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儿,贞妹换过衣服走回来。人到房门口,就把脚步放轻,看看房子里的人,身子侧着向里,似乎睡得很沉熟,便轻轻儿地一步一步点了脚尖走到屋子里来。她的眼光都注视在床上,倒忽略了近处,无意之间,扑地一下响,把那茶几打翻在地。李守白在床上哼了一声,向外一翻身转来,贞妹脸都臊红了,向他笑道:“李先生是刚睡着的吧?”
李守白道:“我没有睡着,一个人睡在床上,不闭上眼睛去睡,是很烦闷的,闭上眼睛,可又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一般,闹得神志不安,很愿有个人陪着我谈谈。”贞妹心想,刚才他不要人陪他,这会子又希望有人陪他谈谈,这个人说话,是这样不准。不过害病的人,心思总是不耐烦的,一会儿愿意这样,一会儿又愿意那样,虽然是说话矛盾,乃人情之常,也就不能怪他,便笑说:“我是不大懂得什么,我和李先生谈不上。”李守白微笑着低声道:“你太客气。”说毕,又微微地呻吟起来。
贞妹本想了几件事情,打算和他慢慢谈着,现在看到他这种神情,他未必有精神和人谈话,自己应当体谅人家,不要去分人家的神,因之只在旁边那张椅子上坐了,向床上看着。有时,李守白向她看去,她就搭讪着问,可要吃什么?喝什么?否则就低了头,闭上眼睛打盹。
二人都不说话,有半小时之久,李守白先睡着了,贞妹只管打盹,头向下栽着,自己倒把自己惊醒过来。看着床上,李守白已是睡熟,自己待要继续枯坐,也是无聊得很,而且昨晚大风大雨,闹得整夜没睡,这时眼皮涩得厉害,应当睡去。只是又想着,万一他要醒过来,就是要口水喝也要费极大的事,现在只有伏在茶几上稍睡片刻,纵然是睡着了,他只要喊上一声,我就可以醒过来的了。如此想着,两手伏在茶几上,头就枕了手胳膊睡。实在是疲困极了,头刚枕着手臂,人就昏睡过去了。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只觉两只手麻木着提不起来,额头上的汗,沾着头发,只管向下滴。李守白在床上已是先醒过来,看了她呆坐在那里的样子,哼了两声,又问道:“大姑娘,你不必客气,你若是累了,可以先去睡觉,我好了许多,不要什么了。”
贞妹将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右手臂,等手恢复了原状,才道:“我倒是不要睡,不过我还要做晚饭大家吃,换个人到这屋子里来坐坐,好不好?”李守白实在不愿意二禿或者孟老板到屋子里来,不过没有人做替工,贞妹是不肯走的,无可奈何,只好向她点了点头。
到了下午,孟老板把二禿找了回来。他还不知道李守白生病,是出去打听消息去了。他二人也进来看过病,病人却不大理会。倒是贞妹常来,来了就耽搁很久。这可把一个孟老板却闹得多加一重心,时时地向屋子里偷看着。
过了两天,李守白的病已经慢慢见痊,贞妹始终还不离开这屋子。孟老板心里想着,这可不成话,为什么这样大姑娘,老惦记着一个青年书生哩。本待重话说女儿两句,又怕李守白听了不方便。因之过来过去的时候,总对贞妹说,你也出来走动走动吧,别老在屋里吵闹李先生呀。贞妹对于这个话,不置可否,总是鼻子里微微哼上一声。
到了这日下午,孟老板又见贞妹在李守白床前替他盖被,便大声道:“我有两件衣服,拿到外面去跟我洗洗。村子里的兵开走了两天,没事了。”贞妹因他的话音很重,怕得罪了李守白,只得噘了嘴走了出来,问道:“衣服呢?”孟老板道:“在那椅子上。”
贞妹也不问是什么衣服,是否真要到外面去洗,在堂屋子里抓了两件衣服,就向外面走了去。她匆匆忙忙由里面向外跑的时候,并没有加以考虑,其实庄子上,现在已不是那样太平,定国军已经有两团之众开到安乐窝来,接共和军的防务。虽然兵士们还没有开到民房里来,然而到处都是兵了。贞妹出门来,是低了头走的,及至抬头一看,却吃了一惊。这时原有五个兵士,架了枪支在当门,大家在地上盘膝而坐;另一个人站着,身上背了把拖红飘带的大马刀,手上拿了把手枪,正在那里上完了子弹,他因为听到大门开着响,所以把手枪向门里一比,做个预备打人的样子。等到门开了,乃是一位姑娘,他才笑着把手枪向皮套子里一插,将肩膀抬了两抬。坐在地上的几个兵,这时也都回过头来看她,有两个人便站起来笑道:“喂!好的,这地方还有这样一手啦。”
贞妹现在虽然是不怕兵了,可是总也不原意和他们一般见识,闹起口角是非来。因之站在门口呆了一呆,缩脚就向后退。又因退得匆忙,来不及关大门,就走进去了。到了屋子里,自己也很有些后悔,这些大爷,总以不得罪他们为妙,让他们看见了,就是一层麻烦。不看到刚才那个拿手枪的兵,做出那不规矩的样子来吗?这样想着,她就不住地皱了眉。她对于这事,果然有先见之明,只听到门外一阵皮鞋杂沓声,接着有人嚷了进来道:“真有个好的吗?我不信,总得看看。”六七个武装的兵士,齐向里面拥将进来。在前面几个兵士,都指着贞妹道:“就是她。排长,你看怎么样?”说时,一个人身上挂了手枪,一溜歪斜地向里面走了进来,口里还不住地笑道:“我真不相信,这种地方还会有小妞儿在这里住着,难道真不怕死吗?我来看看,她……呵哟哟!”那人越说越走近,越走近看得越清楚,突然停住了脚,人向后一退。贞妹老远地听到这个人说些不好听的话而来,心中可就想着,又是一个常德标来了。好容易得着一点机会,拼了性命,把他说得妥协了,现在又来了这样一个人,这可叫我没有法子应付了。她正如此为难,听到那个“呵哟哟”之后,也失惊道:“那不是二哥?”那个人道:“呵呀!大妹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原来这个人,便是孟老板的第二个儿子孟广才。
贞妹叫起来道:“爹!你快来,二哥也来了。”和孟广才一同进来的兵士,一看这二人的神气,大家都噤口不能作声。
孟老板听到贞妹叫,三脚两步跑了出来,看到孟广才倒远远地站住,向他浑身上下打量,孟广才便站着叫了一声“爹”。孟老板看着,实在没有错误了,然后向他道:“这真是巧事了,会在这地方相会。”
孟广才这时才明白大家说笑了半天的美人儿,乃是自己的胞妹,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回转头来向那些人道:“没有你们什么事了,你们都出去!”那些人也有些难为情,板着脸退了出去。
孟老板将他引到堂屋里,将他投军的事问了个清楚,才知道拉去当夫子的时候,那是个名,实在是拉去当兵,所幸打了许多仗,虽挂了两回彩,竟是无仗不胜,因此升着当了排长。最近由邻县调到尚村,虽是到家很近,然而始终是军事吃紧的时候,没有法子离开军营。今天新开到安乐窝来,因为师长下了命令,大家要顾点面子,不许开进民房,所以大家都在村子外露营,只有师长带了三百多名卫队,驻在村子里,自己也是卫队里的排长,所以在村子里休息着,房子还没有找妥呢。
孟老板听说儿子当了排长,而且又是卫队,很接近师长的,心中十分欢喜,把自己到此地来的经过,也略微告诉了广才。坐着谈了许久,因怕营里有事,就向父亲说,先回去看看,把话和卫营队长说明了,回头再来畅谈。孟老板道:“你早点回来吧,我们这里做好了菜,等你来吃晚饭呢。”广才答应去了,孟老板伸了手,不住地去摸自己的胡桩子,因向贞妹笑道:“真不含糊,我现在已是老太爷了。你说我运气好吧,我爷儿俩还逃难在外;要说运气不好吧,你二哥现在是真做了官。”
贞妹也笑道:“不管做官不做官,我们在这地方见面了,就是一件喜事。”孟老板道:“怎么不是官呢?排长就很不容易到手的差事。当了排长,就不愁当连营长,当了连营长……”他说着顿了顿道:“那就够了,我们一个开饭店的人家还想家里出什么大官,这就很可以的了。我看那橱里,不是还有一大块腊肉吗?不管有多少,你拿去煮上,你二哥打仗多么辛苦,难得会着的,让他吃一点。”
贞妹见孟老板是张了嘴笑合不拢来,觉得父亲是十分高兴,自己不可打断了他的兴头,于是很高兴地向厨房里去做饭。刚到厨房里来,又想起自己有这样可喜的事,不能不告诉李守白知道,于是很快地跑进李守白屋里去。她一脚跨进房门的时候,才想起人家已经有过表示,很厌腻别人进房里来扰乱的,怎么又跑了进来,把和人不相干的事情告诉呢?这样想着未免有点踌躇不前。李守白在床上看见了,却笑着向她点点头,看那样子,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便笑着走上前来,从容问道:“李先生,你的病,现在好些了吗?”李守白点点头道:“好些了。”
其实妹进屋子来一次,必要这样问一句,李守白也总是答应“好些了”。如果真是那样来一次就好些的话,贞妹一个钟头来两次,一天内要“好些”两次,他的病,也就早该完全好了,何以还是那个样子呢?不过贞妹见他面之时,非这样问上一句,似乎手续未清,所以李守白也就只得答应她“好些了”。贞妹每次听了这句话,心里就像安慰了许多,尤其是这次听了,更加快慰,就向他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二哥也到这里来了,他还是个排长呢。”
李守白觉得这也不算什么新闻,而况自己躺在床上,还是十分烦腻,便随便答应着“哦”了一声。可是第二个感想又告诉他,大姑娘这样来告诉我,一定是二十分的高兴,就这样随便答应她,似乎不符她的期望,于是勉强将两手抱了拳头,拱着道:“恭喜恭喜!”
贞妹笑道:“我倒看得平常,不过如此,可是我爹欢喜得了不得。”李守白便只管点头。
贞妹道:“回头我哥哥再来了,给你引见引见好吗?”他原是点着头的,现在依然还是点着头。贞妹以为他已经答应了,自己很高兴,觉得和常德标那番交涉,只能表示自己的才具,不能抬高自己的身份,现在有了个做排长的哥哥,这就很有面子了。当时带着笑容,自己回厨房去做饭。饭菜做得刚好,孟广才已经来了。贞妹因为饭好了,想起李守白也不能饿着,给他舀了一碗米汤送到他屋子里去。孟广才坐在堂屋里和孟老板说话,见妹妹到旁边一间屋子里去了好几回,据父亲说,那屋子住了个单身外乡人,是北京一家报馆里的先生,心里就有些纳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妹妹是没出阁的姑娘,就这样地伺候人家,可有些过分。他当时看在眼里,心里闷住了这句话,却也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贞妹由房里出来,广才向她招着手道:“大妹子,你过来,我们今天重见面,可以到一处来谈谈,你老忙些什么?”
贞妹道:“我忙着做饭你吃呀,屋子里有个病人……哟!这件事,爹还没有和你说明吧?”说毕,她倒很尴尬地脸上一红。
孟广才看到这种情形,倒有些不解,什么事和我没有说明,难道我妹妹给了人家了?本得对父亲就问这句话,无奈今天进门的时候,自己举动欠些端重,这已很够妹妹生气的,自己为人就不正,怎好管她的事。当了妹妹的面,这话是不好问,等有了机会再说吧。他心里如此想着,恰好贞妹不断地送菜到堂屋里来,他始终得不着一个机会,去问孟老板的话。加之孟老板把二禿找来,给广才介绍了,也在一桌吃饭。面前有个生人,妹妹婚姻的事,更不能冒昧地说,只是话里套话,向孟老板问屋子里的这个病人,是怎么一个来历。孟老板于是将李守白在城里住饭店认识说起,其间送常营长见师长,因之与常连长结仇,以及前日打架讲和的事都说了。
孟广才一想,原来妹妹和姓李的交情有这样好,人家和师长都交上了朋友,想必也是很有来头的人。妹妹嫁得这样一个人,总算是高攀,还有什么话可说。怪不得在那人屋里进进出出,不嫌麻烦了。不过心里如此揣想,究竟对是不对,还不得而知,总得问明了父亲才算事实。这也不是急事,明天问也不迟。妹妹在饭店里的时候,虽不免给客人倒茶送水,但是也不过偶然做一两回,现在专一伺候一个病人,若没有缘故,父亲是会说话的。父亲既然看得很是平常,当然有缘故,自己也就不必多问了。
大家坐着吃饭,谈些别后的事情,正是高兴。忽然堂屋外一阵指挥刀尖和地相触声,并那很杂乱的皮鞋声,广才以为不过是平级的弟兄们来了,不大在意,忽然有个人在门外喊道:“师长来了。”广才回头看时,可不就是本师的师长强执忠吗?这真是千万想不到的事,他竟会跑到这种地方来,自己手上还捏了筷子,两腿向后跨过了板凳,才掉转身来,举手向强师长行礼。可是他右手拿了筷子,只好举起左手来行礼,然而左手只举平耳边,立刻感到了自己的错误,把拿筷子的右手抬起来,然而带筷子行礼,这更不像话。一时之间,时而举着左手,时而举着右手,两手乱动。那强师长是个短小精悍的个子,瘦黄的脸子,更没有留须,戴了副软脚眼镜,把那射人灼灼有光的眼睛盖上一层。他灰色的军衣,自是比兵士做得精致的,乃是很合身材的。加之他身上束了皮带,横拴了武装带,越是把他的身材紧束着,现出周身是劲的样子来。
贞妹听得清清楚楚,师长来了,而且自己哥哥那样慌乱的样子,不是见了师长,也不至于如此,只是看看这师长,小小的个子,并没有多大的威风,这倒好像杂耍摊上卖武艺的一样,真料不到这种人会做了这样大的官。她心里如此想着,一双眼睛自然是不免在他身上多绕了几个弯转。
强执忠走进来之后,他一双眼睛也是射到贞妹身上。如今彼此相注,未免目光交触。贞妹心里,早就为“师长”两个字先声所夺,现在师长用目光射着她,更是有些胆怯,因之立刻把头低了下来。强师长向屋子四周看了看,用手挥着大家道:“哦!这是孟广才家里。巧!你们父子会面了。你们只管吃你们的饭,我是到村子民房里查看查看,不多你们的事。”说毕,向贞妹身上又打量了一下。贞妹原低着头,看到师长后面跟的卫兵都直挺挺地站着,像死尸一般,心里很是替他们受罪,而且也觉得有趣,就禁不住微微一笑。在她一笑的时候,正当强执忠的目光射在她的身上。强师长若不是部下跟在后面,威严所关,他也要报之一笑的了。他在这里,并没有耽搁多少时候,转身就走了。师长走后,大家还照样吃饭,不过那谈锋转了个方向,转到师长身上去了。提到了强师长,孟广才周身都是劲头,觉得他的师长饮食起居、言语行动,没有一样不是可以作为谈话资料的。直谈到天色浑黑,方才回去。到了次日,李守白的病已经好些。吃过了早饭,孟老板父女正在闲谈着,只见广才匆匆地跑了进来,向贞妹望着呆了一呆,然后向孟老板道:“爹,我有件事和你商量,成就成,不成再说,你别怪我。”
孟老板道:“你说吧,只要办得到的,也没有什么不可商量。”
广才道:“当了妹子的面,我就说了。昨天不是我们师长来了吗,你猜他来做什么,他来看我妹子来了。”
贞妹将脸一板道:“二哥,你说话还是这样莽撞,你可当了军官了。”
广才望了她道:“你不用忙,等我慢慢说呀。”于是取下头上的军帽,将手绢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搬了个方凳子,在当门迎风坐着。手上还拿了帽子,不住地当扇摇。孟老板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说出来有个商量。贞妹也不能怪你。”
广才道:“这话可不是我造的谣言,我也是不愿意。昨天和我一路进来的,有个卫班长,他跟了师长两年,他说我们妹子,跟师长的三姨太太,简直长得是一模一样。这位三姨太,死了半年多了。他回去和师长一报告,所以师长亲自跑来看看。他回去说,实在是像,就叫人对我说,可不可以和他攀一门子亲。他现在还有四位太太,不把我妹子算第五的,还让她补第三位那个缺。只要我们答应,也许我们要什么就给什么。可是我知道我师长的脾气,爱的时候真爱,不爱的时候,就不让你在他面前出现。有三个太太都是没有讨多久,就轰起走了的。平常他脾气也大,动不动就打人,我不敢做这个主。再说我看妹妹这情形,好像给了这位李先生,也不能再许配人,所以昨天晚晌,就对卫班长说,我有两年不回家了,妹子到了岁数了,怕是爸妈已经给了人家。我这样说着,以为可以推辞的了,可是卫班长又说:‘只要没出门子,给了人家也不要紧,给那头几个钱,把这事退了就得了。这年头,谁还敢和师长抢个媳妇不成?’我听了这话,想他们是非办不成,所以我赶着回来问问,也许那卫班长就要来。这件事若是照我看,办也好,不办也好,还是爹和妹子拿主意。咱们真要攀上这一门子亲,我敢说谁都不愁这辈子没饭吃。妹妹能找个做师长的姑爷,还有什么话说。就是一层,将来究竟受气不受气,我可不能保险。”他说了这一大套子,贞妹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并没有答话。孟老板想了许久,点点头道:“好倒是件好事,只是咱们虽是做买卖的,凭着老字号卖钱,可没有做下流事情。现在把姑娘给人家做五、六房,孩子受委屈点。你又说师长性子暴,若是动不动骂上一顿,打上一顿,这也不值。姑娘虽是我养的,轮到这样的终身大事,我也不能做主。姑娘,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贞妹听哥哥话时,已然在可否之间,现在父亲这样说了,便道:“咱们卖着力气,还可以混一碗粥喝呢,凭什么去给人家做第五、六名的姨太太?这师长就是狗眼看人低,为什么不说我像他爹,像他妈,单说我像他三姨太太?”说毕,掉转身躯,跑回屋子里生闷气去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坐了半个钟头之久,孟老板口里衔了旱烟袋,趿了鞋,慢慢踱进房来。贞妹坐在围椅上,一只手撑住椅子托了头,只管向着窗子外面出神。父亲虽然是进来了,她却只当没有看见。
孟老板道:“孩子,这件事我们还要商量商量呀。漫说你哥在他手下当排长,要跑也跑不了,再说他的军队驻扎在这村子上,他还不是要怎样就怎样吗?我们答应不答应权在我们自己,不过我们总要想句好听的话,把人家敷衍过去,免得又出什么乱子。你想,上次一个常连长,就几乎要了我们的命,现在一个师长和我们干上,我们对付得了吗?”
贞妹道:“哥哥不是说了吗?……”她掉过脸来说了这句,依然又回过脸去。孟老板倒不明白她这句话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指着广才说的哪句话,望了她道:“你二哥还是找你自己拿主意,他们师长说了呢,还说你……你……你昨天笑来着。”
贞妹突然站了起来,又坐下去道:“这真是见他的鬼了。你告诉二哥,就用二哥说的那句话回复他们。爹,你自己也不忍心,让你的姑娘去做人家的第五、六房,而况那人的脾气,又是不好惹的。”孟老板道:“你二哥说了什么话,拿什么回复人家,我还真不知道呢。”
贞妹急得站起来跳着脚道:“哎哟,你知道。你不知道,二哥也知道。”
孟广才也在后面跟着来问妹妹的话来了,便道:“我明白了,就是那句话,说妹妹有了人家。”
孟老板还不放心,就问道:“究竟这句话能说不能说呢?”
贞妹皱了眉道:“你也太怕事,反正他不能抢有了人家的人。”
孟老板见贞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倒有些奇怪:自己的姑娘,何尝有过人家?姑娘为什么这样说,不觉望了姑娘的脸出神。心里可就想着:我这姑娘,这一程子,对于李先生,款待得实在热心了。我心想他或者是知恩报恩,可是她忽然承认有了人家,而且再三地说,是她二哥所说的那话,莫非她和李先生私下有什么盟约了。本来孤男寡女终日混在一处,这样的事,总是难免的,而况他救过她,她又救过他,两个人很容易谈上恩情的呢!他有了这个感想,觉得猜得很对,自己连连点了几下头,对广才道:“我们自然也愿意高攀,可是也要看攀得上攀不上,攀到半中间摔了下来,那更是献丑了。”
孟广才见妹妹当了父亲的面,都是这样说,这事更是一针见血,妹妹给定了李守白的了,便点点头道:“果然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也就不必和他客气什么,老老实实地把话告诉人家就是了。”便用手扯着他父亲的衣袖道:“我们到外面去谈话吧,不要在这里搅扰她了。”
孟老板看看姑娘的态度,也是很坚决的,这就不用再说别的什么了。二人再到堂屋里来坐着,那卫班长和一个姓全的马弁一道而来,脸上都带有三分笑容,见了孟广才,都叫着“恭喜”。孟广才道:“别忙着恭喜,这件事我正在十分为难呢,我那妹妹已经给了人家,而且本主儿也在这里呢。人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卫班长先说的那个话,说是拿几个钱出来让人家退婚,这事有些不好办,除非是师长非办不可;若是师长可以不办的话,我想他老人家也犯不上。”
孟广才说这话时,两道眉毛,几乎连锁到一块去,两手插在裤袋里,两只脚尖只管竖了起来,好像这个样子就可以把他胸中抑郁难伸之气,稍微排泄出些一般。这全马弁便是强执忠第三个姨太太的哥哥,因为妹妹死了,所以他只能做个亲信的马弁,不能有什么高贵的差事干,他的意思很想和孟广才拜一拜把子,若是贞妹嫁了强执忠,自己还勉强算是个大舅子。这时听到说贞妹已经给了人家了,而且本主子还在这里,便道:“难道令妹是已经出了门子吗?”广才一想,打算把这事推得干干净净,只有说她已出了门子,可以省掉许多事,便装成很丧气的样子,垂了头,微微地叹上一口气道:“可不是吗?”
全马弁道:“那一位在哪儿,干什么的?让我瞧瞧去。”
孟老板倒踌躇着,自己并没有和李守白认亲戚,纵然自己女儿和他私订终身了,自己也不能倒先去认亲戚,因此他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全马弁看到这事有些含混,便道:“你们亲戚,果然在这里的话,我们见见也不要紧,反正我们也并不说他什么。”孟广才将嘴向屋子里一努道:“病在那屋子里头呢,你要见就去见吧。”全马弁听了这话,他好像急于要揭破人家的黑幕似的,赶快就向那屋子里一冲。
李守白的病,今天好多了,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休养。他们今天、昨晚在堂屋里所说的话都听到了,心里很是不高兴。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可以含糊其词,像这种婚姻大事,非实实在在成功了,不能随便乱说的。自己和贞妹,可以说一点关系没有,他家人怎么这样糊涂瞎说起来?心里正是十分不高兴,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全马弁已是冲进来了。他看到李守白躺在床上,桌子背上撑着一件西服,桌上有只小手提皮箱,另外是笔墨纸张。看那样子,分明是个新式的读书人。广才说他是个有身份的,料是不错。为了广才的面子关系,当然不能太与李守白以难堪。相见之后,也就和他点了个头。李守白明知他的来意,故装成不知,望了他点头道:“这位老总,有什么事见教?我是个病人,对不住,我坐不起来。”全马弁摇摇手道:“你倒不必客气,我就是问问你,你和孟排长是亲戚吗?到这儿来干什么的?”
李守白心里也就想着,假使我不承认和孟家是亲戚的话,恐怕那个强师长,马上就把贞妹抢了去。我若是肯撒一句谎,把她就挽救下来了。自己对于贞妹,当然有挽救她的义务,这是丝毫也不允许推托的。如此想着的时候,他睡在枕上,早是和全马弁点了点头,然后才答复那第二个问题,向他道:“我到此地来,也是有很重的职务的,我桌上有名片,请拿一张去回复你的上司就知道了。”
全马弁听说,果然见桌上放了一叠名片,随手掏起一张来看,只认得一个姓李的“李”字。右端角上,有行小字,第二个是“京”字,这两个字他都是认得的。而且知道这地方一行字,是署着官衔的。这个人竟是在北京机关里做事的,大概有些来头,因此也没有多问,拿着名片就走了。
卫班长还在外面堂屋里说话,见全马弁匆匆地就出来了,问怎么一回事。全马弁道:“他们姑爷身上不舒服,不能起床,让我拿上一张名片去回复师长。原来人家是由北京来的,也是在这里办公事,也许是共和军那边的人吧?”
孟老板道:“对了,他和王师长、包旅长都有交情。”
全马弁一想,也许这位先生和强师长走的是一条路,也是在外边随时收用太太的。那么,自己的师长,无论有什么大力量,也不能在人家手上硬把太太抢了过去。于是二人和孟氏父子告别,回去报告去了。
孟广才和孟老板道:“看这样子,师长是不会和我们再提亲事的了,就是一层,这样一来,师长就不喜欢我了。”
孟老板道:“这也没有法子,好在是他自己起的意思,又不是我们许了他随后又翻案的。”孟广才点点头,叹着气走了。贞妹躲在堂屋后面,已把外面的话听一个够。先是一个人只管发愁,心里可就想着:原来撒个谎,把他们骗过去也就完了,现在全马弁当面去问李先生,李先生不明白事情的缘由,怎肯承认是我的丈夫?这事说得牛头不对马嘴,那不更糟?可是在堂屋子静静地向外听,听到全马弁到李守白屋子里去,也不过耽搁四五分钟就出来了,而且说出了“姑爷”两个字,想必是李先生已经承认了。我们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何以就冒昧承认这件事起来?别是他真有点意思?于是溜回房去,只管呆想。
孟老板在堂屋里踱着闲步,见姑娘老不出来,倒有些放心不下。莫不是自己姑娘有些后悔不该撒谎,不肯出来了。如此想着,连忙踏进屋子去看,只见贞妹掉转身来,反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只管去抚弄椅子靠背。见了人进来,也不抬头。孟老板站着望了她一会儿,才很从容地道:“这件事还等着人家的回信哩,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了。”
贞妹突然站了起来,望着她父亲道:“你说什么话?难道我要愿意跟人做五六房姨太太吗?”
孟老板顿了顿,才低声道:“你这孩子,也不先和我说一个影子,我若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强师长,我真没有法子说转来。像李先生这样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愿意,要不是李先生对人家说了我们是亲戚,我做梦也想不到。”贞妹知道她父亲误会,但是证明李先生果然承认是亲戚了?要打算说绝对没有这件事,心里也是不愿意,靠了椅子站着,默然了许久。
孟老板道:“你二哥来了,回头我让他和李先生谈一谈吧。”说毕,转身就要走,贞妹拉了他的袖子,叫了一声“爹”。孟老板回头看时,她红着脸,低了头,孟老板道:“嗐!你就不要这样子为难我了。你倒有什么意思,你就说吧。”
贞妹低低地道:“人家大概是帮我们撒谎,那话是假的。”
孟老板道:“什么话是假的?”
贞妹道:“你说的是什么,什么就是假的。”
孟老板望了她出了一会儿神,问道:“你并没有……那李先生……”
贞妹道:“我是事急了,让你们去撒个谎的,哪里真有这事呢?你想我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胡乱来的吗?人家也是看到我们没有法子,大概就这样假意答应一声的。”
孟老板道:“这可胡来了,别什么事可以假,婚姻大事怎么可以说假呢?将来让人家知道了,那不是一桩笑话?”
贞妹低了头,低低地道:“我也是这样说,你去和人家谈谈。”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细微极了,细微得孟老板都听不出她说什么。不过贞妹的意思,他倒是猜想得出来一点儿。本来这个事,不是闹着玩的,索性借这个机会,将女儿许配了姓李的也好。于是对贞妹道:“好,我和李先生谈谈去。”转身就向李守白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