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塞太太在庞得贝先生的别墅里养息神经的时候,日夜小心地警戒着,在她那副柯理奥蓝楼斯式的眉毛下,一对眼睛就像巉岩峻壁的海岸上的两座灯塔,要不是她态度还沉静,就会使所有小心谨慎的航海者都回避她那突出巨石般的罗马式鼻子,以及附近那些黑暗崎岖的地带。虽然我们很难相信她晚上睡觉不是真睡,而只是一种形式,因为她那对具有古典美的眼睛总睁得大大的,那直挺挺的鼻子仿佛决不会得到片刻松弛;但是当她坐在那儿把她那双不很舒服,甚至可说是砂棱棱的手套(那是以做食物罩的薄纱做的)拉拉平时,或者把脚放在棉布的马镫上似乎不知道要到哪儿去遛遛马时,她总是那样异常安详,因此绝大部分看到她的人,都必然会相信,她是一种天生的畸形东西:有鸽子般的灵魂藏在钩嘴鸟的身体里面。
就她在房子里蹑手蹑脚踱来踱去这方面来说,她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怎样从这层楼跑到那层楼去,是个无法解决的秘密。那样一位幽娴贞静、门第清华的贵妇人,不会有人疑心她从楼梯的扶手跳下来或滑下来吧,但是她动作却非常利索,以致使人发此奇想。斯巴塞太太还有个可注意的奇怪情况,那就是:她总是不慌不忙的。她用飞快的速度从顶楼冲到楼下的客厅来,但是到了客厅,却一点儿也不喘气,并且还保持着她的尊严的仪态。也从没有人看到她脚步走得很快。
她对待赫德豪士先生非常和气,她到了那儿之后,不久就跟他愉快地交谈起来。一天早晨,在未吃早饭以前,在花园里,她曾向他行了个庄严的屈膝礼。
斯巴塞太太说:“先生,我有幸在银行里接待你,仿佛就在昨天一般,那时,你想要知道庞得贝先生的住址。”
“的确,那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一天,”赫德豪士先生用不可能再懒散的态度向斯巴塞太太低了下头说。
“我们生活在多古怪的世界里呀,先生,”斯巴塞太太说。
“很巧,我也讲过同样意思的话。我们所见略同,这是我引以为荣的,只不过我说得没那样简洁警策。”
“我要说,这是个古怪的世界,先生,”斯巴塞太太把她的浓眉往下一垂,表示她接受了这句恭维话,然后继续说下去;她的表情虽然不够温和,但是她的声调却异常悦耳;“因为我们同个别的人,在一个时期完全不相识,到另一个时期就很熟了。先生,我记得那时你甚至讲你真怕葛擂硬小姐哩。”
“你的记忆使我受宠若惊,我那种无聊话实在不值得一提。我利用了你那些亲切的提示,把惧怯心情改变了过来,也用不着再说,你的提示完全正确。斯巴塞太太有种才能——事实上,把任何需要有正确性的东西都描写得很正确——她一贯发展这种才能,同时她又有坚决的意志,豪贵的出身,这一切都是毋庸怀疑的。”他说着这番恭维话,差不多要睡着了,说了好久才说完,而且是那样转弯抹角说出来的。
“你觉得葛擂硬小姐——我真可笑,实在不会叫她作庞得贝太太——像我以前所形容的那样年轻吗?”斯巴塞太太甜蜜蜜地问道。
赫德豪士先生说:“你以前把她的形象描绘得丝毫不差,你把她的形象刻划得逼真极了。”
“她非常地吸引人,先生,”斯巴塞太太把她戴了手套的两只手慢慢地互相绕来绕去地说。
“的确如此。”
斯巴塞太太说:“从前大家都认为葛擂硬小姐欠活泼一些,但是我得承认,近来她在这方面有了相当的、显著的改进。您瞧,庞得贝先生来了!”斯巴塞太太叫道,把头点了好多次。似乎除了庞得贝,刚才她没有讲到或者想到别人。“今儿早上您觉得怎么样,老爷?请你让我们看见你开心一点吧,老爷。”
她继续不断地为他破愁解闷,减轻他心理上的负担,此时收到了效果,使庞得贝先生对待斯巴塞太太比平时和颜悦色,而对从他老婆以下的其他大部分人则比平时严厉。所以当斯巴塞太太强作轻松地说:“老爷,你要吃早饭吧,不过,大概不久葛擂硬小姐就会来招呼你吃饭”时,庞得贝先生就回答说:“要是我等老婆侍候,夫人,我想你也很清楚,那就非等到世界末日才行。所以还是麻烦你倒茶吧。”斯巴塞太太接受了这个请求,又坐在她从前坐的管家婆位子上。
这样又使得那个极好的妇人温情毕露。但是她仍然那样谦逊,所以露意莎进来后,她就站起来声明:葛擂硬夫人——对不住,她的意思是说庞得贝小姐,她请她原谅,现在她总没法把称呼搞对,虽然她相信不久就可以叫惯了——在庞得贝先生没有结婚前,她有幸时常照料他吃早饭,但在目前情况下,她决不想坐在主妇位子上。那只是因为(她说)葛擂硬小姐碰巧来得迟了点,而庞得贝先生的时间又是那样宝贵异常,同时她从前就知道庞得贝先生吃早饭非准时不可,因此她才冒昧地接受他的请求,因为他的意志,对她一向像法律一般。
“好了,别说下去了,夫人,”庞得贝先生说,“别往下说了!我相信,有人使她免掉这麻烦,庞得贝太太会很高兴的。”
“不要那样说,老爷,”斯巴塞太太颇为严肃地说,“这话太不体谅庞得贝太太了。而您是不会不体谅人的,老爷。”
“你可以放心,夫人——你可以很安然地接受这句话,不是么,露?”庞得贝用一种咆哮的态度对妻子说。
“当然。这没什么要紧。我为什么当它很重要呢?”
“这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什么重要,斯巴塞太太,夫人?”庞得贝先生因为感到受人轻视了,就气势汹汹地说。“你把这些事看得太重要了,夫人。我的老天爷,你的这许多老观念在这儿会销蚀掉的。你是老派人物,夫人。同汤姆·葛擂硬的孩子们的时代比起来,你是落伍了。”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露意莎表示奇怪地冷冷问道。“什么事情冒犯了你?”
“冒犯!”庞得贝重复一遍。“莫非你以为有人冒犯了我,我不会讲出来要求别人更正吗?我相信,我是个爽直的人。我不会旁敲侧击。”
“我想从来也没有人会以为你太缺少自信,或者脆弱万分,”露意莎镇定地答复他。“我从小到现在,就没有对你说过你有这样的缺点。我只是不了解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要?什么都不要,”庞得贝先生回答说。“如果我要东西,难道你,露·庞得贝,知道得还不够清楚,我,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所要的东西总可以得到的吗?”
他拍了下桌子,把茶杯都震响了,她用骄傲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这表情使赫德豪士想到:这变化很新奇。“你今天早上真莫名其妙,”露意莎说。“请你不必枉费精神来解释什么了,我不稀罕知道你的意思。反正有什么关系呢?”
这问题没再讲下去,不久,赫德豪士先生懒洋洋地快快活活大聊其闲天。但是从那天起,由于斯巴塞太太对于庞得贝先生的影响,露意莎和詹姆斯·赫德豪士更接近了,她跟丈夫之间扩大了的危险裂痕,使她同另外一个人说些她不喜欢她丈夫之类的知己话,这样她越陷越深,但其过程极慢,就是她想抽身也不可能。她究竟想不想抽身,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这一次,斯巴塞太太是那样的激动,所以在早饭后,只有他们两人在门厅里,她拿帽子给庞得贝先生的时候,就在他的手上规规矩矩地亲了一亲,低声叫着:“我的恩人!”然后满怀伤感地离开了他。可是据著书人所知,有一桩千真万确的事情,那就是:在他戴上了原来那顶帽子,离开房子五分钟之后,那位嫁给婆雷亲戚的斯卡鸠士后裔就抬起她戴手套的右手,对着他的画像,摇晃了几下,对那幅艺术品作轻蔑的狞笑说:“你这个大傻瓜,活该,我好开心。”
庞得贝先生走后不久,毕周就从石屋带了封急信来了。毕周是乘火车来的。火车在那横跨一片荒野里的、过去和现在煤矿井之上的一长串拱形桥上行驶着,尖声吼叫,咕咚咕咚地响。这封急信是通知露意莎,葛擂硬太太病重了。就她女儿所知,她从来没有健康过;但最近几天,她越来越衰弱。昨儿整夜晚,她继续衰颓下去,因为她意志薄弱,一向很少能够摆脱任何境遇,所以现在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也就没法再挣扎出来了。
小茶房正像个适当的、面无人色的、把守着葛擂硬太太所敲着的鬼门关的小鬼一样,他陪伴着露意莎坐着风驰电掣般的火车经过许多过去和现在的煤矿井,到了烟雾蔽空的焦煤镇。她让送信的人做他自己的事去,然后坐了马车回娘家。
她结婚以后很少回家。她父亲通常在伦敦,在议会里瞎忙,像在煤灰堆上筛煤屑似的(但是也没有人看见他从垃圾堆中筛出什么宝贵东西来),至今还在那国家垃圾场里苦干着。她母亲躺在沙发上,如果有人要来看她,她只觉得是要来惊扰她而不是别的;年轻的人,露意莎又觉得跟他们合不来;至于西丝,自从那天晚上,这个走江湖卖艺人的孩子抬眼望了一下庞得贝先生的未婚妻以来,她就觉得她不再可亲了。没有东西吸引她回家来,因此也就很少回来。
现在快到娘家,她也并不感觉到娘家对她有过什么好影响。童年的梦——那些虚无缥缈的童话;把未来世界描绘成为一幅不能再美丽、再优秀、再有人情味的图画:那些东西,我们曾经认为是很好的,长大以后再回忆它们也是那么好,因为我们成人以后想起它们来,就是有些东西不算什么,也会使我们心中充满伟大的爱情;容许小孩子们投入伟大的爱中吧,让他们在崎岖不平的世道中,用他们纯洁的手培植出一个花园来,在那儿,亚当所有的后代,那些单纯的、富有信心的、天真无邪的儿童都能够更好地晒着太阳,该是多么好啊——她跟这些梦又有过什么关系呢?她和成千成万天真烂漫的儿童是怎样经过他们希望和想象中的那条迷人道路达到他们所知道的那一点知识宝库的;在幻想的、温和的光辉之下,他们是怎样第一次发现理性,发现它是仁爱的神,而这神是尊敬其他同它一样伟大的神明的:这不是无情的、冷酷的偶像,面前摆着手足束在一道的牺牲品,自己像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大怪物,除非用那许多吨重的杠杆来撬,是一动也不动的——她跟这些回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家庭和童年的回忆只是:她幼稚的心中的每个泉源一冒出来就干涸了。那里没有金水[1]。水流出来只是为了灌溉那片土地,在那儿,葡萄是从荆棘上、无花果是从刺蓟上摘下的。
怀着沉重、冷酷的愁思,她走进房子,到她母亲屋里。她离家后,西丝就以平等身份跟她家里的其他人一起生活。这时西丝就在她母亲身边,她那已有十一二岁的妹妹珍也在。
费了好多气力,才使葛擂硬太太明白她大女儿来了。由于习惯,她仍旧躺在长睡椅上,上身给撑了起来,尽量保持往常的老姿势,要是对奄奄一息的人还可以这样讲的话。她无论如何不肯让人抬上床去,理由是:如果上了床,话就听不完了。
她还是用披巾裹成一团,在那里面,她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像很远。别人跟她说话的声音,也要很久才达到她的耳鼓,仿佛她躺在井底一般。其所以如此,多半是因为这位可怜的太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接近真理。
她听见说庞得贝太太来了,就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说,自从他和露意莎结婚后,她就没有这样称呼他过,她觉得什么称呼都不合适,于是就叫他“j”,并且说她现在也不能抛弃惯例,因为她还找不到代替这个的更适当的称呼。露意莎坐在她旁边好几分钟,跟她说了好几次话以后,她才明了是谁,如同大梦初醒。
“嗯,我亲爱的,”葛擂硬太太说,“我希望你日子过得好。这都是你父亲干的事。他一心那样办。他应该知道的呀。”
“我想听听你讲你怎样了,母亲,——不是要听你讲我。”
“你想听听我怎样了吗,我亲爱的?居然有人想听听我怎样,真是新鲜事。我太不舒服了,露意莎。头昏脑晕得要死。”
“你觉得难受么,亲爱的母亲?”
“我想这屋子里总有什么东西叫人难受,”葛擂硬太太说,“但是我决不能说我难受。”
讲完了这段奇怪的话之后,她又躺在那儿闷声不响地过了些时候。露意莎拉着她的手摸不到什么脉息;但是亲她的手时发现:有一线微弱的生命在那儿跳动。
葛擂硬太太说:“你很少看到你妹妹,她长得像你了。我希望你看看她。西丝,把她带来。”
她被带来了。站在那儿,把手放在姐姐手中。露意莎看见她进来时手搂着西丝脖子,她立刻感到这女孩子对待西丝的方式与对待她的有差别。
“你看得出她像你吗,露意莎?”
“是的,母亲。我认为她像我。但是——”
葛擂硬太太出乎意外迅速地叫道:“什么?是的,我也总那么讲。这叫我想起一件事来。我——我想同你说句话,我亲爱的。西丝,好孩子,暂时离开这儿,让我们俩讲句话吧。”
露意莎把妹妹的手放开了;认为她自己的脸色从没有像妹妹的那样好,那样有光彩;她看到她妹妹脸上跟房里另外一个女孩子脸上的温柔的表情是相似的。那是张甜蜜蜜的脸,眼睛表示出对别人深信不疑,那一头丰盛的黑发,把脸蛋儿衬得越发苍白,而并不是由于服侍病人,同情病人所致。看到这一点,露意莎心中不免有一点愤懑之感。
房里只剩她和母亲了,露意莎看她躺在那儿,脸上现出可怕的一时昏沉的神气,就像被大水冲走的人无力挣扎了,浮在水面上甘心顺水漂去似的。她把她那只瘦得不成样子的手放在唇上亲了亲,再把她唤醒。
“你要同我讲话吧,母亲?”
“嗯?是的,当然,我亲爱的。你知道你父亲现在几乎总是不在家,因此我必须写封信告诉他这件事。”
“告诉他什么事,母亲?你不要劳神。告诉他什么呢?”
“你一定记得,我亲爱的,只要我对于任何事情讲了什么话,那末话就听不完了。所以好久以来,我什么都不讲了。”
“你讲的话我都听得见,母亲。”但是她只有低下耳朵去,同时留神注意她嘴唇的动作,才能把那些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凑成连贯的话。
“你学过很多东西,露意莎,你弟弟也如此。从早到晚,不是那种学,就是这种学。假如这房子里还剩有什么学,无论哪一类的学,没被你们搞得滚瓜烂熟,那么我要讲的只是一点:我希望我决不会听见这种学问的名目了。”
“我听得见你的话,母亲,只要你有力气,讲下去吧。”她这样讲,为的是不让她漂流下去。
“但是有一样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学——你父亲没碰到过,或者是他忘记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时常同西丝坐在一道,想到这东西,现在想不起它名字了。但是你父亲可能知道。这就使我不安。我要写信给他,为了天老爷的缘故,务必要问出这是什么东西。给我一枝笔,给我一枝笔吧。”
她这时甚至连表示不安的力气也没有了。这种情绪还存在于她可怜的脑海中,但她只能把头微微地从这边摆到那边。
不管怎样,她想象中以为她要做的事,别人已经给她做到了,似乎她没有气力拿住的笔,已经在她手中了。她开始在披巾上画来画去,画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毫无意义的花纹,正画时,手忽然不动了;从前总在她那半透明体里的一点点火光,已经熄灭了;就是葛擂硬太太也终于从人类在那儿生活的、要挣扎而又无法挣扎出来的黑暗世界中得到了解脱,她面部像《圣经》中的贤人和族长那样,充满了使人敬畏的严肃表情。
* * *
[1] 金水即宝水或神水,见《一千零一夜》,取来一滴,即成喷泉,永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