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朋友们,焦煤镇受践踏的纺织工人们!啊,朋友们,同胞们,在专制淫威的压迫下的奴隶们!啊,朋友们,难友们,工友们,兄弟们!我告诉你们,时间已经到来,我们必须互相团结,成为一股集中的、联合的力量,把那些抢劫我们家庭,榨取我们血汗,剥削我们双手劳动,剥削我们精力,剥夺上帝所创造的人类的光荣权利,剥夺神圣的、永恒的同胞特权来自肥自饱的压迫者,打得粉身碎骨吧!”
“好哇!”“听,听,听呀!”“哇哈!”这些喊声和其他的喊声,由许多人从那挤得水泄不通的、闷得坏人的会场的各个角落里发出来。演讲者站在会场中的台子上,发着怒,带着泡泡沫沫吐出这许多话来。他说得慷慨激昂,脸热声嘶。在耀眼的煤气灯下,他高声叫喊,握着拳头,皱着眉毛,咬紧牙关,两只手臂挥来甩去,刚才他消耗太大,现在只得暂停说话,要杯水喝。
当他站在那儿喝水想使他那火红的脸冷静下来时,把这演说者跟那群抬着头静听他讲话的人进行比较,对他是极不利的。从外表看来,要不是他站在台上,也不会比群众高多少。在许多重要方面,他实质上是远在他们之下的。他不是那么诚实,他不是那么有丈夫气概,他不是那么和善;他以奸滑代替了他们的率真,他以激情代替了他们的实事求是和可靠的辨别力。他是个身材难看,两肩高耸,眉毛低垂,五官挤在一道,看起来似乎时时在抱怨着什么的人;他就是穿着那种奇奇怪怪的衣服,跟穿了朴素工服的大批听众对比起来,也相形见绌。往往看起来很奇怪:集会的人们往往服服帖帖地听任一个得意扬扬的人——不论他是贵族或是平民——枯燥无味地讲下去,其实大部分的听众都决没法子把这人从愚昧的深渊里提高到他们自己所达到的知识水平。特别奇怪的,甚至特别动人的,就是看到这一群诚实的人会被这么一个领袖所大大鼓动——他们的诚实大抵是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有资格的观察者所不能怀疑的。
好哇!听,听!哇哈!他们热忱的注意和意向在面部表情中充分显露出来,使人看了非常感动。在他们当中,没有注意力不集中、没有疲倦、没有无味的好奇心的表现;一切其他集会里可以看到的许多满不在乎的表情,在这里片刻也看不见。只要愿意上那儿去的人都可以明白看出,正如他们能明白看出屋顶上的横梁与涂了白粉的砖墙一样:在那里每个人都感觉到,他们的境遇不能再坏了;每个人都认为应该跟其他人联结在一起,使他们的景况变得好一些;每个人都觉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周围的同志们联合起来;整个这一群人都严肃地、深深地、忠心耿耿地怀着这信念——且不管这信念是对是错(不幸,这信念在当时的情况下是错的)。任何观察者决不会心里不知道,这些人正由于他们的种种幻想而表现出一些崇高的品质,可以尽善尽美地加以利用;同时,要是我们凭着不管多么陈腐的笼统原则妄说,这些人走入歧途是完全无缘无故的,是由于他们的无理性的意志,那就等于妄说,有烟而无火,有死而无生,有收获而无耕耘,任何东西或每件东西都是无中生有的。
演说者喝了口水,用揉成一团的手帕从左到右把起皱的额头揩了几次,再把他所有恢复了的力量集中起来,非常轻蔑、非常刻薄地大肆嘲骂。
“不过,我的朋友和弟兄们!工人和英国人,焦煤镇被践踏的纺织工人们!现在有那么一个人——很不幸,我不得不污辱这光荣称号,我不得不说这是个工人——他有经验,很清楚地知道你们的苦处和冤枉,知道你们是这国家里受损害的主要人物,也知道你们用高贵的团结一致的心情,使暴君们听见你们吼叫的声音而发抖,知道你们要把钱捐献出来给联合评议会,并且决定遵从这团体为你们的利益所做的任何决定——那么,我请问你们一下,要是有那么个人,我事实上得承认有那么个人,他,现在抛弃了他的岗位,出卖了他的旗帜,变成了叛徒、懦夫和变节的人;他,在现在这时期,一点不觉羞耻地在你们面前提出卑鄙可耻的声明,说他要脱离群众站在一旁,不愿参加到那些结合起来勇敢保卫他们自由和权利的人们当中——请问,对这样的人,你们怎么说呢?”
这当儿,会场中意见纷纭。有些人怪叫,嘘气,表示愤恨,但是一般人认为不听这人自己申说就加以罪名是不应该的。“斯拉克布瑞其,你说得对!”“让他站在台上!”“让他讲给我们听!”从各个角落里,发出了种种不同的提议。最后有个很高的声音嚷叫着:“那人在不在这儿?要是在这儿,斯拉克布瑞其,让我们听他自己说,不要听你的。”话一说完,大家都鼓掌了。
斯拉克布瑞其就是演说者的姓,他露出狞笑四处看了看;他把右手直伸出来(这是他那类人常用的姿势)叫下面那喧啸着的海洋平静下来,直到他们鸦雀无声为止。
“朋友和同胞们!”斯拉克布瑞其带着异常藐视的态度摇摇头说,“我并不奇怪你们这班趴在地下的劳动人民,竟不会相信有那么一个人活在世上。但是《圣经》上说:有为一碗红豆汤竟出卖了长子继承权的人,犹大·以色加略也曾出卖过耶稣[1],我们国家里也出现过卡斯尔累[2],因此你们中间当然也会有这样的人!”
这时,台前挤了好多人,呈现出一片混乱,不久就有一个人爬上台去站在演说者旁边,面对着大众。他面色惨白,脸上有点颤动——特别是他的嘴唇颤动得很厉害;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用左手摸着下巴,等候别人听他说话。那儿有个主席在掌握会场,执掌这个职务的人就来亲自处理这件事。
“朋友们,”他说,“我现在要运用我是你们的会长的职权,请我们的朋友斯拉克布瑞其坐下来,他在这件事中,也许有点儿感情冲动,因为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已经上台来了。你们都知道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这个人。你们一向都知道他的不幸和他的好名声。”
说完这些话,主席走上前去跟他热烈地握了握手,又坐下来了。斯拉克布瑞其也坐下来,揩着他热烘烘的前额——总是从左到右,而不是从相反的方向揩。
“朋友们,”斯梯芬在鸦雀无声的会场中开始说,“我已经听见关于我的那些话,我也不可能加以修正。但是我愿意你们与其听别人的话,不如听我亲口说出关于我自己事情的真相,虽然我在这么多的人的面前讲话一点儿都不习惯,一定会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斯拉克布瑞其摇了摇头,满怀愤恨,似乎要把它摇掉。
“庞得贝纺织厂的所有工人之中,唯有我没有同意你们提出的会章。我不赞成那会章。朋友们,我怀疑那会章对你们会有什么好处。更可能的,它对你们会有害处。”
斯拉克布瑞其抱着两臂大笑,皱皱眉头表示讥刺。
“但是,我不加入并不是全为了这缘故。如果仅仅这缘故,我也可以同意加入。但是我有我的道理——你们瞧,我有我自己的道理——拖住我的后腿;这道理不仅现在存在,而且永远——永远存在。”
斯拉克布瑞其跳起来站在他旁边,咬牙切齿,大嚷起来。“啊,朋友们,我告诉你们的不就是这个吗?啊,同胞们,我给你们的警告不就是这个吗?一个据说是饱受不平等法律之苦的人,他这种变节行为怎样来的呢?啊,英国人呀,我请问你们,你们中间的一分子已被人收买了,他那样赞成害自己,害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这种收买怎样来的呢?”
这时下面有人鼓掌,有些人向斯梯芬喊“无耻”;但是大部分听众都没有出声。他们看着斯梯芬憔悴的脸,这脸由于他老实的表情显得更加可怜;同时,因为他们天性仁慈,所以,与其说他们对他愤怒,不如说是表示惋惜。
“这位代表先生的职业是演说,”斯梯芬说,“他拿了钱,他很知道这工作该怎么做。那么,就让他这样做吧。但他别管我所忍受过的是什么。他是不能替我挑这担子的。除了我,任何人也不能代我挑这个担子。”
他这几句话说得挺得体,并且态度很庄严,使得听众更寂静,更注意起来。先前那个强有力的声音又喊:“斯拉克布瑞其,让这人说下去,你别开口!”于是这场所又变得异常安静了。
斯梯芬的声音虽然很低,大家听得还很清楚。他说:“兄弟们和工友们——我可以这样叫你们,但是,我不能这样叫这位代表先生——我只想再说一句话,就是我谈到天亮,我想说的也不过是这句话。我很知道我的前途怎样。我很知道,要是在这件事上我不同你们在一起,你们就决定不再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很知道,要是我倒毙在路旁,你们也觉得应该把我看成一个外人或素不相识的人,走开不睬。我所得到的结果,我也只好泰然处之了。”
“斯梯芬·布拉克普儿,”主席站起来说,“再想想看吧。汉子,要不然,你的老朋友们都会避开你了。”
场中四处发出同样的嗡嗡之声,虽然并没有人讲一句话。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斯梯芬的脸。要是他的决心改变了,那会使他们每人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他向四周围看看,知道是如此的。他的心中,对他们丝毫没有怨恨之意;他知道他们,没人能透过他们的表面弱点与错误想法往深处去了解他们,像他们的伙伴斯梯芬所能了解他们的那样。
“先生,我把这事想了不止一次了。我绝对不能加入。我只好走我自己的路。我预备离开这儿。”
他举起两臂表示敬意似的,站了一会儿;一直等到两只手膀慢慢地垂了下来,才又说道:
“我跟你们中间的一些人曾经谈过天,并且谈得很高兴;当我比现在年轻,心情比现在好一些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在此地的很多人的脸;我出生以来不曾跟人有过什么冲突;老天爷知道,要是有冲突,也不是我的过错。”他转过来对斯拉克布瑞其说:“你叫我叛徒——但是我要讲,随便给人家一个称呼很容易,但是要证明并不那么容易。那就这样算了。”
他已经挪动了一两步预备走下台去,忽然想起有什么事没讲,于是又走回来。
“或许,”他说,他那皱纹很多的脸慢慢地转来转去,似乎想同在场的每个人说话,不管他们坐得远还是坐得近;“或许,既然这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讨论了,如果还让我同你们一道做工,就会发生要罢工的威胁。我希望,与其让这时刻来到,我宁愿死,在这时刻没到来之前,我愿意孤单单地在你们当中继续做我的工作——真的,非如此不可,朋友们;并不是我想看你们把我怎样,只是为了生活。我没有工作怎么能生活;我从小生长在焦煤镇,我能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你们把我推出去,从此不跟我来往,把我看成路人,我也不会抱怨,但是我希望你们让我继续工作。要是我有权利的话,朋友们,这就是我的权利。”
没有人再讲一句话。屋里的人们打中间稍微闪开一点,留出一条道儿让那个已经不能再做他们朋友的人走开去,除了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不到任何声音。老斯梯芬的头脑中充满了烦恼,一个人也不看,一路走去,带着一种无扰无求的、谦卑的沉着态度,离开了这个场所。
斯梯芬走出去的时候,斯拉克布瑞其又把他演说家的手臂伸了出来,似乎想制止群众对斯梯芬的关怀,想用他出奇的精神力量来压制群众的热烈感情,他又在鼓舞他们的情绪了。“啊,我的英国同胞们,从前罗马的布鲁特斯[3]不是大义灭亲把他的儿子处了死刑吗;啊,我就要得到胜利的朋友们,斯巴达的母亲们不是把临阵脱逃的儿子们赶回去尝敌人的刀尖吗?那末,焦煤镇的工人们,有他们的若祖若宗在前,有表示钦佩的全世界人跟他们站在一道,有他们的子子孙孙在后,难道还不应该执行他们的神圣责任,从他们的为了神圣的大义而搭起的帐篷中把叛徒们赶出去吗?天上吹来的风会说:‘这是应该的’。来自东南西北的回声也会说:‘这是应该的’。因此让我们为联合评议会而欢呼三声吧。”
斯拉克布瑞其作了示范,定下了节奏。那许多脸上表示怀疑(也有点问心有愧)的人受到这声音的鼓舞,跟着喊起来。在共同信仰的真理面前,私情必须服从大义。万岁!散会的时候,那欢呼声还在震动着屋瓦。
于是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就轻轻易易地陷入了寂寞的苦境中,在他熟悉的人群里把孤单单的日子打发。一个到了外国的人,看着千千万万张不相识的脸,要想别人回看他一下而不可得,比起他来还算是处在快乐的人群之间。因为他每天起码碰到十个以往是他朋友的人,但他们现在却都把脸转开。这就是斯梯芬目前在醒着时,在工作时,在上下工途中,在门边、窗口、任何地方,时时刻刻所遭遇的情况。他们有一种默契,避免走他常走的那边街道;让那里除他之外,没有别人走。
多年以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跟别人来往,只以自己的思想为伴侣,这对他来说,已成习惯了。这以前,他心里从来没有感到那样热烈地需要别人时常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看他一眼,说句把话;也不知道这种点点滴滴的表示,能使他心里感到安适与舒服。
一连四天,他过着冗长而难受的日子,这使他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害怕。这几天中,他不但始终没去看瑞茄,并且避免所有能碰到她的机会;因为,他虽然知道这禁令还没有正式运用到厂里的女工中,但是他却发觉他认识的女工中,有些人对他的态度已改变了,因此他害怕碰见她们,并且深恐有人看见瑞茄跟他在一道,就可能把她也孤立了起来。所以,他在这四天中很孤单,没跟什么人说过话,直到那天晚上下工时,才有个头发面色都很淡的年轻人在街上跟他打招呼。
“你姓布拉克普儿,是吗?”那年轻人说。
斯梯芬的脸涨得通红,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帽子竟已脱下拿在手中(这或者由于感激人家跟他说话,或者由于这事来得太突然,或者两种原因都有)。他假装整理帽子的衬里说:“是的。”
“我想问问,你是不是那个被大家排挤的‘人手’?”这个头发面色都很淡的年轻问话人不是别个,就是毕周。
斯梯芬回答说:“是的。”
“从他们不愿意跟你为伍的情形看来,我猜想你就是那人。庞得贝先生要跟你谈话。你知道他住处,是吗?”
斯梯芬又说:“是的。”
“那末,你就径自去吧,好不好?”毕周说。“他在等你哩,你到那儿只要告诉佣人是你就行了。我是银行里的人;所以,如果你用不着我跟你去,你就径自去吧(他们叫我送你的),免得我再跑一趟。”
斯梯芬要走的路方向相反,但他转过身来,仿佛为责任所驱,走向巨人庞得贝的红砖古堡去了。
* * *
[1] 犹大·以色加略,是耶稣的门徒,曾把耶稣出卖给敌人。见《圣经·新约全书》。
[2] 卡斯尔累(1769—1822),是英国的政客,他异常反动,在维也纳会议里主张法国王政复辟,并在国会中提议要废止人身保护法案。
[3] 布鲁特斯(前85—前42),古罗马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