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板走进李守白卧病的屋子里面来,先是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慢慢走到他床面前来,注视着他的面孔,微笑着道:“李先生,你好些了吗?”
李守白所受的,乃是一种很重的感冒,静静地睡了两天,又出了一身汗,病已经去了十之八九。只是两天未曾吃喝得好,精神很差,所以还是静静地在床上躺着。至于孟氏父子闹的这幕喜剧,他以为不过一说一了,已经说过去了,就不必去加以注意。孟老板进房来问病,他认为真是人家一番好意,便放出笑容来向他点点头道:“多谢你惦记,我的病已经好得多了。”
孟老板道:“我们真记挂呀,天菩萨保佑你的病倒是好了。因为这个地方,不比在城里头,要买什么东西也没有,伺候病人是很不容易的。”一面说着,一面回头向身后的椅子看看,然后倒退了几步,在椅子上坐着。先是两条腿架着,其次将腰上插的那管旱烟袋搁在口里衔着,一手扳着烟杆,一手将两个指头伸到烟杆上垂的烟荷包里去,缓缓地掏着烟末,眼睛可向李守白望了出神。他的这种旱烟袋的关东烟叶味,最是刺激鼻子,李守白平常就怕闻,现时害病刚好,就把这种烟气来熏他,实在是二十四分不愿意。不过人家进房探病,是番好意,他吸烟自有他的自由权,如何可以干涉人家。因之他只是心里头难受,表面上却不曾表示出来。
孟老板掏了一撮烟末出来,向烟管头上按着。他忽然也得了个感觉,就是李守白是不抽烟的人,在病中恐怕不能闻这种烟味,立刻将烟管由口里取出来,到门外去敲掉烟末,然后把烟管插到腰带里,依然走进来,面向床上坐着。李守白病后之人,自然是懒得说话,加上彼此的知识相差太远,也没有话可说,只是瞪了两只眼睛向屋顶上望着。孟老板要不说话,自己为什么来着?若要说话,突如其来地就提到婚姻两个字上去,也有些不妥当,因之又咳嗽了两声。等李守白向着这边看过来了,这才道:“李先生,据你看这战事会闹到什么样子?”李守白微笑着道:“这话很难说的。”
孟老板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将插在裤腰带里的旱烟管拔了出来,又打算抽烟。可是他将旱烟管拿到手上以后,立刻感到这是一个错误,将旱烟管依然插到裤腰带里去。他那很不自然地咳嗽之声,又跟着发生出来。李守白看他这种态度,感到有些奇异了,而且也料定就是为了冒充贞妹丈夫的问题。自己这件事本来做得有些鲁莽,不过也是不得已,现在他到屋子里来一定是感谢我答应了那句话,可是又不便感谢出口来,所以是十分踌躇的样子,这倒不如先说出来,省得人家难为情,因向他道:“先前那个马弁来问我的话,我是为了挽救你们大姑娘起见没有法子,随便和他点了个头。老实说,这种举动是要不得的,这事既过去了,大家都不必提了。我不必和孟老板说句冒昧,孟老板也就不必和我说句多谢。”
孟老板身子起了一起,可是也不过离开椅子两寸高,他又坐下了?向李守白微笑道:“我怎么能不多谢你呢?别的事情可以随便闹着玩……”他只说到这里,脸色可就板住了,同时他要说的话,也就没看了转机,要说也说不出来。李守白听了他的话因,对于他的意思,倒有些明白。心想这就胡闹了,难道他的意思,以为我对贞妹的婚事,随便答应一句,就要认真起来了不成?于是向孟老板很注意地望着,静等他的下文。
孟老板被他望着,倒是有些踌躇。然而他也看出李守白的意思,只在一说一了,不说明白这个问题,总是不能解决。便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胸脯挺了一挺,向李守白道:“李先生,我要说句不知高低的话。我那姑娘,模样儿是不敢说好,可是也没有丑相怪相;性情儿,那可是很温柔的,可是也很直爽,倒是不和人闹脾气;说到能耐,大概住家过日子,粗细事儿一把抓,我可以说句硬话,准没有错。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他说到这里,又去找他的那支旱烟管来解围,把它捏在右手,右手还是抬起来,不住地去摸他的下巴颏。这下面的话,他就是不说,李守白也完全懂了,只是人家没说出来,不便先去打搅,依然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望了他不作声。孟老板自己捣了一阵鬼,其实还没有什么害臊的话说出来,不过说到这里,已经只剩一两句话没说出,也不容不说,老脸一红,又跟着道:“我很想借着机会,和李先生攀头亲戚,不知李先生的意思怎么样?”他说完了这句,连耳根子都臊红了。李守白在他未说之先,肚子里已经做好了一个答复的草案,所以他对于这个问题,并不觉得怎样为难,便很从容地向他笑道:“孟老板有这样的好意,看得起我,我是不应当推辞的。”孟老板听说,微笑起来。
李守白可又道:“只是有一点对不起,我早已定下婚事的了。”
孟老板脸上那层红晕刚刚要退下去,经他如此一说,红晕复又簇拥起来,而且嘴角两三次翘起又落下那勉强的笑容,都有些装作不出来。
李守白道:“这件事我真觉得对孟老板不住。”
孟老板懒懒地站起身来,手上的旱烟管又塞到嘴里去。可是这次他不像以先是欲吸而又止了,将烟袋放到嘴里之后,在身上掏出一盒火柴来擦了一根,要向烟管头上来燃着。不料这火柴也是一样不受命,手刚一举,火头就息了。他于是手不扶着烟管,偏着头咬住了烟管嘴子,一手拿火柴盒,一手拿火柴擦火。但是擦着了之后,向烟袋头上伸去时,又灭了。一连擦了几根火柴,都是如此。这个时候,他似乎全副精神都注重在擦火柴这件事上去,所以提婚被拒绝的那种难为情之处,现在都忘记了。直待他擦了六七根火柴,把那袋烟吸上了,喷出一口烟来,这才向李守白笑道:“这是孩子无缘,也就没有法子了。”说这句话时,他说得很快,掉转身就走出房门去了。
他走出房来,一人坐在堂屋里,就不住地抽烟,心想这也是自己自讨没趣,怎样可以把人家一句随便的话,倒认起真来呢?但是论到我的姑娘,实在也没有什么配不过李先生的地方,李先生就这样瞧不起我们一个开饭店的姑娘。若说她不见得好,为什么强师长都想娶她呢?再说他害了病,我的姑娘,把他当了亲兄弟一样伺候,他就一点恩情也没有?想起来了真是可气。心里想着,旱烟抽得非常起劲,一圈一圈的黑烟只管从口里直喷出来,两眼望了天上的云头,人都呆了。
贞妹在屋子里头静静地坐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上也是不住地发热,只管低着头用手在那里不住地互相剥着手指甲,连续地想着心事。过了许久,并不见孟老板进屋子来回话,似乎这件事情不大佳妙,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就慢慢地起身走向房门口来。看到自己父亲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发呆,料定了是商谈的结果果然不大佳妙。她待要上前去问父亲,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不去问父亲,父亲也未必肯先说。踌躇了许久,结果是自己情不自禁地慢慢走到堂屋里,她抬了头观望着天色,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混混又是一天过去了。”孟老板对于她的话,并不理会,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贞妹是个多留心的人,看到父亲这个样子,不去问就断定李守白对于婚事完全拒绝了。人家拒绝是拒绝了,如果从此就不理会人家,不到病人屋子里去,未免太着痕迹,可是果然去问候人的话,形容得女儿家又太无价值了。上前好呢?退后好呢?照常好呢?躲避一点好呢?
她父亲站在那里抽着烟发呆,她也是望了天发呆,想了许久,所得的结果,却是自己的委屈受大了。一想到委屈两个字,心中酸楚起来,两眼里面的眼泪不知由何而起,立刻向外直钻,自己赶快忍着自己的酸痛向屋子里一跑。不到屋子里来,多少还可以忍住一点,到了屋子里以后,扶在床上,额头枕着两只手胳膊,就窸窸窣窣哭了起来。
孟老板如何不知道她这种哭声,只是自己把事越做越僵,也不好怎样去对女儿分解,只坐在外面叹气而已。二秃又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全屋沉静极了。
李守白在屋子里躺着,一阵阵的哭泣声送入耳鼓来。先还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后来听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女子的小小哭声。若说是女子的哭声,除了贞妹没有第二人。她忽然哭起来,为什么呢?经过多少风波,她都不曾这样伤心地哭,这时环境并不怎样恶劣,一定是为了拒婚之辱,想着哭了起来。
当孟老板来提亲的时候,自己并不曾加以考虑,毅然决然就加以拒绝,并非是为了她是一个饭店的姑娘,只因心目中,有个先入为主的韩小梅在那里。只是和常连长决斗那一幕,不是她出面来相救,恐怕已做了拳下之鬼。虽然她也是以德报德,可以相抵,然而就恩怨分明,算得那样清楚吗?再说自己害病,人家不避嫌疑来伺候,那又怎样去报她?婚姻这个问题,当然要把基础建筑在爱情上面,可是就以爱情而论,贞妹这个人多少有可爱之点。一个女儿家,报答那个人,伺候那个人,结果是要嫁那个人,被人家拒绝了,多么难堪呢?
他如此一层一层地推想下去,觉得完全是自己不对,想着回头见了她时,多么惭愧,这也用不着害臊,一定要用好话安慰人家才对。可是他虽存了这种好意,然而贞妹,却不曾再露面,倒是二秃到房里来得勤,时而送茶,时而送水,突然殷勤起来。李守白却不免有点奇怪,难道这个老实人,也知道痛惜失路之人不成。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二秃送了一碗稀饭、一碟素菜进来,先将茶几端在床面前,然后把饭碟摆好,又把筷子用纸片擦了几擦,轻轻地、正正地在碗沿上面架着。
李守白道:“你做事怎么会这样仔细起来了?”
二禿望了他微笑道:“李先生,你看我这样一个人,仔细得起来吗?这都是孟家大姑娘教我这样做的。”
李守白点着头哦了一声,问道:“那孟姑娘为什么不来呢?”
二秃道:“她害眼睛害得挺厉害呢。她说,怕传染给别人,所以不肯进到你这屋子里头来。”李守白听了,也不多说,只是点点头。
这天晚上李守白的难受,大概不在贞妹以下,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及至天亮,才蒙眬入睡,醒来时,又是正午了。勉强下床来,试了试脚步,觉得不错,就不复在床上躺着,在椅子上小坐一会儿。到了晚上,也吃了一碗开水泡饭。因为这是中旬,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早在墙头树梢上拥了出来,屋子里正没有点灯,一块长方形的白光,在黑暗的地皮上,很清楚地发现出来,把黑的屋子反映出一些模糊的光亮来。心里想着:今晚的月色一定是很好,这屋后面的菜园子里,有几丛野竹子,还有一亩小池子里面栽着荷花,这个日子,荷叶正开得面盆那样大,由荷叶丛中冒出一朵一朵的大红拳头,那正是荷花含苞未吐。就是这两样东西,在月下也够赏鉴的了,何不去看看?如此想着,就缓缓踱到后面菜园里来。那月亮一片白色,射到半空里有些摇曳不定的长影,那正是水池边三棵高大的柳树。极平常的柳树,在这月光里看来,就仿佛别有一种情趣似的。李守白昂着头向前看了去,就不曾注意到面前,当他缓缓走到柳树下的时候,一个影子忽然向前钻了出来。平素虽然胆大,然而突然受了东西一冲动,少不得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缩,猛然站定。定睛看时却是一个人,自己还不曾问出话来,那个人似乎知道他已受惊,首先就告诉他道:“李先生,是我在这里。”
李守白听出她的声音,乃是贞妹。她一个人跑到这很幽静的地方来,又不作声,这是干什么呢?只是嘴里不便将这话问出来,随口就道:“大姑娘,你也来看看月色。”说着话时人已走近来,月光之下,见她低了头,似乎有些害臊的样子。她用很低的声音答道:“天气很热,出来风凉风凉。”她说了这话,移动着脚步,似乎有走回屋子去的样子。李守白等她走过去好几步,却叫了声大姑娘,贞妹似乎等着人家叫她似的。听到“大姑娘”三个字,立刻止住脚步,掉转身来。她呆呆地站着,似乎是等李守白下面的话,可没有问出来。李守白走近两步,才站住向她道:“大姑娘,我真对不住,今天上午那件事。”
贞妹发出笑声来,答道:“那不要紧,没什么关系。”
李守白道:“其实……其实……本来这种事情,不能那样简单,我向来又不大会说话,所以……”贞妹又呆了,简直不能把他的话听得怎样清楚,发出一种嘿嘿的笑声,似赞成又似乎讥笑的样子。
李守白站着静默了许久,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真把大姑娘为难极了,我很知道。”
贞妹道:“我也没有什么为难。”她说这话时,声音低极了,低得站在对面的人几乎都不能听到。
李守白道:“令尊大人把我的话,告诉大姑娘了吗?”
贞妹摇摇头,跟着又想到,在月光之下,摇头也未必看见,因此又答道:“我父亲没有和我说什么!”
李守白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这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两个人静静地站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倒在月亮地上。在这时间,草塘里面,咯咯的蛙声,响得很厉害,由此可以知道四周的空气,静穆极了。倒是远处的蛙声,声声入耳。李守白不开口,贞妹也不开口,就是这样面对面地站着。
李守白心想,这绝不是个办法,便就先开口道:“我这番苦衷,在令尊面前,很不便说。大姑娘为人,倒是很大方的,可不可以在这月光底下稍坐一会儿,等我把心事说一说。”贞妹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欢喜,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身上便有些抖颤,想答应一句“可以”,口里却是也说不出来。
李守白见她不作声,也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我对令尊说的话,后来细想想,我简直是忘恩负义,我非常后悔。无论一种什么事,就应该有个商量,不该推得那样干干净净的。”
贞妹不说什么,反手掏过她的辫梢来,将一个指头只管拨弄着。李守白看她虽不说什么,可也没有走开,又继续着道:“大姑娘,你怪不怪我呢?”
贞妹道:“我怎么能怪李先生呢?李先生对我爹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
李守白道:“大姑娘一定是怪我了,若是不怪我,怎么一天也不见面,晚上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一个人坐着。”贞妹因他说着心事,还是低了头,只管去拨弄辫子梢。李守白看着,觉她有点楚楚可怜了,笑问道:“大姑娘一个人这里做什么?”贞妹道:“不做什么。”
李守白道:“我倒猜着了,一定是在这里哭,因为在屋子里哭,怕大家听见呢!”贞妹听到这话,将手放了辫梢,突然一扭身,笑了起来。
李守白道:“大姑娘态度这样诚恳,我想起来越是惭愧。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并没有定亲事,告诉令尊那句话那是胡说的。”
贞妹背向他站,没有答言,可是她心里又是扑通扑通跳将起来了。
李守白道:“那个时候,我只想到随便答应那马弁一句话,不过是和大姑娘打脱强师长的关系,何必弄假成真,而且大姑娘自己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贞妹听了这话,突然将身子扭转来道:“我……”她只说了这样一个我字,依然把话忍住了不说,身子已经是朝着李守白,可是头已低下去,又抬不起来了。
李守白听她这个“我”字之后,心中更是十分明了,便道:“后来我想到大姑娘是我的恩人,而且这件事,若不是大姑娘同意,令尊也不会来说,我在人情上,是应该答应的。”这句话说了不要紧,说得她周身筋肉向上一弹,嘿的一声笑了,赶快抬起一只右手来,掩住了自己两只眼睛。
李守白道:“并不是我轻薄,现在这种时代,婚姻都要自主的,这个机会很好,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大姑娘可以告诉我一声你的意思究竟怎样?”贞妹依然掩着脸不作声。
李守白道:“姑娘虽然大方,大概还不像我们这种新人物,对于婚姻大事,可以自己随便说的。你既然不开口我也没有法子。这样吧,我来先送你一件东西。”说着伸手到衣服里面去,掏出一样小物件,托在手心里,就笑着向她道:“这一块玉牌子,是我家传之物,自小我母亲替我挂在身上,我长了这么大,不曾离开过身上一天。所以在我自己看来,这总算是一件可宝贵的东西。现在我把这样东西,送给我的恩人,你若是愿意收下,你就不说什么,你心里也就自然明白。假使你不收,将来我再想别的法子报答你。”贞妹听的话,虽然隐隐约约的,可是他用意所在,已经十分明白,将掩着眼睛的手放了下来,对李守白托着玉牌的手,微微瞟了一眼,却不曾用手去接。
李守白看她那样虽不拒绝,可不肯接受,手上老托着这块玉牌,伸了出去,究竟不是办法,因之又把手摇撼了几下,向她说道:“大姑娘,你真是不受,我就收下了。”说着收回手来,把玉牌又揣回衣袋里去,这才把贞妹的话急了出来,她扭着身体道:“不,不!我不是那样说。”她说着,伸着手,用两个指头钳住李守白的衣袖,李守白料着是没有问题,于是左手捏住她的手,右手把这块玉牌向她手心里一塞。
说来也稀奇,贞妹对于这块玉牌,原来好像有不肯接收的意思,现在人家向她手心里塞去,她就紧紧地握着。李守白索性连她的手,一把握住摇撼了两下,笑道:“你心里当然是很明白的,你现在还避不避嫌疑?若不避嫌疑,就在这柳树下找个地方坐,我们谈一谈心。”贞妹道:“不要吧,让我爹知道了,怪不好意思的。”
李守白笑道:“现在原是要你爹知道的。”
贞妹低了头道:“现在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李守白道:“你不生气了吗?”贞妹不作声。
李守白道:“你不哭了吗?”这一问,问得她身子一扭,噗嗤一声笑了。李守白将她带拉着,又带挽着,把她拉到柳树荫下来,这里正有两块洗衣的石头,放在水边,就拉着她在那上面坐下,自己也就一挨身坐下了。这时夜风由荷叶上吹来,带着一种清香,水里的虾蟆(蛤蟆),咯咯作响,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可以搅扰人的视听。于是这夜色更深沉了。贞妹到了此时,心里已经不跳,身下也不抖颤,更不会害臊,就安安静静和李守白谈起话来。他们谈话的声音很细,不但蛙声可以把声浪盖去,就是那晚风吹来,柳树条子沙沙作声,荷叶瑟瑟作响,早也就把一切的谈话掩藏过去了。那天上一轮圆澄的月亮,原来单独地系在碧空,现在天上却淡淡地抹上了一片松云,云有时走到月亮前去,月亮就飞跑起来,仿佛月亮看到地上这一双情侣,她有些害臊,倒藏藏躲躲呢。他们是月亮东上时候见面的,到了月亮正中,坐着不曾散,还是贞妹先站起身来道:“你的身体刚好,这里露水重,仔细又着凉,还是进去吧。”
李守白也觉得身上果然有些凉,就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又牵了牵西服的底襟,笑道:“谈话的时候,可真的不短。”
贞妹看他牵衣,也弯着腰伸手替他牵衣。李守白连忙挽住她一只胳膊,笑道:“这可不敢当,我问你,你现在不害臊了吗?”
贞妹道:“明天我还是要伺候,害臊也不行啦。”
李守白道:“不要忘了今夜,今夜的月亮多么好哇。”
贞妹笑道:“嗐!这句话,你今天说了多少遍了。我问你,你以前不愿意,怎么现在又是这样快活?你不要是把我当小孩子,骗着我玩的吧?”
李守白道:“别的什么事可以骗人,婚姻大事,怎好骗人?明天你对令尊说明,我们就正式做起亲戚来了。”
贞妹道:“我不好意思说,还是你对他说吧。”
李守白笑道:“我们谈了这半夜的话,怎么你还是不好意思呢?”
贞妹突然站住,侧耳听了一听,低声道:“了不得,我父亲醒了,他在咳嗽呢。”说毕,飞也似的就向屋子里跑。
李守白在后面跟着,也只好轻轻地走进屋子里去。他心里就想着:这种小家碧玉的女子,大方是天生成的,羞怯呢,又是她环境上耳濡目染养成的一种习惯,细想起来,可是别有一种趣味。在他原来对贞妹虽然还有些未能满足之处,现在算是免除了。进了屋子睡觉以后,只管把今晚月下缔婚那段经过仔细玩味起来,直到深夜,方才入睡。次日醒来,在床上不免又想了一阵,觉得回头和孟老板见面,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明拒于前,却暗允于后,怎样和人家说话,倒不能不先想一番。正犹豫着,二秃又送了茶水进来,李守白问道:“大姑娘怎么不见?还在生气吗?”
二秃笑道:“不,她今天乐着呢!”
李守白不说什么,却是一笑,不过自己像做了一件什么亏心事一样,始终坐在屋子里面不好意思出来。一小时以后,二秃却拿了一张名片进来对他道:“有两个护兵站在大门口,说是他们的师长请李先生去说话。”他听了,不由心里一跳,这一定是那强师长还要来纠缠,真可谓倒霉已极。于是懒懒地伸手将名片接了过去,一看之后,不由得呀了一声,原来这名片上的字,并不是强执忠,乃是王虎两个字。
这地方王老虎会来,那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了,便道:“王师长在哪里,我要去见见他。”说着,找了帽子戴着,就走了出来。那两个来请的卫兵,是常随王老虎的,正认得李守白,就举手行礼。等李守白和他们点点头道:“王师长什么时候来的?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欢喜得了不得。”
卫兵道:“今天天亮到的,到了这里,就派我们找李先生,好容易才找着。”
说了话,一同走着,他们并不向村子里人家走去,走出村子来,那斜坡上有两棵高入云霄的大樟树,地面上圆圆的,有大片树荫里地面上铺了一张凉席,王老虎就和衣躺在席上。席上堆了两个包裹,高高地枕了头,席子外站了几个武装卫兵,还停了一辆汽车,草地上还放了许多水瓶、茶壶之类,看他的态度,却是从容。他看见李守白到了,忽然跳将起来,迎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李先生,你怎么瘦了许多,这战地上的辛苦,你有些受不了吧?”
李守白道:“我病了两天,昨天才好,刚才听到师长来了,我欢喜不过,所以也不管受累不受累,就赶快来了。”
王老虎笑道:“你猜不到我会到这地方来吧?”李守白笑着点点头。
王老虎自己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守白手上,然后两手一拍道:“这里强师长打了个电报给我,有好些事和我商量,电报打得文绉绉的,秘书念给我听了,我不大清楚,我想着城里到这儿又不算远,自己跑了一趟就得了,我就说昨天下午要来。我手下那些人,都不够种,都劝我不要来。我想,怕什么,现在咱们说了一致对外,就一致对外,若是口里说着,心里还是你怕我,我怕你,那分明一致对外是假的。我想强师长干过大事的,以后还要干事啦,打电报你兄我弟地全有个商量,若是见了面,就要杀我,那还是个人吗?以后谁相信他。我王老虎背后对人怎么着,见了面也是怎么着,我料着强师长不会干我,就不会干我,所以我昨天半夜里带了十几个卫兵,就坐这辆大车来了。天亮见了强师长,他伸了大拇指,说我是个好的。他和我商量好几件事,能答应的,我就答应了;不能答应的,对不住,当面我就给他碰回去。他倒说我很痛快,要和我拜把子,这时候,他有几件公事要办,我不扰他,听说你在这里,特意找着你来谈谈。”
李守白自是高兴得着一个机会。和他谈话之后,才知道两位巡阅使商量以后,嫌王虎是个草包,不能应付外交,立刻要把他调走。他满腹牢骚乱骂了一阵儿。李守白不便多嘴只是微笑。正说着,只见来的那条路上,尘头大起,一卷黑烟似的,由远而近,飞奔到身边来。乃至身边,原来是强执忠带了十几名亲随,跑着来了。到了树边,强执忠首先滚鞍下马走过来,和王老虎握着手道:“老大哥,对不住,少招待,特来奉陪。”李守白看他短小精悍的样子,面黄无须,戴了软脚眼镜,两只闪闪有光的眼睛在玻璃片子里转动着,操了一口桂林官话,笑嘻嘻迎着王老虎。
王老虎可是说的中州口音,他道:“强师长,你这话我明白了,到了这里,你好像是东家,我们好像是客。你瞧瞧,我们这客人够交朋友的了吧?永平这座城池我送给你。”说着,抱了拳头向他拱拱手。
强执忠听了这话,脸上不免露出笑容,正有一句话要说,王老虎又道:“我可有句话要声明一下,县里的地皮,让我刮得可以了,老弟台,你接防以后,可要少来一点儿。”强执忠笑着,连说几声笑话。李守白因他的话过分粗鲁,自也不免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