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葛擂硬先生跟蓝髯公[1]并不相像,可是他的房里因为堆满了蓝皮书,简直成了蓝色房间。凡是这些蓝皮书能证明的(一般说来,你爱叫它们证明什么,它们就能证明什么),它们都在那儿证明了。它们形成一支大军,时常有新兵到来加强阵容。在这个魔房里,那些最复杂的社会问题通过计算,得出了正确的总数,而最后得到了解决——我们但愿那些有关的人都能够知道这一点。好像一座天文台不应该开什么窗子,而坐在里面的天文家应该只用钢笔、墨水和纸张来计算星宿的运行一样,葛擂硬先生在他的天文台中(还有许多像这样的天文台呢),也用不着观察他周围千千万万的人,就可以在一块石板上来摆布他们的命运,用一块小小的肮脏海绵把他们所有的眼泪都揩干。
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这个天文台吧。这是一个气氛严肃的房间,里面有一座像统计学一样要命的挂钟,每秒钟都要响一下,好像钉锤一下下敲在棺材板上。有一个窗子正对着焦煤镇,当露意莎在她父亲的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她就看到那些高耸的烟囱和一大片一大片朦胧地呈现在远处的浓烟。
“我亲爱的露意莎,”她的父亲说,“我昨天晚上叫你做好思想准备,希望你认真注意一下我们现在正要进行的这番谈话。你受过那么好的教育,而且我很高兴地说,你又学习得那样好,因此我完全相信你能明白事理。你并不感情用事,也不带浪漫气息,你向来根据理性与算计,从坚实而冷静的立场来观察一切事情。我知道你会只从那个立场来观察、来考虑我就要跟你说的话。”
他等了一等,似乎只要她说点什么,就会使得他高兴。但是她一声也不响。
“露意莎,我亲爱的,有人对我提出要向你求婚了。”
他又等了一等,她仍然一言不答。这就使得他诧异起来,只好轻轻地重说一遍,“求婚呀,我亲爱的。”听了这句话,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回答说:
“我在听你讲,爸爸。我确实在听着哩。”
“好!”葛擂硬先生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笑逐颜开地说,“你比我料想的还要冷静得多,露意莎。或许,你对我受人之托而来讲的这件事情,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吧?”
“爸爸,在你没讲出来之前,我不能说我有准备或没有准备。我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希望你明白地说给我听,爸爸。”
说来也奇怪,在这个时候,葛擂硬先生反而不及他女儿那样镇静。他手里拿了一把裁纸刀,把它翻过来,放下去,再拿起来,甚至于还顺着刀锋看去,考虑着怎样讲下去才好。
“我亲爱的露意莎,你的话很有道理。我答应要让你知道的——简单说,就是庞得贝先生告诉我,他很久以来就以一种特殊的兴趣与愉快的心情来关心你的进步,而且很久就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可以向你求婚。他时时刻刻期待着的这一天,现在到来了。庞得贝先生已对我提过想跟你求婚的话,他请求我向你宣布,并且转达他的愿望,希望你对这件事会予以好意的考虑。”
他们之间保持着沉默。那个像统计学一样要命的挂钟响得非常空洞。远处的煤烟显得又黑又浓。
“爸爸,”露意莎说,“你以为我爱庞得贝先生吗?”
葛擂硬先生被这句出乎意外的问话弄得极其狼狈。“哎呀,我的孩子,”他回答说,“这话——的确——不能由我来说。”
“爸爸,”露意莎追问道,声调跟方才一样,“你要我爱庞得贝先生吗?”
“我亲爱的露意莎,不。不,我不要求什么。”
“爸爸,”她仍然追问着,“庞得贝先生要我爱他吗?”
“真的,我的亲爱的,”葛擂硬先生说,“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
“很难回答——‘是’,或者‘不是’;对吗,爸爸?”
“对的,我亲爱的。因为……”这儿有了须待说明的事情,所以他又振作起来了;“因为这个回答,露意莎,事实上要看我们对这个说法怎样解释。庞得贝先生没有误会你,也没有误会他自己,会妄想什么空想的、异想天开的、或者(我用的都是同一意义的词儿)热情的东西。如果他居然忘了你多么通达事理(且不说他自己也多么通达事理),而出于任何这一类的动机提出求婚的话,那么庞得贝先生就等于白白地亲眼看见你长大了。因此,所谓‘爱不爱’这个说法的本身——我不过向你提出这一点,我亲爱的——在此地提出来可能不大适当吧。”
“那么你劝我用什么来代替这个提法呢,爸爸?”
“唔,我亲爱的露意莎,”葛擂硬先生说,这会儿完全恢复了镇静,“你既然问我,我就劝你把这个问题干脆当作一个明确的‘事实’来考虑,正如你对其他问题都一贯用这态度考虑一样。那些无知无识的和昏头昏脑的人们可能用枝枝节节与事实无关的幻想,以及荒诞无稽的念头(严格地看来这些念头真正都是荒诞无稽的),掺杂在这样的问题中,但是你比他们明白多了,不是我当面夸奖你。那末,跟眼前这事有关的‘事实’是什么呢?照虚年龄来说,你已经二十岁了;庞得贝先生照虚年龄来算是五十岁。从你们两人的年龄来说,是有些不相称,但是从你们的财产和地位来说没什么不相称的;相反,倒非常门当户对呢。那么,问题来了,只有一点不相称,就能作为这么一桩婚姻的障碍吗?考虑这问题时,参考一下从英格兰与威尔士搜集来的婚姻统计数字,倒是很重要的。在参考这些数字时,我发现双方年龄不相称的婚姻占大部分,而且在这些婚姻中,年龄较大的一方,差不多有四分之三强是新郎。在大不列颠所属的印度土人中,在中国的相当一部分地区,以及在鞑靼的卡尔木克人中,旅行家供给我们的最好的估计方法,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这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说明这‘规律’的广泛性。因此,刚才我所讲的不相称,几乎已不成其为不相称;而且(实际上)简直没有什么不相称。”
“你主张,爸爸,”露意莎说道,她那谨慎安详的样子丝毫不为这些令人满意的答案所影响,“我用什么来代替我刚才用的那个字眼呢?来代替那个在此地用来是不适当的说法呢?”
“露意莎,”她的父亲回答说,“在我看来,没有哪件事比这更清楚的了。严格地把你自己约束在‘事实’的范围内,你对自己提出的‘事实’问题就是:是不是庞得贝先生要求我嫁给他?是的,他要求的。因此剩下来的唯一问题就是:我要不要嫁给他呢?——我想没有比这更清楚的话了吧?”
“我要不要嫁给他?”露意莎一个字一个字地重说了一遍。
“一点儿不错。作为你的父亲,我亲爱的露意莎,我很满意,因为我知道你在考虑这问题时,不同于其他青年女子,不会凭先入为主的思想习惯、生活习惯来考虑这问题的。”
“是的,爸爸,”她回答说,“我并不是那样。”
“我现在就让你自己判断,”葛擂硬先生说。“我已经把这问题提出来了,我的提法正如一切讲究实际的人通常对这类问题的提法一样;当初你母亲和我的问题也是用同样方式提出的。其余呢,我亲爱的露意莎,就由你决定了。”
谈话一开始,她就坐在那儿盯着看他。现在,他朝椅背上一靠,该是他把那双深窟窿一般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了,或许他能看出,她在这一刹那间是在彷徨莫定,似乎恨不得倒在他的怀中,把郁积在心中的话都向他吐露。但是,要是他看到这一点,他一定会一跃跳过那些人为的障碍,这些障碍全是他多年来在他自己与那些微妙的人性本质之间树立起来的,那些本质直到世界的末日,也不是极巧妙代数学所能捉摸的,而到那时候,就是代数学也要与世界同归于尽了。这些障碍是太多了,也太高了,他跳不过去。他那副刚愎自用的、功利主义的、实际的面孔,使她的心肠又变硬了;而刚才所讲的那一刹那也因此飞入了无底的“过去”深渊,同永沉在那儿的所有失去的机会混在一起。
她的眼光离开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地久久望着窗外。最后,他说道:“你是不是跟焦煤镇的工厂烟囱商量呢,露意莎?”
“那儿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死气沉沉的单调的煤烟。但是,一到晚上,火光就会冒出来的,爸爸!”她迅速地转过脸来回答说。
“我当然知道这个,露意莎。只不过,我不懂你说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平心而论,他确实不知道。
她用手轻轻一挥,把这个话头甩开,又把注意力集中,对他说道:“爸爸,我常常想到生命是短促的。”——这非常显然地是他拿手的题目,所以他就插嘴了。
“没有疑问,生命是短促的,我的亲爱的。但是,近年来已经有人证明,人的平均寿命还是在增加着。其他的一切正确数字姑且不谈,光是人寿保险公司和管理年金的机关,根据它们的计算,就已经把这事实证明了。”
“我讲的是我自己的生命,爸爸。”
“啊,真的吗?但是,”葛擂硬先生说,“我用不着向你指出,露意莎,你的生命还是被那支配一切生命的规律支配着的。”
“我活在世上一天,就愿意做一点我能做的事,或做一点适合我做的事。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葛擂硬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样去理解;就回答说,“怎么,关系?什么关系,我亲爱的?”
“庞得贝先生要我嫁给他,”她不顾他插话,镇定地、直截了当地说下去,“我要问自己的问题是:我要不要嫁给他?是那样,爸爸,对吗?您就是这样告诉我的,爸爸。不是吗?”
“当然是的,我亲爱的。”
“就这样吧。既然庞得贝先生愿意这样来娶我,我对他的求婚就算是同意了吧。告诉他,爸爸,请你尽快告诉他,这就是我的回答。如果可能,我请您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说给他听,因为我希望他知道我说过些什么话。”
“这个要求很对,我亲爱的,”她父亲表示赞许地回答说,“要说得一字不差。我会照你这很合理的请求办的。关于你结婚的日期,你有什么意见吗,我的孩子?”
“没有,爸爸。这有什么关系呢?”
葛擂硬先生已经把他的椅子挪过来更靠近她一些,拉着她的手。但是,她那句说了又说的话,听来似乎有点刺耳。他稍微停了一下,看着她,仍然拉着她的手,说:
“露意莎,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来问你个问题,因为在我看来,所有问的事存在的可能性太小了。但是,也许我还是该问一下。你从不曾私下希望别人来向你求婚吧?”
“爸爸,”她几乎带着揶揄的口吻回答说,“还有什么人来向我求婚呢?我看见过什么人?我到过什么地方?我有过什么谈情说爱的经验呢?”
“我亲爱的露意莎,”葛擂硬先生这一下放心了,满意了,回答说,“你把我的话纠正得很对。我不过想尽责任罢了。”
露意莎用她那种文静的态度说:“爸爸,关于兴趣和幻想,希望和热情,关于可能滋生出这类轻浮情绪的我的这一部分的天性,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有什么方法逃避那些可以证明的问题,和那些可以掌握的现实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地紧握拳头,好像抓住个实物似的,又慢慢松开手来,就像在抛弃什么灰尘和泥土。
“我亲爱的,”她那异常实际的父亲表示同意道,“的确是的,的确是的。”
“那么,爸爸,”她继续说,“你问我的问题多奇怪!我即使常听说,一般的孩子们,都有他们孩子气的嗜好,但这些天真无邪的东西从没在我的胸中扎根。您是那样小心谨慎地照顾我,使我从来就没有一颗孩子的心。您使我受到那么良好的教育,所以我从来就没有做过孩子的梦。我从小到现在,您对我总是那样考虑周到,爸爸,使我从没孩子的信仰或孩子的恐惧。”
葛擂硬先生既为自己的成绩感动,又为女儿对这一成绩的证词感动。“我亲爱的露意莎,”他说,“你充分报答了我的爱护了。亲亲我吧,我亲爱的女儿。”
于是,他的女儿亲了他一下。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我现在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你,我的爱女啊,你的正确决定使我非常高兴。庞得贝先生是个非凡人物;存在于你们之间的那点小小的不相称——如果有的话——已经被你健全的思想完全抵消了。我一贯教育你的目的,就在这儿;想叫你就是在幼年时代(如果我可以这样表白心意的话),就差不多像成人一般。再亲我一次吧,露意莎。好吧,我们去找你母亲去。”
于是,他们走到下面的客厅里去,那位没有无聊念头的贵妇人,如同平常一样躺在那儿,西丝正在她旁边做着活儿。他们进来之后,她微微显得恢复了生气,不久,那个模糊的透明体就坐了起来。
“葛擂硬太太,”她丈夫有点不耐烦地等她完成这艰难动作,说道,“让我把庞得贝太太介绍给你。”
“啊!”葛擂硬太太说,“原来你们已经解决这问题了!好,我肯定地说,我真盼望你的身体会很健康,露意莎;因为,要是你像我,一结婚就头痛欲裂,那我就不能认为你值得羡慕;虽然我相信,你自以为人家都羡慕你,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这样。不管怎样,我还是祝贺你,我的亲爱的——同时我盼望你现在可以把你学到的那许多什么学,好好地运用出来,我真是这样盼望的!我一定要亲你一下,表示祝贺,露意莎,但不要碰我右边的膀子,因为我右膀一天到晚都很不舒服似的。”在对她表示亲热后,葛擂硬太太整理了一下围巾,抽抽噎噎地说着,“你瞧,从今以后,我一天到晚都要发愁了,究竟怎样称呼他才好呢!”
她丈夫很严肃地说:“葛擂硬太太,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同露意莎结婚后,葛擂硬先生,我到底怎样称呼他!我对他总得有个称呼呀。常常同他讲话而不给他称呼,这是不可能的。”葛擂硬太太既表示她有礼貌,又觉得受了委屈地说道。“我不能叫他约瑟亚,因为我叫不惯这名字。你自己大概也不愿意我叫他约[2],这是你深知的。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叫自己的女婿‘先生’呢?不行,我相信不应该,除非到了那么一天,我这个久病的人动弹不得,非得受我的亲戚的蹂躏不可。那么,我究竟要怎样称呼他才好呢?”
对这大出意外的事,在座的人没有哪个有什么意见可提,葛擂硬太太对她刚才所讲的话,加上一个遗嘱式的附件之后,就暂时又没有气了:
“关于婚礼,露意莎,我所要求的是——我作这要求时心跳得厉害,真的,连我的脚底心也感觉到了——赶快举行婚礼吧。要不然,我知道这就要变成我听不完的话题了。”
当葛擂硬先生介绍庞得贝太太的时候,西丝忽然转过头来,带着惊讶、怜悯、悲愁、怀疑以及其他许多情绪,一直对露意莎望着。这一点,露意莎不看也知道,也感觉得到。从这时起,她对于西丝就变成个既无热情、又傲慢又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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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蓝髯公》,是法国17世纪小说家佩罗的作品。书中主人公拉乌尔的胡子据说是蓝色的,因此外号就叫“蓝髯公”。这个蓝髯公娶过许多妻子,但他把她们一个一个都谋害了,把尸体放在一间房子里面。后来他的罪行被他的最后一个妻子发现了,她的兄弟于是把他杀死。
[2] “约”是约瑟亚的爱称。又,在苏格兰语中意为“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