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制时代,有灭门县令这样一句话。县官的大堂是如何威严,也可想而知。王知县正使着他的威风,要处罚汪孟刚,这时人群里有人大叫起来,连三班六房都吓了一跳。机警一些的皂班,正大声喝问着什么人?那人不待他们寻找,挤开众人,走向前来跪倒,朝上道:“大老爷,我叫汪学正,大老爷要打的,是我的父亲,一来他年纪已老,二来他是个念书人,这二百板子,请饶了他本人,小人愿替他挨打。”这大堂上下围着的人不少,大家都是闻所未闻的,很惊异了一下子。虽然是不敢大声喝彩,然而隐隐之中,却哄然一声。王知县虽然还在生气,然而汪学正说出来的话,是有很多人赞许的,心里很快转了两个念头,用手一摸胡子道:“我倒想不到汪孟刚有这样一个儿子。”于是向衙役道:“先把汪孟刚放下来。”于是那几个夹住汪孟刚的衙役,重新牵起他,放他跪在问心石上。汪学正本是跪在问心石前面的,他于是站起来,走到问心石后去跪着。这大堂上下观审的人,脸上都浮了一道笑容,那不用猜,正是赞许他懂礼,子不跪父前。王知县虽是个贪官,也是个举人出身,这堂下一番情景,如何不省得,便道:“汪学正,你的意思不错,虽然你有点扰乱公堂的罪,我也不罚你了。但是你父亲将我派下乡去的委员饱打一顿,这事干王法,是无法宽恕的。”学正一弯腰道:“启禀父台,这是冤枉,因为……”王知县哪容得他说出因为什么来,将脸一板,拿起警木,高高举起,重重地拍下,喝道:“怎么是冤枉,难道丁委员那一身的伤痕是自己打的不成?来,把这混账东西,押出城去。他再要前来扰乱,把他也一同押了起来。”
于是,几个皂役就来抓人。学正爬在地下,只管哀求道:“请父台开恩吧,我愿替家父领罪,放他走。”王知县道:“好,为了你的孝心,留住他的体面,只打二百手心,你下去。”那几个皂役听了县太爷的话,绝不能凭空放了汪孟刚,索性多添几个人,硬将学正抬出了县衙门,留下三个人看住了他。其中一个在学正身后就是一拳,喝道:“你是什么孝心?分明是你父子二人勾结一气,在老爷堂上来献这条苦肉计的。你明白一点,回乡下去是正经,现在是军兴时候,你父子二人抗纳皇税,打伤官员,县太爷在公文上多滴两点墨,就是诛九族的玩意,小伙子,你心里放明白些。”学正看这人脸,青中带紫,又是鹰鼻子勾嘴、搭角眼,加上他身上的青衣红帽,便想到衙门里都是这帮东西,长毛怎么不来?我在衙门里上上下下大概花有了一百二三十两银子了,这家伙不能没有分我的钱,怎么把这副嘴脸对了我?我花了钱倒受他的拳头。我若不是怕我父亲在衙里吃苦,我就一拳将你打死。当他心里如此想着的时候,也就横了眼去看那人。另两个衙役,做好做歹,就只管劝他走开。学正终究有些不平,还有点不服气地走去。可是大门里面啊哟哟的惨呼声,直奔出来。料着是衙役们用皮掌子在打父亲的手心了。他心里头既是难过,又十分不快,便扭转了身子,待向门里冲了去。那两个挟住他的衙役,齐齐地呼喝着。那个鹰鼻子勾嘴的人,也瞪了眼喝道:“你不要你的头了吗?”学正虽是青年,那王法厉害四个字,他也是知道的,若是硬闯进县衙去,不但自己有罪,就是父亲,也会罪上加罪的,暂时只有忍了,回乡去再做计较。
既是要走,父亲这惨呼的声音,就不能让他再送进耳朵来。因之将两个指头塞了耳朵眼,拼命地就向前跑,跑了一箭远,听不到惨呼声,把脚才站住了。两个夹住他的衙役,都被他拖得气呼呼的,等他站住了脚,才问道:“你发了狂吗?这是做什么?”汪学正道:“二位,你不替我想想,人心都是肉做的吗,我不能救我父亲,我怎能眼睁睁地听他那样凄惨的声音呢?”一个公差向他微笑道:“朋友,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烦恼皆因强出头,这回官家在乡下收米,官价也好,摊捐也好,摊到你们家头上,有多少钱,你父亲何必叫喊出来,闹得县太爷下不了台。这件事,真也可大可小,乡下人应当出的米,都照数出了,县太爷不追究你们,事情也就完了。假使收不到米,县太爷等省委来了把事情向上一回,现在不是承平时代,办个把人,还有什么要紧吗?你仔细想想,我们这话对不对?老实说,你今天已经花了不少的钱,我们也不能不帮你一点忙。若是照你刚才在大堂上跪着喊冤枉的情形,那是笑话。你父子冤枉不冤枉,县太爷心里,还不是雪亮的吗?”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将汪学正带向东门口走。学正始而是不作声,静静地听他们说,直等快到城门口了,这就站住了脚道:“你二位不必押送了。现在我心里已经明白,光哀求县太爷开恩,是哀求不过来的。这回办米,是由省委到县里,都有点财喜的,要把这财喜给人打断了,这也不下于断送了人的八字。好在就是摊捐,我家也摊不了多少,我现在赶快回去,哀求那些绅士,把米早早地办齐。至于我家父子先说的话,自认是说错也就完了。望二位想法子给大老爷左右通个信,但得家父无事,早早地放了出来,我就不爱惜钱。”两个衙役将他带到街边僻静的所在嘀咕了一番,最后约定了,明后天派人下乡,给他送信。万一有急事,连夜都可以给他送信去。学正得了这个消息,才算放大了胆回乡去。当他到家的时候,业已夜深,把在县里的事,说一半,隐瞒一半,家里还是哭哭啼啼,全室不安。尤其他母亲哭着说,只要能把人救了出来,就是把家里田产典尽卖光,也不要紧。
学正看了家里人情形,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头越发是添上了一倍焦躁,恨不得由地底下将太阳扯了出来,以便天一亮就去找人设法。家里人知道,这祸事是由他口里传说出来的,都埋怨他多事。学正在家里坐不住,急得开了屋门走出去,在稻场石磙上坐着,睁了两只眼睛,望着东方的天脚,静等东方发亮。只等看到东方有些鱼肚白色,立刻起身向李凤池家奔来。李家人也是向来起早的,当汪学正走到他们家大门外,就听到一阵铁器撞击声。村庄人家,布置总是差不多的。大门外一片稻场,稻场上堆着高低大小不等的几个稻草堆。场边上,或者是毛竹子,或者是木槿花之类,编个半边篱笆,有时在篱笆上还夹杂两三棵树。冬天里,树枝光秃秃的,上面挂些枯藤。李家门口的稻场,就是这种情形。学正虽是听到了铁器声,隔了稻草堆子,看不到那边有什么。直逼到稻草堆边,伸头向里面张望时,这稻草堆里那偷吃草粒的麻雀,总有百十只之多,哄的一声,飞入了空中。这就听到那边有人喝道:“什么人在这里偷看?”随着是李立青走了过来。他身穿了紧身夹袄,拦腰捆束了一条大板带,手里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侧身作势走了出来。看到是学正,便道:“四哥,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你不是跟随令尊到县里去了吗?”学正跌脚道:“不要提起,就为的这个。师弟,你救我一救。”说着,声音哽咽着,便跪了下去。立青抢着将刀插在地上,两手把学正扶起,叹气道:“唉!你怎么对我行这样重的大礼。你说吧,是谁欺侮了你,我和他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学正道:“虽然是有人欺侮,那也不敢说出欺侮两个字呀。”
于是把自己到县里去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立青跌脚道:“这贪官也实在可恶。但是你告诉我有什么用,我还能拿了刀,跑到县里去把他杀了吗?那我就要投降长毛了。”学正道:“这是官逼民反,哼,投降长毛,那不算奇!”立青正色道:“老四,你不要胡说。你到这里来的用意,究竟是怎么样?”学正望望他转过一口气来道:“我到你府上来求救,还能邀着你去劫牢反狱不成?我的意思,只想自己吃些亏,就对绅士们说,那天在曹家说的话是我说错了,官家并不拿钱出来买米,实在是摊捐。我说了,别人或者不相信,若是请得令尊凤老爹出面来做三分主,这事就行了。但是他老先生是个正直人,恐怕不肯撒谎,所以我特意起个早,来求求他。”立青道:“若说撒谎呢,他老人家是不肯干的。不过照你这种说法,和平常情形不同,或者他老人家可以另想一个法子。来,你随我进去。”立青走到打稻场上将放在地上的兵器一样一样地捡了起来,拿的拿,夹的夹,引了学正走回家去。学正到了他家堂屋里,就止步了。立青进去不多一会儿,李凤池由里面抢步走了出来,远远地就拱了拱手。汪学正只叫了一声大老爹,两膝已是屈下去了。李凤池挽着他道:“起来起来,令尊身体还好?”学正起来,又连作了几个揖,答道:“已经挨了两百手心了。”李凤池瞎了一声道:“这算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冤屈。”说着,手摸了嘴上短胡子,望着他道:“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你且到里面来说话。”他于是引着学正到他自用的一间小书房里来。还不曾让坐,学正作了个揖又待跪了下去,李凤池抢着两手将他双胁一操,摇头道:“你何必如此?论私,我和你父亲是多年朋友。论公,这回的事情,是我和令尊伸了肩膀同抬这副担子的。他有了这样不幸的事情,我决不能袖手旁观。只是这件事,我看来很有些扎手。你且说,县里是怎样的情形?”汪学正两道眉峰,几乎皱到了一块去,笼了两只袖子,微伸了一只腿。可是刚伸出去一点,又缩回来,两眼里的眼泪,只在眼沿上流动,待要滚了出来。李凤池扶着桌子边的椅靠,向他微微点着头道:“你只管坐下,慢慢地说,不用急。”他说话的声音,是非常的和缓,在他那正气的脸上,带了可亲的样子。学正平常见了李凤池,虽然觉得他威严可畏,然而今天心里极难受的时候,见了他是这样的和悦,心里先安慰了不少,于是侧了身子坐下。李凤池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取过来烟袋纸煤,架了腿微微摇着,慢慢地抽烟。屋子里寂然了,只有水烟袋噜呼噜呼的声音。纸煤上的青烟绕着大小圈圈重叠地向屋顶上飞去。学正两手扶了两边的椅靠,头低了,望着李凤池吹落四五个烟灰来。抽水烟的不抽水烟了,他道:“当我听到令尊上县的消息以后,我捉摸了一天,觉得王老爷这事做得很笨。他当堂问起令尊来,说到四乡摊米,这是作官价收买呢?还是捐摊呢?说是作官收买,令尊何罪之有?说是捐摊的,他敢撒这个大谎吗?”学正道:“他并不说这个,家父走上堂去,他就大发雷霆,说家父打伤了县里派下来的委员。”李凤池突然站了起来,瞪了眼道:“什么,这话从何说起?”学正也只好站起来,接着道:“家父还没有说到两句,那个丁委员,假装受着一身重伤的样子,由两个差人扶着他上堂来。”李凤池说一声完了,手上那管水烟袋落在地上,将烟盒子、纸煤筒子、烟袋套子,七零八落,散了满地。
汪学正究不知道这句话怎样会让他这样的惊慌,倒是站在一旁作声不得,只有望了他。李凤池慢慢地在地上捡起那些东西来,依然合成了一管水烟袋,放在桌上,然后向学正很平和道:“你坐下,我们还是慢慢地来谈。”学正道:“大老爹看这件事情怎么样?家父没有性命之忧吗?”李凤池对于他这句话,很难答复,少不得在心里先要想想,于是伸手就把桌上的水烟袋取到手里。当烟袋取到手里的时候,随着要去找纸煤,见地上一摊水迹,将一根纸煤打湿了,这才想起烟袋已经是落地过一回,新上的干净水全洒了,不能抽了。他放下烟袋来,无法搭讪,不免咳嗽了两声。然而他的脸色已经是青白不定的,变换了好几回了。学正见着,料到这事不妙,脸上白起来。他本是坐着的了,这时又抖颤着站起来,声音也有些颤动,问道:“大老爹,你老看怎么样?”李凤池点着头道:“老贤侄,你坐着,慢慢地想法子,急也无用。王知县这着棋,下得是毒辣一点,但据我想,他也不过是杀一儆百的意思,只是想把捐米这件事太太平平过了去,不让别人再说一句闲话。料着他也不敢枉兴大狱。只是他把这一顶冤枉帽子,戴在令尊头上,令尊想要从从容容地回家,这怕很难了。令尊大人见了丁作忠那种假扮受伤的样子,他又说了一些什么呢?”学正就把昨天在堂上的情形以及自己打的主意,都说了。因道:“照愚侄的意思,老早把这两甲摊的一百多担米,赶快地摊出来了,王知县他还想些什么?家父的罪过小,也就不至于让他那样讨厌了。”
李凤池点了几点头道:“你说的这话,自是釜底抽薪之法,未尝不好。便是要我撒两句谎,那也只得说‘嫂溺则援之以手’罢了。为了朋友,我没有什么为难。只是他现在把抗税的事放了不提,只把殴打县委的罪着实了说,和摊米这件事,面子上已是毫不相干,就是把捐米这件事办定了,我们也没法子说令尊无罪。”说着,他昂了头向屋梁上望着,连连摇了几下,表示着艰难的样子,因道:“王知县这着棋实在是厉害,他做了圈套让人来犯罪,犯人又是归他所管,这就是要遮盖也遮盖不全。”学正道:“就是为了许多难处,所以才来求求老伯。小侄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合了那句俗话,解铃还是系铃人,请曹金发老爹上县去一趟,求求丁作忠不要把这事追究下去。好在他的伤全是假的,他不追究,也并不吃亏。至于曹金发去说情,丁作忠答应不追究自然是不能白干。只要舍下力气可以办得到的,都可以办。充其量,也不过是倾家荡产而已。”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是很沉着,好像全身都在用力,那手臂上的筋纹,根根露了出来。两只眼睛,微微地向下面看着,又好像心里在说,不妨委屈一点。李凤池绝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望了他道:“学正,你肯去求曹金老吗?”学正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为了救家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只是小侄去见他,他也未必肯理会小侄。因此小侄只好委屈老伯一点,求老伯去和他先容一声,回头我就到他家去当面求和。”李凤池听了这话,倒没有说是不可以,手摸了胡子,沉吟了很久,这才点着头道:“你这一番能屈能伸的精神,我是很佩服的。只是曹金老为人,你是知道的,平常去求他,都不容易呢,而况……”他说这话时,依然手摸了胡子,连摇着几下头。
汪学正道:“小侄已经说过了,充其量也不过倾家荡产,曹金老纵然不好说话,也只能要舍下倾家荡产罢了。只要家父能够平安回家,这个我全家都可以照办。”说着,他就用手连连地拍了椅靠两下,显出他的决心。李凤池看了他这个样子,倒不能不受些感动。于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个圈子,突然回转身来,向他一抱拳道:“既然老贤侄有这样一番卧薪尝胆的志气,我就应当来成全你。好!我马上就去。你就在舍下稍等一等,有了切实的话,我立刻就回来。只看你这样脸色苍白,眼睛眶子落下去很深,你大概着急得很厉害了,我也不忍看你这样子。”学正道:“不瞒你老爹说,我是一夜没有睡,有了你老这两句话,我的心才定妥了。我就在这书房睡椅上先躺一会。”李凤池道:“好的,你就在我这里睡一觉。人一定要有了精神,才能够办事。你只管睡,我吩咐家里人不要来惊动你。”说着,他在墙缝里插的竹片帽架子上取下瓜皮帽,将长衫袖揩擦了一会,这就立刻戴上,向外走去。学正把事办得有点头绪,慢慢地感到了疲乏,正也想关上这书房门来睡觉。只见李凤池又匆匆地跑进了房来,手握住了他的袖子,放出和缓的语气道:“老贤侄,你只管放心。我既是愿意出来多这番事了,我必得办个周到。不吃饭打不起精神来,不睡觉也是打不起精神来的。你还要些什么东西不要?若是要的话,你告诉我。”学正道:“大老爹这样周到,小侄更是不安,我不要什么。我若要什么,自会向立青哥要。”
李凤池指着火柜子上一条棉褥子道:“那是干净的,你要睡觉,得把那个盖上。”学正答应了是,他这才带掩着房门,一直去了。学正依了他的话,在睡椅上躺下,自将棉褥来盖了。合上了眼睛,人就在家人环哭的堂屋里,或者王知县吆喝着的公案下,跑来跑去,不时又在曹金发家里手提了一把鬼头刀,将曹家人不论老小,一阵乱砍。还有那个鹰鼻子勾嘴的公差,也曾把他捉住,四马钻蹄地缚了,向东门大河里一抛,哈哈大笑道:“你也有今日!”耳边却有人叫道:“学正,你怎么样!在做梦吗?”睁开眼来看时,正是李凤池站在面前,立刻跳起来道:“你老爹就回来了,曹金老不在家吗?”李凤池道:“我去了不少的时候了,你是睡得太甜,不知道时辰。他怎么不在家?我去了,不曾开口,他就知道我的意思。”学正道:“他怎样的说呢?”李凤池道:“瞎!一言难尽!你先用把热手巾擦擦脸,再喝点茶,把精神清醒过来了,我们慢慢地商量。”学正听到还有商量二字,料着是这里面大有文章,心里很是焦急。李家的长工听了上人的话,先送了脸盆手巾来。学正只得洗个脸,手脸擦干净了。长工拿过面盆去,立刻两手捧了一盅热气腾腾的茶过来。似乎这一些,都是经李凤池说过的。看他时,已经改着在抽旱烟,地上已经有好些粒烟灰了。这时,他把旱烟袋斜支在桌子角上,手微微地扶着,半垂了眼皮在出神。学正将那盅热茶喝完了,放下茶盅,正待开口,李凤池就望了他道:“曹金老这个人不好说话,你当然也知道。起初我一提,他倒假充大量,说是并不怪你父子二人,这是丁委员和令尊作对,不干他事。后来我说到你的意思只要可以出来,倒不怕吃亏,他这才露出了真面目。他也是不外古今通例,要你依他三件大事。”学正道:“哪三件大事呢?”他觉得是有些头绪可寻了,胸脯挺起,好像是这里面满带了指望。李凤池将旱烟袋斗子,在地上了敲几下,将烟袋放下,站起来,拍了几拍身上的烟屑和纸煤灰,才望了他道:“我不过是和人传话,贤侄你不要生气。他说的第一件事,当时我就不能忍了,但是正免不了求他,只好听着。他说,须要贤侄请出这甲上几个体面人来,带你到他家,登门谢罪。这谢罪不是口说而已,还要放爆竹磕头。”说时用手微微地敲着桌沿道:“这岂不是欺人太甚?”他说时,看到学正的脸色立刻红了起来。但是他并不生气,微微地笑道:“这没有什么,为了家父我也可以遵办。他本是个长辈,算我提前和他拜年吧。”李凤池扶了所坐的椅子靠手撑起身子来,紧紧地对学正望了道:“什么?你不觉得这是太过于一点吗?”他说着,依然望着,觉得学正这勉强的微笑,那是比放声大哭还要凄惨,也觉得黯然。停了一停也勉强装着笑道:“好在贤侄也说过了,曹金老是位老前辈,便同他行上一个礼,那也算不了什么。这件事你依允了,那第二件事便好办。他只要你当众说明,那天在他家说的话,是喝醉了酒胡诌的。叫大家不用相信。”学正笑道:“这倒多谢他替我出了一条主意,我自然是乐从。”李凤池道:“第三呢,他就谈到钱了。他说,你家既吃了官司,他不能要你家的钱。就是他上县去,自己的花销,都可以垫了。只是丁作忠和王知县这两个大头脑,不容易说过来,没有三五百银子,不会放在他们眼里。要你至少预备五百两银子的数目,让他替你去送礼。若是不够的话,也许还要加添。这不也是一件难事吗?年近岁逼,哪里去找这样大批的钱呢?”学正道:“那没有法子,只好拿了田契出去,出着重重的利息,押借一笔吧。若是有人要田,我就卖出一家庄子去。不过卖田不是三言两语就说成的事,怕有些远水救不了近火。”李凤池按上一烟斗烟,抽过了,头微微地点着,自然也是替他暗地里打算,许久才道:“这样说,三件事你是件件依从了。”学正叹了口气道:“事到于今,也不容小侄不件件依从。”李凤池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在我这里用饭,我分派着人去请绅士到舍下齐集,一同到曹家去。我想,这样大事,总当找你一个至戚出面。把你岳父也请来,你看怎么样呢?”汪学正对曹金发提出的三件事都答应了,然而对于请他岳父作中这一层,他却认为很难,许久不能答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