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决不疲倦的斯巴塞太太虽然伤风得厉害,声音都哑了,她的贵体也因为不断打喷嚏差不多快要散架了,但她还是追踪着她的恩人,直追到伦敦才找着他;她移驾到圣·詹姆斯街他住的旅馆去,让她装满了一肚子的火药爆炸开来,炸完了。在很痛快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后,这位高尚妇人晕倒在庞得贝先生的衣领旁边。
庞得贝先生第一步是把斯巴塞太太推开,让她在地板上受苦受难。其次,他用一些有效的起死回生方法,例如扭她大拇指,打她手心,用冷水往她脸上泼,再把盐塞在她口中。这些急救使她很快清醒过来,然后他把她推上一列快车,一点东西也不给她吃,把她带回焦煤镇,那时她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把她当作一个颓毁的古迹来看,斯巴塞太太到目的地时倒是挺有趣的、可供人凭吊的东西;但是从任何其他角度来看,她到这时所受的损伤够厉害的,不能引起人们的赞美。庞得贝先生完全不管她衣服和身体都受了很大的损伤摧残,而且对她那副可怜的喷嚏连天的样子,也心如铁石无动于衷,只是立刻把她塞在一辆马车里,把她带到石屋去。
庞得贝深夜闯进他岳父的房间说:“喂,汤姆·葛擂硬,这儿有位贵妇人——斯巴塞太太——你是知道斯巴塞太太的。她有话跟你讲,你听了会大吃一惊,哑口无言。”
“你没收到我的信!”葛擂硬先生被这幽灵吓了一跳,叫道。
“没收到你的信,先生!”庞得贝大声嚷着。“现在这种时候还谈什么信不信。不许任何人跟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谈什么信不信,他心情现在太坏了。”
“庞得贝,”葛擂硬先生用一种委婉规劝的腔调说,“我讲的,是我特别写给你的一封信,里面谈到有关露意莎的事情。”
“汤姆·葛擂硬,”庞得贝回答说,使劲儿用手掌在桌子上拍了好几下,“我讲的是一个特别来给我报信的人,跟我讲了好多关于露意莎的话。斯巴塞太太,夫人,请走上前来!”
可怜巴巴的太太于是走上前来做见证,只是她喉管发炎,话也说不出,指手划脚地叫别人看了着急,她脸孔又东歪西扭的,使庞得贝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了,就抓住她膀子来摇晃她。
“要是你讲不出来,夫人,”庞得贝说道,“那就让我来讲吧。不管你这位太太出身是多么高贵,现在这时刻也不该像哑子一样,喉咙似乎塞满了弹子一般。汤姆·葛擂硬,斯巴塞太太最近偶然去一个地方,偷听到你女儿和你那位宝贝朋友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在房子外面的一番谈话。”
“真的吗?”葛擂硬先生说。
“哼!真的!”庞得贝先生嚷着。“而在那番谈话中——”
“你不用重述大意了,庞得贝。我早知道他们讲什么了。”
“你知道?或许你知道你女儿现在在什么地方吧?”庞得贝尽力瞪着眼对他那位十分镇定而安详的岳父说道。
“用不着怀疑。她就在这儿。”
“在这儿?”
“我亲爱的庞得贝,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大嚷大叫的。露意莎在这儿。她刚一结束跟你刚才讲的那人的会谈——我很后悔转介绍那人给你——就连忙跑到我这儿求保护。我自己回家还不到几个钟头,就在这儿,这间屋子里,看到了她。她匆匆忙忙乘火车到镇上去,又冒着狂风暴雨打镇上跑到这儿,站在我面前时,她已经像要发狂了。当然,从那时起,她就没有离开这地方。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女儿,请你安静一点。”
庞得贝先生一言不发地四处望了一下,单单不望斯巴塞太太;然后,蓦地转过身来对着斯卡鸠士夫人的侄孙女,向这可怜巴巴的女人说道:
“喂,夫人!你那样瞎忙乱撞,任啥都不做就乱造了一番谣言,我们现在倒要听听看,你怎样赔罪才是,夫人!”
“老爷,”斯巴塞太太嘶声哑气地说,“为了你的缘故,我的神经现在已经搞得这样错乱,身体是弄得这样糟糕,我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眼泪洗脸了。”
说完这句话,她放声大哭起来。
“那末,夫人,”庞得贝说,“我还要说句话,这话就是说给出身高贵的夫人听,也算不得失礼;照我看来,你还有个办法,那就是坐那辆马车立刻回去。我们刚才坐来的那辆马车还在大门口,让我送你上车,送你回银行,到了之后你最好用水洗洗脚,越烫越好,上床后再吃杯滚热的糖酒,加上些牛油得了。”说完这些话,庞得贝先生伸出右手扶着那位哭哭啼啼的太太,送她上了马车。她一面走出去,一面打喷嚏。不久,他就一人转回来了。
他接着说:“刚才看你脸上的样子,汤姆·葛擂硬,你还有话同我讲,所以我回来了。但是,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现在心情不大好,虽然这事还不算太糟糕,可是仍使我非常不高兴;并且也不认为自己在任何时候受到你女儿恭敬谦顺的待遇,而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原该受到他妻子这种待遇。我敢说你有你的意见,但是我知道我也有我的意见。我这句话说得够坦白了,假如你还有反对的意见,就请免开尊口。”
葛擂硬先生到这时已经心平气和多了。看出了这一点,庞得贝先生就越发表示蛮横。这也是他的可爱的性格。
“我亲爱的庞得贝,”葛擂硬先生开口回答说。
“嗨,请你原谅我,”庞得贝说,“我不喜欢太亲爱。首先,这是要搞清楚的一点。我发现无论什么人觉得我亲爱的时候,他的目的无非是要占我便宜。我跟你说话不客气;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不客气的。你要喜欢客气的话,你知道上什么地方去找。你有许多绅士派的朋友,‘客气’这种货色,你要多少他们就可以给你多少。我可不囤这种货色的。”
“庞得贝,”葛擂硬先生婉婉转转地说,“我们大家都易于犯错误——”
“我原以为你从不会犯错误哩,”庞得贝打断他的话头说。
“可能我以前也以为如此。但是,我说我们大家都易于犯错误;要是你不提起赫德豪士,那就表示你很体贴我,我非常感激。我们的谈话中,我不会再提起你怎样跟他要好,鼓励了他;所以请你也不要老提我怎样跟他要好而鼓励了他。”
“我从来没提过这名字!”庞得贝说。
“就是啦,就是啦!”葛擂硬先生用忍耐的,甚至是谦顺的态度回答着。他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庞得贝,我有理由怀疑,我们对于露意莎的性格是不是了解得很清楚。”
“你说的我们是谁呀?”
“那末,就说是我吧,”对于这粗鲁的突然反问,他答复说;“我怀疑,我对露意莎的性格是不是了解得清楚。我怀疑,我教育她的方法究竟是好是坏。”
“这倒给你说着了,”庞得贝回答道。“我很同意你这句话。你居然发现了这一点,是吗?教育!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教育——被人抓起来,推出大门外,什么都尽量少给他,只饱以老拳。这就是我所谓的教育。”
葛擂硬先生非常谦虚地规劝说:“我想你是明白人,能看出那种教育方法虽然有它的好处,但用于女孩子怕不行吧。”
顽固的庞得贝回答说:“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行,先生。”
“算了吧,”葛擂硬先生叹口气说,“我们且不谈这问题。老老实实说,我不想跟你争辩。要是可能,我倒想弥补我的过失;我希望你好好帮助我,庞得贝,因为我非常苦闷。”
“我还不懂你什么意思,”庞得贝仍然一味顽固地说道,“因此我也不能对你作什么诺言。”
葛擂硬先生依然意气沮丧、打圆场似地继续说道:“我亲爱的庞得贝,几个钟头内,我自觉仿佛对露意莎的性格比多年以来了解得清楚多了。我是经过苦痛的过程才给逼得明白了这一点,这事并不是我自动发现的。我想——庞得贝,你听我讲这话会大吃一惊——我想露意莎的性格有许多部分是——是被我们粗心地忽略了,因此——因此她性格中的这些部分也就从坏的方面去发展而使她走入歧途。我——我要向你建议的是——要是你肯帮我设法,任凭她自由地发展她的好天性,温柔体贴地鼓励她让她去发展——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露意莎,”葛擂硬先生用手捂着脸说,“一向是我宠爱的孩子。”
听见这些话以后,暴躁的庞得贝满脸通红,看来像要中风。他两耳红得发紫,好容易才忍住气性说道:
“你想留她在这里过一些时候吗?”
“我亲爱的庞得贝,我——我原想劝你让露意莎作为省亲,住在这儿一些时候,让西丝(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塞西莉亚·朱浦)来照应她,她了解我的女儿,我女儿也信任她。”
“从你这番话看来,汤姆·葛擂硬,”庞得贝两手插在口袋里站起来说,“你的意思是说,在露·庞得贝和我之间,有所谓不相合的地方吧。”
葛擂硬满面愁容地回答说:“照我看起来,露意莎目前几乎同她所有的亲人之间都有一般的不相合的地方。”
“嗯,你听着吧,汤姆·葛擂硬,”满脸绯红的庞得贝说,两腿张开对着他,双手更深地插进口袋里,怒发冲天,就像狂风大作时的茅草。“你已经讲了你的话,我就来讲我的话吧。我是焦煤镇的人。我是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我知道这镇上的每块砖头,我知道这镇上的每个厂家,我知道这镇上的每个烟囱,我知道这镇上的煤烟,我知道这镇上所有的人手。这一切我都知道得相当清楚。这些都是实在东西。只要一个人告诉我什么富于想象力的本能,不管是谁,我就知道他用意何在。他的意思是想用金调羹吃甲鱼汤和鹿肉,想坐六匹马的马车。这就是你女儿想的东西。你既然以为她应该享受这些东西,我劝你就那样供给她吧。因为,汤姆·葛擂硬,我是决不会供给她的。”
“庞得贝,”葛擂硬先生说,“我本来希望你听了我的恳求以后,口气会改变。”
“等一等,”庞得贝回嘴说,“我相信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我洗耳恭听得很久了,请你洗耳恭听吧。你不要不公道,也不要出尔反尔,成为笑柄。我看见汤姆·葛擂硬落到现在这地步,够替他可惜了,要是弄到那步田地,我要加倍替他可惜。你已经让我知道,我和你女儿之间有某种不相合的地方。对于你这种说法的答复,就是我要让你知道,我们两人之间,无疑地有极端不相合的地方——总而言之,就是说你女儿并不完全知道她丈夫的优点,也简直不了解跟我结婚是多么荣耀的事。我想,这是打开窗子说亮话。”
“庞得贝,这是不合道理的,”葛擂硬先生提出忠告说。
“不合道理?”庞得贝说。“我高兴听见你讲这句话。因为当汤姆·葛擂硬以新见解来告诉我,我说的话不合道理时,我立刻相信我讲的话是极合道理的。请你让我再讲下去。你知道我出身,你知道我好多年都不需要鞋拔子,因为我根本没鞋穿。可是,信不信随你,有好多大家闺秀,有好多高门巨族的闺秀,差不多都拜倒在我走过的地上。”
他说这话时,仿佛对他岳父头上放了枝火箭。
庞得贝接着说:“而你女儿可算不得大家闺秀。这个你自己也知道。你也知道,我并不把大家闺秀看得怎么了不起,但这是事实,而你呢,汤姆·葛擂硬,也不能改变这事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番话吗?”
葛擂硬先生低声下气地说:“看来,我恐怕你不想饶我。”
“听我讲完,”庞得贝说,“不要打断我,等轮到你再说。我讲这番话,是因为大家闺秀们看见你女儿的行为作风吃惊,看见你女儿不领会我的好处吃惊。她们诧异我怎么会忍受这一切。现在我自己也诧异起来了,也忍受不了啦。”
葛擂硬先生站起来回答说:“庞得贝,关于这件事我们今晚越少说越好。”
“正相反,汤姆·葛擂硬,我想今晚我们说得越多越好。这就是说,”他停了停继续说,“等我把我心里想说的话统统说完,然后不管什么时候停止不讲都行。我要提出个问题,这或许可以使我们的谈话早点结束。你刚才的建议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吗,庞得贝?”
庞得贝把他茅草似的乱发摆动了一下说,“你预备叫你女儿在这儿住些时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和和气气地安排一下,让露意莎在这儿休息些时候,把事情好好地想想,这样可以使很多方面的情况渐渐好转起来。”
“是不是说,你所说的她跟我之间不相合的意见,也可以和缓下来吗?”庞得贝说。
“你要是愿意那么讲,也未尝不可。”
“是什么使你想到她在这方面会改变呢?”庞得贝说。
“我已讲过,我恐怕我们没有了解露意莎。庞得贝,你比她年纪大多了,请你帮忙设法使她转变过来,这请求不算过分吧?你对她负有很大责任;你娶她的时候是无论好坏——”
庞得贝曾经跟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听人重说觉得讨厌,所以气冲冲地把葛擂硬引用的话打断了。
“甭说了!”他说,“我不要别人告诉我这些。我娶她时知道为什么,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娶她,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不过想说,庞得贝,我们大家或多或少都可能做错事情,你也不能例外;你想起对她有责任,就该让点步,这不但是宽宏大量的表现,而且也许是你对露意莎应尽的义务吧。”
“我的想法可不同,”庞得贝咆哮道;“我预备照我自己的意思结束这事。我不想为这事跟你争吵,汤姆·葛擂硬。老实跟你讲,为这么个小问题就和你大吵特吵,未免有损我名誉。至于你那贵友,他可以离开此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要是他碰到我,我就要训他;要是碰不见我,也就罢了,因为我不值得花时间去训他。至于你女儿,是我娶她做庞得贝太太的,其实,当初让她做葛擂硬小姐也许还好些。要是她明天中午十二点还不回家,那我就认为她宁愿离开我,我预备把她的衣服等等送到你这儿来,将来你照料她了。关于我们两人不相合的说法,我预备跟人家说:我是约瑟亚·庞得贝,我受过我的教养;她是汤姆·葛擂硬的女儿,她受过她的教养;这两匹马是不会并驾齐驱的!我相信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平凡的人;大多数人会很快地了解,要一个不平凡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
“在你没有如此决定以前,我认真地请求你把这事再好好地考虑一下,庞得贝,”葛擂硬先生劝告说。
“我总是很果断的,”庞得贝把帽子往头上一丢说,“我要做什么事就立刻做。汤姆·葛擂硬是知道庞得贝的,他对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讲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出奇,不过,只要想到他最近会被莫名其妙的温情蒙蔽,我也就不感觉奇怪了。我已经把我的决定告诉你了,没有其他话好说了。再会!”
于是庞得贝先生回到他镇上的房子里睡觉去了。第二天十二点零五分,他吩咐人把庞得贝太太的东西仔细收拾起来,送到汤姆·葛擂硬那儿去,登了广告出卖他的乡间别墅;他又恢复了光杆儿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