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还看不清一条条巨蟒一样的浓烟笼罩着焦煤镇之前,那些“童话中的宫殿”已经灯火辉煌了。木屐在人行道上咔哒咔哒地响,厂钟发出连续不断的声音,为了这一天单调的活动,那些抑郁发狂的“大象”已经加上了油,擦拭干净了,又在进行它们剧烈的动作了。
斯梯芬躬身对着他的织机,又安静,又小心,又沉着。在斯梯芬所工作着的那一片机器林里,每个人都站在自己所操作的织机旁边,而那些机器正在打着、压着、撕扯着,人和机器构成一种鲜明的对照。惯常爱担心的善良人们,你们用不着害怕,“人工”会把“天工”抛到完全被遗忘的地位。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把上帝所造出来的东西放在人造的东西旁边,即使前者是一群不足挂齿的“人手”,相比之下,似乎还是显得尊严一些。
在这个纺织厂中,有成千累万的“人手”;也有整百成千匹的蒸汽马力。机器凭每一磅重的力量能够干多少活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所有的“国家债务”计算家都不能告诉我们,在那些面色沉着、工作有规律、一声不响地变成了机器的任何一个奴仆的心灵中,一刹那间能有多少善或恶,爱或恨,爱国热忱或不满情绪,有多少善化为恶,或者恶化为善。机器没有什么神秘,但在这班人中最卑贱者的心里,也永远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假定我们将来把数学只用到物质的对象上,而用别的方法来统治这班可怕的、难以预测的人们该多么好!
天渐渐亮了,甚至屋内虽有辉煌的灯光,还是看得出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灯熄了,工作仍在进行着。雨在下,那一条条的烟蛇服服帖帖地承受着上帝对它们的诅咒,顺着地面蜿蜒盘旋。在外面的荒场上,从排气管里放出的蒸汽,散乱放着的桶子和废铁,一堆堆闪闪发光的煤炭,还有四处的尘灰,都为轻纱一般的雾雨所笼罩。
工作在进行着,一直做到中午的钟响。人行道上又有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织机、机轮和“人手”在那时都暂停一个钟头。
斯梯芬形容憔悴,精疲力竭,从闷热的工厂里走出来,到了凄风冷雨的街上。他离开了本阶级的人们与自己的岗位,只带一点儿面包走向他雇主住的山上去。那是座红色房子,外有黑百叶窗,里挂绿遮阳帘,上了两级白色台阶就来到黑色大门之前,门上钉着铜牌,用大字刻着“庞得贝”(字体也像这房子的主人一样又肥又大),铜牌下有个圆得像大句点似的铜把手。
庞得贝正在进午餐。斯梯芬早已料到这点。他问仆人可以不可以告诉他有个“人手”求见,想和他说几句话?回话说,这“人手”的姓名是什么。斯梯芬·布拉克普儿。斯梯芬·布拉克普儿从没捣乱过;是的,他可以进来。
斯梯芬走进客厅。庞得贝先生(斯梯芬跟他只是面熟而已)正在吃排骨,喝西班牙白葡萄酒。斯巴塞太太坐在炉火边织东西,身子是偏坐在马鞍上的姿势,一脚踏着棉马镫子。斯巴塞太太不吃午饭,一方面表示派头十足,另方面为了好伺候庞得贝。她指挥饭菜应该怎样安排,可是却暗示着,在她那样高贵的人看起来,吃午饭是个弱点。
“嗯,斯梯芬,”庞得贝先生说,“你怎么啦?”
斯梯芬鞠了一躬。这不是卑躬屈膝的鞠躬——这班“人手”决不会那样做!天哪,先生,即使他们跟你相处二十年,你也决不会看到他们那样做的!——此外,作为整理衣冠,表示对斯巴塞太太的敬意,他把围巾松垂的一头塞到背心里去。
“嗯,你知道,”庞得贝先生喝了口白葡萄酒说,“你从来没找过我们麻烦,你从来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你并不像他们那许多人,希望坐六匹马的车子,用金调羹喝甲鱼汤,吃鹿肉吧!”庞得贝先生总是认为这些是任何一个没有完全得到满足的“人手”的唯一的、迫切的、直接的要求;“因此,我已预先断定,你并不是到这儿来诉苦的。你知道,事先,我对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是的,东家,我的确不是为了那种事情到这儿来的。”
庞得贝先生虽然预先就有强烈的信念,但仿佛仍感到意外的高兴。“很好,”他回答道。“我没看错,你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手’。好,说给我听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不是为了那种事,让我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说什么呢?说吧,汉子!”
斯梯芬碰巧看了斯巴塞太太一眼。“庞得贝先生,要是你叫我回避的话,我可以出去,”这位自我牺牲的太太假装把脚从马镫子上拿下来说。
庞得贝先生嘴里噙着一小块排骨还没吃下去,就伸出左手阻止了她。后来,手缩了回来,吃下了那一小块排骨,就对斯梯芬说:
“你要知道,这位太太是位天生的贵妇人,极高贵的妇人。你不要以为她代我管家,就不是金枝玉叶——啊,简直是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所以,假使你想说的话是天生的贵妇人听不得的,就请这夫人离开这间屋子。如果你想说的话能在天生的贵妇人面前讲,那么这夫人就留下来。”
“东家,我希望我有生以来就从没有说过什么天生的贵妇人不便听的话,”这就是他的回答,同时他的脸红了。
“很好,”庞得贝先生推开盘子,往椅背上一靠说。“快讲!”
“我来这儿,”斯梯芬盯着地板,经过片刻考虑才抬起头来说,“是向您讨教。我非常需要您指教。到今年复活节的星期一那一天,我结婚已经十九年了。日子又长又无味。她那时是个年轻的姑娘——够漂亮的——也很自重。唉!不久,她就变坏了。但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老天爷知道,我对她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丈夫。”
“这一切我早已听说过了,”庞得贝先生说。“她喝上了酒,再也不去做工,卖掉家具,把衣服都当光了,进行捣乱破坏。”
“我对她还是容忍的。”
(“我想,这说明你就更加傻了,”庞得贝先生似乎偷偷地同他的酒杯说道。)
“我对她还是很容忍的。我劝她把酒戒掉,劝了又劝。我用这种方法,那种方法,能够用的方法都用尽了。我时常回到家里就发现什么东西都不见了,只有她昏迷不醒地躺在精光的地板上。我试过不止一次,两次——而是二十次了!”
在讲话的时候,他脸上一条条的皱纹更加深了,明显地对他受过的那些苦痛提供了令人感动的证据。
“她越变越坏,越变越糟糕。她离开了我。她苦苦地、狠狠地作践自己。但是,她回来,回来,总是回来。我有什么办法不让她回来呢?有的时候,在没回家之前,我整夜在街上走。我走到桥上真想往下跳,不想再活下去了。我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年纪轻轻的就变成老人了。”
斯巴塞太太原来安安逸逸地用针编织着,这时扬起她那柯理奥蓝楼斯式的眉毛,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贵人和贱人一样,各有各的烦恼。请把你那卑贱的眼睛朝我这方面看看吧。”
“我给了她钱,叫她离开我。五年以来我一直这么办,我又买了一些合式的家具。我生活过得又苦又惨,但是一分钟也没有感到羞耻和害怕。昨晚,我回到家里。她就躺在我的壁炉旁边!她就躺在那儿!”
感觉到十分倒霉,万般苦恼,在那个当儿他就像个堂堂大丈夫似地激昂慷慨起来了。歇了一会儿,他又是老样子地站在那儿——躬身对着他;他那沉思的脸向庞得贝看着,带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机敏,又有点迷惑,似乎正在专心致志来解决一个很困难的问题;他左手紧捏着帽子,放在臀部;右臂极适当而有劲地动作着,非常恳切地在帮助他加强语气。他时常要停顿,但当他停止不说的时候,手仍不缩回而弯在半空中,这样更可以使他的语气加强。
“你知道,除掉你最后所讲的话,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庞得贝先生说,“这真是件糟糕的事,一点不错。你当初还不如安分些,不要结什么婚。不过,我现在讲这句话已经太迟了。”
“他们这对夫妇,老爷,是不是年龄上不相称呢?”斯巴塞太太问道。
“你听见这位太太问的话了。你们这件不幸的事,是不是由于你们没顾到年龄上的悬殊而结了婚呢?”庞得贝先生问道。
“并不如此。结婚的时候,我二十一岁,她已快到二十岁了。”
“真的吗,老爷?”斯巴塞太太带着非常平静的态度对她的主人说。“从这般痛苦的婚姻看来,我原以为是由于年龄不相称的缘故哩。”
庞得贝先生用腼腆得像绵羊一般的眼光向那位太太斜瞟了一眼。他又喝了一小口白葡萄酒来提提神。
“怎么,你为什么不说下去?”这时,他有点急躁地转过身来对斯梯芬·布拉克普儿问道。
“我想问问您,东家,我怎样才能把这女人摆脱掉。”在斯梯芬注意力集中的脸上的复杂表情中,又呈现出一种特别庄严的样子。斯巴塞太太轻轻叫了一声,似乎她的道德感受了震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庞得贝站起来,背靠着壁炉架说,“你讲些什么话?你在结婚的时候就说过无论好坏,永远不离[1]的。”
“我非把她摆脱掉不可。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忍受得太久了,因此我得到那古往今来最好的姑娘的怜悯和安慰。要不是她,我或许早就疯了。”
“我想,他是希望得到自由,跟他刚才所讲的那个女人结婚,老爷,”斯巴塞太太低声地说着,她被这班人的不道德弄得垂头丧气了。
“是的。这位夫人说得很对。是的。我要讲的就是这句话。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些大人先生们(我祝他们幸福无量!我不希望他们坏!)并不老是被‘无论好坏,永远不离’这句话束缚着,他们可以摆脱他们的不幸婚姻,而再结婚的。要是他们的意见不一致、脾气不相投的时候,他们的宅子里有很多房间,可以分开来住,不像我们这种人只有一间房,是无法分开住的。要是这样还不行,他们有金银钱财,他们可以说:‘这笔钱是你的,那笔钱是我的,’然后各走各的路。但是我们办不到。这一切且不管,他们还可以因为吃了比我小的亏而脱离关系,重获自由。因此,我非摆脱掉这女人不可,我想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庞得贝先生回答说。
“要是我伤害了她,东家,有哪条法律来惩治我么?”
“当然有。”
“要是我逃离她,有哪条法律来惩治我么?”
“当然有。”
“要是我跟另一个亲爱的姑娘结婚,有哪条法律来惩治我么?”
“当然有。”
“要是我跟她同居并不结婚——比方说,假定可以办得到的话,事实上,是绝对不可能也不会有的,因为她是那么好——是不是有哪条法律会惩治我,甚至于惩治我的每一个无辜的孩子呢?”
“当然有。”
“哎呀,老天爷,”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说,“告诉我,有什么法律能帮助我吧!”
“嘿!人生的婚姻结合是神圣的,”庞得贝先生说,“而且——而且——非维持下去不可。”
“不,不,请别那么说,东家。那样子是维持不下去的。那样子是不行的。那样搞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我是个纺织工人,从小就在工厂里,但是我有眼睛看,有耳朵听。我在报上看每次巡回审判、每次开庭的新闻——你也看的——我知道!——总叫我抽一口冷气——多么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困难不能用什么方法或者条件把两个人之间的锁链打开,而却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使很多人流血,使许多结过婚的人争吵,犯命案,以及暴死。让我们把这件事情好好弄清楚吧。我的情形糟糕透了,我希望——要是你对我好的话——你知道有哪条法律可以帮助我。”
“好吧,我告诉你吧!”庞得贝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说。“是有这么条法律的。”
斯梯芬恢复了镇静,注意力一点不分散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条法律你根本用不上。这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大概要多少钱呢?”斯梯芬镇静地问道。
“嗯,你得先去民法博士会馆起诉,再得去习惯法法庭起诉,又得去贵族院起诉,然后你才能取得议会的决议案,这样你才能再结婚,我想,这就会使你花上(如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话)十万到十五万镑,”庞得贝先生说。“或许还要加上一倍。”
“没有别的法律了吗?”
“当然没有。”
“既然如此,东家,”斯梯芬说,脸色变得惨白,用右手动了一动,好像万念俱灰似的,“这真是一团糟。简直糟糕透了,我越死得快越好。”
(斯巴塞太太又为这种人的不敬畏上帝只想早死而感到沮丧。)
“呸,呸!好家伙,对于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别胡说八道;”庞得贝先生说,“不要把国家的制度说作一团糟,要不然,就有那么一个晴朗的早上,你一爬起来就会糟糕了。国家的事情不是你的计件活儿,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关心你的计件活儿。讨老婆是个大事,不能反复无常;而是无论好坏,永远不离。如果她变得很坏——嗯,那未我们要说的就是,当初她也未始不可以变得很好。”
“真是一团糟,”斯梯芬一面向门走去,一面摇头说道,“真是一团糟!”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庞得贝用临别赠言的口气说。“你那些在我认为是非常亵渎神明的话,足够冒犯这位夫人了:她,我刚才就同你说过,生来就是个贵妇人;但是,我刚才还没有告诉你,她有她自己婚姻上的不幸,为了这个,她花去几万镑——几万镑!”(他觉得津津有味地再讲一遍。)“你一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手’;但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的意见:你走错了路啦。大概你是听了那些危险的陌生人的话吧——他们总是到处都有——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开别听。你知道,”讲到这儿,他脸上的样子显得非常精明,“我比别人看得远,看得清楚得多,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受尽折磨。从你讲的这些话看来,我想又是甲鱼汤、鹿肉和金调羹在那里作怪吧。是的,我看出来了!”庞得贝先生用顽强的狡猾的样子摇摇头叫道:“天老爷,的确给我看出来了。”
斯梯芬用一种不同的态度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谢谢你,东家,祝你午安。”于是他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庞得贝正显出不可一世的样子,看着挂在墙上的他那幅画像,似乎要与画像融而为一了;同时斯巴塞太太仍然把一只脚放在马镫子上慢慢地做她的活儿,显得给流行的罪恶弄得垂头丧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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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无论好坏,永远不离”,是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时,男女双方都得许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