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白一人在静悄无人地路上走着,忽然听到身后瑟瑟的脚步声跟着,这不由得他大吃上一惊。可是回头观看身后,并不见有什么人。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又缓缓地移了脚向前走,走了十几步之久,自己这才察觉出来了,原来是自己的脚后跟带起了路上的沙子,那沙子瑟瑟作响。白天走路未尝没有这种声响,只是空气不像这样寂寞,所以听不出来。自己觉得胆小过分,一人倒笑起来。然而这村子里这晚上,几乎是死过去了,一切的声响都已停止,而且一切亮光也都已不见。摸索着走到韩乐余家去,恰是不留心,火柴煤油灯放在什么地方,这时一人到各房里去摸索着,实在摸索不出来。没有法子,只好就是在黑暗中,摸着床躺了下去。
夏日短夜,只在床上躺下,迷糊了一阵,不觉便已天亮,赶快爬了起来,用点凉水洗了脸,跑出大门来。又在村子前后寻找了一阵,果然驻扎在这村子上的军队,现时是开拔了不见一人。各民房家里,十有九家无人,就是找着了人,多半是老年的,若问这些情形,他们更是不知道。心里默想着:强执忠的军队,忽然不见,一定是开上了永平。那天王老虎曾说着,他们要把永平县让出,也许他也要到这里来。那么自己不妨在这里等上一二天,一来好打听前方战事有什么变化,二来也好等贞妹回来。于是决定了主意依然住在韩乐余家,自己的饮食也由自己去办理。一个人倒可以借着这煮饭烧茶的工夫,来度过这无聊的时间。
到了第三天依然不见有什么军队到安乐窝来,贞妹父女也不曾见着踪影,这两件事,都让他心里难受。外交吃紧,共和、定国两军之间,还在抢地盘,意见并未一致。贞妹和自己已经在未订婚之前,便觉得这个女子伶俐可爱,订婚以后对她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偏是订婚不到三天,就闹出这样一段事来。想着,精神上就非常不安定,在床上睡了半天,把昨天剩下的一碗冷饭,用开水泡了吃着,又继续躺下。
可是这天下午,是个阴雨的天气,雨虽不大,那聚结的阴云,把天坠了下来。看去几乎要压着远处的树顶,既没有人来,也无事可做,闷不过了,就走到村子外来闲望。当自己走回去时,忽有两个兵士手上端了上刺刀的步枪,做个要刺杀的样子冲上前来。李守白已经很懂得兵家的规矩,连忙高举了两只手,一动也不动。有个兵士喝问道:“这里还有多少人住着,你是干什么的?快说!”
李守白道:“这里就是我一个人,同住的人都走了,我是由城里逃难到这里来的,因为天气不好,没有走得了。”那两个兵士,听他的说话,看看他脚上穿了一双皮鞋,一个兵便道:“大概就是他。”
李守白心里一想:糟了,好像这又是特意寻找着我到这里来似的。可是那两个兵在说这句话后,各把枪都放了下来,因道:“你说是你一个人,我不大相信,你引着我们在各处看看。”李守白看他们那样子,已是没有恶意,就大了胆子,引着他们在各房间里搜检了一遍。一个兵士道:“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在庄门外看到有一路皮鞋印,在烂泥地里到这里边来,我们以为是军人,所以跟着来了。你既不是军人,我们也不为难你,可是要带你去见营长,让他问你几句话。”
李守白料着是不能违抗的,便道:“这都听便,我是个难民,见什么人都没有关系。”于是两个兵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押着他走了出来。所到的地方,还是强执忠那个临时师部,门口已有两个兵扛着枪守卫,那两个兵已经把他带进屋去,先在门洞里待着,把一个兵进去报告。这位营长,又是个性急如火的人,听说前面逮着一个类似奸细的来了,也等不及将人向里引,他自己迎了出来,看着李守白的那兵士,赶快扶着枪一立正,李守白知道是营长出来了,向前看时,不由失声叫了起来道:“原来是常连长。”
常德标啊哟了一声,老远地就伸出一只手来,笑道:“原来是李先生,你还没有走啦。”于是二人将手拉了一拉。常德标笑道:“这算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里面坐着谈吧,别让人家笑话了。”说着,就把他拉到里面屋子里去。这地方已经过一次兵的了,这上房里的门和窗户格扇,都倒着叠在墙脚下,屋子里只有一桌一椅是完好的。常德标的应用物件,一半放在桌上,还有一半在桌上堆置不下,都放在地上。可是那桌子的面子,也就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窟窿,没有一寸大的光滑所在。常德标拖了方凳子,自己待要坐下,一见没李守白坐的地方,就跑出去搬了一个三只腿的凳子,靠了墙壁放着,自己两腿着力半蹲半坐地坐下,然后指着那张好凳子,让李守白坐下。
李守白笑道:“我听到说营长来了,料着又不免要费口舌,千万想不到就是你。几时升的营长?恭喜恭喜!”
常德标笑道:“恭喜什么,我名说是营长,可是我这里合并了两连人,也只刚刚的一连人罢了。”
李守白道:“这村庄上自贵部去后,强执忠的军队就来了,那意思自然是要接收共和军的防地,可是不到三五天工夫,就完全调开了,这村子里弄下一个空村有好几天,我正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常德标道:“他妈的又是抢地盘去了。你不知道,这里过去三十里有万安镇,那是富足的地方,很有些税款。万安过去的铁山县,也是个大县城,这都归我们高师长管着。高师长因把军队全调到城里去了,所以强执忠不分日夜就开到万安镇去。这里的防地,又算交还我们了。这几天日本兵并没有出来捣乱,我们和定国军讲和的事,怕又有点靠不住。我们王师长本打算开到这里来的,因为接到包旅长的电报,千万不能离开永平,他们一旅人要到这里来。我是昨晚上由永平开拔的,所以我很知道。还有一营工程兵马上就到,来了就要在这里建筑防御工事。这地方是很危险的,我看你离开这里好。那孟家姑娘也让她走。”
李守白道:“唉!不要提起。”于是把自己被扣,和贞妹不知所往的事,说了一遍,唯有和贞妹订婚的那一件事,不大好意思说,就隐瞒了。
常德标道:“我说怎么着,漂亮的大姑娘在这种地方住着,是不大稳当的。这是他们师长干的事,要是让营连长干,就得丢脑袋瓜。”说毕,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李守白道:“既然这里怕变为战场,我在这里住着也不便,只是往哪里走呢?”
常德标道:“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有一班朋友要来吗?我在城里听到说,那班人都在铁山县,你不是要拜会你的朋友吗?你不如到铁山去。纵然有军事发动,那里可离得火线远。”
李守白道:“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天晴了我就走。”
常德标笑道:“你以为住在北京城里逛西山,等着晴天出门啦。战场上的事情,越是天气不好,越是变化得厉害。我想着你要走就是今天走吧,我借一匹马给你骑,派一个人送你。可是我不够发护照的资格,人家把你拿住了,我不能保那个险。”
李守白道:“护照我有一张,是王师长给我的,只是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说着这话时,自己便有些犹豫起来,原是坐着的,这可将身子向上一站,向着常德标微笑。常德标也站起来,将腰包拍了两下,笑道:“这个我明白,我多的没有,三十二十的……”
李守白连连摇着手道:“不是这个,钱我还有呢。我是别人的事,要托你办一办。”常德标道:“什么?别人的事要托我办一办。你就说吧,哪个的事,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啊。”
李守白道:“对了,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就是那孟家大姑娘,现在虽然不知道她逃到哪里去了,但是我想,她跑得不会远的,设若是她没有落到强师长手上去,有一天在这前后遇到了她父女,你必定想法子放她一条生路。”
常德标道:“这何须说得,咱们大家都认识,自然要想法子去救她。”说着,他左手取下了戴的军帽,右手在头上连连搔了几下,笑道:“你对于这位孟家大姑娘,可是真要好,人都是个缘儿啰。”
李守白微笑着,本想把实话告诉他,转身一想,这位常营长不认识一个大字,而且喜好无常,万一有忌妒的心思起来,恐怕还要推井下石呢。于是笑道:“这也无所谓,不过大家彼此认识,眼睁睁地看到人家遭了不幸的事,哪有不搭救人家的道理?”
常德标笑道:“今天可又来个对不住,知道的,说是弟兄们把事情弄错了;不知道的,倒说俺老常拿你开玩笑。你走吧,先回去等着。待一会儿,我派人来送你。军营里正忙着,我不陪你谈天了。”
李守白伸手和他握了一握,于是走回韩家来。当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却碰到一大队兵士穿村而过,各人背锹锄铁器。大概是常德标所说,工程营开到了。这个样子,情形自然又加紧张,无论如何,这村庄里是住不得了。回家之后,赶快将自己的行李收拾了一遍,不曾收完,常德标派来护送的兵士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这个人叫余乃胜,平常有个奇特的嗜好,是喜欢说话,而且喜欢干闲差事。现在营长派他送人到铁山去,可以得个消遣的机会,心里很是高兴,所以听了营长的命令,立刻就到韩乐余门口来守着。及至李守白出来,他首先抢着道:“你怎么这会儿才出来。我真等个够,还有什么行李没有?最好是找块油布盖上一盖。这样阴雨的天,走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上头雨淋,下头泥滑,一路还得小心出什么乱子。这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当大兵的,什么都干惯了,这样雨天算什么……”李守白两手提了行李出来,站在大门口等他接住,他先说了这一大套废话,听他还没有完毕的意思,只得提了行李出门,将两个包裹拴在马鞍子边,接着骑上马去。余乃胜这才只好跟着跨上马背,向村子外出发。
余乃胜似乎感到李守白是不爱说闲话的人,在马上静默了有五分钟之久,最后他还是忍耐不住了,便问着李守白到过铁山没有?又问向哪里投宿。李守白道:“这附近几县,我以前在地图上都找不着它的名字,不用说到过没有了。我就是这样,走到哪里,说到哪里,现在也说不定要到哪里住。”
余乃胜道:“铁山县城,我也有多年不到了,我有个姊夫,在那里做小生意买卖,假如他还住在那里没搬动,你可以住到他那里去,你跟我们营长有交情,我就可以给你帮个忙。你到那里去干什么的,我都知道,你也许和那高师长谈起交情来,明天携带携带我吧。据说,你们报馆里的人,哪里都能去。无论见了什么大官,也是一般儿。大前清有种官,见官大三级,真威风。其实不必大三级,一般儿大,就够瞧的了。李先生,你真有造化。”李守白在马背上一伸懒腰,哈哈大笑起来。余乃胜听到,倒有些难为情,就不便作声。那八只马蹄在泥浆里践踏着,踏得泥乱舞,一路上都是扑踏作响。
走了半里路,余乃胜始终忍不住要说话,便道:“李先生,你瞧我当大兵的,都是老粗吧?”
李守白想到刚才一个哈哈,未免有些耻笑人的意味,非把人家这个面子找补回来不可,便道:“哪来的话,当兵的人有学问的多着呢。现在国家大事,不都是军人掌管着吗?你提到铁山城里有个令亲,到了城里,我一定去拜访。”
这一提,余乃胜又高兴起来了,便道:“拜访可不敢当,他们住在城里的,人眼儿熟,多少有个照顾。”他口里说着话,两腿将马腹一夹,抢上前两步,就和李守白的马并头而行。
李守白无意中得到一个投身之所,心想不如和他多表示亲近一点,好让他在姊夫面前,着力介绍,于是不断地引着他谈话。余乃胜高兴极了,一路之上,遇到不好走的所在,都抢先过去,替他试试。启程就走了二三十里路,经过的村庄,都不见有什么人出头,村庄人家的墙壁上,偶然贴着一两条残剩的标语,也有在墙上写着“几营几连”字样的,这很可以知道,此地为大军经过所在。人家的门户,十有其九是关闭的,门纵然不关闭,也是向外倒坍着,看那屋子里,都空洞无人。因在马上失声叹了一口气道:“看这样子,人都跑光了的,不但是饭店里找不着,恐怕要讨口茶水喝也不容易。”
余乃胜道:“不但是你要喝,我也要喝了。这条大路上,决计找不到我们主顾的,怎么办?”说着,两脚踏了鞍镫,半起着身子左右前后四处张望,摇摇头道:“不行。”
李守白道:“你在马上,不过看了远处的村庄罢了,至于村庄里有人没有,你怎么看得出来?”
余乃胜笑道:“你是个读书的人,怎么这一点事会不懂?你想,现在是乡下人做中饭的时候了,假使村子里有人,烟囱里面,各处都要冒出烟来。现在前后十几里地,也不见有半根烟丝,当然是没有人,哪里找吃喝的去。”
李守白笑道:“这倒对了,只是下雨的天,要水喝是有的,可图不着一个干净。”
二人说着话时,走到一个村子口上,跨过一道小河沟,沟上架着一块石板桥。站在桥上向下面看,那沟里的水带着水沫和草屑,流得很快,那水像鸡蛋黄一样,带了不少黄泥,滚滚而去。余乃胜看到,将马向旁边一带,然后跳了下来,蹲到沟边,两手抓住沟沿上的草,俯着身子将头伸到水里去,嘴就着水面就这样吸了起来。连连喝了几口,“嗐”着一声站起,表示喝得痛快的样子,然后掀起一块衣摆,擦着自己的嘴唇。他手里牵了马缰绳,向李守白道:“李先生,你不下马来喝一点?”
李守白坐在马上,连连摆了几下头道:“这样的水不但我喝不下去,就是这喝法,我也有些受不了。”余乃胜骑上了马,笑道:“打起仗来,臭沟里的水,我也喝上一饱。你既是怕得喝,我们走着再说吧。”于是他的马在前,李守白的马在后,继续地向前走着。
这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慢慢开朗,黑云外镶着白云,白云外又露出蔚蓝色的天空来,犹如棉絮里漏出很大的窟窿来。那窟窿慢慢展大,就成了晴天,一轮红日突然照在大地上。雨后暴晴,不但不见凉爽,只觉一种蒸笼之气,向人身上扑来,更觉得烦闷。约走了五里地,身上晒得很热,口也更渴,遂向余乃胜道:“余老总,我忍不住渴了。下马来到树荫处休息一下吧。那树荫下有口井,弄点水喝。”
说着话,二人一同下马,走向一棵大树下来。这是个三岔路口,路边两家茅草屋,搭上一架北瓜架子,成个品字形,屋边有两棵高入云端的冬青树,照着地上绿荫荫的。那荫地里,便有一座高不到五尺的土地庙,和一口小井。李守白将马束在瓜架的支柱上,就向井边奔来,到了井口边,这才醒悟过来:井里不像水沟里,难道有那长的颈脖子,伸到井里头去喝。于是站在井边上,只管踌躇着。余乃胜由那茅草屋后边转了出来,手上捏了个翠绿的甜瓜,高高举起,笑道:“李先生,不要找井水喝了,这屋后面菜园子里,有十几颗甜瓜,挂灯笼似的,长着很大的个儿,你不摘两个吃吃。既可以当茶喝,也可以当点心吃。”
李守白看到甜瓜的颜色,在淡绿上抹着墨绿的黑斑,又是圆滚滚的,果然先引出一口唾沫,一直就奔向菜园子里去。菜园子里的蔬菜,都长得有二三尺高,靠墙十几枝竹竿,上面绕着甜瓜藤。因为瓜重,竹竿子弯着坠到草里去。野草乱蓬蓬地斜放,也长得有二三尺深。他见那弯竹弓式的竿子上,一连坠了三个甜瓜,摘了一个,用手绢擦擦外皮,站在墙角下就吃将起来。不到两分钟,就把那个甜瓜吃完了。平常看到乡下人吃甜瓜,觉得那东西不曾有什么味,今天自己吃起来,就非常香甜凉脆,一口气吃了三个,才休息了片刻,站在墙底下出神。无意之间,却看到壁上有铅笔写了几行字。看那头一句,却是一首诗,便看了下去。那诗道:
落日关山路,苍茫不见人。
田园生荆棘,荒烟荡野尘。
报国自悲老,逃生转幸贫。
所喜同漂泊,相随一女亲。
安乐窝老渔,逃难过此,题壁留痕,以作纪念,若有余命归来,当面以砚沧桑也。
“呵哟!这岂不是韩乐余题的诗吗?诗格苍老,不像少年人之作,不是他还有谁?我只知道他爷俩逃命去了,却不知他们已上哪里,莫不是他们也由此地到铁山去了。”于是手上摘了个瓜,一面啃着,一面走了出来。
余乃胜笑道:“不错吧?吃了这个又可以走二三十里地,这就不至于闹饥荒了。”
李守白道:“我和你打听,由这里往前走,除了铁山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吗?”
余乃胜道:“你这是书呆子话了,天下路路通京,哪一条路是专到一个地方的呢?”
李守白笑道:“果然是我这话问得外行,不过照出门人的路程说,这总是到铁山的一条大路吧?”
余乃胜道:“对了,这是到铁山的一条大路,李先生问这话什么意思?是想到别的地方去吗?”
李守白一想,自己的心事,也犯不上告诉他,便笑道:“没关系,我白问一声罢了。”
二人上着马,又向前去。这样一来倒添了李守白一件心事。路上经过村庄,总要看看人家墙壁上,有题的诗句没有。然而韩乐余又不是沿途贴标语的,当然不能再找出他的题壁诗来。因路上还是泥滑得很,只走了二十里路,天色已晚,就在路上找一个村庄歇下。这村子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分在路的两边,各家都是关着门户的,并不见人出来。于是各下了马,捡着一家整齐些的门户走了进去。不料走到里面看时,已经有些昏黑,屋子里动用家具四处散乱地放着。稻草和木棍竹片,满地都是。李守白道:“这人家虽是没有人,但动用家具,都没有搬走,似乎还留下些吃的东西。我们找个灯火,到处寻寻看。”
余乃胜道:“慢来,这屋子里头,怎么这样臭,也许是什么腊肉咸鱼坏了吧?我们跟着这气味去找找看。”
李守白却也同意,用鼻子尖嗅了一阵,向后进屋子找去。到了后进这臭气更厉害,余乃胜在地上抓了一把干竹片,用火柴擦了点着,向前照着,迎面有两扇房门是半掩半开的。他一手举火,一手推门,刚刚是跨进去一只脚,李守白在他后面,更看得清楚,地上摊着两个死尸,面目模糊,苍蝇乱飞。李守白哇的一声怪叫,余乃胜丢了手上火向外便跑,二人一直跑出大门口来,各吐了几遍口沫。
余乃胜道:“我的天,真惨,人肉都化了。”
李守白道:“罢了,我们过一个村子去投宿吧,我也不想吃什么了。”
余乃胜道:“漆黑了,我们向哪里跑呢?你若是不敢进人家去,对过是个牛棚,可以在那里躲躲露水。”
李守白也不能勉强要走,走到牛棚边,在一个石头墩子上坐下了。余乃胜究是惯了这战场生活,他依然到人家去找吃的东西。不多一会儿,他找了一个锅和两个瓦罐子来,他捡了几块石头,就地支着架起锅来,便在地上捡些柴草,就烧起来。用瓦罐在田沟里舀了两罐水,洗刷了锅,又跑进人家去,用衣服兜了一兜东西,向锅里一倒,笑道:“我找了七八家,也没找着吃的,只有一家,有半筐子干豌豆,煮着吃些吧。”说毕,他又捡了一把干树枝,在上风头点着,点着之后,连忙在地上拔了许多青草,向火上一盖,立刻火头灭了下去,生出很大的烟头,风吹着,向牛棚里射来。
李守白坐在那里,正苦于这半寸大的野蚊子,没有法子驱逐,这浓烟吹过,蚊子自然去了,不由得笑道:“不料我长了二十多岁,今天过起原始时代的生活来,这倒很有趣。”
余乃胜没有懂得,便问:“什么?”李守白解释了一遍,余乃胜道:“这就算特别吗?好日子你还没有尝着呢,将来你瞧吧。”他说着话,不住地向石头缝里添干柴,那锅里的豆子,倒煮得很香,一会儿将豆子煮熟了,他在人家柳树篱笆上,折了几根柳条,把锅里的豆子分拨到两个瓦罐里去,先将两根柳条插到一个瓦罐里,送到李守白面前,笑道:“李先生,尝一点,这头等厨子做的饭。”
李守白想起那屋里的死尸,又想起这豆子是田沟里的水煮的,实在是吃不下去,只端起瓦罐子闻了一闻,依然放了下来。余乃胜毫不顾忌,自取了一罐豆,用柳条挑着,只向嘴里乱送,直将那罐豆吃完,然后才放下罐子。李守白因为肚子还不十分饿,用包袱当了枕头,在牛棚地上就躺下了。一觉醒来,天色还未明亮,只是满天星斗稀少,有几颗明亮的大星,在朦胧的天空中摇摇欲坠。本待再睡些时候,无如那青草堆火烟,已经消灭了,蚊子复又闹起来,睡着坐着,都纷扰不过,只好在牛棚外,走来走去。看看余乃胜依然在鼾睡,自己实在觉到肚子里有些饿了,看看余乃胜送给自己那罐豌豆,却是粉团团地盛满了,端起来,用柳条挑了两粒,到嘴里咀嚼着,虽是无油无盐,却有些甜津津的回味,情不自禁地就这样吃下去。吃过几挑之后,索性坐到石墩上吃将起来,直把半罐豌豆吃了,有了八成饱,方才将罐子放了下来,依然在路上徘徊着去等天亮。
顺脚走来,有个露天舂床,放在人家屋檐下,坐在脚踏板上,靠了扶手架子,倒有些像躺椅,于是就躺下了。不多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路上来来往往,不少逃难的人,其中两匹驴子驮着一男一女,挨身而过,因是背着去的,看那后影,女的非常之像韩小梅,便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小梅。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看,果是小梅。她身上穿了白底蓝花点的褂子,头上罩了一块紫布手巾,脸上披下两绺头发来,脸上被太阳晒着,红得像苹果一般,别有一种娇媚。李守白看到喜出望外,就赶上前去,走到她身边时,她并不理会,两腿将驴子一夹,那驴子耸着长耳朵,四只蹄子在路边上嘚儿嘚儿响着,抄过韩乐余的牲口,一直向前去了。李守白哪里肯舍,拼了命似的赶到她身边,将驴头上的绳子抓住,连连向她拱着手道:“韩姑娘,你怎么不理我?难道有什么事怪我吗?”
小梅瞪了眼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说着,骑了驴子便跑。李守白抢上前一步,把缰绳拉住,叫道:“不忙走呀!有话和你说。”她把缰绳一抖,李守白也拼命地抓住,大叫:“小梅!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