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绅士,继续不断地在一套不合人情的拘束下教养成人,竟成了一个伪君子,这是一桩极堪注意的事情;但是汤姆的情况的确如此。一个青年绅士,从来没有连续五分钟的自由自主的时间,结果他竟不能管束自己,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汤姆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青年绅士,在摇篮时代想象力就被扼杀了,但它的阴魂却化为下流的欲望来缠扰他,这是完全叫人莫名其妙的事;但是,无疑的,汤姆就是这样一个怪物。
“你抽烟吗?”当他们走到旅馆时,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问道。
“抽的!”汤姆说。
他起码得请汤姆上去坐一下,而汤姆起码也得上去坐一会儿。一方面由于喝的是可以解渴、相当清凉、并不淡薄、适合于那种炎热天气的冷饮,另一方面由于抽的是这地方买不着的一种稀罕烟丝,坐在沙发这一头的汤姆立刻感觉到心旷神怡,并且更觉得坐在那一头的、他新交上的朋友是值得崇拜的。
抽了一会儿烟以后,汤姆吹开浓烟,观察他的朋友。“他好像并不管自己衣服穿得怎样,”汤姆想,“可是他衣服多漂亮啊。他是个多大方的时髦人物!”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恰好跟汤姆的目光相遇,就说他没有喝什么酒,然后用他那懒洋洋的手再给他斟上一杯。
“谢谢你,”汤姆说。“谢谢你。唔,赫德豪士先生,我想今儿晚上老庞得贝够叫你倒胃口了吧。”汤姆说这话时一只眼睛眨了眨,端起杯子,故意地从杯子上面望着他的主人。
“他真是个很好的人!”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回答说。
“你真那么想吗?”汤姆的一只眼睛又眨了眨说。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笑了笑;从沙发的那头站起来,背靠壁炉架,在空炉子前面抽烟,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汤姆说:
“你是个多滑稽的小舅子!”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老庞得贝是个多么滑稽的大姐夫吧,”汤姆说。
“你真爱挖苦人,汤姆,”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顶嘴地说道。
跟穿着那样一件背心的人如此亲密;被那样一种声音亲密地叫作汤姆;那么快就同有那一副络腮胡子的人随随便便地无所不谈,这真是非常够味儿的事:结果使汤姆对自己非常满意。
“啊!我可不喜欢老庞得贝,如果你是那个意思,”他说,“我谈到庞得贝时总管他叫老庞得贝,我一向对他是这看法。我现在也不预备开始对老庞得贝客气。现在开始也未免太迟了。”
“我倒是无所谓的,”詹姆斯回答说;“不过,你要知道,他太太在旁边的时候,你可得小心点儿。”
“他太太?”汤姆说。“我的姐姐露?啊,是的!”于是他大笑起来,又喝了一小口清凉饮料。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仍站在原来地方,以原来姿势靠着炉架,带着他那种独特的从容态度抽着烟,和颜悦色地看着那狗崽子,似乎他知道自己是个迷人的鬼灵精,他只消缠着对方,那末,如果必要的话,对方一定会把自己整个的灵魂出卖给他。的确,看起来那狗崽子已经受他支配了。他鬼鬼祟祟地瞟着他的朋友,发现对方正表示钦佩地看着他,于是他就大胆望着他,把一只腿搁到沙发上去。
“我的姐姐露?”汤姆说。“她从没喜欢过老庞得贝。”
“那是讲过去,汤姆,”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用他的小指头弹了弹烟灰说,“我们讲现在。”
“中性动词,我们不管它。我们现在用现在式,直说法。用第一人称,单数来说:我不喜欢;第二人称,单数:你不喜欢;第三人称,单数:她不喜欢,”汤姆回答道。
“好!很妙!”他的朋友说。“不过你是说玩话罢了。”
“我的确不是说玩话,”汤姆叫道。“用我名誉担保!啊,赫德豪士先生,难道你真的想跟我说,你以为我姐姐露会喜欢老庞得贝吗?”
“我亲爱的老朋友,”对方回答说,“当我发现两个结了婚的人,生活在和谐与幸福之中时,我不那么想又该怎样想呢?”
话谈到这儿,汤姆已经把两条腿都搁在沙发上了。就算他的第二条腿还没搁上去,当他听见赫德豪士先生称他为“亲爱的老朋友”时,他也会受宠若惊地把腿抬上去。他感到必须做点什么,于是便把身体伸得更挺些,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装作毫不在乎地抽着烟,把他那寻常的脸孔和迷迷糊糊的眼睛转过来,对着那张非常随便而又很起劲地往下瞅着他的脸孔。
“你认识我们父亲,赫德豪士先生,”汤姆说,“所以,露嫁给老庞得贝的事,你就用不着吃惊了。她从没有过男朋友,父亲提出了老庞得贝,她就接受了他。”
“你那位很有趣味的姐姐倒挺有孝心,”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说。
“是的,但是,要不是为了我的缘故,”狗崽子说道,“她就不会那么孝顺,而这件事也不会那么容易成功。”
诱惑者仅仅扬了下眉毛,狗崽子就觉得非说下去不可。
“我说服了她,”他带着一种启发的优越态度说。“他们硬把我塞到老庞得贝的银行里去(我从不愿意到那儿去),我知道要是她泼了老庞得贝的冷水,我在那儿就会碰到麻烦;因此我把我的希望告诉了她,她就满足了我的希望。为了我,她什么事都愿意做。这是她很慷慨的地方,不是吗?”
“这是她可爱的地方,汤姆!”
“当然,这件事对她并不像对我那么重要,”汤姆冷冷地接着说,“因为我的自由和幸福,甚至于我的前程都依靠这个;至于她,既没有别的男朋友,而呆在家里又像坐监牢一般——尤其是在我离开以后,所以她嫁给庞得贝并不等于抛弃了另外的爱人;但是,话虽这么说,这还是她可取的地方。”
“非常有趣!她居然也安之若素。”
“啊,”汤姆带着瞧不起的沽恩示惠的态度回答说,“她是个道地的女孩子。一个女孩子在任何地方都能安之若素。她已经安于这种生活了,而且她并不介意。这种生活正和别种生活一样,对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再说,露虽然是女孩子,可不是普通女孩子。她能够把自己关起来闷声不响地一连想上一个钟头,我就常常看见她坐在火边默默地看着火。”
“哦,真的?她自有排遣的办法,”赫德豪士先生镇静地抽着烟说。
“倒并不是像你那样想的,”汤姆回答说,“因为我们老人家像做洋娃娃似的用各种干骨头和锯末儿把她填塞得满满的。这是他的教育方法。”
“拿他自己做榜样来造就他的女儿吗?”赫德豪士提示似地问道。
“他的女儿?唉!连其他所有的人都在内。哎呀,他也是那样来造就我的,”汤姆说。
“不可能吧!”
“可是,他的确是那么做的,”汤姆说,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赫德豪士先生,最初离家到老庞得贝那儿去时,我空空如也,像个没装水的汤婆子,对于生活,不比牡蛎知道得多。”
“嗐,汤姆!我简直不能相信。别开玩笑了。”
“我敢用灵魂担保!”狗崽子说。“我是说正经话;我确实是这样!”他正经而又严肃地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以极其得意的语调接着说,“啊!从那时起,我就学了一点乖。我不否认这点。但是,这是我自己学来的,全不关我老头子的事。”
“你聪明的姐姐呢?”
“我聪明的姐姐跟从前差不多。她时常向我诉苦,说不能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有所寄托;我也不知道她以后如何克服这种情况。但是她并不介意,”他精明地补了一句,又噗噗喷着烟。“女孩子总能安之若素的。”
“昨儿晚上,我到银行去问庞得贝先生的住址,碰到一位老太太在那儿,她似乎非常羡慕你姐姐,”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把他抽完的雪茄头扔掉了说。
“斯巴塞老太婆!”汤姆说。“怎么!你已经会过她了吗?”
他的朋友点点头。汤姆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以更丰富的表情,把那只眼睛(它几乎是不想再听他的话了)眨了眨,又用一只指头敲了几下鼻子。
“我想斯巴塞老太婆对于露的心情是超过了羡慕的,”汤姆说。“可以说是热爱和崇拜。庞得贝还是个单身汉的时候,斯巴塞老太婆从没有向他调情,引逗他来求婚。啊,从来没有!”
这就是那狗崽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不久他就昏昏沉沉,跟着就完全人事不知了。后来,他从恶梦中醒来,似乎有人用靴子踢了他一下,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说:“喂,太晚啦。回家去吧!”
“嗯!”他从沙发上挣扎起来说,“我得跟你告别了。我说,你的烟很好。但是太淡。”
“是的,太淡,”款待他的人回答说。
“淡——淡得可笑,”汤姆说。“你的门在哪儿?再会!”
他又做了个奇怪的梦,似乎被旅馆的茶房牵着在雾中走,雾给他带来相当麻烦和困难后,就化为大街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儿。于是他就不很费力地走回家去,不过他新朋友的风采和影响还在他脑海中留下一种印象——他似乎是懒洋洋地站在天空中,仍然带着那种随随便便的姿态,用原来的神气瞅着他。
这狗崽子回家上了床。如果他稍微懂得他那天晚上干的事,如果他真正是他姐姐的弟弟而不是狗崽子,他就该在中途赶快转弯,就该跑到那条染成了黑色、臭气熏天的河边,就该把那条河当作他的永远的安息之所,把河里的臭水当作帐子把他的头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