无可如何,只得请她坐下,自己远远地坐着相陪。王三老爹捧了那个泥火炉坐在堂屋石阶上,带晒着太阳。朱陈氏道:“我来也不为别事,这几天风声不好,你老人家这里,我想也是一样。我那村子前后,十停有七八停是逃走了。我一家没有个出蛮力的,要走也就应该早早预备。不瞒你说,这孩子的父亲是想不通的,他总不肯说走。我哩,哪由得他,好在这孩子也有九岁多了,搬不动东西,走路总是可以走的。除了他以外,就是他姐姐,我不知道怎样好。”说到这里,李凤池的老妻李常氏也出来了。乡下妇人见面,另有她们的周旋,凤池趁了这机会,就起身到一边站着,意思是想走。陈氏笑道:“李先生,你坐一会啊,我还有要紧的事托你呢。”凤池道:“对我内人说,不可以吗?”陈氏见他不坐下,自己也站起来,便道:“也没有别的事呵!逃反,带了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走,那是很累赘的啊。而且她又是有了人家的人,作娘的人,哪里担得起那个担子。所以我来和李凤老爹商量,请你去对我那亲家母说一声,我那孩子,就是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就这样小送过去吧?”凤池听了,真有些愕然,谁是女孩子,谁是亲家母简直闹不清楚。他正听了发怔,还不曾答复出来。陈氏又道:“我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家,是不应该这样小娶小送的。可是自从说什么造反以来,有大姑娘的人家,差不多都是把姑娘送出去了。这几天风声紧了,送着女孩子出门的更多,就是我那村子里,送走了三个姑娘,也接进来两个儿媳妇。其实这都是没成人的,至多也不过十五岁。还有个五岁的女孩子也送走了呢。本来吗,女孩子总是人家的人,带在身边逃反,逃到天边,将来还是要送到婆家去的。与其那样白费力,不如早早地往婆家一送,省了担那副担子。”
凤池拱拱手道:“哦!我这就明白了。朱师娘的意思,是想把你的姑娘送到汪府上去。子清先生也是这样的说法吗?”陈氏脚一顿道:“咳!那还用提吗?就是他不肯这样办,可是到了逃反的时候,他也自身顾不得自身的。我只好硬做主,来拜访你老爹,请你老爹到汪府上去说说。”常氏道:“师娘,这件事怕是很难吧?汪孟刚先生在班房里呢,这个时候,他家怎能办喜事呢?”凤池手摸了胡子,连连点了两下头。陈氏道:“这个何消李师娘说,我也晓得的。不过这并不是办喜事。我把孩子送了去,他家收下来就是了。原因也就为的是我们亲家翁还在班房里,所以我就来请求凤老爹。你老爹替他帮的忙很多,你说的话,他们是必然相信的。”凤池手摸了胡子,微微摇了头。常氏对丈夫看看,知道他很是为难,便道:“朱师娘平常是不容易来的,请到里面去坐,烧碗茶朱师娘喝,我们慢慢地谈。”陈氏道:“若在平常,我一定来叨扰的。”说到这里,脸上带着几分苦笑,低声道:“我还是抽空跑了来的,哪里敢多坐。说不得了,就烦烦二位吧。”她说着,竟是脸朝着上面,弯着腰,叠着衣袖,深深地拜了两拜。这一下子,更是把凤池僵住了,皱了眉道:“并非我有心推诿。汪家一家人,整日的都在啼啼哭哭当中,这话怎好向他们开口?而况我除了家事不算,为了地方上的事,我还打算今天晚上开议。这话须不是我撒谎。这里有位王三老,可以作证的。”
王三老抱了泥炉子站起来,向陈氏道:“这是真话啊!他老爹是不打算跑的,要想法子保这一方平靖,这力气自然是费大了。好在这件事汪朱两府上的事。不过要一个人通知一声。我倒闲着无事,同汪四先生就很说得来。而且前些日子,他为了办喜事,还要我去做糍粑呢。要不我替朱师娘去跑一趟吧。”陈氏见王三老是个庄稼人的样子,就沉吟着道:“你老去,他能答应吗?”常氏笑道:“实说吧,就是我们李先生去,那也是不能叫人家答应的。朱师娘的意思,不过通知一声,不一定要什么人去。”王三老见自己荐举不生效力,只管低了头,用手去拨炉子里的灰。凤池道:“我也实说,我就是抽得开身来,我也不能前去。将来子翁怪起我来,我怎样回答呢?原谅原谅。立德娘,你陪着朱师娘多坐一会儿。”说着他告辞走了。陈氏这面子上下不来,红了脸作声不得。常氏笑道:“我们李先生就是这样的古板脾气,你不要见怪。好在今天晚上开议,各村的绅士都要到舍下来的。若是朱先生肯来,我可以请李先生劝他几句。要不先让这位王三老爹到汪府上去一趟。成与不成,都不要紧。”陈氏自己也觉着转不过弯来,只好依了常氏的话,来转求王三老,说了许多好话。王三老站了起来笑道:“我做庄稼的人,凡事都是听听绅士老爹的,既是两位师娘都这样说了,我就去。”陈氏道:“那就有劳你了。我在这里也不敢多坐。你去了,就到我家里去回信。我自会感谢你。”王三老摸了胡子,笑道:“不要钱的腿,那算什么。”挽了火炉,大开着步子走了。
这里常氏让陈氏到里面去坐,陈氏不肯,也匆匆地就走了。在这样人心慌乱的时候,常氏也没有怎样去强留。她要走,就由她走了。不过这样一来,就给李凤池留下了更大的印象,觉得像朱子清那样持重的人家,也免不了随着时俗,预备逃反,则其余人家可知。因此他对于今天晚上开议的事更觉起劲。在这村角上,就是李家祠堂,他先叫家里人去把祠堂大厅打扫干净,一面叫店里伙计放倒一口猪,抢着做出两作豆腐,便是店里的酒,也叫人抬了两坛子到祠堂里去。恰好那地保储丙元,看到时候不早了,先前鸣锣警众,采办的军粮,一点没有着落,乡下人家家乱哄哄地,只忙着收拾细软、炒磨干粮,预备逃走。若是耽误到大兵来了,岂不是要自己脑袋的事。因之没有了主意,跑到李家向凤池来请教。凤池道:“俗言说得好,兵出不由将,到了现在满乡满村老百姓乱跑的时候,就是抬了钦差的虎头牌放到乡下来,也把这些人弹压不住。这事没有别法,只有等军队到了,你去据实禀报。”丙元伸了舌头道:“我的老爹,那岂不是把头送到刽子手刀口下去?”凤池道:“我想,这样满乡人民骚动,不是一里一甲的事。别甲交代不了,他们总也有办法。你何不去打听打听?”丙元一顿脚道:“别甲有什么方法,当地保的先逃命去了。我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凤池对于他这话,并没有什么可说,背了两手,在书房里来回踱着。丙元道:“听说,你老定了今晚邀人在祠堂里开议,我特意来伺候各位绅士。万一军差找得来了,请各位绅士替我出头说两句话。”
李凤池鼓掌笑道:“你这就是一个汉子说话。一点儿事就逃走,下次还做事不做事呢?”丙元苦着脸子,皱了眉道:“你老爹明鉴。我是今年下年新盖了三间瓦屋,又养了两口大肥猪,人家种一口田的萝卜,我是种了两口田的萝卜,家里还有二十来担稻。这都是搬不动的东西。尤其是那两口大肥猪,都有八九十斤一头,教我怎样舍得抛下?”凤池瞎了一声道:“你怎么这样没有出息?我的孩子们都在祠堂里,你到那里去帮着料理吧。”丙元道:“各位绅士家里,不用得去催催吗?”凤池道:“上午我下请帖的时候,已经写明了,有地方大事商谈,在这个时候,谁都也想得着一个稳当一些的主意。我在乡下,总是个稳当的人,我请他们来商议地方大事,他们想着得些稳当的主意,没有不来的。你说,你舍不得家财,比你家财多十倍百倍的那很多,回头你跟着有家产的人学去就是了。”丙元想着凤池的话很对,就放下了心,到李家祠堂里去帮着李家人安排一切。到了太阳落山,果然地方上的绅士陆陆续续地都向李家祠堂里走来。大厅里放了七八张四方桌子,也就慢慢地坐过了半。丙元随在人群中奉茶奉烟,也就把心思减去了大半,坐在旁边一张桌子角落里,正听着各位先生说道今天四乡骚扰的情形。甲说:“怎么好?”乙说:“看看再说吧。”丙元又说:“怎走得了呢?”都是一副没奈何的样子。在这里一个帮忙的庄稼人,走向身边轻轻地告诉,说门外有人相找。丙元心里一动,走出大门来,见老樟树的树儿下,有两个人影子一闪,上前看时,却是邻甲的地保老刘。
他看到,先低声啊哟了一下,做个失惊的样子。接着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大大方方地在这里随着绅士老爷开议哩?”丙元道:“怎么样?你得了什么消息了吗?”老刘道:“大兵来了,先抓我们地保,一升米也交不出,他怎能放过我们?我家里老老小小,都躲上山去了,我究竟还是舍不得把家业丢了,来打听打听你的消息。”丙元道:“我听说,长毛离县城只有十几里了,但是没有亲眼得见,也总不敢相信。”老刘一顿脚道:“这就一点不错。刚才有人从余家井来,说是县城被围了。长毛的兵,来得真快。”丙元道:“听说他们有法术,有三千乌鸦兵打头阵,能飞到半空里去割人的头,所以他们自己叫天兵。”老刘道:“有人从湖北回来,看到他们的先锋,叫什么杨脸青,他身高丈二,青面獠牙红头发。手里拿根狼牙棒,身带四十八把飞刀。骑着一头身长两只翅膀的老虎,能飞能跑。同他走的兵,都会飞,哪里止三千?听说是十万零八百。这回来打潜山的,就是他的天兵。你想,他来了,我们还有命吗?可是这些事,我们还只能背地里说,官家知道了谣言,谣言惑众者斩。听说今天县东门挂了好几颗人头,都是为了造谣言的。”丙元道:“我也听说了,说是南京陆制台,也把茅山上的什么道人请下了山来。这道人撒了一把豆子都变成人,满天飞行,打听消息。我们在这里说话,说不定我们头上就有。”说着,抬头向樟树上望着。这樟树是百年以上之物,高入云霄,看到上面树叶子里颤巍巍地,好像有人。
丙元只觉周身汗下,心里乱跳。老刘也呆了半晌,轻轻离开了树下。丙元追过去问道:“你打算怎么样?”老刘道:“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立刻就走了。你能同李书呆子一样,在这里等长毛来开刀,恐怕也不行。一会子军队来了,先砍了你的头祭旗。”储丙元抽了一口凉气,也不多谈,一直就回家去。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打了灯笼,迎向前来。丙元只疑心是陆制台的探子,正想向小路上走。那人走到近处,发了咳嗽。听去是自家长工,便问道:“小五哪里去?”老五道:“好了,没事了。刚才县里来了两名公差,说是上午传下来的话,要办军差,现在不必了,军队已经走别条路了。那公差不敢多耽搁,又到别甲去了。丢下七八张六言告示,叫你连夜贴起来。”说着,递过一卷纸来。丙元叫长工高举了灯笼,自己展了纸,在灯笼下看,正是王知县的六言告示。大意说是,贼兵还在湖北境内,省宪已经调大兵去剿办。省兵虽经过西南两乡,并不停留。而且军民平买平卖,秋毫无犯。至于东北乡,更非大兵经过之地,人民纷纷逃避,实系自扰。丙元一个字一个字在灯笼下摸索着看完。第一件事可以放下心来,就是马上不必筹办军差,也不至于砍头。第二件,公差还带告示下乡了,县城被围的这些话,也并无其事。于是告诉长工,带了原告示回家去,等到二更天后,再送到李家祠堂来。回家去说,大家安心睡觉,一点没有事。长工交给他灯笼,他也不要,悄悄地回到祠堂里来。
这时各村绅士,差不多都已来齐,连汪学正同曹金发这样的对头人,也都相安无事,在大厅里坐着,静等开议。这里七八张桌子,都有烛台,插了明晃晃的蜡烛,便是屋梁下面,一排垂着四盏宫灯,也都点亮了。各桌上放了茶壶水烟袋,大家随便取用。绅士们交头接耳,都在说长毛。李凤池看看人来得齐了,手捧了一管水烟袋,坐在滴水檐一张桌子边,面朝了上,自然是先咳嗽了两声,接着从从容容道:“今天惊动各位来到敝祠,说句不客气的话,真没有菜。虽是没有菜,可是这一餐饭,倒很重要,说不定是我们的分别酒,也说不定是我们的团圆席。这话不用得我细说。大家心里都可以明白,便是今天四乡人民都在纷纷逃反,传有之,我能往,寇亦能往,逃将焉往?所以光是逃,是没有用的。兄弟有点小小的意思,愿说出来和大家商议一下子。我估计我们兴九兴十两甲,有两三千壮丁。果然,我们不逃,大家集合起来,就是很好的一支劲旅。而且我们这里,有个天险,就是天明寨那个山头。当年流寇作乱,相传那寨子守了一个年头,流寇总没有破得。假如我们将两甲画大半个圈子,把妇孺老小,都送到天明寨山冲里去,壮丁就依旧住在各村子里。大小路口,一律设卡子,派人轮流把守。万一长毛来了,他不进我们的圈,我们也不去犯他。如其不然,我们举火鸣锣为号,几千壮丁,总也可以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我想,我们潜山,是个山野草县,长毛过境,无非十天半月,也就完了。他不过抢城抢县,这些小村庄,他哪有工夫来骚扰?侥天之幸,若是抵制得住,免得父母兄弟妻子离散。二来田园庐墓,也可以不至于损坏。就是抵制不住,大家死也死在一处。如其不然,我们逃难,不但不能多带东西,甚至于儿女都不能带了走,纵然逃出命去,将来回想着人生有什么趣味。”在他说话的当儿,只有水烟袋最忙,这个放下,那个拿去,没人作声。他说到这里,那位早已来列座,和凤池相距不远的朱子清,已是面孔通红,嘴唇皮连动了几动,去望着他的姑爷汪学正。学正却是低了头,没有作声。凤池接着道:“大家看,这些时候,家里有姑娘的,全是胡乱地向外送。那已经聘定人家的,那还情有可原,说是迟早要送到婆家去的。其中还有那不曾定得婆家的,只要人答应一声,就把女儿送给人家,至于人怎样,全所不问,为了是丢开个累,做父母的好跑。这样的做法,和将子女丢到强盗窝里去,有什么分别?所以我的意思。与其大家这样忍痛分离,不如忍痛死在一处。这不过说的是一个大纲。自然算不得定论,若是各位对于我这样的说法,是可以赞成的了,我们才跟着向后谈。”朱子清突然在人群里站了起来,抓起头上的折檐红心平顶帽子,噗的一声,向桌上按着,更举起一只青袍大袖子,叫道:“凤老之言是也。而凤老所谈,还不过利害二端而已。论到婚嫁大礼,虽然也不妨从权,但是自己要逃反了,将女儿送往婆家,对人有以邻为壑之心。在己也失了如保赤子之意,非忠也,非恕也,而亦非慈也。我认为是断断乎不可!”
学正老远看到丈人翁抖上这一篇文言,只偷看了两眼,捡起桌上的蒿草绳子香,捧了竹兜子水烟袋,悄悄地抽烟。可是到这大厅里来议事的人,对于朱子清的话,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家翻了眼望着他。凤池道:“朱子老请坐。我们说到胡乱嫁娶这层,这样还不过是现在许多事里的一种。只要我们大家镇静下来,集合壮丁,编起了团防,地方上平安了,这样的事当然不会再有。今天到场的各位老爹,觉得我的话怎样?”有几个胆大的,就都跟了凤池的话转,以为这就很好,免得逃走的时候,带了这样舍不得那样。有些不愿逃的,更巴不得这样办。理由是并无什么祥瑞,不像有真命天子出来。所以在凤池提议之后,立刻议论纷纷,都附骥尾。大家在恭维凤池的话,凤池可偷眼去看大家的形状,觉得这里面还有好些个人怀着那勉强的形态,便大声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向大家说,大家更可以安心了。譬如说,大家先是疑心大兵要过境,我就想到这件事很怪。若说兵由县向东走,由潜山调兵到桐城去吗?岂不是和贼兵做开路先锋,绝无此理。若说由东向西走,救兵如救火,省城调兵到湖北边界去,连走潜山城都不算抄近路,更没有绕大半个圈子,走桐城上潜山之理。若说由舒城调来的兵,舒城无兵,所以事先我就料到是一种讹传。天早黑了,兵并没有来,也没有前站来打招呼,十有九停靠不住了。白天那样大家乱跑,岂非庸人自扰?”在他身边的赵二老爹,将旱烟袋在空中连连画了几个圈道:“诚哉,斯言也!今予茅塞顿开矣!”凤池道:“储丙元地保也在这里,我们可以叫他出来问问。”丙元这就挺身而出,站在大家当面,正了颜色道:“各位老爹放心,大兵是决计不会来的。若有大兵来了,砍了我的头做尿壶。长毛就是要来,也早之又早,我们可以放下心来,太太平平过这个年。”大家想不到他也说出这样的硬话,自然把眼光看到他脸上去。曹金发口衔了长旱烟袋,拖出烟袋嘴,向他指点着道:“咦!想不到你也有这胆子。你得了县里来的什么消息吗?”丙元道:“我自下午起,就到凤老爹家里来,没有离开这里一步,哪里有什么消息?不过我总想着,这里不是要地。不应该有长毛来。没有长毛来,大兵也就不会来了。不像凤老爹,说得出那么些个道理。”大家听说,也都诧异。何以军队说来,竟是没有了消息。正议论着,丙元家里的长工可就把那一卷六言告示送了来了。丙元接着告示,在外面和长工说了几句话,然后拍手叫了进来道:“我说怎么样,军队不来了。现在县里有告示送来,大家请看。”他说着,将一张告示挂在墙上两个长钉子上,自己高举了一支蜡烛,在告示边站着,叫道:“大家请看吧?”大家看时,果然说的是太平无事,长毛还在湖北。可是上午为什么传谕下来,说是有大兵过境,这告示上却是一字没提?当看告示时,虽然有几个近视眼和不大认得字的,好在当年文人习惯,无论眼看什么,口里都得念出来,念告示的人声音不曾停,大厅里面早是笑声大起。曹金发手里提了根旱烟袋,斜了身子,站在人群中,冷笑着喷出两口淡烟来道:“我就料定了,这王大老爷做事不行,遇事慌里慌张,怎么办得好?白天还没有的确的信,为什么就惊动四乡,叫人办兵差?这知县若是让我做,我总要和前站的人见了面再定规。能够说得不必百姓办差,那是更好。百姓逃难这件事,最要不得,容易摇动军心。”
朱子清进得这祠堂来,就不曾和他打过招呼。现在他说这话,朱子清满脸带了淡笑。见汪学正站在面前,便对他道:“你家里少男人,你早回去,谨谨慎慎过日子好了,不必多话,世上能坐而言者,未必能起而行。”曹金发红着面皮,瞪了他一眼。李凤池立刻走过来,向他拱手道:“金老,你是个武孝廉,论到上马杀贼,这是你的事了。我们办乡勇的这件事,望你多多出力。”曹金发挺起腰来,昂着头道:“若是带两三千人冲锋打阵,我决不含糊。”李凤池道:“这件事很大,也不能让那一个人来担这重大的担子。我想,也照着往常我们两甲办公事一样,大家推出几个首事来。人少了,办不动;人多了,事权不归一。暂定每甲首事五个人,我这甲,金老自然是一个。”曹金发约略将眼睛闭了一闭,便道:“这自然是义不容辞,吃了饭。我们再商量。”这时,那张告示,成了大家的安神符,议论了半天,也都觉得有些饿了。曹金发说是吃了饭再说,这倒是愿意。立刻烛火之下,纷纷地向桌上送着酒菜,乃是每桌两大盘肉、两大盘青菜煮豆腐,又一盘萝卜、一盘粉丝,在高蜡烛台下,各放上一大瓦壶酒。这其间只有汪学正不在乎吃喝,自己年轻,便是推首事,也推不到自己身上来。看看大家人心已定,也用不着自己在这里,趁了大家忙乱着吃饭,悄悄地溜出祠堂来。到了大门口,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拖住衣襟,叫道:“老四为什么偷跑?”学正道:“立青,你总是这样冒失。在我这样魂不守舍的时候,实在受不住吓。”立青将他拉在星光下站着,低声道:“老四,我看你有些不安好心。现在两甲办乡勇,我们学了六七年本事,自然是个头儿,正是我们显本领的日子,你为什么懒懒的样子?看你的神气,莫非打算投长毛,去做开国元勋?”学正道:“兄弟,你怎么说这话,骇我一身冷汗。你不知道这祠堂里有我仇人在座吗?我父亲还在牢里,我怎样高兴得起来?我老母昼夜啼哭,我在外面不敢久住,所以我要偷了回去。”立青道:“今晚上推过了首事之后,就要开首编起乡勇来。第一下,自然是点出二三十个懂把式的来当头目,你总可以当一个。”学正道:“兄弟,你好糊涂!编起乡勇来,也就和军队差不多了。军有军法,当了头目,更要守法。首事呢,就是统军将帅。我那仇人,做了首事,我在他手下当头目,你看险不险?你总也听过鼓儿词,这样的事很多吧?”立青被他提醒,作声不得。两人正悄悄地立着。学正向自己家门口望去,只见树林子下,四五盏灯火,上下飞舞,而狗声也叫成片。学正道:“了不得,我家有好些人去,不知道是不是县里公差,我要回去看看了。”他说着就走。立青料着他家有事,却也不好留得。可是汪家发生的,是出人意料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