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斯梯芬走下那两级白色的台阶,拉住大句点一般的铜把手把那钉了铜牌的黑色大门关上了,后来他发现他的汗手把大句点弄模糊了,临别时用外衣的袖子擦了一下。他两眼向地穿过那条街,正这样忧郁地走着,发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膀子。
碰他的不是他在那个时刻最需要的人——那个人的手只要碰他一下就可以使他心灵中的浪涛平息下来,正如具有最崇高的爱和耐心的那位一样,只要手举起来,就可使波涛汹涌的海面平静了下来[1]——虽然如此,这也是只女人的手。他站住了转身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身材很高,仍然很挺拔,虽然受了时间的折磨而有点憔悴。她穿得很干净,很朴素,鞋上带着泥土,因为刚从乡下来。她不习惯这种尘嚣,态度有点慌慌张张;一条以备不时之需的粗围巾散搭在膀子上;笨重的雨伞和一只小篮子;一副还戴不太惯的长指头手套:这一切都说明了,这是个穿了朴素的假日服装,很少到焦煤镇来的乡下老太婆。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凭他那个阶级所特有的敏锐观察力,一眼就看出这一点,他把注意力集中的脸低下,为了更便于倾听她的话——他的脸同许多他那阶级的人的脸一样,由于长期在巨大的嘈杂声中用眼和用手做工的缘故,所以有一种集中注意力的神气,我们如果看见过聋子的面部表情,就会觉得这种神气是很熟悉的。
“请问你,先生,”那老太婆说,“我看到从那位绅士家里出来的是不是你?”她回头指着庞得贝先生的房子说。“我相信是你,除非我运气不好跟错了人?”
“是的,老太太,”斯梯芬回答说,“那就是我。”
“你看见了——请你原谅老太婆的好奇心——你看见了那位绅士没有呢?”
“看见了,老太太。”
“他看来怎样,先生?他是不是又魁梧、又豪放、又直爽、又精神饱满呢?”当她挺身昂首,用相应的姿态来配合她所讲的话的时候,斯梯芬忽然觉得仿佛曾经看见过这个老太婆,而且不很喜欢她。
“啊,是的,”他更加注意地看着她,回答道,“他就是那样。”
“而且,”老太婆说,“像清风一样健康吗?”
“是的,”斯梯芬回答道。“他正在吃东西喝酒——声音像大马蜂一样,又高又大。”
“谢谢你!”老太婆以无比满足的心情说道。“谢谢你!”
他的确从来没见过这老太太。但是,他心里有种模糊的记忆,似乎他不止一次在梦中见过跟她一样的那么个老婆婆。
她跟在他身边走着,他文雅地凑和着她的兴致,说焦煤镇是个热闹地方,不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她回答说,“当然!热闹极了!”于是,他又说,看来她是从乡下来的,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她也作了肯定的回答。
“今天早上,我是坐国会规定的火车[2]来的。我坐国会规定的火车走了四十英里路,今天下午回去又要坐车走这四十英里。早上我步行了九英里路才到车站,晚上回去的时候,要是路上碰不到人让我搭车的话,还要走九英里才能到家。我这么大的年纪,先生,总算很行吧!”这个喜欢讲话的老太婆,高兴得眼睛发亮地说道。
“可真是的。不常常这么干吧,老太太。”
“不,不。只是一年一次,”她摇了摇头回答说。“我这样地花我的积蓄,每年一次。我每年照例来的,在街上溜达溜达,看看这些绅士们。”
“只是来看看他们吗?”斯梯芬问道。
“这对于我来说,就很够了,”她的态度非常诚恳,极有兴致地回答说。“我别无所求!我在街这边站了很久,想等那位绅士出来,”她又回过头去向庞得贝先生的房子望望说,“但是,今天他很晚还没有出来,所以我没有看见他。出来的倒是你。可是,假如我不看他一眼就回去——我只希望看一眼就够了——那可多糟呀!我看见了你,而你又曾看见他,我只好认为这也就行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两眼盯着斯梯芬,似乎要把他的模样儿牢记在心里,只不过眼睛不像刚才那样发亮罢了。
虽然斯梯芬承认各人的嗜好不同,并且对焦煤镇的贵人们是毕恭毕敬的,但是花了那么多气力来满足这种非常奇特的兴趣,这就叫他百思莫解了。现在,他们正走过教堂,他的眼睛看到了大钟的时候,脚步就加快了。
他是要上班去吧?这老太婆也很不费力地放快了脚步说。是的,时间就快到了。当他告诉这个老太婆他在什么地方做工的时候,这老太婆就变得更稀奇了。
“你不觉得幸福吗?”她问他。
“唔——世界上差不多没人没烦恼,老太太。”他含糊其辞地回答她。因为这老太太似乎认为他当然是很快乐的,他不忍心叫她失望。他知道世界上的烦恼是够多的了;假定这老太太活得这样长久,而竟认为他没有什么烦恼,那对于她当然是太好了,不过对于他也未必更坏。
“唉,唉!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家里有些烦恼吧?”她说。
“有时候有这么一回两回的,”他随随便便地回答道。
“但是,替这么一位绅士工作,‘烦恼’不会跟着你到厂里去吧?”
斯梯芬说:不,不;烦恼并不跟着他到厂里去。那儿的一切都很不错。(他并没有为了让她更快乐一点,甚至说在那儿还有一种“神圣的权利”;但是,近年来我曾听过同这说法几乎一样天花乱坠的其他种种说法。)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工厂附近一条黑魆魆的小路上,“人手们”正在拥挤地向里走。钟在敲着,那条“蛇”盘成了很多圈,而那只“大象”正在准备行动。这奇怪的老太婆就是对那钟也发生了兴趣,说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悦耳而且雄壮的钟声。
在没进厂之前,他停下来和颜悦色地跟她握手的时候,她问他在那儿工作了多久?
“十二个年头了,”他告诉她。
她说:“我一定得亲一亲在这好工厂里工作了十二年的人的手!”虽然他原想阻止她这样做,可是她已经把他的手举起来放在唇边了。除了她的年纪和率真而外,还有什么使她那样和蔼可亲,他不知道,但是就在这稀奇举动里,也含有既适时、又合式的意味,这种意味,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能表现得这么严肃,显得这么自然,这么动人。
他在织机旁边足足站了半个钟头,老想着这老太太,后来因为他要绕过去调整一下机器,就从他所在的那个角落里的窗户往外望,却看见她仍然站在那儿仰看着这一大座厂房,似乎羡慕得出了神。不顾烟、土和雨水,也不顾来回两次的长途跋涉,她凝视着这个工厂,好像从这许多层楼发出来的轰隆轰隆的声音,在她听来,是雄壮的音乐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白天也跟她一道消逝了,又是灯火辉煌的时候,快车从“童话中的宫殿”旁边的拱桥上飞驰而过,从车上看这宫殿是非常清楚的;但是火车开过时,由于机器的震动,里面并不怎么觉得,而且在机器轰轰嘎嘎的声音中,差不多其他什么也听不到。这时候,他的思想早回到那小铺子楼上令人讨厌的小屋子中去了,又想到那个沉重地躺在床上,而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上的那个可耻女人的影子。
机器慢下来了;震动得像微弱的脉搏那样无力;最后停止了。钟声又响起来了;光与热的闪耀都消散了;那些工厂在黑暗的雨夜黑魆魆地现了出来——那些高耸入云的烟囱像许多“巴比伦之塔”在互相比高一样。
不错,他昨天晚上刚跟瑞茄讲过话,而且同她走了一小段路;但是他又有了新愁,对于这个,除了她没有别人能够给他片刻的安慰。为了这缘故,而且又因为他知道除了她的声音而外,没有别的声音能把他的愤怒平息下来,他想到他或许可以不管她对他所说的话,而仍在那地方等她。他在那儿等着,但是她躲避了他。她已经走了。在这一年当中,没有哪个晚上像今晚这样,他是那样迫切需要看看她那富于耐性的脸庞。
啊!因为这种原因而有家不敢回去,倒不如没家安身哩。他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因为他疲劳不堪了——至于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他既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在凄风苦雨中荡来荡去,想了又想,盘算了又盘算。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到结婚;但是瑞茄在多年之前就对他表示莫大的怜悯,这些年也只有对她,他那紧闭着的心扉才打了开来,跟她谈论自己的痛苦问题;他很明白,只要他有可以向她求婚的自由,她会要他的。他想到在那时,他就可能用快乐与骄傲的心情寻找一个真正的家庭;又想到在那样的晚上,他就可能是个与今晚不同的人了;又想到要是有那么一天,他现在沉重的心也会变得轻快一点;又想到要是有那么一天,他那支离破碎的荣誉心、自尊心和安宁就都可以恢复了。他想到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已经白白度过,又想到这使得他的性子变得一天比一天坏,还想到他那可怕的生活情况,他的手足都被那个死气沉沉的女人束缚得动弹不得,不断地忍受着她那鬼吵鬼闹。他想起了瑞茄,就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们初次相遇,那时她是多么地年轻,现在年纪已经大了,不久就要老了。他想起,她看到了多少女孩子和妇人都嫁了人,她又看见了多少人家的孩子在她的周围长大,而她——为了他——却甘愿走她那条孤独寂寞的道路;他又想起,有时他看到她那圣洁的脸上略现忧郁之色,这就使他深深感到悔恨和失望。他把她的形象和昨天晚上的那个非常丑恶的形象对比了一下;想到:难道说这么一个温柔、善良和克己的人的终身竟能听凭那样一个无耻的贱人来摆布吗!
脑子里充满了这些思想——充满得使他荒谬地感觉到似乎自己变得庞大了,跟一路上的那些东西处在一种新的和病态的关系之中,觉得每一盏迷迷蒙蒙的灯上的光圈都变成了红色——他走回家去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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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耶稣的手。
[2] 指英国议会所规定的三等减价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