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在那样慌张的情况中度过一晚又一天,全世界的人就是戴上最好的眼镜也不大容易在这疯狂期间认出:他就是那位有荣誉的、善于诙谐的国会议员的弟弟詹姆。那时他激动万分。他好几次说话时都带着近似下流的字眼儿,跟市井小人说话时用的字眼差不多。他莫名其妙地出出进进,像个没有目的的人。他骑在马上东奔西跑活像个响马。简单地说,他被现有情况弄得厌烦得要死,所以他忘记了权威专家的规定:对待烦闷应采取行所无事的态度。
暴风雨中,他骑在马上好像只要一跃就到了焦煤镇,在那儿他等候了一夜:时常大发雷霆地拉铃叫人,责备守夜的茶房不尽责任,把他应该收到的信件或电报扣下了,还要他立刻把它们交出来。到了拂晓,到了清晨,到了白天,既无信件,又无电报,于是他跑到那乡下别墅去。他在那儿得到的消息是:庞得贝先生不在家,庞得贝太太在镇上。她昨天晚上突然到镇上去的。别人也不知道她走了,后来才接到信息说她一时不会回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无事可为,只好追踪到镇上。他到了镇上那座住宅——庞得贝太太不在那儿。他到银行去看了看。庞得贝先生离开了,斯巴塞太太也离开了。斯巴塞太太离开了?谁会突然变得那么穷极无聊,要请那秃鹰作伴呢?
“嘿!我才不知道呢,”汤姆说。他对这事感到不安有他自己的缘故。“她今儿一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总是那样神出鬼没的;我讨厌她。我也讨厌那个白毛家伙;他总用那眨巴眨巴的眼睛盯着人。”
“汤姆,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昨天晚上我在哪儿?”汤姆说。“嘿,你还说得出呢!等你啊,赫德豪士先生,直等到大雨滂沱,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雨。还问我在什么地方!你的意思是说,你在什么地方吧。”
“我给事情缠住了,脱不了身。”
“脱不了身!”汤姆咕噜着。“我们两个人都脱不了身。我因为接你脱不了身,直到除了那班邮车,我什么火车都错过了,那样一个晚上,坐上那样一班车,又得摸水过河似地回家,该多么够味儿呀!所以后来我只好在镇上住一宿。”
“住在哪儿?”
“哪儿?当然在庞得贝家里,睡在我自己的床上。”
“你见到你姐姐吗?”
“真见鬼,”汤姆瞪眼看着他回答说,“我姐姐在十五英里之外,我怎么能见到她呢?”
赫德豪士先生一向觉得自己是这位年轻绅士的好朋友,当他快嘴快舌地回答自己的问题时,赫德豪士心中咒骂了他一顿,很不客气地结束了谈话,同时琢磨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以前,他对此已琢磨过一百遍之多。只有一件事他搞清楚了。那就是:不管她在不在镇上,不管他对这十分难以了解的人是否太唐突,或者她失掉勇气,或者他们的事情已被人发觉,或者现在有什么他还不知道的不幸事件或错误发生:总之,无论如何他只好独自招架,不管他要招架的是什么。他最初充军到这黑暗市镇来时住的旅馆,现在似乎成了火刑场上的木桩子,而他就被绑在上面。至于其他事只好听其自然了——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
“因此,不管我在这儿等候的是挑战书,或是幽会的邀请,或是表示忏悔并对我加以劝诫的信,或是我的朋友庞得贝带着他那兰开郡的粗鲁作风突如其来地要跟我决斗——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最后这件事跟其他事相比,并不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我总得好好地吃上一顿,”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说道。“庞得贝在体重上占优势;要是他跟我来一套英国人喜欢玩的把戏,那么,练习练习也好。”
于是他拉了拉铃,随随便便地往沙发上一倒,吩咐说:“六点钟开饭——要有牛排,”然后他尽可能地想法子消磨饭前那段时间。不过无论怎样消磨,总不对劲儿;因为他还是觉得非常尴尬,随着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那疑团还是无法解除,而他那尴尬之感也就利上滚利似地越来越加重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尽人事地尽可能保持冷静来对待一切,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为了决斗他需要练习一下。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很可笑。有一次,他打了个呵欠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先练习练习,叫个茶房来,给他五先令,把他摔一摔。”另一次他想到:“或许可以按钟点雇个一百九十磅上下的人跟我角力一下。”但是他这样自言自语同自己开玩笑来消愁散闷,并没有显著地改变那天下午的难过光景和他忐忑不安的心情;老实说,时光愈来愈难过,他愈来愈着急。
甚至在开饭前,他已禁不住时常在地毯的花纹上踱来踱去,不断向窗外望,在门边听有没有脚步声,有时一听到脚步声走近房门,他就觉着激动不堪。饭后,白昼变为黄昏,黄昏变为黑夜,他依然没有得到什么消息,这时他开始觉得,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像叛教者上了宗教法庭,在那儿受着不紧不慢的酷刑。”不过,他还是深信,真正有高度教养的人对任何事都应采取冷静态度——这是他唯一的信念,因此就是到了这紧要关头,他还是行所无事似地叫人把蜡烛和报纸拿来。
他花了半个钟头想看看报纸,但是仍然看不进去。然后茶房走进来,用神秘而带歉意的口气说道:
“请原谅,先生,要是你方便,有人要你去,先生。”
他心中有一种模糊的记忆:“要你去”这说法,是警察抓绅士打扮的扒手时用的。这使得赫德豪士先生怒气冲冲地问茶房,究竟“要你去”这句鬼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住,先生。外面有位年轻小姐,想见见你。”
“外面?在哪儿?”
“就在这门外,先生。”
赫德豪士先生一边骂茶房,说他是大傻瓜,活该见鬼,一边赶快跑到过道去。站在那儿的,是他从没见过的一位年轻女郎——穿得朴朴素素,非常文静,非常标致。他引她进屋,搬张椅子请她坐下,借着烛光打量了她,觉得她比刚才得到的第一个印象还要漂亮。她的脸又天真又年轻,表情非常可爱。她不怕他,一点儿不窘;仿佛一心一意想着来拜访的事由,只考虑这一点,因此把自己给忘了。
“您就是赫德豪士先生吗?”屋里只有他们两个时,她说。
“是的,我是赫德豪士先生。”他心里接着想到,“你这跟赫德豪士先生讲话的人的眼睛那样坦白,我从没见过;声音那样诚恳(虽然那样低),我也从没听见过。”
西丝说:“如果我不了解——事实上我是不了解,先生,作为绅士,你对其他事会不会守信,”——她说这几句话时,赫德豪士的脸真地涨红了——“但是,我相信,我可以信任你会对我这次拜访保守秘密,并且会对我讲的话保守秘密。我预备这样信任你,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可不可以信任你到这程度——”
“我向你保证,你可以这样信任我。”
“你看得出,我年轻;你看得出,我是一个人到这儿来的。我来你这儿时,先生,除了抱着自己的希望,没有人劝告我或者鼓励我来。”
他跟着她那一瞬间抬起的眼睛相遇时想道,“但是这话好厉害。”他还想,“这开场白真古怪。我看不出来你把话头往哪儿引。”
“我想,”西丝说,“你已经猜出我刚才离开的是谁!”
“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我度日如年,为了一位太太的缘故,我感到非常地关切和不安,”他回答说。“我因为受了你鼓励而有了希望,认为你是从那位太太那儿来的,我相信这希望不会是痴心妄想。”
“我离开她还不到一个钟头。”
“在——?”
“在她父亲家里。”
赫德豪士先生虽冷静,脸也拉长了,而且感到更加困惑了。他想,“要是这样,我真不知道她把话头要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昨晚匆匆忙忙跑到那儿去。她到了那儿以后非常地激动,整夜人事不知。我是住在她父亲那儿的,陪了她一夜。你一辈子也不会看见她了,先生,这一点你是可以肯定的。”
赫德豪士先生吸了一口长气;要是有人自己曾处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情况中,那末,毫无疑问,赫德豪士先生现在就处在这境地中。客人说话时的赤子似的率真态度,幽娴贞静的大无畏神情,老老实实不耍手段的方式,因一心一意达到拜访的目的而表现出来的忘我精神:这一切,加上了她对于他信口开河的诺言所表示的信任——这件事本身已使他惭愧万分——都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对于这一切,他知道他平时的那许多武器都无能为力;因此他不能振作精神想出什么话来为自己解围。
最后他才说:
“这么一个令人惊诧的信息,从这样一个人的口中确凿地说出来,真令我仓皇失措到了极点。我可不可以请问,你是不是受了我们刚才讲到的那位太太之托才用这种绝望的话把这信息带来给我的呢?”
“我没有受她之托。”
“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根稻草也是好的。我并不是不尊敬你对我所作的判决,也不怀疑你的诚意,但是请不要见怪,我要讲这么一句,那就是我坚持这个信念,认为我还是有希望的,并未判处终身流放,不能再见那位太太的面。”
“这种希望一点儿也没有了。我到这儿来的第一个目的,先生,就是非要使你相信,你再也没有希望跟她谈话了,正如她昨儿晚上回家要是死了的话,你就没有希望再见她的面一般。”
“非要我相信?但要是我不能够——或者由于我天生的缺点,竟固执不堪——而不愿意——”
“就是那样也还是如此。希望是没有的了。”
詹姆斯·赫德豪士嘴上带着微笑看着她,仿佛不相信似的;但她若有所思,没有注意到,所以那微笑也就白费了。
他咬着嘴唇,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好吧!要是我费了那么多气力,追随她如此之久,还是不幸地得到这么个被流放出去的凄凉下场,那也只好忍受,我不会再找这位太太麻烦了。但是你说你不是受她委托来的?”
“只是因为我爱她,她也爱我,我才担负起这责任。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因为她回家后我就照料她,同时她也把我当作她的心腹。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她的性格和婚姻我有点知道。啊,赫德豪士先生,我想这方面你也知道一些!”
这种热烈的责难直刺他的心窝,或者说他的心应该是在那儿,只不过现在那地方已变成了一堆坏蛋的窠儿,天上的神鸟要不是被别人吆喝着赶走了的话,就应该还留在那里。
“我不是道学先生,”他说,“我也从不假装我有道学先生的品格。我是不道德透了顶的人。同时我要讲的是,我虽然给我们现在所谈的那位太太带来烦恼,或者说在某些方面使她的名誉受到损害,或者说对她表示了我的情感,而表示了这些情感以后就不免——事实上也不免——引起她家庭的不睦,或者说因为她父亲像机器,她兄弟是狗崽子,她丈夫是狗熊,我就利用了这些情况;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相信,我本来没有什么特别坏的心眼儿,只不过我一步一步地滑过去,进行得那样顺利简直像鬼使神差似的,所以我丝毫没有想到我所犯的过错竟有那么多的账,直到我开始翻阅,心中才明白。到那时候我才发现,”詹姆斯·赫德豪士结束他的话说,“我的账真有好几本啊。”
虽然他用一种轻佻口吻讲了上述这段话,但是,起码这次可以看出来,他故意粉饰的是个丑恶的面貌。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更加镇定的神情继续说下去,虽然,在这种镇定之中,还有些懊恼和失望的痕迹没有粉饰掉。
“听见你刚才用那种无可怀疑的态度说的那些话以后——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叫我这样容易接受——因为你受我们刚才说的那个人的信任,我也就觉得非同你讲不可,我现在不能再拒绝考虑那种可能了(无论那多么出乎意外),那就是我不能再看见那位太太了。这件事会闹到这步田地,只怪我一个人——同时——同时我不能够说,”他接下去说,有点不知道怎样结束这番罗罗嗦嗦的议论,“我还有什么乐观的希望,会在什么时候变成道学先生,或者会对任何道学先生有什么信仰。”
西丝面部的表情足以说明她恳求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所以当她眼睛又抬起来看他时,他接着说道,“你已经把第一个目的说了出来。我可以设想你还有第二个要说吧?”
“是的。”
“请让我知道那秘密好吗?”
“赫德豪士先生,”西丝回答道,她说话时神情温和而又从容不迫,这就完全把他制服住了,又由于她有一种单纯的信念,认为她叫他怎么做,他就非做不可,这也使他陷入极端不利的地位。“你现在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立刻离开这儿,永远不再回来。我相信你既闯了祸,除此之外,也就没法减轻罪过了。我相信这是你还能做到的唯一能补过的办法。我并不是说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或者这样做就足以补过;但是这聊胜于无,同时也是必须的。因此,虽然我刚才说的一切,并没有人授权给我叫我这样说,并且我跟你所说的这些话除你知我知而外,没有别人知道,但是我还是请你今晚就离开这地方,不再回来。”
要是西丝除了有明白的信念,相信她说的都是真情实理,还想用别的方法影响他;要是她还隐藏着丝毫的疑虑或踌躇的心情,或者为了要达到这个好目的而还有什么保留或虚饰;要是她对于他的讥笑或惊异或他可能提出的任何抗议有丝毫动摇的表示——在这种情形下,他就会乘机反攻。但是他要改变她的初衷决计办不到,正如眼瞪瞪地想吓唬青天,青天不会变色一样。
“不过你知不知道,你出的题目多么大啊?”他没了主意地问道,“你或许不晓得我在这儿有公事要办,这些公事虽然够讨厌的,但是我已经搞了很久而且发誓要搞好,大家也都晓得我拚命地在搞,只不过或许你不晓得罢了;但是你要相信这是事实。”
不管是事实或者不是事实,对西丝都不发生影响。
赫德豪士先生在屋子里犹疑不决地踱了一两次之后说,“不但如此,我这样做,岂不叫人笑破了嘴。我替这些家伙搞了这么久,竟这样莫名其妙地缩手了,那不叫我变得十分可笑吗?”
“我深信,”西丝重说一遍,“这是你能做的唯一赎罪办法。我深信你能做到这点,要不然我也不到这儿来了。”
他又瞟了她一眼,然后再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真的,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真是个大笑话啊!”
现在轮到他提出要求保守秘密的条件了。
“假如真要我做这可笑之至的事,”他立刻又停住了脚靠在壁炉架边说,“那就得保守秘密,绝对不能到外边去说。”
“我可以信赖你,先生,”西丝回答说,“你也可以信赖我。”
他靠在炉架上,这叫他想起那天晚上跟狗崽子在一道时的情形。壁炉架依然如故,可是他总觉得今天晚上他变成那个狗崽子了。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他向上望望,向下看看,时而苦笑,时而皱眉,走过去又走过来,然后才说,“依我看,没有谁的境遇比我现在的更可笑。不过我也看不见出路在哪儿。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我看,这件事也总是要发生的。我想我也是非走不行的了——总之,我答应照办。”
西丝站了起来。她对于这结局并不感觉惊奇,但是她还是感到高兴,脸上发出了光彩。
“你要允许我说一句话,”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继续说,“要是别人负了这种使命,不管他是男是女,来跟我打交道,能否取得同样的成功,是大可怀疑的。我不仅得认为我自己的处境非常可笑,并且在各个据点上都被打垮了。你可不可以让我有记住这位敌人姓名的光荣呢?”
“我的姓名?”这位女使者说。
“这是我今天晚上特别关心要知道的姓名。”
“西丝·朱浦。”
“在分手之前,请你原谅我的好奇心。你跟她家是亲戚吗?”
“我只是个穷苦的女孩子,”西丝回答说。“我父亲离开了我,他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卖艺人,葛擂硬先生可怜我,把我收留下来。从那时起,我就住在她家。”
她说完就走了。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一脸无可奈何地倒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是需要来这一手,我的失败才算到了顶。我现在是完全失败了。只不过是个穷女孩子——只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卖艺人——却不把詹姆斯·赫德豪士放在眼里——却使詹姆斯·赫德豪士的失败足有金字塔那么大。”
提到金字塔,他想不如去尼罗河吧。他立刻拿起笔,匆匆写了封信给他哥哥(字迹潦草,可真有点像埃及象形文字):
“亲爱的杰克——焦煤镇的事完蛋了。我讨厌这地方,非走不可,还是搞搞骑骆驼的把戏去。
深爱你的,詹姆。”
他拉了一下铃。
“叫我的佣人来。”
“他睡觉了,先生。”
“叫他起来,收拾行李。”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庞得贝先生,声明要离开这地方,并且告诉他自己两星期以内的通信地址。另外一封给葛擂硬先生,讲的是同样的话。信封上的墨迹几乎才干,他已离开了焦煤镇的高烟囱,坐上火车,在黑沉沉的夜景中风驰电掣地走了。
道学先生们或许以为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今后会从这次急流勇退中得到使他心安理得的教训,把它看成他绝无仅有的一种补过的行为,并且会了解他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竟然能够脱逃,总算是万幸吧。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想。他心中只是觉得他失败了,弄得可笑——怕那些玩同样花头的浪子们晓得这件事后传为笑柄——这念头这样压迫着他,使他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这件事是他有生以来所做的唯一好事,反而使他觉得这是他生平最丢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