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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慢慢地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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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梯芬从庞得贝先生家走出来时,天已黑了。夜色来得那么快,所以他带上门的时候没有站着向四周看看,就一直往街上慢慢地走去。他脑子里决没想到他上次到这房子来时碰到的那个稀奇的老太婆,但是,当他听见背后熟悉的脚步声而扭转身来时,竟发现这老太婆正和瑞茄一起走着。

他先看见瑞茄,因为他只听见她的脚步声。

“啊,瑞茄,我亲爱的!老太太,你怎么跟她在一道!”

“怎样,现在你觉得很奇怪了吧,当然,我得说,你有理由觉得奇怪,”那老太婆回答说。“你瞧,我又到这儿来了。”

“但是怎样会同瑞茄在一道呢?”斯梯芬说,放慢了脚步在她们之间走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嗯,我所以会碰见这位好姑娘,就跟我上次碰到你一样,”老太婆高兴地回答。“我今年比往年来迟了,因为我一直气喘,所以延期到天气暖和了才来。为了同样缘故,我的旅行不是在一天,而是在两天内完成的,今儿晚上就在铁道边那个‘旅客咖啡馆’找个铺位住下(那房子干净精致),明天早上六点钟再坐国会议定的三等减价客车回去。不过,你要问这跟这位好姑娘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来告诉你。我听说庞得贝先生结婚了。我是从报上看到这新闻的,看起来很阔绰——啊,看起来是好得了不得!”——老太婆用一种稀奇的热情细说着这事——“我也很想来看看他的妻子。我还没见过她呢。可是,要是你相信我的话,她打今天中午起,就没从那房子里出来过。因为我不愿轻轻易易就放弃看她的念头,所以在那儿走来走去地等着,最后地再等一小会儿,就在那时候,我在路上好几次都碰见这姑娘;她和蔼可亲,我就跟她谈起话来,她也跟我谈开了。得啦!”那老太婆向斯梯芬说,“其余的一切你可以自己想象,或许比听我唠叨还简短些。”

虽然老太婆的举动是再诚恳、再老实不过的,但是斯梯芬还是像前次那样,又得克服他对她油然而生的厌恶心。他用一种对他说来是自然的,而他知道对瑞茄说来也是自然的亲切态度,继续谈着对这年老的人说来是有趣的问题。

“是的,老太太,”他说,“我看见过那位太太,她又年轻又漂亮。瑞茄,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美丽的、含着思虑的黑眼睛,和那样安详的态度。”

“又年轻又漂亮。是呀!”老太婆高兴得叫了起来。“像玫瑰花一样美丽!好个幸福的妻子啊!”

“是的,老太太,我想她是那样的,”斯梯芬说。但是他却用怀疑的眼色瞟了瑞茄一眼。

“想她是那样的?她一定是那样的。她是你东家的太太呀,”老太婆回答说。

斯梯芬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说到东家,”他说,又瞟了瑞茄一眼,“他已不是我东家了。他和我已断绝了关系。”

“你不替他干活了吗?”瑞茄焦心地急忙问道。

“嗯,瑞茄,”他回答说,“不管是我不替他干,或者是他不让我替他干,反正结果一样。他厂里的活跟我分开了。这样也好——你们赶上我的时候,我正在想,这样更好些。要是我继续待在这儿,那就会祸上加祸。我走了或许对很多人有好处;或许对我自己也是件好事;总之,非这样做不可。我暂时得离开焦煤镇,重新开始,找个出路,我的亲爱的。”

“你打算上哪儿去呢,斯梯芬?”

“今儿晚上我还不知道,”他说,把帽子脱下,用掌心把稀薄的头发摩挲平了。“但是我今晚还不走,瑞茄;明天也不走。很难决定上哪儿去,但是会有好主意的。”

他所以能够下这决心,是由于不自私的念头的帮助。他还没顺手带上庞得贝的大门时,就想到他这样被迫离开,起码对她是有利的,免得她由于跟他往来使别人认为她也有问题。虽然跟她分手将使他感到痛苦异常;虽然他想到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别人对他的指责总是免不了的;但是,即使会碰到一些难以料到的困难和烦恼,只要能摆脱四天以来他所忍受的一切,那也可算是聊胜一筹了。

因此他就老老实实地说,“想不到这样决定了以后,我一身都感到轻松了,瑞茄。”她也不好使他的痛苦加重,所以就回报他一个安慰的微笑,于是三个人就一道走去。

穷人对于那些年纪大了的人,特别对于那些能自己挣扎,不倚靠别人而显得兴致很好的人,总是非常同情的。这老太婆无拘无束、心满意足,虽然比斯梯芬上次看见她时更显得衰老,但她毫不在乎,所以瑞茄和斯梯芬都对她发生了兴趣。她很利索地跟着他们走,以免他们为了她而放慢脚步,她非常感谢他们跟她谈话,也愿意继续不断地谈;因此,当他们走到他们住的地区时,她变得比刚才更精神抖擞了。

“到寒舍去吃杯茶吧,老太太。”斯梯芬说。“瑞茄也会去的;等会儿我送你回旅馆。瑞茄,恐怕我要很久以后,才能跟你在一道了。”

她们都答应了,于是三个人一起走到他住的地方去。当他们转入一条狭窄的街道,斯梯芬像平时一样,看着他凄凉的家,心情上又起了一种恐怖,向窗子瞟了一眼;窗户开着,跟他离家时一样,并无人在内。几个月前,那扰乱他生活的凶神恶煞又跑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现在唯一能证明她最后一次来过这儿的,只是他屋子里的家具更少了,他头上的白发更多了。

他点了支蜡烛,把小茶桌摆好,从楼下把开水拿上来,又在附近店里买了点茶叶和糖,一条长面包和一点牛油。面包是新做的,很脆,牛油也很新鲜,至于那些方糖,当然也不错——完全证实了焦煤镇那些工商业大王的典型证言,他们常说,工人过得像王公一样,先生。瑞茄泡好茶(客人太多,所以只好借了只杯子),客人都好好地享受这顿茶点。这位主人多少天以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社交活动。他的前途虽一片荒凉,但是他也津津有味地吃着茶点——这又证实了那些工商业大王的话:这些人完全不知道精打细算,先生。

“我从没想起问您贵姓,老太太,”斯梯芬说。

老太婆自称为:“派格拉太太。”

“我想,您居孀吧?”斯梯芬说。

“啊,居孀很多年了!”照派格拉太太算起来,斯梯芬出世的时候,派格拉太太的丈夫(世上少有的好丈夫)早已死了。

“可惜,那么好的人死了,”斯梯芬说,“有几个孩子?”

派格拉太太拿着茶杯托,杯子在那上面摇晃得咔哒咔哒响,表示她的心神不安。“没有,”她说,“现在没有了,现在没有了。”

“死了,斯梯芬,”瑞茄轻轻地提醒着说。

“对不住,我提起了这件事,”斯梯芬说,“我应该想到这话可能会惹人心痛。我——我要责备我自己。”

他为自己告罪的时候,老太婆的杯子响得更厉害了。“我原有一个儿子,”她说,她的难过显得很奇怪,不像寻常人伤心时那样;“他境况很好,非常地好。但是请你们不要提起他,他——”她放下了杯子,把两手一甩,似乎用这种姿势来表明“死了!”然后她才高声地说:“我失掉他了。”

斯梯芬正为自己使老太婆难过而深感不安,他的女房东从狭窄的楼梯上踢踢绊绊地走上来,把他叫到门边,低声对着他的耳朵说话。派格拉太太的耳朵决不聋,因为她听见了她所说的一个姓。

“庞得贝!”她用一种遏止不住的声音叫了出来,从桌子旁边惊得站了起来。“啊,把我藏起来!决不要让他看见我。等我躲开以后,再让他上来。请求你们,请求你们!”她的身体战栗着,非常地激动;当瑞茄竭力叫她放心的时候,她就躲到她背后;并不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

“请听我讲,老太太,请听我讲,”斯梯芬惊讶地说,“不是庞得贝先生,是他的妻子。你用不着怕她。不过一个钟头之前,你还发疯似地想看见她哩!”

“难道真的不是那位先生而是那位太太么?”她问道,身体还在战栗。

“千真万确!”

“那末,好吧,请你们不要跟我讲话,一点也不要注意我,”老太婆说。“让我自己悄悄坐在角落里好了。”

斯梯芬点点头;看了看瑞茄,想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可是她也不可能告诉他什么;他拿了蜡烛走下楼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照着露意莎走进房里来。跟在她后面的,是那个狗崽子。

斯梯芬为这不速之客的来临而深感惊讶,他把蜡烛放在桌上时,瑞茄已经站了起来,立在一旁,手上拿了她的披巾和帽子预备离开。斯梯芬也站在那儿,一只拳头撑在桌上,靠近蜡烛,等候客人讲话。

露意莎是生平第一次到焦煤镇“人手”的住处来;也是生平第一次面对面地跟个别的“人手”接近。她只知道他们有成千累万的人数。她只知道在一定的时间内,一定数目的“人手”可以制造出多少商品。她只知道他们像蚂蚁和甲虫一般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窝里爬出又爬进。她通过阅读对辛勤工作的昆虫的了解,比对这些辛勤工作的男女的了解要清楚得多。

这些家伙,叫他们做多少工就给他们多少钱,到此为止;这些家伙必然要受供求律的支配;这些家伙若违反了供求律,就陷入困难;这些家伙当麦价昂贵时就会勒紧肚皮,遇到麦价便宜时又会吃得过饱;这些家伙按照百分比在繁殖着,也造成犯罪的百分比相应的增加,同时又使必须受救济的贫民的百分比增加;这些家伙是可以批发的,可以从他们身上大捞一笔钱;这些家伙有时会像海洋似地汹涌澎湃,造成了一些损失和浪费(主要是他们自己的损失和浪费),然后又平静下去:她所知道的焦煤镇“人手”就是这样。但是她从没有想到把他们分为一个一个的人,犹如她从没有想到把海分成一滴一滴的水一样。

她站了一会儿,向房间四周看了看。从几把椅子,几本书,几张普通的版画和那张床,再看到两位女人和斯梯芬。

“由于刚才的事情,我来同你谈谈。要是你能允许,我很想帮帮你的忙。这位是你妻子吗?”

瑞茄抬起眼睛,这就足够说明答案是“不”,然后又把眼睛低垂下去。

“我记起来了,”露意莎因为自己弄错了,满脸通红地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曾听说你家庭中的不幸,不过那时我不曾留心听详细情形。我不是故意这样问而使这儿任何人感到不安。倘若我下面的问话,引起同样结果,那就请你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才好。”

就像不多一会儿之前,斯梯芬在庞得贝家里不知不觉地跟她谈起话来一样,她现在也不知不觉地跟瑞茄谈起话来。她的态度有点唐突生硬,却又犹豫胆怯。

“他告诉过你,他和我丈夫之间谈话的经过情形吗?我想,你一定是他的第一个顾问了。”

“我听到过那件事情的结果,少奶奶,”瑞茄说。

“我不知道刚才听时弄错了没有,是不是工人被厂主辞退后,所有的厂主都会拒绝雇用他呢?”

“工人要是在厂主中有了坏名声,工作机会就很少了——差不多是没有机会了,少奶奶。”

“你说的坏名声,我怎样来理解呢?”

“那就是有‘爱捣乱’的名声。”

“这样说来,无论是他自己阶级的人对他有偏见,或者是另一个阶级的人对他有偏见,他总是一样地要被牺牲了吗?这个镇上的两个阶级分得那么清楚,难道其间竟没有一个诚诚实实的工人容身的余地吗?”

瑞茄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他引起他的纺织工友们的怀疑,”露意莎说,“因为他曾经有过诺言不加入他们的组织。我想他一定是对你有过这种诺言吧。我可不可以问你,他为什么有这种诺言呢?”

瑞茄哇的一声哭起来了。“我并没有要他这样做,可怜的汉子。我只是叫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要避免惹祸;一点儿想不到,他反而为了我引起了麻烦。但是我知道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肯食言的。我深知他的这种脾气。”

斯梯芬以他一贯的沉思姿态,一手托住下巴,一直安静地留心听着。现在,他用一种远不及平时沉着的声音说道: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知道我对瑞茄的尊重、爱护和敬仰,以及原因在什么地方。对她作出这诺言时,我是认真的,她是我生命中的安琪儿。这是庄严的诺言。一言既出,决不更改。”

露意莎掉过脸来对着他,带着一种她所不惯于表示的敬意低下头来。她看看他,又看看瑞茄,她的脸色变得温和了。她问斯梯芬:“你打算怎么办呢?”她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

“嗯,夫人,”斯梯芬尽量泰然处之,笑了笑说:“我把工作做完后,想到别的地方去试试看。不管机会好不好,总得试试;不试就毫无办法——除非躺下来等死。”

“你怎样走法?”

“步行,我好心的太太,步行。”

露意莎脸红了,拿出了钱包。听得见钞票在沙沙作响,她摊平了一张放在桌上。

“瑞茄,请你告诉他——因为你知道怎样说,才不至于得罪他——这点钱他高兴怎样花就怎样花,是送他做路费的,你能不能劝他接受呢?”

“我不能劝他,少奶奶,”她把头扭到一边,回答说。“你对这可怜的汉子这样关心,上帝是要保佑你的。但是只有他才知道他自己的心,才知道怎样才对。”

露意莎看到这个原来十分沉着的男人刚才跟自己丈夫谈话时,那样直率、安详,而这会儿却失去了镇静,站在那儿用手捂住了脸;她显得有点不相信,有点吃惊,却很快地不胜同情。她伸出手,似乎本想碰碰他;立刻又约束住自己,收回了手。

“即使是瑞茄,也不能拿更体贴的话作这样体贴入微的帮助,”斯梯芬仍旧站在那儿,把手从脸上移开了说。“为了表明我不是不懂道理和不识恩义的人,我准备收下两镑钱。我借了这些钱将来是要奉还的。要是有能力,我将再度对您现在这举动表示我永远不忘的感激,那将是我生平最快慰的事了。”

她只得把那张钞票收起来,换了张他刚才说到的、钱数少得多的。无论从哪方面看来,斯梯芬既不彬彬有礼,又不漂亮,更说不上雅致,然而他接受赠款的态度,和他寥寥数语表示感谢的方式,却极其洒脱大方,即使以仪表著名的吉斯得斐儿爵爷花上一百年工夫教导他儿子,也不能教成这样[1]。

汤姆一直都坐在床上,一条腿摇来晃去的,嘴吮着手杖的头,似乎对一切都不理会。直到话谈到这里,他看见他姐姐准备离开了,就很急促地站起来,插了句嘴。

“露,等一等!在我们未走之前,我要跟他谈一下。我想起一件事。布拉克普儿,要是你跟我到楼梯旁边来,我就告诉你是什么。用不着照亮,喂!”汤姆看他到橱柜边取蜡烛,就表示不耐烦的样子。“我们讲话用不着亮的。”

斯梯芬跟他走出去,汤姆关上房门,用手抓住了门把手。

“喂!”他悄悄地附耳说道。“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别问我是什么事,因为或许没有什么结果。不过试试看也无妨。”

他呼出的气真是热,落在斯梯芬耳朵上就像火焰一样。

“今晚给你送口信的,”汤姆说,“就是银行里我们的小茶房。我管他叫我们的小茶房,因为我也是银行里的人。”

斯梯芬想:“他为什么那样着急!”他讲话那么慌乱。

“好了!”汤姆说。“注意听!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是星期一,”斯梯芬考虑了一下回答说。“嗯,先生,大概是星期五或星期六。”

“星期五或星期六,”汤姆说。“听着!我不敢肯定我能够做到我愿意帮你忙的那件事——你知道吧,屋里的那人是我姐姐——但是我或许能做到,就是做不到也没有什么妨碍。所以我讲给你听。你要是再碰到我们的小茶房还认得他吗?”

“当然认得,”斯梯芬说。

“很好,”汤姆回答说。“从今天起到你离开这地方为止,每天晚上下工以后,你就在银行左右待上个把钟头,好吗?假使他看见你待在那儿,不要做出你有话要同他讲的样子;因为除非我觉得我能办到我想帮你忙的事,我是不会叫他跟你谈什么的。如果我能办到,他会带个纸条或口信给你,要不然,他不会跟你接头的。喂,注意!你真听懂我的话了吗?”

黑暗中,他把一个手指头插入斯梯芬的外衣钮扣眼里,用一种离奇的样子,像螺丝钉似地把他那块衣服拧紧,拧了又拧。

“听懂了,”斯梯芬说。

“喂,注意!”汤姆重说一遍。“决不要弄错,也不要忘记了。我回家时告诉我姐姐,我想做什么,我知道,她会赞成的。注意!你清楚了,是吗?你全懂了吗?那很好。露,我们走吧!”

他喊她的时候,把房门推开了,但是没回到房里,也不等别人照亮就走下狭窄的楼梯。她开始下楼时,他已经走到楼底下了,而在她没能抓住他的膀子之前,他已走到街上去了。

派格拉太太一直待在角落里,直等到姐弟俩离开了,斯梯芬手拿蜡烛回来的时候。她对庞得贝太太有一种不是言语能表达的爱慕,而且,像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婆子那样哭起来了,“因为她真美丽可爱。”但是派格拉太太是那样地不安,唯恐她爱慕的对象回来,或别的人要来,所以那天晚上她也就不是那样兴高采烈了。对于一早就爬起来,工作辛苦的人们来说,天色已晚;因此茶会散了;斯梯芬和瑞茄把他们神秘的相识者护送到“旅客咖啡馆”门口,并在那儿跟她告别。

他们一同走回来,往瑞茄住的那条街的转弯处走去,当越走越近的时候,两人都默默无言。到了他们不常有的聚会总是在那儿结束的那个黑古隆冬的转弯地方,他们停了下来,仍然默无一言,似乎两人都怕开口。

“我走之前,我要想法子再跟你见次面,瑞茄,但是,要是不可能的话……”

“斯梯芬,你不预备再见我,我知道。我们两人最好还是决心彼此说出真心话吧!”

“你总是对的。这更爽快,更好。我刚才想,瑞茄,既然只剩一两天光景,就你来说,我的亲爱的,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这可能给你引起麻烦,毫无好处。”

“这我倒不在乎,斯梯芬。但是你晓得我们有约在先。我关心的倒是这一点。”

“对,对,”他说。“无论如何,这样总好些。”

“你会写信给我,并且告诉我一切情形吗,斯梯芬?”

“会的。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说呢,只希望老天爷照应你,老天爷保佑你,老天爷会感谢你和报答你的!”

“斯梯芬,我也希望老天爷保佑你,而且最后会赐你平安和休息!”

“那天晚上,我曾告诉你,我的亲爱的,”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说,“只要有你这样比我好得多的人在我身边,我就不会看到或者想到任何使我生气的事。现在你在我身边。你使我用比较乐观的眼光看待一切。祝福你。晚安。再会吧!”

他们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匆忙作别了,但是对这两个平凡的人来说,这却是个神圣的纪念。功利主义的经济学家们,骨瘦如柴的学究们,搜罗“事实”的要员们,斯斯文文而精疲力竭的不信宗教的先生们,把书上许多陈腐无聊的教条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先生们:在你们周围,穷人永远是存在的。趁时间还来得及,最好在他们心中培养想象和感情的最大美德,把他们那种极需要装饰的生活装饰起来;要不然,就是在你们胜利的日子来临的时候,他们的幻想已经完全从他们的心灵中被驱逐了出去,这时他们面对的,只是勉勉强强的糊口生活。现实就会像豺狼一般地把你们吞了下去。

斯梯芬工作了两天,没有人说一句话来鼓励他,在他上工和下工的时候,大家都躲开他。第二天收工时,他的活儿快做完了;第三天的末了,他的织机旁边也就没有人了。

头两天晚上,他都在银行门前的街上逗留着,每次都有一个钟头;但是任何好的或坏的事情都没发生。他为了不失约,决定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的晚上,在那儿整整等两个钟头。

先前为庞得贝先生管过家的那位太太,坐在二楼窗口,正如他以往看见的那样;小茶房时而跟她谈天,时而从遮阳帘向外看,帘子下面有“银行”两字,他有时也来到门口,站在台阶上吸点新鲜空气。他第一次出来时,斯梯芬想到他或许正找他,就靠近他身边走过去;但小茶房只把他眨巴眨巴的眼睛略微看他一看,一句话也没说。

劳动一整天后,还得一连两个钟头地游来荡去未免太长了。斯梯芬有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有时在拱道下的墙壁上靠靠,有时来往溜达着,有时听教堂钟声,有时停住脚步看儿童们在街上游戏。每个人当然总有点什么事情要做,所以一个光是游来荡去的人,总显得挺特别。第一个小时过去以后,就是斯梯芬也开始有了不安之感,觉得自己成了个不体面人物。

不久,点街灯的人来了,路边的灯都亮了起来,灯光成了两条直线越伸越长,直到它们在远处交叉在一起,往后看不见了。斯巴塞太太关了二楼窗户,拉下遮阳帘,上楼去了。立刻,有个亮光跟着她上楼,灯光先经过门上面的扇形窗,再经过楼梯间的两个窗子。等了一会儿,三楼的帘子的一角动了动,似乎斯巴塞太太的眼睛就在那儿看;接着帘子另一角也动了下,似乎小茶房的眼睛就在那边看。但斯梯芬仍然没有得到什么信息。两个钟头最后终于过完了,斯梯芬如释重负,像是为了补偿这种闲荡似的,快步走开了。

他只消跟女房东说声告别的话,就在临时打的地铺上睡下。因为行李已经捆好预备明天走,为了动身,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打算在“人手们”还没有上街之前,一清早就离开这市镇。

天才麻麻亮,他以惜别的眼光看了看这间屋子,伤心地想,也许他不会再看到这间屋子,然后就走出去了。镇上寂静无人,似乎所有的居民都宁愿抛弃这个地方,而不愿在那儿与他为伍。这时候,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是很惨淡的。就是快要升起的太阳也只使得天空一片苍茫,像阴沉沉的大海一样。

走过瑞茄住的地方,虽然这并不顺路;走过有红砖房子的街道;走过寂静无声的工厂,因为机器还没有开动;走过铁路,因为天已经渐渐亮了,所以那些红灯也渐渐变暗了;走过铁路附近那些乱七八糟的地带,半数的房子已经拆掉,有半数的房子正在盖;走过疏疏落落的红砖别墅,在那儿饱尝煤烟的长青树也都蒙上一层灰末,就像不整洁的吸鼻烟的人一样;又走过煤屑路和许多肮脏难看的地方;斯梯芬爬上了一个山顶,回头望着。

太阳已经亮晃晃地照着市镇,上早班的钟声响了。住家户的火还没有生起来,工厂的高烟囱独占了天空。它们喷出的大量毒烟,不用多久就会把天空笼罩住;但是,有半小时,有些窗子还是照耀得金光闪亮的,通过那些被烟熏的玻璃,焦煤镇居民看见的太阳,永远呈现出一种日食的状态。

真奇怪,斯梯芬不看烟囱而看飞鸟。真奇怪,他脚上没有煤灰,却有路上的尘土。真奇怪,活到这么大年纪,在这夏天早晨却像少年似的,开始另一种生涯!斯梯芬一手夹着行李卷儿,一面沉思默想,带着注意力集中的面色,顺着大路走去。两旁的树木形成了拱道,树叶沙沙地似乎在耳语,说:他在焦煤镇留下了一个情真意挚的人。

* * *

[1] 吉斯得斐儿爵爷(1694—1713)在给他儿子的家书中,谆谆教导他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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