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搞”他所参加的那一派的活动,不久就有了成绩。因为有人指点他怎样做英明政治家,再加他对一般人总采取一种绅士派头的冷淡态度,同时因为他具有最动人也最受社会人士欢迎的坏毛病,就是说他总假惺惺地坦白承认自己是不老实的人,所以他只要格外努力一点,很快就会被看做是最有希望的人。他不为“诚恳”所扰是他最大的优点,这使得他跟那些专讲究硬邦邦“事实”的人处得很好,仿佛他生下来就属于他们那个集团,而把其他集团的人都认为是存心作伪的假道学先生,一古脑儿扔到海里去。
“我们当中没有人相信那样的人,我亲爱的庞得贝太太,而那些人也不相信他们自己。我们跟讲道德、说仁义、谈博爱者之间的唯一区别是: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并老老实实说出来;他们同样知道,只是决不肯实说罢了。”
他翻来覆去地这样讲会使她吃惊或者警惕起来吗?不会的,因为这说法跟他父亲的原则和她早期受的训练并没有什么抵触,足以使得她震惊。既然这两派都想把她束缚在物质现实上,使她不信仰任何别的东西,那么,这两派有多大区别呢?在她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汤玛士·葛擂硬先生在她灵魂深处培养过什么东西用得着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来破坏呢?
这当儿,这说法对她只有更坏的影响,因为她心灵深处——在她异常实际的父亲还没有开始训练她之前——早就有一种倾向,使她相信人性比她听见别人所讲的广阔和高贵得多。这倾向在她心中不断跟怀疑和愤懑心情斗争。因为在她幼年,她的抱负就被芟除尽了,所以她才怀疑。因为别人叫她受了委屈,还装作是要她明白一点真理,所以她才愤懑。长久以来,她都习惯于克制自己,而她心灵中的矛盾却内讧不已,于是赫德豪士的哲学便成为她的一种慰藉和解嘲的工具。既然任何事情都空虚而无价值,那么,就算她失去了什么和牺牲了什么也就不足惜了。当她父亲向她提亲时,她说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还是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她依赖自己,对一切都看不上眼;她问自己:任何事情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就这样活一天算一天。
走向什么目的地呢?一步一步,上上下下,大概总要到达什么目的地,但是走得却那么缓慢,结果使她相信自己总是在那儿停住没动。说到赫德豪士先生,他的确也不考虑或关心自己朝着哪个方向走。他没有特殊的企图或计划;没有恼人的、糟糕的事情打扰他懒散的心情。目前他觉得一切都很好玩,又很有趣,起码好玩和有趣到不致使他失去他那绅士般的尊严的地步,他兴致非常好,但是为了保持声誉,他或许不愿意承认这点。他到这儿不久,就没精打采地写了一封信给他受人尊崇而又有滑稽天才的议员老爷哥哥,说庞得贝夫妇“非常有趣”,还说,那位女的庞得贝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是个看一眼就会让人变成石头的女妖高根[1],而是年轻的漂亮女人。此后,他写信时不再提到他们,只是一有闲空就往他们家跑。在焦煤镇周围来来往往做访问工作时,他总上他们家去;而庞得贝先生也非常鼓励他来。庞得贝先生一向喜欢对全世界夸夸其谈地说,他并不在乎要同社会上地位很高的人来往,不过要是他老婆——汤姆·葛擂硬的女儿——喜欢的话,那么她跟他们来往就听便吧。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开始在想:要是那张一见那狗崽子就容光焕发的脸,也能为他容光焕发的话,岂不妙哉。
他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的记忆力很强,绝不会忘记她弟弟向他泄露的一切话。他把那狗崽子对他泄露的话和他所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结合起来,开始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当然,他觉察不到她性格中的优点和她心灵的深处,正如海洋深处影响深处那样,人与人之间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但是他用研究者的眼光把她其余的一切不久也就看得很清楚了。
庞得贝先生在离市镇约十五英里外的地方买了所房子和花园,从这房子到铁路只有一两英里光景,铁路跨在许许多多拱桥上,经过一片荒野。旷野里有一些废弃的煤矿井,晚上井口有火照着,看得出有许多黑黝黝的机器停在那儿不动。从荒野走到庞得贝先生的别墅附近,现出一片田园风景。春天时,有黄澄澄的石兰和雪雪白的山楂;整个夏季,树影婆娑,枝叶摇动。这环境优美的别墅原是焦煤镇一位大亨的产业,他因为想走捷径,发大财,于是乎投机失败,差不多亏空二十万镑,银行就取消了他赎回这份抵押产业的权利。这种不幸的事情在焦煤镇善于经营的人家中有时也不免发生,不过这些破产者跟不善于打算的工人阶级毫无关系。
庞得贝先生把自己安置在这小小安乐窝中,花园里种些包心菜表示不忘微贱,觉得极满意。在许多考究家具中,他却欢喜过营房式生活,并对这房子里的每幅画,也要拿自己的出身来吹牛。“你瞧,先生,”他常这样跟客人说,“据说原来的房主人尼基兹为买那张风景画《海滨》,曾花了七百镑。嗯,老实同你说,我这辈子不知道看这幅画儿会不会有七次之多,假使是七次,那每看一次就等于花一百镑,这已经够了,再多看一次我也不乐意了。天晓得,不!我决不会忘记我是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好多好多年中,我唯一的一种画(或者说除掉用偷窃的方法,我就不可能得到其它的画),就是一个人站在刷得很亮的靴子边用它作为镜子照自己剃胡须的那种铜版画,这画是贴在黑鞋油瓶上的,我能用这种鞋油刷靴子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每次用完油就把油瓶卖掉,得到一文小钱也就够我高兴了!”
他也用同样口气跟赫德豪士先生说。“赫德豪士,你有两匹马在这儿。要是你高兴再带六匹马来,我这儿也有地方安置。这马房容纳得下十二匹马;除非关于尼基兹的种种传言靠不住,否则我们就得相信他的确养过那么多马。整整一打,先生。那人幼年时,进了威斯敏斯特学校,作了皇家的高材生;那时,我吃的是人家不吃的肚里货,睡在菜市上的篓子里。嗯,就是我想养十二匹马——我是不想的,现在对我来说一匹已经很够了——我也看不惯它们呆在那么好的马房里,因为看到那些马房就使我想到我过去住的地方。我一看到那些马,先生,就想把它们赶出去。但是天道好还,连砖头瓦片也有翻身之日。你看见这地方,你知道这是怎么个地方;你也明了无论国内国外——不管哪儿——都没有这样宽敞,设备这样完善的房屋,而约瑟亚·庞得贝却住进来了,就像蛆钻进胡桃一样。尼基兹而今又安在呢!尼基兹从前在威斯敏斯特学校用拉丁话演戏,我们国家的大法官和贵族们都去看他的戏,高声喝彩,叫得脸都发紫了。但是现在呢?昨天有人到办公室来告诉我:尼基兹此刻住在比利时安特卫普城里一条狭窄黑暗的后街,住在六层楼上,饿得淌口水,先生,饿得淌口水。”
这是个炎热夏季的长昼,在这别墅的林荫下,赫德豪士先生对那张他第一次看到就引起好奇心的脸开始试探性活动,试试它是不是会因为他而变得容光焕发。
“庞得贝太太,我碰巧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真是太幸运了。好多天以来,我就特别想跟你谈一谈。”
他见到她,事实上并不是他所说的偶然巧遇,因为每天那个时候,她总一个人在家,而那地方她又常去。这是蓊郁树木中的一块空地,有些斫下来的树干躺在地上,她喜欢坐在那儿盯着去年的落叶,就如她在娘家时呆呆看着火炉中的火灰一般。
他在她身旁坐下,向她的脸上瞟了一眼。
“你的弟弟。我的小朋友汤姆——”
她显得眉飞色舞起来,带着很有兴趣的眼光转过脸来对着他。他心想,“我生平从没见过任何东西像她容光焕发时那样引人注意和迷人!”他的真心虽没流露,但是在他面部的表情上已经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也许他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原谅我。你这种手足深情表现得如此的美——汤姆应引以自豪——我知道这话不可原谅,但我真不得不赞美。”
“这么容易冲动,”她镇静地说道。
“庞得贝太太,不是的;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决不装假。你知道我是个贱坯,只要有人出相当数目就随时准备把自己出卖,决不会做什么天真烂漫的事情。”
“我等着听你继续讲我弟弟的事呢,”她回答说。
“你对我太严厉了,可我也活该。走遍天下,你也找不到比我更不值钱的狗坯子,但是,起码我不虚伪——不虚伪。我刚才讲的原是关于你弟弟的事,但是你吓得我话不对题了。我对他发生了兴趣。”
“你居然对什么东西发生兴趣了吗,赫德豪士先生?”她一半表示不相信,一半表示感激地问道。
“我刚来这儿时,如果你问我这话,我一定回答‘不’。但是现在我要说‘是的’。即使这样说似乎是随便扯谎,理当引起你的疑心,我都不管。”
她的身子稍微动了一动,似乎想说话而发不出声音;最后她说:“赫德豪士先生,我相信你是对我弟弟发生了兴趣。”
“谢谢你。你的信任,我以为自己受之无愧。你知道我很少自以为是,但在这一点上,我却是自以为是的。你为他做了那许多事,你那么喜欢他;庞得贝太太,你为他表现出那样可爱的忘我精神——请再原谅我一次——我的话又扯远了。我完全是因为他自己而对他发生兴趣。”
她曾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急于要站起来走开。当时他立刻又改变了话题,而她也就留下来了。
“庞得贝太太,”他接着说,讲话时的神气比刚才轻松了些,但是有点故作轻松,这就比他刚才的神气更加富于表情了:“要是你弟弟不大听话,不体贴人,钱花得太多——用一句普通话来说,就是有点儿乱花乱用,以他那样年纪的小伙子而论,这也不是一种无法挽救的过错。他是那样吧?”
“是的。”
“让我坦白地谈吧。你想他赌钱吗?”
“我想他赌的。”似乎她还没有把话说完,所以赫德豪士先生还是在等待着,于是她就补充地说:“我知道他赌钱。”
“当然,他也输了钱吧?”
“是的。”
“谁赌谁就得输。我请问你是不是有这种可能,为了这缘故你有时给他钱呢?”
她坐在那儿,向下看着;但是听到这问题,就抬起眼来探究似地看着他,并且有点不乐意。
“请饶恕我这种无礼的好奇心,我亲爱的庞得贝太太。我想汤姆慢慢会陷入烦恼之中,虽然我也有过这种不好的经验,但是我愿意伸手援助他——要不要我再说一句,这完全是为了他的缘故。我需要这么讲吗?”
她似乎想回答他的话,却没说出来。
“我爽性把想到的一切都老老实实说出来吧,”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仿佛毫不费气力地恢复了他那轻松的样儿说道,“我想对你说句知心话,我很怀疑他究竟是否得到过很多方便——请原谅我的率真,究竟他跟他那受人尊敬的父亲是否可以开诚布公讲些什么话。”
“我想是不可能的,”露意莎说,由于想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她的脸绯红了。
“我也怀疑——我相信,你完全了解我这话的意思——他和他那非常受人尊敬的姐夫,有什么知心话可谈。”
她脸色越来越红,当她用更微弱的声音回答时,几乎红得像发烧了,“我想那也是不可能的。”
沉默了一些时候,赫德豪士先生又说:“庞得贝太太,在你我之间,可不可以进一步谈谈知心话呢?汤姆向你借了一笔相当数目的钱吧?”
“你要了解,赫德豪士先生,”她踌躇了一会儿回答说(在交谈中,她始终多多少少表现得犹疑不决,心神不安,虽然如此,她还保持镇静并能克制自己),“你要了解,要是我把你急于想知道的事告诉你,这并不是表示我埋怨什么或者有什么懊悔。我对任何事情都决不埋怨,对我做过的事情一点也不懊悔。”
“还真够勇敢哩!”詹姆斯·赫德豪士想道。
“甚至在我结婚时,我就发现我弟弟已经负债累累了。我的意思是说,就他来说已不在少数了。这沉重的债务使得我不得不变卖一些小首饰。这算不得牺牲。我自愿把它们变卖掉。我并不看重这些东西。那些东西对我毫无价值可言。”
她也许从他面部表情看出来,或者她只是在她的意识中觉得:他已经知道她讲的是她丈夫送的那些首饰。于是她的脸又涨得通红,打住了话头。要是他先前不知道这件事,一看到这种神情也就明白了,虽然在这以前他的确有点麻木而莫名其妙。
“自从那时以后,我多次把我所能节省的钱都给了我弟弟:简单地说,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了他。由于我相信你对他发生了兴趣,所以我不必讲一半、留一半。自从你经常来这儿看我们以后,他曾经要我给他一笔一百镑之多的款子。我还无力给他。我为他负债累累所引起的后果而感觉不安,但是我保守这些秘密直到今天才说了出来,我相信你不会泄露。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种知心话,因为——你刚才已经料到我的原因在什么地方了。”她说到这儿,忽然把话题切断了。
他是个有急智的人,现在看到机会来了就赶快抓住不放,略微地以她的弟弟作为托辞,来描绘她自己的形象给她看。
“庞得贝太太,我虽粗俗不文,老于世故,但老实地跟你说,我对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发生了莫大兴趣。我决不会苛责你的弟弟。你对于他的错误所表示的那种贤明体谅,是很有道理的,而且我也有同感。虽然对葛擂硬先生和庞得贝先生一切可能有的敬意我都有,但是我想我很能理解你弟弟所受的教育是不幸的。这种不良的教养,使他不能应付他活动其中的社会,长久以来他就被迫走极端——我们毋庸怀疑,驱使他走极端的人的本意很好——但是他冲出来了以后,跑到相反的极端去。庞得贝先生的优良的、直率的、代表英国国民性格的那种独立不羁的精神,虽然是一种顶可爱的特点,但是,正如我们刚才已经同意的,这并不能引起别人对他推心置腹。我冒昧地说一句,一个犯了过错的青年,他的性格被人误解了,他的才能被引向错误的方向去发展,因此之故,他就会向世界上那最不缺少同情心的人寻求帮助和指导: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她坐在那儿,眼光笔直地向前看着,越过草地上变换不定的阳光,一直看到那边树木阴处。这时,他从她脸上看出,她在那儿细细琢磨他那说得再也明白不过的话。
“我们要尽量体谅他,”他继续说。“但是,我发现汤姆有个大毛病,我不能原谅,正因为这缘故,我要狠狠责备他。”
露意莎转眼对着他的脸,并问他:那是什么毛病呢?
“或许我已经说得够了,”他回答说;“或许,整个说来,我要是根本不提这回事,还要好些。”
“你叫我吃惊,赫德豪士先生,请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吧。”
“为了解除你不必要的忧虑——同时,又由于我们之间关于你弟弟的事已经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了,我珍视这一点甚于任何东西——我就服从你的命令吧。我不能原谅他的是:从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都可以看出,他对他最好的朋友的友爱,对他最好的朋友的热诚卫护,对她毫不自私的牺牲精神都没有怎样感觉到。就我观察所得,他对她的报答是非常不够的。她为他做了很多事情,为的是要他表示坚定不移的友爱和感激,并不是要他发脾气和任性地为所欲为。我虽然是个马马虎虎的人,庞得贝太太,但是不至于漠不关心到那种程度,竟注意不到令弟的这种坏处,认为那是一种轻微的、可饶恕的过错。”
那片树木在她面前就像浮在水上一样,因为她眼中充满了泪水。那泪水仿佛以前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井中,现在才涌出来,她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痛楚,就是流泪也无法减轻。
“总而言之,我极其希望使令弟改正这一点,庞得贝太太。他的情况我知道得比较清楚,我的指导和劝告也可以使他从错误中脱身出来——因为我曾比他更为无赖,所以我希望我的经验对他是有价值的——这些就会对他发生影响,我决定要用我对他的影响使他改变过来。我已经说够了,而且说得太多了。我仿佛在声明我是好人,但是,我以名誉担保,我绝对无意声明这一点,并且还要公开宣布,我决不是那种人。那里,在那树木中,”他把眼睛抬起来四处望了一望接着说;在这以前,他还是紧紧盯住她的;“就是令弟。他无疑刚刚才来。他似乎在慢慢地踱到这边来,或许,我们也不妨迎上去,拦住他。他最近非常沉默、抑郁。或许,他的手足之情使他良心发现了——假定有所谓良心这类东西的话。不过,我以名誉担保,关于‘良心’这类话我听得太多了,所以不相信了。”
他扶她站了起来,她挽了他的手臂走向前去,迎接那狗崽子。他一面懒洋洋地走着,一面百无聊赖地打着那些树枝,有时,弯下身来用手杖恶狠狠地把青苔从树上铲下来。他正这样消遣着,他们已走到他跟前,他大吃一惊,脸上都变了色。
“哈罗!”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也在这儿。”
“汤姆,你把谁的名字刻在树上?”赫德豪士先生说,用手放在他肩上,使他扭过身来,于是三个人一道向房子走去。
“谁的名字?”汤姆回答说。“啊!你想问哪个女孩子的名字吧?”
“你那样子很叫人疑心,你是在把一个美人儿的名字刻在树皮上,汤姆。”
“谈不上那回事,赫德豪士先生,除非有什么美人自己手里有一大笔财产而看上了我。换句话说,尽管她很难看,只要她有钱,就用不着担心会失掉我。只要她喜欢,我就常常在树上刻她的名字也成。”
“我恐怕你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汤姆。”
“唯利是图?”汤姆重复了一句。“谁不唯利是图,你问问我姐姐看。”
“你是不是拿准了这是我的缺点呢,汤姆?”露意莎除掉说这句话外,仿佛对他愤懑的样子和坏脾气并没有别的感觉似的。
“你应该知道这顶帽子对你合式不合式,露,”她的弟弟怏怏不乐地回答说。“要是合式,你就戴上去吧。”
“汤姆今天有点愤世嫉俗似的,所有对世事厌倦的人有时会这样,”赫德豪士先生说。“不要相信他的话,庞得贝太太。他知道得清楚的多。除非他变得心平气和一点,不然,我预备把他私下跟我讲的对于你的若干意见揭发出来。”
“无论如何,赫德豪士先生,”由于汤姆对他的保护人还是钦佩的,所以态度就变得温和了一些,但是仍然抑郁地摇着头说,“你总不能告诉她,我曾经称赞过她唯利是图。我可能因为她恰恰与此相反而称赞过她,要是有好的理由使我再那样称赞她,我还预备那样做。不过,现在不必管它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大趣味,而我也讨厌再讲这题目了。”
他们一同向房子走去,走到了的时候,露意莎就放开她客人的手膀进去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上了台阶,走进门;然后又把手放在她弟弟的肩上,向他会心地点了点头,约他再到花园里溜达溜达。
“汤姆,我的好朋友,我要跟你说句话。”
他们走到一堆七零八乱的玫瑰花丛旁边站住了脚——庞得贝先生为了表示出身寒微,特意把尼基兹的玫瑰花大大减少了——汤姆就在花坛的矮围墙上坐下,摘着花苞,又把它们一片片地扯下来;同时,那神通广大的厉鬼弯腰对着他,一只脚踩在花坛围墙上,身子安安逸逸地伏在那只放在膝头上的胳膊上。从她的窗口,正好可以看见他们。或许她已看见他们了。
“汤姆,怎么回事?”
“啊!赫德豪士先生,”汤姆哼了声说,“我窘极了,简直烦得要死。”
“我的朋友,我也是这样。”
“你!”汤姆回答说。“你是个十足的独立自主的人。赫德豪士先生,我才糟糕透了。你简直想不到我糟糕到什么田地——只要我姐姐愿意,她能把我从这田地中救了出来。”
他现在开始咬着玫瑰花苞,又把它们从牙齿间扯出来,手却抖得像虚弱老人的手一样。他那朋友极敏锐地瞪了他一眼,又恢复了那种异常轻松的样子。
“汤姆,你太不体谅人了:你对你姐姐的要求太过分了。你已经用了她好些钱,你这狗东西,你晓得你是用过的。”
“是的,赫德豪士先生,我晓得我是用过的,但是除了她,我又打哪儿弄钱呢?老庞得贝总是在吹,说他在我这年纪时只用两便士一个月,或者像这一类的话。我父亲划了条他所谓的界限,我打吃奶的时候起,从头到脚都被这界限束缚住了。我母亲除了抱怨,压根儿就没有其它东西。一个要用钱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跟我姐姐要,我能向谁要呢?”
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把好几十朵花苞往下乱抛。赫德豪士先生想要说服他似的,抓住了他衣服。
“但是,我亲爱的汤姆,要是你姐姐没有弄到钱——”
“没有弄到钱么,赫德豪士先生?我并不说她弄到了钱。我要的钱,可能超过她弄得到的数目。但是,她应该弄得到。她原是弄得到的。我已经告诉了你那么多的话,现在也用不着假装保守秘密;你知道她跟老庞得贝结婚并不是为了她自己,或者是为了他的缘故,而是为了我。那末,她为什么不为了我的缘故而从他那儿弄来我所需要的钱呢?她不必说要钱做什么用;她是够精明的;要是她愿意,她能设法把他的钱骗出来。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尤其在我告诉她弄不到钱会有什么后果的时候?可是她偏偏不这样做。她在他面前像块石头似的坐着,不去讨他欢心,把钱很容易地弄到手。这做法,我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但是我叫它作没有手足之情的行为。”
在花坛那边矮围墙下面有个点缀景物用的小池子,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极想把小汤姆·葛擂硬扔到水里面去,就像受了委屈的焦煤镇大亨们曾经恐吓过别人,说要把自己的财产扔到大西洋里去一样。但是,他还是保持着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因此除了一些聚拢来的玫瑰花苞像小岛似的浮在水面上以外,就没有比它们更结实的东西给扔过石栏杆那边去。
“我亲爱的汤姆,让我试试看来做你的银行家吧,”赫德豪士先生说。
“老天爷呀,”汤姆突然回答说,“别提什么银行家吧!”他跟玫瑰花对比起来,脸色显得非常之白。非常之白。
赫德豪士先生受过很好教养,又习惯于处在最上流的社会之中,他是不会因此而吃惊的——也不会因此而表示激动——他只把眼皮睁开了一点,似乎是为了一点微弱的惊讶之感而睁开的。就是这一点惊讶也违背了他那派人一向的主张,正如也违背了葛擂硬这流人物一向的信条一样。
“汤姆,你目前需要多少?三位数吗?快说吧!讲一讲到底数目是多少。”
“赫德豪士先生,”汤姆回答说,现在他真正哭起来了;尽管他变得像个可怜虫,可是他流泪的样子还是比他抱怨的样子好看;“现在太迟了;就是有钱于我也无用了。以前我要是有这笔钱还有点用处。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你真够朋友。”
真够朋友!“狗崽子,狗崽子!你真是条蠢驴!”赫德豪士先生心里懒洋洋地想着。
“我认为你的提议是十分友好的表现,”汤姆握着他的手说。“那是十分友好的表现,赫德豪士先生。”
“嗯,”另一位回答说,“这笔钱或许不久更有用吧。我的好朋友,以后,你麻烦多时就告诉我,我替你想法子解决,或许比你自己想的办法还要好些。”
“谢谢你,”汤姆说,闷闷不乐地摇着头,嘴里嚼着玫瑰花苞。“我要早就认得你该多么好,赫德豪士先生。”
“汤姆,现在你要明白,”赫德豪士先生作结论说,他自己也扔了一两朵玫瑰花到水里去,作为对那小岛的献礼,那小岛总是向池边漂来,仿佛想成为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做每一件事都是自私的,我跟其他的人也完全一样。我是急于想看见,”他虽然急于想看见,但是他那种没精打采的样子,正如热带的阳光令人感觉又急躁又懒散一样;“你对待你姐姐温和些——你应该那样;同时你也应该做个更友爱,更讨人喜欢的弟弟——你应该成为那样一个人。”
“我要那么做,赫德豪士先生。”
“要做就做,汤姆。立刻开始吧。”
“我一定那么做。我姐姐露不久会告诉你我那么做了。”
“汤姆,既然我们的生意经谈妥了,”赫德豪士先生说,又拍了下他肩膀,他那样做是想叫他以为——那可怜的傻瓜也真以为——他是个好心肠的人,行所无事地提出这条件,以免他感恩戴德,“我们就分手,吃饭时再见吧。”
汤姆在饭前出现时,虽然心情似乎是够沉重的,身体还很机灵;他在庞得贝先生没进来之前就来了。他把手伸给露意莎,吻了她一下说:“我并不是存心要惹你生气,露。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你也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由此,那天的其余时间里,露意莎的脸上总带着微笑,而那微笑对着另一个人。唉,是对着另一个人的!
“这狗崽子已经说不上是她唯一喜欢的人了,”詹姆斯·赫德豪士想着,他把第一天见到那张美丽脸庞时的意见扭转过来了。“已经说不上了,已经说不上了。”
* * *
[1] 高根,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人见了她会立刻吓得变成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