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意莎失去知觉后又醒过来,勉强张开眼睛,看着她娘家的这张旧床和她住过的这屋子。起初,似乎她自从跟这许多熟悉东西分离后发生的一切都如梦如幻;但是逐渐地,这些东西在她的视线中变得较清晰了,她心里的许多事情也变得较实在了。
她头昏脑涨,简直动弹不得,她眼睛又乏又酸,周身无力。她处在一种稀奇的、被动的情况中,以致不能集中注意力,所以她小妹妹到屋里来了好些时候,才引起她注意。当她妹妹走近床边,她们的眼光相遇时,露意莎还是躺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看了她几分钟之久,害得她怯生生地抓住自己一动不动的手之后,才问道:
“什么时候把我弄到这屋里来的?”
“昨天晚上,露意莎。”
“谁把我弄来的?”
“我想是西丝。”
“为什么你想是她呢?”
“因为今早我看见她在这儿。她没像平日那样到我床边来叫醒我,因此我就去找她。她不在她自己屋子里;这所房子上上下下我都找遍,才发现她在这儿照料着你,在冰你的头。你要看父亲吗?西丝说,你一醒来我就得告诉他。”
“你真容光焕发,珍!”露意莎说道,这时她妹妹正低下头来亲她,依然怯生生的。
“真的吗?我很高兴你这样想。我相信这是靠了西丝。”
露意莎去搂她脖子的膀子伸直了。“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去告诉父亲。”然后,她又留她呆了一会儿,说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屋子弄得这样舒适,使它看起来像在欢迎我似的?”
“啊,不是的,露意莎,我没来以前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这是——”
露意莎转脸伏在枕头上,不再听下去。她妹妹走开后,她才转过头来,脸对门躺着,直到门开,她父亲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疲倦与焦灼的表情,他的手一向镇定,现在却在她手里颤抖。他在床边坐下,温存地问她怎么样了,并且详细说明昨天晚上她那样冒着风雨跑回来,又那样激动,现在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不安,跟他平时独断独行的样子完全不同;并常常感到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我亲爱的露意莎。我可怜的女儿。”他说到这儿简直不知道怎样说下去才好,干脆住了口。然后他又试着说下去。
“我不幸的孩子。”这地方真难说下去,弄得他又试一次。
“露意莎,我没法告诉你,直到现在,我被昨天经过的一切激动得多么厉害。连我脚下的地面也似乎变得不稳固了。一向支持着我的东西——这东西的力量原来似乎是,现在也仍然似乎是无可怀疑的——一下子忽然垮了。我被这些发现吓得目瞪口呆。我说这话并没有自私的意思;但是昨晚那些事情真使我大受震动。”
在这方面,她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因为她整个生活已像触礁的船完蛋了。
“我不愿说,露意莎,要是以前有什么幸运机会,你提醒了我,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会好一些,免得两人都不安宁。我不愿那么说,因为我深知我那种教育方式没有哪一点会使你把这类知心话告诉我。我曾以为我的——我的一套教育方式是已被证明的,就严格地执行它。这套方法失败了,我必须负责。我只恳求你相信,我的宝贝孩子,我本意是想搞好的。”
他讲话时是诚诚恳恳的。天公地道地说,他的确这样。他用他小小的测深竿测量不可测的深渊,用他生锈的硬脚圆规,在世界上画来画去时,原也很想做番伟大的事业。拴在他颈子上的缰绳很短,因此他的活动范围很狭窄。他撞过来碰过去不知踏坏多少鲜花,比起他所认识的那许多乱喊乱叫的人来,他更是聚精会神地极尽破坏之能事。
“我很相信你讲的话,父亲。我知道我一向受你宠爱。我知道你一直想使我幸福。我从没怪过你,也永远不会怪你。”
他紧握她伸出来的手不放。
“我亲爱的,我一夜坐在桌边没睡,想来想去,默想那许多使我们俩都感到难受的事情。我想到你的性格,想到我在这几个钟头内才知道的正是你多年来隐瞒起来、不肯告诉我的事情,想到你目前受了什么压力才迫不得已地把这些事情吐露出来,这样我就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再也不能相信自己了。”
这时他还可能补充说:他看到那目不转睛对自己瞅着的脸庞时,他尤其不能相信他自己。很可能,在他用手轻轻把她的乱发从前额抹过去时,他的确作了这样的补充。这种小动作要是别人做就算不得稀奇,但是出之于他,就非常引人注意了;而他的女儿也就把这种动作当作悔恨的表现。
“不过,”葛擂硬先生慢慢地,吞吞吐吐地,同时又好像觉得无法可想而感觉懊丧似地说道,“要是我有理由为过去而不信任自己,我现在和将来也应该不信任自己。坦白同你说,我的确感到如此。虽然昨天这时候,我的想法还是不同的,但是我现在完全觉悟我够不上得到你信任;我也不知道怎样答复你回家时对我提出的请求;我的孩子,我也缺乏适当的本能——暂时假定这属于本能范围——不知如何帮助你、扶持你才好。”
她已经转身伏在枕头上,脸压着膀子,因此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疯狂和激动的情绪都已经平定下来;但是她虽然受了感动,却并没有流泪。她父亲倒是高兴看见她流泪,他改变得最大的就在这方面。
“有些人主张,”他还是吞吞吐吐地接着说,“理性中有智慧,情感中也有智慧。我一向不那样想;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现在我不相信自己了。我一向以为有理性就足够了。看起来或许并不够;今天早上,我怎敢说是足够呢!要是另外那种智慧竟是我以往忽略的,也正是人们天性中所需要的东西,露意莎——”
他将信将疑地提出了这说法,仿佛就是现在他还不十分愿意承认这点。她没回答;她躺在他面前的床上,衣服仍然没穿齐整,同他昨晚看她躺在他屋里地板上一样。
“露意莎,”他又把手放在她头发上,“我最近常常不在家,我亲爱的;虽然你妹妹的教育还照着——那套方式进行着,”说到“方式”这词儿,他总有点勉强似的,“但是就她来说,由于打幼年以来她日常接触的人你也知道,那套方式就必然有些改变。我是真不懂,同时也是虚心地问问你看,我的女儿,你想是不是这样更好些?”
“父亲,”她一动不动地回答说,“要是她年轻的心弦已被拨出和谐的音调(这种和谐在我心中从来没出过声,后来却变成乱糟糟的声音),那她该谢天谢地,让她继续走她更幸福的道路,认为她避免了我走过的道路,是上天赐给她的莫大恩惠吧。”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用绝望的口气说,“看见你这样子,真是我的不幸啊!我这样狠狠责备自己,你却不责备我,这对我有什么用处呢?”他垂着头低声同她说着。“露意莎,我总疑惑,这房子里单单由于爱和感激的影响,我周围的一切已慢慢起了变化,我发现理性没有做到的,也不能做到的事情,情感已在无声无息地做了。是不是这样呢?”
她没有回答他。
“我现在并不是骄傲得不能相信这点,露意莎。你在我面前,我怎能妄自尊大呢!是不是这样呢?是这样吗,亲爱的?”
他又看了她一下,她像漂流无定的船躺在那儿;他不再说什么就离开了房间。他走后不久,她就听见门边有轻悄悄的脚步声,接着就知道有人站在她旁边。
她没抬头。想到让别人看见她苦恼的样子,想到人家曾经不由自主地看了她几眼使她感到不愉快,现在竟然会得到应验,胸中不由得像有愤怒的毒火在焖烧。一切给封闭起来的力量都有破坏作用。有利于健康的空气,使大地肥沃的水分,使物产成熟的热力,只要封闭起来,就会成为破坏性力量。她胸中甚至现在还如此;她那些最坚强的特质,由于长久以来自相矛盾,变成了一股拗劲,甚至同朋友作对。
恰好那人的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脖子,她知道那人以为她睡着了。那表示同情的手并没有使她不快。所以还是让它放在那儿,让它放在那儿吧。
那手放在那儿,使她许许多多的柔情受到温暖而恢复了生命,她也得到了休息。她安静了下来,深深地为那人对她的这种照料而感动,这时,泪珠就从眼内冒出。那人的脸贴上了她的脸,她感到那脸上也是泪,那人是为她而流泪的。
露意莎假装醒来,坐了起来,西丝就往后退了一步,静悄悄地站在床边。
“我希望没有吵醒你。我来这儿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我陪你?”
“为什么要陪我呢?我妹妹看不见你会感到寂寞。你是她的一切。”
“是吗?”西丝摇了摇头回答说,“要是可能,我也愿意做你的什么。”
“什么?”露意莎用几乎严厉的声音说道。
“只要可能,你顶想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无论如何我都愿意竭力一试,虽然可能离开你的希望太远,但是我还是愿意去试试看而决不至于厌倦的。你可以让我这样做吗?”
“是我父亲叫你这样来问我的吗?”
“老实说,不是的,”西丝回答说。“他刚才对我说,我现在可以进来,但是他今天一早就叫我离开这间屋子——或者,起码——”她迟疑了一下,打住了话头。
“起码怎么样?”露意莎用锐利的眼光望着她说。
“他叫我走开,那时我自己也觉得最好叫我走开,因为我不敢肯定:你发现我在这儿,会不会不高兴。”
“难道我一向都恨你恨得那样厉害吗?”
“我希望不是那样,因为我一向爱你,而且一向希望你知道我爱你。但是在你离开家前不久,你对我的态度就有点儿改变了。这并不是说我对这点感到奇怪。你知道的那么多,我知道的那么少,你那时总周旋于其他朋友之间,从种种方面看来这很自然,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也就不难受了。”
她谦虚地把这番话匆匆说出来,脸渐渐红起来。露意莎了解西丝的这种友爱表现,心感到刺痛。
“我可以试一试吗?”西丝说,她鼓起勇气把手放在那不知不觉向她低垂下来的脖子上。
露意莎立刻把那只马上要搂住她的手拿下来,紧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回答说:
“西丝,首先你要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是那样傲慢,那样冷酷,那样心神紊乱和不定,对于任何人和我自己都那样容易发脾气和不公平,所以照我看来,一切事情都是粗暴、黑暗和邪恶的。这样的我不使你厌恶吗?”
“不!”
“我是那样不快乐,而所有一切可以使我快乐的东西都被人糟蹋了,要是现在我还不懂事,不但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有学问,而且得开始学点最简单的真理,我也不能比现在更沮丧地感觉到,我极其需要人指导,使我心平气和,安分知足而恢复我的自尊心——使我养成一切我所缺少的美德。这样的我不使你厌恶吗?”
“不!”
由于她光明磊落的深情天真可爱,由于她往日的忠诚精神溢于言表,这一度被抛弃的女孩子发出一种美丽的光辉照亮对方心中的黑暗。
露意莎抬起一只手,以便同另一只手一起搂住西丝的颈脖。她跪在床上,抱住这江湖艺人的女儿,用几乎是崇拜的神情仰望着她。
“原谅我,可怜我,帮助我!现在我极其需要人帮助,你要怜悯我,让我把头放在你那友爱的心坎儿上吧!”
“啊,放这儿吧,”西丝叫道。“放这儿吧,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