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白正要和常连长拼个死活,忽然远远有人跑来,大叫打不得。回转头来看时,来的却是孟贞妹,常连长还知道一点她跑来的缘由。李守白看到她,便觉得是飞将军从天而降,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常连长两手插了腰,瞪了眼向她问道:“你难道不怕死?跑来搅乱我们做什么?”
贞妹道:“我不是来搅乱你们,你们要打架拼命,也只管去打架拼命,我一点力气没有的人,怎么拦得住你们?但是这件事是由我而起的,我到了这里来了,我就可以说两句话。”
贞妹跑得脸上通红,说着话,还只管气吁吁的。
常连长道:“你有什么话说,你说你说!说完了话,我们好打架,打架就是趁一口气,把这一口气咽下去了,就打不起来了。”
李守白根本就不明白贞妹何由而至,这时叫他说话,你叫他说什么,因是只瞪了两眼望着贞妹。
贞妹定了一定神才道:“常连长,我知道你是个好汉,但是做好汉有做好汉的道理。”
常连长道:“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常某人还不够做好汉的?你说什么叫作好汉的道理?”
贞妹到了这里,胆子更大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做好汉的不就是说公道话、做公道事,帮着可怜的人打不讲理的人吗?”
常连长道:“这话算你说对了,可是还有一层,就是做好汉的人,不肯受人家的欺。姓李的欺侮过我,所以我现在要报仇,你说我是哪一点子不够朋友?”
贞妹冷笑一声,摇了一摇头道:“你们有能耐,不过找软的欺侮罢了。日本人来十几个兵叫你们整队地让开,你们哼也不敢哼一声。你哥哥怕日本兵,让你们师长枪毙了,你不害臊,找人家斯文出气。你这算好汉吗?李先生你也不对,你这人白算念了一肚子的书,还不如我一个开饭店的姑娘呢。你有那个能耐,和常连长拼命,你不会打日本去?”她口里如此说着,那眼珠不住地向常连长身上瞟来。李守白看她那情形,心中早明白了个透彻,就含着笑容,向她一鞠躬道:“姑娘,你骂得好,我惭愧死了。我也是没法子,这位常连长他总不肯放过我。”
贞妹道:“不能够,他自己说他是好汉,不会不分皂白,也许是你把话气了他。”
常连长望了李守白,冷冷地道:“难道我和他这一档子事,就罢了不成?”
贞妹道:“罢了不罢了,我不知道。人家共和军、定国军,为了对付日本,仗都不打呢!你那点儿误会,还算什么。你真要报私仇,你也当去找你师长王老虎。是好汉就得分个是非。”
常连长沉吟了许久,将手一拍大腿道:“罢!难道我在外面混四方的人,倒不如一个小姑娘懂情理。李先生,我们先讲和吧,将来再说。”
李守白伸出一只手来,和他握了一握,点头道:“常连长随便你,反正我居心无愧。”
贞妹见他们两个人的手还握着,抢一步上前也将一只手按住在常连长的手背上,望了二人的脸道:“我们是君子一言……”常连长将两手一拍道:“快马一鞭!有哪个说话不算话,是他妈畜类养他出来的。”
李守白又执着他的手,握了一下道:“姓常的,我们先交一交朋友,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们都到韩先生家里去,先去扰他两杯,这一件痛快的事,应当让他知道的。”
常连长道:“成,我们交了朋友了,什么都好说,你把衣服穿起来,别再像那打架的样子。”
李守白在草地上,捡起他那西服向身上一套。贞妹站在一边,看到衣背后很沾着几根长刺的枯草,于是走进一步,用两个指头在衣服上钳下来。常连长看到,微笑着,只管把眼色瞟到她身上,肩膀抬了两抬道:“你两个人交情不错。”
刚才那样死在眼前的机会,贞妹放开了嗓子说话,一点也不怕,现在就是常连长这样一句话,臊得她满面通红,向后一缩,简直哼不出一个字来。李守白明白了,摇摇头道:“常连长,这很不算稀奇,现在男女平权时代,一样地交朋友。你是和这位大姑娘不熟,你若是和她熟了,这位大姑娘,非常大方,可以把朋友待你的。”
常连长笑道:“好!我记着你的话,若是有那样一天,我请你喝两杯。哈哈!不打不成相交。走吧,我们到韩家喝酒去。”
李守白穿好了衣服,提着小行囊,就在前面走,常连长、二禿、贞妹同在后面跟着。走上了大路,只见孟老板靠住一棵弯曲的树杆站定,动也不动。李守白走近前来,他也不知道招呼,贞妹抢上前一步道:“爹,你怎样了?李先生招呼你呢。”
李守白正向着他叫了一声“孟老板”,孟老板向了贞妹呆望着道:“又要到哪里去打?”
贞妹道:“不打了,三言两语,我把他们劝和了。”
孟老板望了大家,还不曾再问出来,常连长一抽手道:“龟孙子骗你,我们不打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啦。走,陪着俺去喝一杯。”
孟老板看看大家的样子,果然不像要打,于是随着走到韩家来。李守白进门之后,不见韩乐余父女,问起二秃,才知道是弃家逃走了。李守白认为他们是逃兵灾,却不曾料到原因在常连长身上,所以并不多问,就只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丢家逃走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这话又说回来了,日本人真打起来了,国还不保,丢了家又算什么?”
常连长笑道:“朋友!别发牢骚,俺山东老侉,说干就干,不愿意说那一担子废话。今天有酒,俺们先喝。”说时,望了二秀道:“你们这儿有酒吗?”
二禿道:“只有大半罐子酒,埋在柴房后面土里面,还要慢慢去刨呢。”
常德标将桌子一拍道:“有就拿来。这年头儿吃喝都捞个现的,留着做什么?”
二秃什么话也不敢说,到厨房里找吃的去了。不多一会儿,二秃由厨房里陆续捧出三个大盘子来:一盘子煮猪肉、一盘子煮鸡蛋、一盘子煮青菜。摆了五双杯筷,捧出三大瓦壸酒来。常连长且不理会这里的吃喝,却把在屋子里驻扎的兵士,一齐叫了出来,连连用手向外挥着道:“你们都出去,外面树荫里很凉,干嘛在这里胡捣乱?”
那些兵士,也不明白连长是好意是恶意,既然他跳得皮鞋乱响,只管催人出去,大家就只好走了出来。等人都走了出去,他才到堂屋里来,笑道:“现在可以喝一个痛快!”
李守白道:“我正在这里为难呢,我们在这里喝酒吃肉,让你们的弟兄,在一边望着,老大不方便。现在把他们请了出去,就方便多了。”
常连长摇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韩家并不是军需处,发了官长的饷,不发士兵的饷,那才对他不住。现在我的朋友请我喝酒,关他们什么事?谁叫他们住在民房里的!”
李守白道:“呵呀!这常连长一好起来,就十分做好人了。”
常连长也不谦让,见桌上的杯筷摆好,提了酒壶,满满地斟上一杯,一仰脖子喝了。然后他坐下来,四处招手道:“大家都来坐着!”
孟老板和二秃跟着李守白一同入席。贞妹一双手湿淋淋的,将胸前的围襟擦着的手,走到桌子下方,先提了酒壶过来,就向各人杯子里斟酒,第一个便是在常连长面前斟起。常连长笑着望了她道:“大姑娘,难道说,你就不怕大兵?”
贞妹将酒壶拿回到怀里来,两手抱了壶柄,向他笑道:“大兵也是人,不过手里多了一根枪,我怕他们做什么?顶多也不过打死我罢了。做女人的,若是没有力量去打仇人,等着做亡国奴,倒不如死在自家人手里,干净得多!”
常连长手一伸大拇指笑道:“真有你的,俺以前算小看了人,俺扰你这杯。”说毕,端起酒杯,将杯子底朝了天,放下杯子来,抹了抹嘴,他先哈哈大笑起来道:“不瞒各位说,一个人当了兵,就把这条命看得不值钱,知道是今天死是明天死呢。所以找着乐子就找乐子,讲理不讲理,就管不了许多。你别看俺是粗人,有些时候,我也想开来了。俺想俺哥哥临阵退却,又强奸民女,这是个双料罪,论死也该死,三个‘蛮’字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李先生,咱干一杯,把这事揭过去了。”说着将一大杯子酒端着,站立起来,李守白也端了一杯酒,向他举着道:“常连长,我不是花言巧语,叫你忘了私仇,往后你可以看我为人。令兄的事,你可以仔细打听,咱们现在多少为国家出点力,谁要以私害公,谁对不住谁,就不是人类。”说毕,举杯子喝干,先向常连长照了杯。常连长也将酒干了,向李守白照杯。
正说时,村子外面,呜嘟嘟一阵军号响。常连长喝了一口酒道:“我要去归队了,再会吧。”说毕,丢了杯子,起身就跑。大家坐在席上,倒怔住了。李守白真不料常德标说变就变,竟变成这样一个好人。自己到这里来,第一个大目的,本是要探问韩氏父女的,但是他父女却走了,也无所事事,决定了在这里再耽搁一晚,明日就到定国军防线里去,欢迎记者团。村子里既驻扎了军队,总不宜乱跑,因此在韩家住着,只说些闲话,并未出门。
这天下午,天虽转阴,越晚黑云越重,天上泼墨似的云头,郁结成了一个团,直压到村子外面的树头上来,接着呼呼作响。村子外的树,全数摇动,突然刮起大风来。大风之后,哗啦啦一片响声,由远而近,正是风暴大雨从地平线上吹了过来,顷刻之间,如麻绳粗细的雨丝,倒将下来。闪电不时发出耀人眼睛的白光,在树头上闪去。那雷声大一声,小一声,在半空里摩荡着,把雨势赞助得更加厉害。不必听雷声,只听这哗啦啦的雨声,就令人魂飞魄散。
李守白坐在堂屋里不能出去,只抬了头由天井屋顶上看了出去,那屋顶上露出门外的树梢来,被雨淋着,都如病人一般,全弯了腰垂了头,直压到人家屋顶上来。屋檐的檐滴,都有手臂粗,天井里立刻积了一坑水,慢慢地直要漫进堂屋里来。雨是这样大,在屋子里的人,大家反是不能作声,只有昂了头,瞪了眼睛,向两脚望着。但是村子里的兵,可不以有雨为意,那军号呜呜地吹着,李守白见孟老板坐在他身边,便道:“你听听,那样大的雨,我们在屋里头还不安,当兵的还要照常操练,当兵的也可怜!”
孟老板道:“我常和当兵的人在一处混,据他们说,越是天气不好,越要加倍小心,谁也是愿意找机会打人的。这样大的雨,说不定今天晚上,这村子里要出事。不信,等常连长来了,你问问他。”
二人说着话,天色已经昏黑,常连长身上,雨打得像落汤鸡一般,军衣、军帽上,牵丝地流下水来,还不曾走到堂屋里,先就嚷道:“李先生,我来辞行的,以后说不定能不能见面了。”站在屋檐下,先将帽子甩了甩水,然后两手揪着衣裳,拧出水来。李守白道:“怎么说这样的话,今晚开拔去吗?”
常连长道:“开拔,那是家常便饭,怕什么?今天晚上到草湖口去。因为那里也有电线,又怕日本兵借了修电线去那里捣乱。我若碰上了,不能跟我哥哥学了。你看十成有九,是个乐子吧?”
李守白总觉得对这个人要多多敷衍,便留着招待茶水。
常德标笑道:“我这一身透湿,不打搅了。”说着就向外走,李守白随手在屋角上找一个斗笠戴着送出村子口。在路上,斜雨如箭,衣服完全打湿,阵阵的雨后晚风向人吹来,其凉透骨,不住地打着寒战。跑回韩家,在自己小箱子里,找出一套小衣,就奔厨房。
贞妹开门的时候,还不曾看到他的情形,跟着他到厨房里来,在灯光下,见他衣服被泥浆黏在一起,哎呀了一声。他颤着声音道:“大姑娘,请你出去一下,我换衣服。”他抖颠着跑到灶门口去,灶里虽不曾烧火,余灰未冷,还有点热气。他抢着把湿衣服脱下,身上的泥浆也来不及拭抹,穿上干净衣服,就在两捆茅草柴上倒下了。
贞妹出了灶房,站在外面等候很久,却不听到有人声,向里张望一下,见李守白睡倒了,知道他中了寒,就走进来,在碗橱子里找到一块老姜,用刀拍碎了,也来不及烧开水,就倒了大半碗现成的热茶,将老姜放到茶里,用筷子搅,然后到灶门口来,送给他喝。恰是这个时候,孟老板由外面走将进来,看到灶门口有两个人挤在一处,他倒退两步走了。贞妹连忙站起来,将孟老板叫进来,把话告诉他,孟老板看到姑娘脸上红红的,好像是很难为情,只得鼻子里哼着答应她的话,并没有说什么,也找衣服换去了。
李守白躺在柴堆上,心里是很明白,不过精神十分疲倦,懒得说话,昏昏沉沉的,就睡了一觉。及至醒过来时,业已夜深。灶头上点着的灯光,照见着身上,盖了一条毯子,身上自感有些暖和,便很舒适的就定了一定神,自己摸回屋子去,糊里糊涂地睡过去了。睁眼看时,却见床面前放了一个茶几,茶几上有把茶壶。另外一只杯子,覆着在茶几上,贞妹两手反在身后,却靠住房门在那里站着。她脸上虽不搽脂粉,可是一条辫子却梳得十分油亮,额头上梳的刘海发,也剪得齐齐的。身上穿的一件蓝布褂子,熨帖得没有半丝皱纹。看她那情形,简直不像是逃难的一位姑娘。眼睛望着她,正自在这里揣想着,贞妹倒低了头走去。但是她也只刚刚走出房门一步,又走了回来,就向他问道:“李先生,你身上有些不舒服吗?”
李守白听她问着,不由得哼了一声,将头在枕上微微点着。
贞妹皱了眉道:“准是昨天晚上,淋了大雨,所以变成这样子,不知道要紧不要紧。若是要紧的话,这里可没有医生找,要吃什么也是没有什么。”李守白哼了一声又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要紧。
贞妹口里问着话,身子渐渐地向床边走过来,又低声问道:“李先生不吃什么了吗?”当她问这句话时,差不多已是靠着床站住了,低了眼皮,只管看他的脸色,他情不自禁地又叹了一口气道:“病得实在不是时候。”说毕,他又闭上了他的眼睛。贞妹停住了许久,也叹了一口气,见他和衣而睡,只有一条薄线毯子,于是弯了腰,替他将线毯子牵了上来,把身体完全盖上了。盖好了,依然在床面前站了阵子,这才走开。
李守白对于这些概是不知道,昏昏地睡过几个钟头之后,日已过午。孟老板走到屋子里来问道:“李先生,你心里觉得怎样?比天亮的时候,好些了吗?”
李守白睁开眼睛向他望,静默了许久,才向着人家点了点头。孟老板倒不明他这点头是何意,是说病好些呢?或是说病没有好,多谢垂问?孟老板道:“这村子里并没什么可吃的,是不是给你熬点稀饭吃?”
李守白不作声,摇了摇头。孟老板道:“要不然,给你泡一壶好茶喝。”李守白还是摇着头。孟老板自言自语地道:“这个村子里,找东西真不容易,要想找些白糖冲水喝都不行,怎么办呢?”李守白依然是不作声,只向人家望着,那头似乎要摇不摇的样子。孟老板问了几句话,都没有得病人的许可,自己也有些难为情,只好静静地站在屋子里,看看李守白的状态,他又闭上眼睛沉睡过去了。
贞妹站在房门外探头探脑,孟老板轻轻问道:“你怎么不进来?”贞妹将脚步放得轻轻地走了进来,笑道:“我怕有什么不便。”
孟老板道:“他就是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大概是病得很厉害。我们和他萍水相逢,没法子可以替他做主,就是替他做主,一找不着医生,二找不着药店,也是不行。”
贞妹道:“刚才他醒过来,他没有说吃什么喝什么吗?”
孟老板道:“他什么吃喝都不要。”
贞妹道:“他什么吃喝都不要,不会活活地饿死了吗?”
孟老板道:“一个人生了病,那有什么法子呢?”贞妹静静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孟老板道:“那个秃子二哥,一大早出门去不见了,别是让人拉了去当夫子了吧?你在这里稍微等等看他可要些什么,我到村子里去看看,今天为什么这样鸦雀无声的。”
贞妹道:“呵!可不是,我还忘了这个人啦。人家可是主人,没了这个人,我们在这里怎好住下去。好吧,你去看看,我在这里坐着。”孟老板听说,就走开了。
贞妹在床边一张椅子上坐着,静静地向床上望着。李守白忽然睁开眼来,向着贞妹哼了一声,贞妹以为是向她有什么表示,连忙迎到床面前问道:“李先生你怎么样了?”
他本来是不愿说话,可是看到她一双眼睛注视在自己身上,好像是很关切,倒不容他不答话,便哼着慢慢答道:“大烧大热,我周身不舒服。”
贞妹伸着手,摸了他的额头道:“呵哟!很是烫手。”在贞妹如此惊讶的时候,李守白可得了一种很深切的安慰,那额头与那手接触着,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想。
贞妹见他眼光闪闪向人,便用很柔和的声音道:“李先生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不饿吗?”
李守白轻轻地摇着头道:“我什么也不要……因为我不想吃,多谢你的好意。”
贞妹道:“一点水也不让它到肚子里去,那总不好。我烧点开水,给你泡壶茶喝吧。刚才我在橱柜子里找到了一点好茶叶。”她站在床前,两手按了床沿,很诚恳地期待着。李守白怎好拒绝人家的盛意,便道:“大家都在难中,我怎好来麻烦你呢?”
贞妹道:“虽然说是大家都在难中,可是李先生是难中遇难,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做点粗事,也不会累死人,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说毕,还用手按了一按毯子,表示安慰的意思,然后才拿了茶壶走开去了。
李守白心里想着,不料会在这种地方害病,在这种地方害病,又能得着这样一个人来伺候,我对人家何以为报呢?揣想了一阵,只见贞妹两手捧了茶壶,从从容容地走了进来,先将壶放在茶几上,然后将壁钉上挂的手巾取下来,在鼻尖上嗅了几嗅,接着将杯子擦抹了;又斟上些茶,将杯子烫刷了几下,将茶底泼了。再斟上一杯茶,两手捧着,走近床边,向李守白低声问道:“李先生,这茶你就喝吗?”说着将茶杯要向茶几上放。李守白在枕头上点了头,一手撑了床,将身子略微昂起一点,但是哼了一声,又睡了下去。贞妹回头看了看房门外,低声道:“你抬不起头来,我来捧着给你喝吧,不要紧的。”说着,手捧了茶杯,送到李守白头边来。到了这时,李守白不能让人家姑娘受委屈,只得微昂着头,就在她端的杯子里喝茶,大半杯茶就这样一口气喝下去了。贞妹俯了身子向着他脸上问道:“你还要喝一点吗?”李守白摇摇头,两只手抱了拳头,向她连拱几下。
贞妹道:“我早已说过了,大家都在难中,你这样客气,倒显出情谊生分了。那个秃子二哥,今天不见了,我爹出门找他去了。这里又没第二个人照顾你,我不能不问。我看李先生总应该吃一点才好,可不能说想吃什么替你找去。除了喝稀饭,就是和面做碗疙瘩儿汤吃。”
李守白心里是二十四分的烦躁,实在不愿意多说话,不过这烦躁的样子,可是不便让贞妹觉察出来,勉强笑道:“大姑娘,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不要让我太过意不去了。”他不说这话,倒也罢了,他说过这话,贞妹索性坐在他旁边的藤椅上,也不说什么,也不再问话,只当是休息着。自然,这是在这里陪伴着,病人要什么,随时就有人伺候。李守白叫她休息,她就休息了,却不好意思再叫她出去了,只得闭上眼睛,预备再睡。但是温度烧得过分,脑筋澄清不起来,眼睛微微地闭着,就有许多的幻象在面前发生。自己似乎在百花丛中,又似乎在波浪汹涌的一叶小舟上,甚至自己和许多人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可是一刹那的工夫,又和许多朋友在大吃大暍。幻象如电影般刻刻变换,人也非常忙碌,忙得心里乱跳。自己又累又怕,只得连连哼了几声。睁开眼睛来,贞妹坐在藤椅上久了,也正用手撑了头,在那里打盹。她听到哼声连忙站起来问道:“李先生,你现在怎么样了?”
李守白道:“不怎么样呀。”
贞妹道:“不怎么样,为什么你哼了起来呢?无论什么人,总有个求人的时候,况且我们都是出门的人,应该大家帮大家的忙,你就只当还是住在我饭店里,我不也是要伺候你的茶水的吗?”
李守白还不曾谦逊着,她就说了这样一大篇,真个和她谦逊起来,又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只好再抱着拳头,二次和她拱手。
贞妹道:“我想你总该勉强吃一点,人既然是病了,又没有东西吃下去,怎样打得起精神来呢?我倒想到了个吃法:把面粉先在锅里一炒,炒焦了,放了苋菜叶子进去,用水一煮,又稀又香,你多少可以吃一点的。”李守白因她说的那样好吃,也就想尝一点,就点了点头,贞妹大喜,对他道:“我就去给你做,我看我爹和那二哥回来了没有?他若回来了,让他来陪着你。”
李守白道:“不必了,我还是一个人躺着,清净一点儿的好。”
贞妹啊哟了一声道:“我不知道李先生不要人陪着的,若是李先生早说了,我就早走开了。”
李守白道:“没关系。”
贞妹走出房去,约莫忙了一个钟头,就用小托盘托了一只碗进来,悄悄地放在桌上,笑着对他道:“做得了,我尝了尝,很好吃的。”
李守白微抬着头,随着又放下头去,那样子,是力气支持不住了。贞妹站到床边,侧了身子,坐在床沿上,手上拿了碗筷,向他道:“我来喂你喝,好吗?”
李守白不觉露齿微微一笑,后又摇着头道:“这就不敢当,我自己坐起来吃吧。”于是两手撑了床,身子慢慢向上挺着起来。贞妹见他十分无力气的样子,只好丢了碗筷,两手扯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坐着,很快地找了两个枕头,塞到李守白身后,撑住了他的腰。李守白坐是坐起来了,可是已经接连哼了几声,贞妹站在一边,正要伸手去扶起碗筷来,一想他刚才拒绝了喂吃的,立刻手又缩了回来,只是呆呆地站着望了他。他手扶了碗,停住了许久,然后才将筷子拿起来,筷子只伸到碗里去搅了几下,就连连哼了几声,他只把碗端起两三寸高,手抖颤着,立刻又放下了,贞妹皱着眉看了许久,接着便道:“李先生我看你实在是不行,我端着你喝,这也没有什么要紧。一个人害了病,总也不能把好人来打比。”
李守白道:“我觉得总是不敢当!”贞妹看他那样子,已是不再拒绝,便慢慢地走近两步,先把茶几搬开,然后端了碗筷,就在那里站着向李守白笑道:“李先生,你是个很开通的人,还避什么嫌疑,你就吃吧。再不吃,可就凉了。”
李守白见她微弯了腰站在这里,果然是不避一点嫌疑,若是不理会人家的话,岂不是让人家难为情。于是向她点头表示谢意,然后将头伸着,就到饭碗边,她将碗送到他嘴边,他就陆续地向下喝着去。心里同时想着,自己这样大的一个汉子,倒要一位姑娘喂东西自己吃,未免是件尴尬事,于是抢着喝了两口菜糊,打算就不喝了。又谁知他的胃很弱,抢着喝下去,把胃翻转过来,哇的一声,吃下去的东西,箭一般地镖将出来。他的口,乃是对了她的胸前的,吐了她一身,而且有许多斑斑点点,溅到她的脸上来。李守白呵唷一声,望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倒并不顾身上肮脏,放了碗,先抢着扶李守白睡下去,皱了眉顿着脚道:“好容易吃下去点东西,可惜又吐了。”
李守白道:“真是对不住,把大姑娘的衣服全弄脏了。”
贞妹笑道:“那不要紧,我换件衣服就是了。你刚刚吐过去,不要动,好好地躺会子吧。你不要人陪的,我走吧。”李守白哼着道:“没关系。”
贞妹先听到他说句“没关系”的了,现在他又说是“没关系”,大概自己坐在这里,是不至于惹他烦腻的,于是还在那张藤椅上坐着。李守白对了她很注意地望着,她却是没有介意,脸正对着窗外看着呢。李守白哼着道:“大姑娘,我把你身上衣服吐脏了呢,你不去换一件吗?”
贞妹低头看着,不由得哎呀了一声,这就匆匆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