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得贝先生一听见这喜讯,首先感到不安的,就是他不得不把这事说给斯巴塞太太听。他决不定该怎样办才好,也决不定采取这步骤可能产生什么后果。她会不会马上卷起铺盖搬到斯卡鸠士夫人那儿去,或坚决不肯离开这房子一步呢;她会不会因此哭哭啼啼,破口大骂,或眼泪汪汪,扯发抓脸呢;她会不会因此心碎,或打碎那面穿衣镜呢?这些庞得贝先生都不能预料。不过,无论如何,这事既然必须做,他也就没有踌躇的余地;因此,在写了几封信而每封信都写不下去之后,他决定亲口告诉她。
决定专做这件大事的那晚,他在回家途中到药房买了瓶非常强烈的嗅盐备着。“我的老天爷!”庞得贝先生说,“要是她听到这事昏倒,我赌咒也要让她鼻子上的皮闻掉下来!”但是,尽管做了这样的准备,他还是毫无勇气地走进自己的家;当他站在这使他担心的人面前时,他就像一只狗刚从厨房里偷了嘴出来。
“晚安,庞得贝先生!”
“晚安,夫人,晚安。”他把他的椅子向前拖了一拖,而斯巴塞太太却把她的椅子往后挪了一挪,似乎在说:“这是你的炉边,老爷。我得老老实实地承认。如果你觉得理所当然,那你就把这整个的炉边全占去好了。”
“不要挪到北冰洋去,夫人!”庞得贝先生说。
“谢谢你,老爷,”斯巴塞太太回答道,把椅子拖了回来,不过比她原来所在的地方还是离开炉子远一点。
她用又硬又快的剪刀尖子,在白亚麻布上剪出一个个小洞眼做什么莫名其妙的装饰品,庞得贝先生就坐在那儿盯着她。她这种动作同她那副浓眉与罗马型的鼻子结合在一起,活生生地给人一种印象,觉得她像是老鹰在啄一只很难对付的小鸟的眼睛。她不停地做着活儿,过了好几分钟,才停下活儿抬起头来;等她一抬眼,庞得贝先生就把头一挺,来引起她的注意。
“斯巴塞太太,夫人,”庞得贝先生说,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为了放心起见,用右手试一试那小瓶子的木塞,看是不是容易拔开,随时可用,“我用不着跟你说,你不仅在家世和教养方面是个贵妇人,而且是极其通情达理的妇人。”
“老爷,”这位贵妇人回答说,“您用这一类的话来表示你对我的好感,可真不是第一次了。”
“斯巴塞太太,夫人,”庞得贝先生说,“我就要使你大吃一惊了。”
“是吗,老爷?”斯巴塞太太尽可能用一种非常镇静的态度发出疑问。她通常戴着露指的长手套,现在她把活儿放下来,把手套拉拉平整。
“夫人,”庞得贝说,“我就要跟汤姆·葛擂硬先生的女儿结婚了。”
“哦,老爷,”斯巴塞太太回答说。“我希望你幸福,庞得贝先生。啊,真的,我希望您幸福,老爷!”她是用一种极殷勤而又极体恤的态度说这句话的,所以反使庞得贝先生更加惊惶失措;倘若她真地把针线盒子朝镜子扔去,或者昏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那也许倒好些。他只得把嗅盐瓶的木塞在口袋里重新塞上,心想:“他妈的,这女人!谁猜得到她竟这样对待这事呢?”
“我诚心诚意地希望,老爷,”斯巴塞太太带着非常高超的神气说,似乎顷刻间有了一种权利,从今以后可以对他表示怜悯了,“希望你在各方面都很幸福。”
“唔,夫人,”庞得贝回答说,腔调稍含愤懑,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显然降低了,“感谢你。希望如此。”
“你真的那样希望吗,老爷?”斯巴塞太太表示特别殷勤地说,“但是你自然希望喽;你当然希望喽。”
接着,庞得贝先生因感到尴尬而默默无言。斯巴塞太太镇静地继续做她的活儿,偶尔低声咳一下,咳声似乎表示出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和耐性。
“喂,夫人,”庞得贝继续说,“在这情形下,我想像你这种性格的人继续留在这儿,恐怕有点不大合适吧,不过,你要是留在这儿,仍然是受欢迎的。”
“啊!那可不行,老爷,我决不能这样想!”斯巴塞太太摇摇头,态度依然高超,只不过低微的咳嗽声有点改变罢了——她现在又咳起来,似乎有一个未卜先知的精灵从她心中出现了,但是,最好还是咳一下把它压下去。
“夫人,”庞得贝说,“不过,银行那儿有几间屋子,一个出身和教养都很高贵的妇人,要是肯去照管,那真要叫我们喜出望外,因为就是我们想请也不一定请得到,如果同样的数目——”
“请您原谅,老爷。您一向是那么好,答应我用‘年敬’来代替那种说法的。”
“好吧,夫人,就说年敬吧。要是你去那儿,觉得同样的年敬可以接受,那么,我就看不出我们为什么要分手,除非你看得出来。”
“老爷,”斯巴塞太太回答道。“这建议很像您为人,假如将来我在银行里的职位是我所能承担的,而不致再降低我的社会地位——”
“唔,当然是这样,”庞得贝说,“要不是这样,夫人,我也不会对一个曾经在上流社会活动过的贵妇人提出这建议。你知道,我才不在乎什么上流社会!但是,你在这方面是在乎的。”
“庞得贝先生,您真体谅人。”
“你可以有自己的一套房间,可以有自己的煤和蜡烛以及其他东西,还可以有自己的女仆来伺候你,晚上又可以有小茶房保卫你,我有理由敢说一句,你会感到很舒服的,”庞得贝说。
“老爷,”斯巴塞太太接口说,“不要说了吧。辞去了我在这儿的责任,我还是不能自由自主,还是不得不吃别人的面包;”——她要是用“甜面包”[1]这个词来代替“面包”,可能来得更恰当些,因为这种精致的食品加上可口的棕色酱汁,是她在晚饭时最爱吃的东西——“不过,与其从别人手中接受面包,我宁可从您手中接受。因此,老爷,我感激地接受您的提议,并且对您过去的照应表示诚恳的谢意。同时,我希望,老爷,”斯巴塞太太说,用一种庄严动人同时又表示着怜悯的态度来结束这番谈话,“我痴心地盼望,葛擂硬小姐成为你的理想人物,也是配得上你的一个人儿。”
斯巴塞太太的态度再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了。庞得贝的夸夸其谈或自鸣得意的各种自我表现对她都无影响;斯巴塞太太决意要可怜他,把他看作“牺牲者”。她又有礼貌,又亲切,又高兴,又充满希望;但是,她越有礼貌,越亲切,越高兴,越充满希望,就越显得她完全是个模范人物;作为“牺牲者”和“祭品”的他,也就越显得可怜。她对他悲惨的命运表示关切,当她盯着他时,他那红彤彤的宽大脸上就常常有冷汗冒出来。
在这期间,婚礼决定在八个礼拜后举行,而庞得贝先生作为已被接受的求婚者,每晚都到石屋去。在那些时候,他总是以送手镯等方式来表示他的爱情;而且,在订婚期间一切场合里,每当他来到石屋时,爱情老是以“制造”的方式表现出来。衣服在制造了,首饰在制造了,婚礼用的糕饼和手套也都在制造了,聘礼单子也制造出来了,一大堆的“事实”聚拢起来,为了对这个婚约表示适当的敬意。自始至终,这件事就全是“事实”。时光,并不像无聊诗人在这种时候所说的那样,过得像玫瑰花那样甜蜜;钟也走得像别的时期一样,既不快一点,也不慢一点。葛擂硬先生的天文台中那座统计学一样要命的挂钟,也按照一贯的规律,在每秒钟开始的时候即当头一击,把每一秒都葬送到时光的坟墓中去了。
正如一年三百六十多天来到专讲理性的人们跟前一样,那一天也终于来了。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绅士老爷和那一区的国会议员、石屋的主人汤玛士·葛擂硬先生的大小姐露意莎就在教堂里结了婚。那个教堂的上面有雕花的支柱,是当时盛行的建筑形式。神圣的婚礼举行以后,他们就回到上面所说的石屋去进早餐。
在这良辰吉日,一帮益人智慧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知道吃的和喝的每一样东西是用什么原料做成的,怎样输出和怎样输入的,输出或输入的数量是多少,是装在本国或者外国船只的哪一种货舱底下的,以及其他等等有关的事实。以理性的眼光来看,那些女傧相从小珍·葛擂硬起,都配得上做善于计算的小伙子们的贤内助;总而言之,这群人中谁也没有荒谬念头。
早餐后,新郎用下列的话向大家讲: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承蒙你们对我的太太和我表示敬意,举杯祝贺我们健康与幸福,我想我也得答谢一番;但是,你们都知道我,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知道我的出身。你们决不会期望我这样一个人会来演说一番。因为我这样的人看见一个邮筒就说是邮筒;看到一只泵就说是泵;决不会把邮筒叫泵,或者把泵叫邮筒;也不会把这两种东西的任何一种叫牙签。如果你们希望今天早上有人演说,那么,我的朋友和岳父汤姆·葛擂硬是个国会议员,要听演说你们知道去找谁。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不过,我今天四下看看桌子边的人,有点觉得自己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了。同时也叫我想到,自己当年是个衣衫褴褛的街头流浪儿的时候,只有凑着街上的水泵,才能洗洗脸,但是最多也不过两礼拜洗一次,那时哪里想得到会同汤姆·葛擂硬的女儿结婚。我希望大家原谅我的独立之感。因此我希望你们对我的独立之感表示赞许。如果你们不赞许,我也没办法。我的确觉得自己独立了。刚才我谈到过,而你们也谈到过关于我和汤姆·葛擂硬的女儿结婚的事。这事使我非常高兴。我很久以来就有这种愿望。我看她长大,我相信她配得上我。同时——不瞒你们说——我相信我也配得上她。因此,我代表我们俩感谢你们对我们表示的好意;对于今天光临的还没有结婚的贵宾们,我但愿每个单身汉都能找到像我找到的这么好的老婆。同时我也希望每位小姐能找到像我老婆找到的这么好的丈夫。”
演说后不久,这对幸福夫妇就预备去上火车;因为他们要到法国里昂作蜜月旅行,就便让庞得贝先生利用这机会看看那地方的“人手”情况,看看他们是否也要求用金调羹喝汤。新娘穿了旅行装正在下楼,发现汤姆等着她——面孔绯红,不是由于兴奋,就是由于早餐时喝了些葡萄酒。
“你真是个有勇气的姑娘,刮刮叫的好姐姐,露!”汤姆悄悄地讲。
她抱住他,实在说,那天她应该抱住的是个品质比他好得多的人,平日她是安详镇静的,现在却第一次显出了激动的样儿。
“老庞得贝已经准备好了,”汤姆说。“时间到了。再会!我盼着你回来。我说,我亲爱的露!现在什么事情都好极了!”
* * *
[1] “甜面包”是小牛或小羊的膵子,为美味之一。原文的前句是“还是不得不吃别人的面包”,后句是“她要是用‘甜面包’这个词来代替‘面包’,可能来得更恰当些”;用“sweetbread”代替“bread”是含有讽刺之意,所以照字面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