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那些筛煤渣的人之间发生了许多闹嚷嚷的小纷争来彼此助兴之后,暂时散开了。于是葛擂硬先生就回家度假。
他坐在摆着那个像统计学一样要命的挂钟的屋子里正在写着,无疑想证明什么——或许,主要想证明慈悲的撒玛利亚人[1]是不精明的经济学家。下雨的声音并没十分搅扰他;但也足以引起他注意,使他有时抬起头来,仿佛对自然界的力量提出抗议。雷声大作时,他瞟了焦煤镇一眼,心里想雷可能会打着几个高耸的烟囱吧。
雷声渐渐远了,雨洪水般地倾泻着,这当儿,房门开了。他从桌上的灯边望过去,惊异地看到大女儿来了。
“露意莎!”
“父亲,我要同你讲几句话。”
“什么事?你样子好奇怪哟!老天爷,”葛擂硬先生越来越感到诧异地说道,“你是冒着这暴风雨来的吗?”
她双手摸了摸衣服,仿佛几乎不知道是不是冒着暴风雨来的。“是的。”于是她取下遮头的东西,让外衣和头巾随随便便地掉了下来,站在那儿看着他:她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神气中带着挑战和绝望,这模样叫他害怕。
“怎么啦?我恳求你,露意莎,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她往他面前的椅子上一倒,把冷冰冰的手放在他膀子上。
“父亲,你不是从我的摇篮时代起就管教我的吗?”
“是的,露意莎。”
“我诅咒我生下来的那个时辰使我有这样的命运。”
他带着怀疑与恐惧瞧着她,呆呆地反复说着:“诅咒那个时辰?诅咒那个时辰?”
“你怎么可以给了我生命,又把使生命不致变为行尸走肉状况的那些无法估价的东西从我心里夺走呢?我灵魂中的优美的东西哪儿去了?我心里的感情哪儿去了?这儿的一片辽阔荒原里本该有一度百花齐放的花园,你把它搞成什么了,父亲呀,你把它搞成什么了?”
她两手拍打着胸部。
“要是这里曾经有过花园,单是它的灰烬就可以挽救我,不至于使我整个生命陷入空虚。我本来不想讲这个;但是,父亲,你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这房间里讲的话吗?”
他对现在听到的话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所以很困难地回答说,“记得的,露意莎。”
“要是你那时给我一点鼓励,我当时就会说出现在我所讲的话。我并不埋怨你,父亲。你从来没有在我心里培养过的东西,你也从来没有在你自己心里培养过;但是,啊!假如你老早这样做过,或者你只要不管我,让我自由发展,那么,我这人会多么好、多么幸福啊!”
一生煞费苦心地教养儿女的他听了这样的话,把头低了下去用手撑住,大声地哼了起来。
“父亲,我们上次一道在这儿的时候,要是你知道那种连我在跟它斗争时也感到害怕的东西——因为我从婴儿时代起你就给我任务,叫我要跟内心每种自然冲动作斗争;要是你知道我胸中有敏感,有感情,有一些加以抚育就成为力量的弱点,这些都不顾人类的一切计算,而且人类的算术也算不出这些东西,正如人的造物主是不能用数学来计算的——要是当初你知道这些,你会不会把我嫁给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是我所憎恨的丈夫呢?”
他说:“不会,不会,我可怜的孩子。”
“要是你当初知道这些,你会不会在任何时候判定我的终身,使我去受风霜与挫折,以致变得冷酷,给糟蹋坏了呢?你会不会剥夺——这样的剥夺对任何人都无好处,而只使这世界变得更加凄凉——我生命中的非物质部分;剥夺我蓬勃得像春夏一样的热烈信心;剥夺我为了逃避周围现实世界中卑鄙龌龊的东西而找到的避难所;剥夺使我学得更谦虚,学会对现实世界中的一切更有信心,学会希望在我的小天地里使现实世界中的一切变得更好一些的教育呢?”
“啊,不会,不会。不会的,露意莎。”
“但是,父亲,要是我两眼都瞎了——要是我用我的触觉摸索着走路,而在我知道一切东西的形状和外表的时候,能自由地对它们稍微运用我的想象力,那比我现在枉自有了双眼还不晓得要在种种好的方面更聪明,更幸福,更仁爱,更满足,更天真和有人性得百万倍呢。好了,请你听我现在要讲的话吧。”
他走过来,用手臂扶住她。就在那时候,她立了起来,他俩贴近站在一块儿——她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的脸。
“我又饥又渴,父亲,但是从未得到片刻满足;我有个热烈的冲动,想跑到什么地方,在那儿法则、数字和定义并不是很绝对的——我在一步一步地斗争之后也就长成人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不幸福,我的孩子。”
“父亲,我可是一向知道。在这斗争中,我总是把我那比较好的安琪儿打败,把它制服得成为魔鬼。我所学到的只是使我对于没有学到的一切加以怀疑,鄙视,更没信心和感到懊悔;在百无聊赖中我只好这样来解嘲:想想生命不久就完结,想想生活中没什么东西值得我费气力、受痛苦去争取。”
“但是你还这么年轻呀,露意莎!”他用怜悯的态度说道。
“但是我还这么年轻。在这种情形下,父亲——因为我现在既无恐惧,也不想讨好,只想把我所知道的我心里通常的死沉沉的状况讲给你听——你提出要我嫁给我那丈夫。我嫁给了他。在他或在你面前,我从来没假装过我爱他。那时候,我知道,父亲你也知道,他也知道,我并没爱过他。我并不是完全无所谓的,因为我那时有个希望,这样可使汤姆快活,可以对他有好处。我疯狂地逃避到幻想中,以后渐渐地看出那是多么疯狂的举动。汤姆是我一生中万千柔情的倾注对象;他变成这样一个对象或许是因为我深知怎样去怜惜他。但现在这也没多大关系了,除掉或许可以影响你,使你对汤姆犯的错误可以宽容一些。”
当她父亲用一只手臂把她抱在怀中时,她就把她另一只手放在他另一个肩膀上,仍然盯着他的脸,继续说下去:
“我无可挽回地结了婚,内心的老矛盾又起来反抗这种束缚,这老矛盾由于我们两人个性不同而引起的种种不调和因素变得更尖锐了,而这种种不调和因素,就我来说,决不受一般规律支配,也不是一般规律可以说明的,父亲,除非这些一般规律可以指点解剖学家在我身上什么地方下刀,来揭开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露意莎!”他说,他央求地说,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上次他俩交谈时的经过情形。
“我并不埋怨你,父亲;我并不倾诉委屈。我来这儿另有目的。”
“我能做什么呢,孩子?你尽管开口吧。”
“我正要这样做。父亲,偶然的机会叫我碰到一个新相识;我从没有接触过那样的人;老于世故;潇洒,漂亮,随和;不装腔作势,公开表示所有的东西都不值一顾,这是我在私下里也不敢有的看法;他几乎一认识我,就向我表示,他了解我,看透了我的心思;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怎样了解我的,或者用什么步骤来进行了解的。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坏。我们两人气味相投。我只觉得奇怪,他对别的事情都漠不关心,竟会花费那许多心力来关心我,喜欢我。”
“喜欢你,露意莎!”
那时,要不是他发现她精力愈来愈衰竭了,同时又看见那双死盯着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团逐渐扩大的野火在燃烧,她父亲按照他的本性很可能会把她丢开不管。
“我一点也不讲他是怎样央求博得我的信任。他怎样得到我的信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父亲,他的确得到了我的信任。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的婚姻的一切,他不久也就知道了。”
他父亲的脸变成灰白,同时用两臂抱住了她。
“我并没有做什么更坏的事,我没有丢你的脸。但是你如果问我是不是爱过他,或者是不是现在的确爱他,我坦白地告诉你,父亲,这是可能的。我不知道!”
她双手忽然从他的肩上缩回来,紧紧地按着她自己的两胁;同时在她那不同平时的脸上,在她那伸直的身体上,都可看出她决心加最后一把劲把要说的话说完——把久被抑压的情感全发泄出来。
“今天晚上,我丈夫走了,他来看我,宣布他自己是我的情人。此刻他正在等我,因为我不能用别的方法来摆脱他。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悔恨,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羞耻,我不知道我堕落到什么地步。我知道的只是,你的哲学和你的教训都不能救我。看,父亲,你把我弄到这步田地。还是用什么别的法子救救我吧!”
他及时地紧紧地抱住她,使她不致倒在地板上,但是她可怕的声音叫道:“要是你抱着我,我就要死了!让我倒在地上吧!”于是他只好把她放下,眼睁睁看他心里引为自豪的人,证明他教育方法大为成功的人,变成毫无知觉的一团,瘫在他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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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撒玛利亚人,即慈悲的人之意。见《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10章第30—3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