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强执忠为了贞妹这件事,虽已闻李守白之名,并不曾见过他,所以李守白虽然站在王虎的身边,强执忠依然不知道他是谁。这时他随便的一笑,料着他不是一个没地位的随员,就向他注意看了来。王虎笑道:“你瞧,我真大意。这是一位我佩服的新闻记者李守白先生。”用手向李守白一指,把他引了过来,向强执忠介绍。李守白心里也就想着,人家都说强执忠是小诸葛,我以为他必是风流儒雅的人物,现在看起来,短小精悍,聪明外露,倒很像是戏台上的一个开口跳。强执忠也想着,这个新闻记者,独身混到这种地方来,胆子总不算小,而且在这种地方,不久的时间,就讨了一个姑娘去,总算是个不易对付的人。心里如此想着,他的目光,隔了那眼镜,只向他周身闪射。李守白如何不明白他心中的事,表面上只当是不知道,向他微鞠着躬道:“师长到了这里以后,本来我就要去访问,偏是前两天受了很重的感冒,直待今天才好一点,因为王师长来了,所以一同到这里来。正想请王师长介绍呢,不料倒在这里会着了。”强执忠向他微笑着,露出左角一粒金牙来,连连点头道:“好!很好!”
李守白道:“听说有一部分新闻记者要到这战地来调查,须在贵军防地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到安乐窝来?”
强执忠听了他的话,向王虎的身上看看,又向李守白身上看看,然后才从容笑道:“我倒是接着这样一个报告,详细情形,我不大清楚,大概不久是要来的。”
李守白找着了正主子,以为必可在他口里讨出一点真消息来,不料越是他说的话,越是不着边际,好在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他没有明确的答复,也就算了。
王虎却是个直率的人,觉得新闻记者团经过防地这样可以注意的事,一个当军事领袖的人,哪有不知道之理?便代他答道:“你别忙,这种事,很容易打听的。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告诉你。”说着,就向强执忠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他们干新闻记者的,自然也有他们的行,有了同行,就有他们的行规,若是先来的不接后到的,那是犯了行规。李先生,你说这话是不是?”李守白心里好笑,我们还有什么行规,表面上对于这话可不便否认,笑着点头答应是是。
强执忠已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笑道:“兄弟现在特意来奉陪的,老哥愿意到师部里去喝两杯,还是在这村子上溜溜。”
王虎道:“到贵师部谈谈吧,我还得赶回去呢。”
强执忠道:“那么,我坐你的车子一路去。”说时,并没有理李守白。李守白想强执忠这个人更不是好惹的,便向两个小军阀告辞自回韩家来。
贞妹站在大门口,正昂了头,向村子大门那边望着,李守白走到身边,轻轻地问道:“你在这里望什么呢?”
贞妹掉转身来,吃了一惊的样子,定了定神,才笑道:“我以为你要走村子大门那边回来,原来是这头来的,你去干什么去了?我急得什么似的。”
李守白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故,望了她道:“走的时候,我忘了告诉你一声。你找我有什么事?”
贞妹笑道:“没有什么事。”她说了这句话,脸就红了。
李守白道:“这样子,分明你是在门口等着我,总不能没有什么事吧?”
贞妹低头想了一想,然后笑道:“你想呀,你也不告诉我一点原委,就跟着两个兵走了,我是多么害怕?究竟为了什么事,把你找了去了。”
李守白道:“在城里头的那个王师长现在来了,他听说我在这里,欢喜得了不得,把我请了去谈谈,我去得匆忙,也没有告诉你。半路里,我想起了这事,我也是怕你着急,不料我还没有进门,我一路里憋住的这个哑谜,就让你猜破了。”
贞妹笑道:“当然啦,现在是不比以前。”
李守白听了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贞妹笑着将身子一扭,就跑进门去了。跑进去以后,她复又回身转来,向他低声笑道:“我们的事,父亲还不知道呢。”依然掉转身躯跑着进去了。李守白在门道里站着呆了一呆,望着她的后影,连点几下头,也就笑了。
孟老板听到外面有李守白的说话声,也迎了出来,看到他就皱了眉苦笑道:“你有什么事苦忙,跟了两个大兵,就这样走了。你先走了不要紧,可把我们急得不得了。”他说到我们两个字,似乎感到有些不方便,把声音低了一低。然而声音虽是低着,他那句话,究竟是说了出来了。李守白也没有去理会,向他微笑着,自走进屋子休息去了。因为病后的身体,觉得劳累,倒在床上,感到异常舒适,人就慢慢地睡着了。乃至醒过来以后,已是红日偏西,心里非常之后悔,还有几件事想和王师长去接洽,到了这时,他当然是走了,总算错过了机会。一人坐在床上,正如此想着,却听到纸窗户碰碰作响,抬头看时,只见贞妹半个人影子在小玻璃窗外一闪,她低声道:“喂!你出来到前面和我爹去说话,我也好进来给你打水泡茶呀。”
李守白笑道:“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的,你就大大方方地进来吧。”
贞妹道:“我不,我不,我爹还没有知道哩,我怎么好意思进来呢?”
李守白道:“那个韩大哥呢?”
贞妹道:“大半天不见他了,你走以后,他就走了。我以为不是跟你走了的呢?你出来吧,我不管你的事。你又不让我管,我有什么法子呢!”
说着,听到窗户外边,有她连连的顿脚声,李守白料着她是真的急了,只好走出屋子来,找了孟老板说话。见面时,一时找不着谈话的资料,就笑问道:“那个韩大哥哪里去了?大半天没有见他。”
孟老板正靠了堂屋的门,望了天井外的天色,口里叼了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烟,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身后来人,原都不曾知道。及至李守白问起话来,才回过头来,因答道:“你起来了,大概身体又受累了。”他口里虽然是这样客气,脸上可没有什么笑容,不过故意表示很和蔼的神气,当然那不是出于诚意的。
李守白知道他兀自不快活,便笑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奉告。昨天我们商量的事,已经和令爱说明白了,现在我们总算……总算是亲戚了。”
孟老板听了他的话在可能不可能之间,再看看他那神气,倒像是很尴尬,随口哦了一声道:“和她说明白了?!”
李守白一想,这也不必含羞答答,开门见山地和他说明白就完了,于是将脸正了一正,就把昨晚在园里遇到贞妹的事说了上半段,直至自己解下佩玉为止。又说本来一早就要明白相告,因为出门去耽误了,所以迟到现在。
孟老板听了这些话,由心窝里笑了出来,连连向李守白作了几个揖道:“恭喜恭喜!”因为口里原来是叼着旱烟袋的,既要说话,所以把旱烟袋拿在手里,又因两手抱着拳头的,所以又是抱了旱烟袋,一块儿奉揖。刚作揖,他第一个感想,觉察出来,不该向新姑爷道着恭喜;第二个感想呢,又觉察出来,哪有丈人先向姑爷施礼之理,而况自己施礼,又抱了一管旱烟袋呢?于是赶快缩回手来,口里呵呀呵呀了一阵。李守白知道这位丈人,是个怯老头子,并不介意,也跟着向他回了几个揖。孟老板这时定了定神,笑道:“我们这就是亲戚了,亲戚是用不着客气的,再说我们都在客边,也不能避嫌疑了,那韩大哥又走了,你还是让我姑娘伺候你。大姑娘,有开水吗?先泡上一壶茶吧。”他昂了头向贞妹睡觉的屋子里叫着,叫了好几声,并不听到她答应一声,他就走到贞妹屋子里来,笑着低头道:“这孩子也是奇怪,有时候害臊,有时候又不害臊,这也应该预备一点茶水来喝才好。”说着话,走进她屋子里,却并不看到一个人,孟老板咦了一声道:“怎么一回事,人倒不见了。”说着,又提高了嗓子,连喊几声。贞妹三脚两步由李守白屋子前跑了出来,红着脸低声道:“爹,你叫什么?我又没有到什么远地方去。”孟老板看那情形,料着他是由李守白屋子里出来,这就不便怎样追问,笑着用手摸摸胡子,闪到一边去。
李守白看到她父女俩那种情形,心里头也是暗笑,站在天井里只徘徊着。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一阵皮鞋声响,有四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冲了进来,首先一个瞪了眼睛望着他道:“你就是李守白吗?”第二个兵士,见李守白呆着站住,有些惊异的样子,便抢上一步,赔着笑脸问道:“你就是李先生吗?我们师长派我们来,请你去有几句话说。”
李守白还以为王虎相请,问道:“王师长还没有走吗?”
那兵士道:“不是王师长,是我们强师长请你。”
李守白听说,心里就踌躇着。这位强师长先前看到我就是那种淡淡的样子,他找我去干什么呢?心里如此犹豫,自然自己站在那里,也是犹豫不定的样子。这四个兵里面,就有两个兵抢上前一步,各夹住了李守白一只手,口里喝着道:“走吧。”说毕,拖了李守白就要走。
李守白一看这种情形,料着不是什么好意,但是自己也绝对没做什么犯了军法的事,纵然被他们捉去,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危险,因道:“二位何必这样相逼,要我去,我跟着你们去就是了。”说毕,自己开了步走,两个兵跟他走出来,另有两个兵,依然还在屋子里候着,他们究竟是什么用意,可不得而知。李守白心里想着,莫非他们还要为难贞妹,于是回头看看,不料就在这一刻工夫,后面拥出十几个端了枪的兵士来,看那些人的脸色,都是凶狠狠地带了一股杀气,大概是要回头去看,那些兵士,绝不能放过去的,于是低了头,就在这一群兵士前面走着。
到了强执忠住的那个临时的师部里,两个兵士捉住他的手臂,推了他的肩膀,不由他自己做主地把他送到一间黄土砖墙的子里去。那个屋子,原来是乡下人堆积柴草破烂东西的,只是在墙上拆去两块黄土砖放出一线黯淡的光线来,屋子里霉气触鼻,将人熏得站不住脚。走一步,那些碎烂的柴草将两条腿裹得分扯不开,实在是不受用。那两个兵将他推进门来之后,连忙把门掩上。本来这屋子已是漆黑的,把门关上,屋子里更黑暗了。而且这屋子里又没有一件木器家具,要找个坐的地位也没有,不得已,只是在屋子里来去地踱着步子。心里可兀自纳着闷,我为了什么事,惹下这么大的祸,要强师长如此动怒,把我关了起来?难道为了贞妹的婚姻问题,打算拔去这眼中之钉吗?他这一个做师长的人,哪里娶不到一位姨太太,何必为了一个穷人家的女儿,费这样大的事。只管如此想着,不见有人来传话,也不听到门外有什么响动,站了一两个钟头,自己有些乏了,于是用脚拨了些柴草,拥到墙角上,然后背靠了墙角,坐了下去。心里想着又恨又恼,用脚在地上连连顿了几下,可是房门外的人,谁也不理会他。他在屋子里站起来走走,又在草堆里坐坐,过了两三小时,那房门却呀的一声开了,门外站着几个兵士,还有一位军官,都是刀枪密布,装出森严的样子来。那位军官道:“李守白走出来!”那声音非常严厉。李守白心里,不觉怦怦跳了几下,站了起来,踌躇了一会子,那军官又道:“不要害怕,只管出来,不过有两句话问问你。”
李守白将胸脯挺了就大着步子走出那黑暗的屋子来,所幸这一群兵士将他向屋子里头向后引,并不把他送到外面去,到了里边,却不是强师长出来相见,乃是一位上级军官,坐在一张方桌边,当了临时的公案。两边站了两个挂着盒子炮的兵士,都是直挺挺地树了腰杆,瞪了两只大眼睛望着李守白。那桌上放着一大束信件,远远看去,几个较大的字,可以看得出来,正是自己采访的零碎材料,除了自己,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这个样子,一定是把自己的行李都搜查过了一遍,他们以为是搜得证据了。若果是这种情形,自己相信并没有什么错处,那倒不怕。于是很镇定地站着,等那军官的问话。他问道:“桌上这些稿件,都是你的吗?”
李守白道:“这都是我的,不错。”
军官问道:“这稿子里面,有的写着军队的番号,有的写着地点的距离,里头还夹着似通非通的话,我们都不懂,你究竟是什么用意?”
李守白道:“这并没有什么用意,因为我是个战地新闻记者,专门搜罗战地各种材料,得来的时候,当然是零零碎碎的,我怕忘记了,随时随地很简单地记录下来。到了作起整篇通信的时候,就把这些材料,逐段地加编进去,这并没有什么隐秘之处。军官如不信,请你随便问哪张稿子,我都可以详细答复出来。”
军官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里头有张作好了的通信稿子,有头有尾,大概也是你作的了。你何以还搁在箱子里没有寄出去,难道还留下一份底稿,作为将来的证据吗?”
李守白听了这些话,却有些不解,踌躇着答不出来。那军官见他如此,便以为他有亏心的事,横了眼睛,将那稿子一丢,丢到桌子边上,喝道:“你看看,我们师长和你素不相识,有什么亏负于你,要你这样挖苦一顿,你在共和军那边,当了什么差事?”
李守白道:“我是个新闻记者,当什么差事?”口里如此说着,手上就把那张稿子拿了过来。看时,原来是上次鲍虎宸留下来的一张稿子,因为信里说到定国军始终是做后盾,有些挖苦的意味,自己不曾用得,放在一个装信件皮包里,没有毁掉,不料到现在把这个东西倒成了一种把柄。便笑道:“这件事,却不能怪我,因为那位鲍参谋,由前方到安乐窝来,交了这篇稿子给我,我因为这稿子的措辞,不太妥当,放在皮包里没有发出去,所以留到现在。”
军官微笑道:“你倒是对于我们师长有这样的好意,真是想不到。”
李守白道:“这并不是巧辩,贵长官若是不信,可由我写张条字出来,和这张字据比上一比,你看是不是一人的笔迹?”
那军官道:“自然是人家给你的底稿,你写的稿子,已经寄出去了。你对我们定国军,是不会怀着好意的。”
李守白道:“何以见得?”
那军官不等他把话说完,瞪了眼,将桌子一拍道:“你混账,看你说话不屈服,你这东西就不是好人。我把你关起来,过几天再说。看你是挖苦我们呢,还是我们挖苦你呢?”
李守白淡淡地道:“我是个一品老百姓,你们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那军官也不说什么,脸上一红,气呼呼的,用手一挥,吩咐兵士们将他押下去。于是几个兵士依然把李守白押回到那柴房里去。李守白知道了这事的究竟,心里倒坦然起来,就凭这一点缘故总不能治我的死罪。于是不像以前在屋子里来回走个不定,现在却躺在草堆上,静等发落。
这日白天,没有什么动静。其间,兵士们还送了两个军用馒头,一碗白开水进来。李守白对于这种饮食,倒没有什么厌恶,居然完全受用了。晚上屋子里也没有灯火,只是屋子里更显得漆黑,便知道是天色晚了。这个屋子大概是临近水沟,白天就有一两个蚊子,在耳朵边嗡嗡地乱叫;到了晚上,蚊子就像飞沙一般,不但其声如雷,而且不断地飞到鼻子里耳朵眼里来,实在搅扰不堪,没有法子,只好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乱走。然而还是不行,那蚊子打成了球,在人脸上乱碰着。忽然想得了个办法,将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把自己的头脸,完全包着,身上的大褂子,还依然穿着,两只手也揣到长衫里面去。总之,所有自己的肉体,一点也不外露,以免被蚊子来侵略。
过了两三点钟,房门开了,有人叫着李守白的名字,要他出去。李守白虽有些害怕,然而那屋子里既闷且热,蚊子闹得厉害,倒不如走出屋子去,暂时可以痛快痛快。于是走出屋子来,在灯光下看到,有四个兵士站在门的两边,意思是等着他出来,就要押解他的。李守白索性直爽点,就在他们前面走着,转了几个弯,走到白天被审的那间屋子里,还是白天那种情形。桌上可是灯烛辉煌,照着一个穿便衣的中年汉子坐在那里,他究竟是个长衫朋友,不像其他武官审案那样厉害,看了李守白进来,微微地有些笑容。他手上拿了一把白纸折扇,在胸面前摇摆不住,一下一下地扇着,扇得衣服的胸襟只管鼓荡起来。他先是望了李守白,浑身上下打量个够,然后微笑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李守白心想:怎么上次不问年岁,复审才问年岁呢?便答道:“我二十八岁。”
他笑道:“哦!二十八岁,那本也是结婚的年龄了。但是你是从北京来的,在那种文人荟萃的地方,你竟没有找到一个对手方吗?”
李守白道:“我大胆问一声先生贵姓,现时在这师部服什么职务?”
那人脸色一正道:“我姓秦,是强师长的秘书,我是强师长派我来问话的,难道我不配吗?”
李守白道:“不是那样说,因为阁下所问的话,我全不明白,是何用意,把我捉了来,有问这些事的必要吗?”
那秦秘书的脸上,不由得微微红上一阵,便道:“自然要问的才问,难道我和你开玩笑不成?因为你既是在北京来的人,当然眼界很高,何以跑到这战地上来和一个贫家女子订婚?现时和你同住的,不是一位开饭店的姑娘吗?”
李守白道:“阁下你既然当秘书,当然对于新旧知识,都有很深的研究。请问男女婚姻,是不是爱情为重?只要有爱情,出身两个字,有什么讨论的价值?”
秦秘书手上拿了扇子,慢慢地挥上一阵,然后微点着头道:“这算你说得有理,你娶的孟家姑娘,是在永平城里结婚,还是在安乐窝结婚的?”
李守白顿了一顿道:“我在永平城里,住在她饭店里,那时订的婚,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秦秘书道:“哦!原来如此,这个我不过白问一声,怕连带着有别的关系,这也不去管他。你大概是不大满意我们的师长的,作起文章来,总要骂他几句。”
李守白道:“我和强师长无冤无仇,我骂他做什么?若是说为了那张通信稿件的问题,我已经解释过了,你们再逼问我,我也是那样说。”
秦秘书将折扇收了起来,用扇子头向李守白连点着几下道:“便宜了你,这次幸而是我来问你的话,若是还让赵参谋来问你的话,像你这样子回答,恐怕祸事不小。下去吧!”于是用扇子头向两边摆几摆,那意思还是让兵士们带他下去。
兵士将他带到那柴房里去,他依然用汗衫包了头,在蚊子窝里躺下。次日醒过来,由门缝里向外张望,已经有个兵士手扶了枪,在那里站着,这形势是格外严重了,心里默念着,这自然是二罪齐发,有公有私,虽然自己所犯的罪,够不上死刑,然而在战场上,有枪的人们,要枪毙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那如同杀死一只鸡一般,有什么难处。现在他们没有动手,大概还是这位师长命令没下来的缘故。自己关闭在这黑屋子里,这也只好像旧戏上戏词中的话,咬定牙关等时辰。他想着又不像初审那样安静了。有三四个小时,除了外面一阵动乱之外,倒是悄悄的。由门缝里向外一张望,看那个守门的兵士却已不知去向,用手推着门让它咯咯作响,也没有人过问,似乎松动了许多,索性敲着门叫了两声,这倒有人将门外的铁搭钩脱开,向里一伸头道:“你叫我们做什么?”
李守白道:“并没有别的事,我在这屋子里听到外面声音杂乱得很,不知道你们出了什么事,若是有战事的话,大家都去打仗去了,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黑屋子里,又算哪一头的事情呢?”
那兵士倒是和蔼,向他点点头道:“这件事我也不能做主。你还到屋子里去坐着,我替你去问问。”于是将门依然关了,他去请示去。不多久的工夫,他又打开门来,向李守白点头道:“我们这里只剩一连人了,也没有人看着你。连长说,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不能带着你走,你要有什么罪,早就办了你了,既是没有办你,大概也没有什么罪。我们做个主,放了你走,你就走吧。”说着用手连挥了两下。李守白听了这话,倒有些不相信,站在屋子里,一步也不肯移动。那兵士道:“咦!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走?你打算等些什么呢?”
李守白迟疑了一会子,才由屋子里缓步而出,果然那兵士并不阻拦,但是心里终始不大安定,不要是骗我出来,拿我开玩笑的。如此想着,故意将步子特别加缓地走着,一直走出了大门口,也没有什么阻碍,这才放大着胆子,赶快地奔到韩乐余家来。到了那大门口,双扉紧闭,门上两个铁环,却有一根粗绳子紧紧地将两个铁环绑着。于是把绳子解开,推了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什么声响,也就直接先奔自己住的屋子。进去看时,行李都翻乱了,自己那个装文件的箱子,盖子掀开了,东西一扫而空。走出房来,向贞妹的卧室里看看,东西却是不曾乱,桌子上还放着大半杯茶,似乎茶还没有喝完,人就走了。再到孟老板屋子里去看看,也是没有一个人影。走到堂屋里来,大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一人站在堂屋里呆了一呆,心想着这是什么缘故。他父女二人若是走了,应该把行李也带走;若是被强师长捉去,但是把我也放了,来不及管,何以又有那分气力来捉他父女二人?这里有人。当然这大门是不会反扣的,既然反扣了大门,必是在屋子里全部出走以后的事了。不过人是没有了,也许可以找些影响,看出些蛛丝马迹来。于是由屋子里走到厨房,由厨房又找到后面菜园,更由菜园子里找上大门口,但是一切如常,哪有一点形迹?自己由被捕到现在为止,也不过二十四个钟头,这二十四个钟头之内,就起了这样绝大的变化。在门口踌躇了很久的时候,想着总要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能够进行第二步的办法,要不然,他们有什么困难,也没有法子挽救。想了许久,还有两条路,一条是在村子里向庄稼人去打听,一条是向军营去打听。他们走了,不是飞了,总有人看到他们是如何走出去的。想定了,于是先到村子里左右人家去看看,不料在韩乐余家附近,七八户人家都是倒扣着大门的,走过去好几幢房屋,才有一户半开着大门的人家,门里有苍老的咳嗽声,便站在门口先叫了两声,问:“里面有人吗?”里面咳嗽着答应一声:“谁?”那人走出来,是个苍白胡子的老头子,便弯着腰,一手扶了根拐杖,一手反背到后面,捶着背走了出来,他看到李守白是个便装的,便问道:“你先生要什么?挑有的拿吧。”这样看起来,似乎村子里的东西,已经被人随便地拿惯了。因笑道:“老人家,我不是要什么的,我和你打听一件事情,这韩乐余家住的有几位外来的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吗?”
那老人向李守白身上打量了一遍,才答道:“先生你不就是住在老韩家里的吗?怎么倒来问我呢?”
李守白道:“因为我离开那屋子一天一夜,回来的时候,大门是向外倒扣着,两位同伴都不见了,所以我要和你打听打听。”
老人道:“今天上午,队伍乱动,说是又要打仗了,全村骇了个鸡飞狗上房。其实没事,想必是他们躲到村子外去了。”
李守白道:“怎么大半天还不见回来呢?”
老人道:“我也是这样子猜,也不敢说是准不准,大概他是走错了路,你先生到村子外面找找去,也许他们一会子就回来了。”
李守白想着:若是为了谣言吓跑的,各逃生命,谁又管得了谁?把这消息去问人,大概是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不如自己到外面去找了吧。于是别了老人,一人走出村子来寻找。
这个安乐窝,自从有了军事以后,人跑一个光。纵然有几个老弱村人在这里看守房子,然而也就不轻易露出声影。现在大军经过几次,就是老弱的,时刻提心吊胆,也有些按捺不住,也只好悄悄地离开屋子。所以李守白在村子里村子外绕了个大圈圈,空气是非常寂寞,不见人影。
到了这时,大概强师长留下的那一连人,也开走了。西边树梢上的一轮太阳慢慢地沉下去,最后没有那团红日,只是西边水平线上,一片红光,这红光反射到大地上,一切都成了赤色,尤其是人家的黄土墙,被红光罩着,别是一种凄惨之色,野外的太阳没什么挡住落下去了,立刻就紧接着晚上。李守白在朦胧的暮色里,缓缓地走回村子来,看这时不但看不到人,而且看不到一只生物,死气沉沉的,一列矮墙在阴森的野竹林子里露出。平常的一座村落,充量地现出可怕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