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笔下文学 > 艰难时世

第十三章 瑞茄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一支蜡烛在窗台上朦胧地放着光,窗外常有竖起的黑梯子靠着,以便挣扎图存的妻子和一大群饥饿的孩子认为是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人的尸首,可以从上面滑着送下来;看见了这个窗子,斯梯芬在种种念头之外,又加上了一种讨厌的感想,觉得人生一切灾祸中,没有哪一种灾祸比死亡分配得更不平等了。诞生的不平等简直不能跟它相比。因为,比方说,一个国王的孩子和一个织工的孩子在今晚同一个时刻出世了,那种所谓悬殊,比起一个对你是最有帮助、又为你所喜爱的人死掉了,而那样一个自暴自弃的女人还活在世上的这种悬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他从外面走进家来,郁郁闷闷,呼吸似乎都停止了,脚步也变成慢拖拖的。他上楼来到房门口,打开门,就走进了房。

房内异常地安静。瑞茄在那儿,坐在床旁边。

她转过头来,她脸上的光辉照亮了他内心的黑夜。她坐在床边,看护、照料着他的妻子。这就是说,他看出有个人睡在那儿,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一定是她;但是瑞茄用双手把帐子放了下来,所以她被遮住看不见了。她的龌龊衣服已经脱下,瑞茄的几件衣服也放在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按照他一向的习惯原模原样地放在那儿,井井有条,那一堆小小的炉火刚被拨了拨,壁炉也才被扫过一番。他仿佛是从瑞茄的脸上看出了这一切,除了盯着她的脸而外,别的他都不看。当他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视线被满眶热泪遮住了;但是,先前他却没有看到她是那样诚恳地望着他,而她的眼睛里也是泪水盈盈的。

她又转过脸去望望床,看清楚床上的一切都很安静之后,就用又低细、又平静、又快活的声音说起话来。

“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斯梯芬。你回来得太晚了。”

“我在外面荡来荡去。”

“我也料到了。但是今儿晚上天气太坏,可不能那么办。雨下得太大,风又起来了。”

风吗?不错,刮得挺厉害。听得到烟囱里打雷似的隆隆声和惊涛骇浪似的啸吼!不过,他在那样的大风里走着,并不觉得风在刮!

“我今天白天已经来过一次了,斯梯芬。在吃午饭的时候,你的女房东来找我。她说,这儿有个人需要照料。的确是的,女房东说得对。她完全神经错乱了,发昏发迷的,斯梯芬。她还受了伤,发青发紫。”

他慢慢走到一张椅子旁边坐下了,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我来做我能做的那一点儿事,斯梯芬;第一,因为我们从女孩子时代起就在一道做工,也因为你跟她求婚和结婚的时候,我就是她的朋友——”

他用手撑住他那满是皱纹的额头时,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其次,我知道你的心,深信你的心太仁慈了,不会听凭她没有人帮助就死掉,甚至连让她因为无人援助而受苦难也都不会。你知道是谁说过:‘让你们之中不曾犯过罪的人,向她丢第一块石头!’[1]在这儿做这样事情的人是太多了。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你不会是丢最后一块石头的人,斯梯芬。”

“啊,瑞茄,瑞茄!”

“你这个苦命的受难人儿,老天会报答你的!”她用同情的音调说道。“我是你可怜的朋友,我是全心全意为着你的。”

那个自作自受、为人所不齿的女人所受的伤,似乎是在颈子上,瑞茄所说的伤就是指这个而言。她现在正为她包扎,但仍然没有让他看见她。她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点药水放在盆里,再用纱布向盆中一浸,然后轻轻地把纱布放在伤口上。她已经把那张三脚圆桌拖到床前来了,桌上放了两个瓶子。刚才倒的就是其中一个瓶子里的药水。

这张桌子离得并不远,斯梯芬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看到了瓶子上用大写的字母印出来的字。他的脸色变得死一般惨白,仿佛陡然为一种恐怖所笼罩。

“我预备呆在这儿,斯梯芬,”瑞茄安静地又坐下来说,“一直到三点钟。到了三点钟我还得给她换次药,然后就可以让她睡到天亮。”

“但是,你明天还有工作,你得歇息歇息呀,我亲爱的。”

“我昨晚睡得很好。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几晚不睡。看你面色那样苍白和疲倦,你才需要休息呢。我在这儿照顾着她,你何不就在椅子上睡睡呢。我深信你昨晚没有睡好。你明天干的活儿比我吃重多了。”

他听到门外狂风怒号,有如雷鸣海啸,好像他刚才的那种愤怒心情正在外面要想再冲进门来,抓住他不放。她已经把他的那种心情赶走了;她把它关在门外;他确信她能保护他,能帮助他抵抗他自己。

“她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斯梯芬;她只是昏昏沉沉地喃喃自语,瞪眼看着。我跟她讲了好多次的话,但是一点儿也引不起她的注意!这也好。等她神志再清醒的时候,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她也不会知道照料了她的是谁。”

“瑞茄,估计她这样要多久呢?”

“医生说明天她可能就神志清醒了。”

他的眼光又落到那瓶子上,浑身发抖,四肢也在战栗着。她还以为他是由于淋雨而受了寒。“不,”他说,“不是这原因。”他是受惊了。

“受惊?”

“唉,唉!进来的时候。我在走的时候。我在想的时候。我——”他又发抖了;扶住壁炉架站起来,用一只颤抖得像是麻痹了的手,按着他那潮湿的、冷冰冰的头发。

“斯梯芬!”

她正走近他身边,但他伸手阻止了她。

“不!请你不要;不要。你还是坐在床边好。你坐在那儿显得多仁慈,多宽大。我要你就像我进来时看见的那个样子。那样看你再好没有了。再好没有,再好没有,再好没有了!”

他发了一阵剧烈颤抖,然后瘫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控制住自己,把肘撑在膝头上,用手托着头,对瑞茄望着。他泪汪汪的眼睛从朦胧的烛光中望去,似乎她头上有一圈光轮。他相信她头上的确有。当外面的风声摇撼着窗户,撞着楼下的门,绕屋喧嚷悲鸣的时候,他的确这样相信。

“等她好一些的时候,斯梯芬,也许她就会再离开你,而不再妨碍你。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可以这样希望。现在我就停止讲话了,因为我要你赶快睡觉。”

他闭上了眼,这与其说要使他那疲倦的头脑得到休息,毋宁说要顺着她,使她高兴;但是,当他倾听狂风的喧嚣时,风声就越来越小,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要不然,就是风声变成他织机运转时发出的声响,或者变成那一天他所听见的人们的声音(包括他自己的声音在内)在说那些他们的确讲过的话。最后,连这种模糊的意识也消逝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恶梦。

他梦见自己同一个他久已倾心的女人站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但是,她不是瑞茄,甚至处在他幸福的梦境之中,这也使他吃惊。婚礼正在进行,他在那些观礼的人们中认着人,有些人他知道还活着,有些人他知道已经死了;这时,天黑下来了,接着就有一道强烈的光照过来。这道光是从圣坛上的十诫表的某一条发射出来的,那些亮光闪闪的字把整个教堂都照亮了。那些火一般的字仿佛还发出声音,使整个教堂都能听见。这么一来,在他面前和周围的景象全部改变,除了他和牧师,原来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他们俩站在日光下,面对着一大堆人,他想,看起来就是全世界的人真能集拢在一块儿,也不会有那么多;而这些人全都讨厌他,几百万只眼睛盯着他的脸,而在这许多眼睛当中,就没有一只表示怜悯或友爱。他站在自己那台织机下的台上,当他仰望织机的形状,听着丧礼仪式的词句一句句被念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要死了。在一刹那中,他站的那个台塌了,而他也就完蛋了。

他无法知道究竟凭什么神秘的力量,他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回到他所熟悉的地方;但是总有什么东西把他送回到这些地方来的,而且,因为定了这种罪,不论在今世、来世,历永恒、历万劫,他再不可能看到瑞茄的脸或者听到她的声音了。他不停地、无希望地游来荡去,好像是在寻求什么,而他并不知道在寻求什么(他只知道命中注定了要去寻求),于是他就恐惧莫名,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一种特别的形状,使他害怕得要死。他无论看什么东西,那东西迟早都变成了那个形状。他的悲惨生活的目的,就是不让他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中,有谁看出那种形状。这真是白费劲!如果这东西在屋子里,他就领它们出去;如果这东西在抽屉和柜子里,他就把它们关上;如果他知道这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他就会引那些好奇的人离开那地方到街上去;但即使那样,连纺织厂的烟囱也变成了那形状,围绕它们的就是十诫表上的那行字。

风又在吹,雨点打在屋顶上,他先前游荡其中宽阔空间缩小到他屋子里四壁以内的范围。除了火已经熄掉,屋里的一切都跟他未闭上眼睛前一样。瑞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乎在打瞌睡。她裹着围巾非常安静地坐在那儿。桌子仍然在原处,靠近床边,桌上的东西就是他在梦中看到过很多次的那个形状的真形实体,只不过已经还原到本来的大小了。

他觉得他看见帐子在动。他再看了一下,肯定帐子是在动。他看见一只手伸出来摸索了一下。然后帐子晃动得更明显了,床上的女人把帐子撩开,坐了起来。

她以一双那么憔悴、疯狂,那么大而迟钝的悲惨的眼睛,看了看屋子的四周,扫过了他睡在椅子上的那个角落。她的眼光又转到那个角落,当她注意看的时候,她把手放在额头上像搭凉棚一般地遮着眼睛。接着双眼又向四处张望,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瑞茄,又去看那个角落。当她又一次手搭凉棚似地看着的时候——与其说是看他,不如说是她凭着畜生一般的本能发觉他在那儿,所以就向那边找他——他觉得在她那放荡的面貌上,或者在她那随着面貌一道放荡的心灵中,他找不到一丁点儿在十八年前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的影子。要不是他看到她一步步地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绝对不会相信她就是原来的那个女人。

在这整个一段时间以内,他始终像是着了魔,除了注意她而外,他浑身瘫软,动弹不得。

她昏昏沉沉的,几乎不能支持自己,但又喃喃自语着,终于坐了起来,双手放在耳朵边,把头托了起来。坐了一会儿,她又向屋子四周东张西望。这时,她的眼光才第一次落到放瓶子的那张桌上。

她马上带着昨晚的那种反抗态度,把眼光转到他所在的那个角落里,非常谨慎地、轻轻地移动了一下,伸出了她那贪婪的手。她把一只杯子拿到床上,坐在那儿考虑了一会儿,这两个瓶子,她究竟应该选择其中的哪一个。最后,她那只无知觉的手一把抓住那个装了可以迅速致死的药水瓶子,然后就在他的眼前,用牙齿把瓶塞子拉掉。

是梦幻还是真实,他既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量移动。假使这是真实的,而她的死期还没有到,那么醒醒吧,瑞茄,醒醒吧!

她也想到这一点。她看了看瑞茄,于是很慢地、很谨慎地把瓶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药水已放在唇边了。再过一刹那,即使让全世界的人都醒过来用最大的力量来挽救她,也无济于事了。但是就在这当儿,瑞茄低叫一声惊跳起来。那个东西挣扎着,打她,抓住她的头发;但是瑞茄终于把杯子抢了过来。

斯梯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瑞茄,在这个恐怖的夜晚,我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

“一切都好了,斯梯芬。我自己也睡着了。现在快到三点了。嘘!我听见钟声了。”

风把教堂的钟声送到窗前。他们倾听着,钟敲了三下。斯梯芬瞧着她,看到她是那样地苍白,注意到她那蓬乱的头发,和她前额红红的指甲痕,就肯定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是清醒的。就是现在,她手中还拿着那只杯子。

“我想也该到三点钟了,”她说,镇静地把杯子里的东西倒在盆子里,像先前一样把纱布浸了一浸。“感谢上帝,我留下来没走!我把这块纱布敷上去就算好了。好啦!她现在又安静了。盆子里面的那几滴药水我也要倒掉,因为这种有害的东西就是很少一点儿丢下不管也是不好的。”她说着,便把盆里的药水倒在壁炉的灰里,把瓶子在炉子前面的砖头上打碎了。

她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于是便用围巾把自己裹起来,然后才走到风雨里去。

“此刻你让我同你走一走,好吗,瑞茄?”

“不,斯梯芬。只要一分钟,我就到家啦。”

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用低低的声音说,“你不怕丢下我一个人跟她在一起吗?”

她看了看他,说:“斯梯芬?”他的一只腿就跪在她面前腐朽的楼梯上,把她的围巾边缘放在唇上。

“你是个安琪儿。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斯梯芬,我是你可怜的朋友。安琪儿不会像我这样。安琪儿和一个缺点很多的女工之间,隔着一道鸿沟。我的小妹妹是在安琪儿之中,但是她改变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向上看了一下;然后眼光落了下来,又温柔、又和蔼地看着他的脸。

“你使我从坏变好。你使我低首下心愿意变得更像你,你使我害怕:等我这种生活完结,这乌糟事清除以后,我会失去你,你是个安琪儿;很可能,你已经拯救了我的灵魂了!”

她看着他跪在她的脚前,手中仍然拉着她的围巾,而等她看到他脸孔抽动的时候,责难的话到了嘴边也就说不出来了。

“我绝望地回来。我回到家来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而且气愤地想到,只要我诉一句苦,别人就认为我是个无理取闹的‘人手’。我对你说过,我曾吃了一惊。吃惊的就是桌上那毒药瓶子。我从没有害过一条生命;但是陡然看见这东西,我就想到:‘我怎能担保,我对我自己,或者对她,甚至对她和我两个人,不会搞出什么乱子来呢?’”

她的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把两手放在他的嘴上,不让他再说下去。他用他那只闲着的手抓住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同时仍然拉着她围巾的边缘,急急地讲道:

“但是我看见了你,瑞茄,坐在床边。这整个晚上我都看见你。就是在我不安的睡眠中,我也知道你还在那儿。我总会看见你在那儿。我以后只要看到她,或者想到她的时候,就会觉得你在她的旁边。我以后只要看到,或者想到什么使我发怒的事情,就总会想到你,你比我好得多,你在我的旁边。所以我总要等待着那个时候,我总相信那个时候一定会到来,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会和你一道儿远走高飞,跨过那道鸿沟,走到你小妹妹所在的地方去。”

他又吻了吻她围巾的边缘,让她走了。她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祝他晚安,于是走到街上去了。

风从太阳将要升起的那一方吹来,仍然刮得挺厉害。它把天空扫净了;雨不是落完了,就是落向别的地方去了;星星在闪着光。他光着头站在路上,盯牢着她;很快,她就无影无踪了。在这个人的狂乱幻想中,瑞茄跟他一生的平凡经历对比起来,恰如灿烂的星斗跟窗台上那半明不灭的蜡烛的对比一样。

* * *

[1] 见《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8章第7节。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