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太阳西坠,这一天,又要过去,若是不解决,今晚要收拾逃走,就来不及了。韩乐余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不用发愁,我们都不走,在这里等着常德标来捣乱就是了。”
小梅噘着嘴道:“要走就走吧,我绝不能娘老子不管,惹下大祸来。”
韩乐余有一句话正待迎向前说出来,二秃由后面跑了出来,将手一摆道:“老先生和大姑娘说的话,我也听出来了,这实在用不着为难。二位只管躲开,我在这里守家也好,要我到和平村去也好,我总想法子,不让李先生上那常德标的当。”
韩乐余道:“你这一番意思很好,难道你自己就不怕死吗?”
二秃皱了眉道:“我看到老先生和大姑娘都很为难的,终不成大家就这样拼着等死。我不过是你家一个长工,那姓常的若是讲理,自然不会为难我;就是不讲理,把我打死了,和他又有什么好处?我也看破了,这样的离乱年间,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那不吃紧。”
韩乐余摇摇头道:“这有点不像话,我们父女都去逃难了,只把你一个人冒了危险丢在这里看家。”
二秃道:“这是我自己情愿的,又不是老先生逼我这样的,有哪个说什么话?”
韩乐余坐下来,两腿架着只管颠簸,一人在那里出神,许多静默的时候,结果只是摇了一摇头。这不用说,分明还是觉得不能办。二秃站在堂屋中间,望了他父女,也只是出神,用手搔着他那稀松的短头发桩子,望了小梅道:“大姑娘,我看你就不要为难了,你爷俩不走,我在这里又哪能走,你就只当自己没有走,还留我在这里就是了。要走就快些收拾东西吧。现在军队开动,都是夜里,凑巧他们又是晚上开到了,那就要逃走也逃不了呢?”
韩乐余也望了小梅道:“他是个忠厚人,说出来自然是做得到,你看这件事应当怎么样办?”
小梅皱眉道:“你都没有主意,我哪里又有什么主意!”
韩乐余道:“既是如此,不要埋没了他一番好意,我们走吧。”
二秃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好,你们走了,这大门倒插一把锁,我也不住在家里的,整天就在大路上等着。只要李先生一来,我就把他拦了回去。”
小梅坐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抱了膝盖,也是在那里偏头设想。她用手咬了一下嘴唇皮,目光微射到二禿身上,见他那黄黑的脸上,不时地发着苦笑,向他摇一摇头。二秃道:“怎么样?大姑娘,你看我不行吗?”
小梅道:“不是说不行。你往常是很怕事的人,不料你今天有这样大的胆,敢一个人留在村子里,以前我真是小看你了。”
二秃听了姑娘这样奖励的话,又伸着手不住地搔头发。韩乐余笑道:“三个人的意思,有两个人是这样,我也就不执拗了。那么,我们赶快就去收拾东西,我们是逃命,不用带许多东西,只要有两个包裹包些东西就是了。”
小梅到了此时,也就觉得非走不可。有了二秃从中帮忙,也就不必再辜负人家的盛意了。于是跟了韩乐余一路进房去,忙着收拾包裹。在收拾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有许多事情,没有告一段落,暂时不能走。然而仔细想起来,却又说不出有一种什么事情没有结束。一直收拾到晚上两点钟,二秃和韩乐余已经在柴房里,挖了一个大土坑,除了木器家具而外,稍微值钱的东西,都用稻草包扎好了,一齐放到土坑里去。然后用土掩盖,洒上水,用脚踏平了,再在上面盖上乱柴捆把。远处一看,并没有什么破绽,于是放了心做好一餐晚饭,父女二人饱餐一顿,提了包裹悄悄地走出庄去。二秃送到庄门口,真个是洒泪而别。
到了这时,夏日夜短,也就快到天亮的时候了。二秃回到家去,将门户重新检点一遍,他也不敢睡,心里想着,不要在这个时候,李先生偏是来了,我还是到大路上去等着他为妙。如此想着,就倒锁了大门,趁着天色微明,走上往和平村的大路上来。大约走了二十里路,已经遇到包旅长的侦探,早有一个兵喝了一声,喊出口号来。二秃不知道什么是侦探兵,也不知道什么叫号,人家喊出来,他只停住了脚,并没有作声。所幸这是包旅长的后方,情形并不怎样严重,所以他虽然答不出口号来,那兵士端了上刺刀的枪由稻田里钻出,枪口直对了二禿的胸口,二禿呵哟一声,人就向地上一蹲。那兵看他那样子,是个真正的乡下人,便喝问着要上哪里去。二秃蹲在地上,两手拱了拳头道:“老总老总,你听我说,我有亲戚住在和平村,我要去看看他。”
兵道:“你是哪里人?”
二秃道:“我是安乐窝的人。”
兵道:“你不知道和平村有大军吗?快回去吧,前面到处是兵,难道你不怕吃枪子。”说着,将端着的枪向前伸一伸。
二禿刚要起身,一见之下,身子又向下一蹲,口里只管哎哟,两手乱摇着。那兵笑道:“你去吧,也犯不上和你为难。”
二秃站起来,走一步,回头看一下,一直走了二三十步,拔开脚来,拼命就跑,跑了二里之遥,才喘过一口气,慢慢地走。心里也就想着:还不曾到就这样难走,在那里住着的人,岂能便便宜宜就出来了,那个李先生也用不着我拦阻他,自有兵把他拦住了。如此想着,缓缓地就向安乐窝走。他想着,回家以后,只有一个人了,这倒显着寂寞,不如在村子外找个阴凉地方,先睡一觉。自己绕着庄子走了一个圈,既怕拦了兵的来路,睡梦中被人打死,又怕万一李守白回安乐窝来了,自己会不知道。因此走了一个圆圈,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歇是好。在路边走着,直入一排杨柳绿荫之下。这里是有两阵清风由水稻田里吹了过来,拂到人身上,觉得很是爽快,但是这种爽快,并不能振作精神,倒引着人像喝了酒一般,更是沉沉地想睡,于是看看地势高低,就迎风躺了下去。头只一沾着草皮,这人就昏天黑地,身外的事,一概不知了,正睡得有味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叫大哥。二秃倒吃了一惊,跳起来一看,却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那老头子挑了一担简便的行李,那姑娘手上,也提着个包袱。自己揉着眼睛,向老头子望了一望,问道:“你老人家找错了人吧?”
那老头子索性将担子放下,赔着笑脸道:“我是问路的。请问,这村子就是安乐窝吗?”
二秃道:“这样一个大村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老人道:“请问,有一位姓李的李守白先生,在这村子里什么地方住?”
二秃不由得先咦了一声。
那老人道:“你也认识那位李先生吗?”
二秃摇头道:“我们这村子里的人都姓韩,他是由北京来的人,我哪里会认识?”
那位老人道:“大哥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是由北京来的呢?”
二秃伸着手,又在头上搔起痒来,因道:“你说吧,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到这村子里来呢?”
那老人道:“我姓孟。”
二秃笑道:“哦!明白了,你是在永平城开孟家老店的,对不对呢?这位姑娘,李先生也提到过的。”说时,偏头向人家望着。
这来的正是孟老板和贞妹,孟老板笑着点头道:“这位大哥,就不用推托了,请你带我去见李先生。”
二秃依然望着他,现出一点踌躇的样子来道:“我不大认识他。”
孟老板笑道:“你这位大哥,说话有些过于老实了。李先生都和你提到了我们,你这位大哥还是不认识他,这岂不是很奇怪?”
二秃一想,这话真没有可推托的了,便道:“他来是来了,因为有人和他为难,他已经逃到和平村去了。”
贞妹望了孟老板,呆住了并不说话,孟老板无话可说,也是望了贞妹。二秃一看这里面很有意思,便道:“我看你二位,找不着李先生,就好像为难,有什么事托他吗?”
孟老板叹了一口气,皱着眉道:“说也是无用。”
二秀道:“你二位好像是到这里来逃难的,但是我们这里也是不大太平。在大路上站着,也不是办法,请你到我们家里去坐坐,也找点吃的。”
孟老板望了贞妹道:“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们也只有先见见韩老先生再说。”
二秃道:“我们老先生和大姑娘也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家。”
贞妹听了这话,脸上似乎又发生一点笑容道:“既是这样,那也很好。”
孟老板不作声,于是在前面带了贞妹走。到了韩乐余家,二禿开了大门,引他父女二人,先到厨房里去烧火,让他们在堂屋里坐下。贞妹一看这人家,果然搬得空空的,是个避难的样子。走进村子来的时候,她不见有什么人,逃难的当然也不止这一家,分明这地方是很危险的。她坐在堂屋里不住地向屋子四处张望,两道眉毛,是格外深锁。等二秃搬出茶水来,贞妹再也忍不住了,就问道:“这位大哥你说有人和李先生为难,但不知什么人要和他为难?”
二秃向着她望了一阵,微笑道:“你应该明白,就为的是你呀。”
贞妹听说,倒吃了一惊。孟老板抢着道:“我们住在永平城里,相隔好几十里路,这里有事,与我们父女什么相干?”
二秃肚子里有这一段故事,自觉也隐忍不住了,于是就把常德标两次前来寻仇的事,说了个详细。孟老板道:“这样说,我们简直不能在这里停了。”
贞妹道:“在这里能停脚不能停脚,我们不问,但是为了我们的事,连累了李先生,我心里十分难过,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们对得住人家吗?”
孟老板道:“依着你,哪么样?”
贞妹道:“依着我,不管这里能停脚不能停脚,好在这里有的是空房子,就在这里住下了。若是那常连长来了,我就挺着身子出来和他谈一谈,有什么罪,叫他只管和我们为难就是了。”
孟老板道:“他有那样一个不讲理的哥哥,这本人恐怕也是不好惹的。”
贞妹本坐在一张方凳上,扭转身躯,一手撑了凳子沿,一手反过来,捞住她搭白绒绳的辫梢,将辫梢在衣襟上涂抹着字。孟老板道:“你想想,我这话不是很可以盘算盘算的吗?”
贞妹突然向上一站道:“我没有什么可盘算的,我决计住在这里不走,假使那个姓常的要和我怎样为难,我就只当吃了他哥哥的亏。天大的事,不过是丢了这条贱命,我也愿意早死,到黄泉路上赶快去追我那苦命的娘去。”
孟老板道:“你的志气是很好,就怕事情不由人算。”
贞妹道:“我也不见得就死,就算我死了,还有两个哥哥呢。”
孟老板道:“你两个哥哥跟着军队去了以后,一个字迹也没有寄回来,知道他们是有命没有命?”说时,望了贞妹,含着两包泪水,几乎要哭出来。
贞妹道:“据你老人家的意思,还是丢了李先生不问,只管逃走了。你想,这位韩家大哥和这件事一点没有关系,都肯在这里等着,我们把人家闹到性命攸关的时候,自己不知道也罢了,现在自己已经把这事访得很详细了,倒问也不问,将来有什么脸见李先生?就是不见李先生,我们这良心上又怎么说得过去?”孟老板当着二禿的面,真没有法子可以把贞妹的这句话驳倒,点着头道:“好吧,我们住下来再说吧,今天我走累了,再走也是走不动的。”
二秀道:“你二位说了半天,我倒有些不明不白,既是说在城里害怕,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呢?”
孟老板道:“不瞒你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当兵去了,一个当夫子去了,我跟前只有这个姑娘,我是很疼她的。前几天城里头谣言很大,接着又是飞机到城里去抛了两回炸弹。有一个炸弹,就落在我们隔壁,我再要住在城里,就算不怕死,也是坐立不安,神志不定。所以就带着我的姑娘出城,打算到山上逃难去。上山木来不用走到这里来,我这位姑娘,也是念着李先生救命的恩人,特意绕了道,由这里上山,打算看看李先生。真是不凑巧,得到这样的消息。”
二秃笑道:“这是我不好了,不该把这些话都告诉你。现在你要是走,怕对不住人;不走呢,又怕姓常的和你们为难,这果然是不好办。我看你们还是走,李先生在和平村大概是不会回来,就算是回来了,有我在这里也可以想法子,让他回去。倘若你二位怕面子上磨不开,我可以瞒着不对人说,就说你们没有来。那么,就不会丢面子了。”
孟老板红了脸道:“这位大哥说话……”说到这里,他这句话无法子向下说了,只是两手互相搓挪着,口里不住地吸着气。
贞妹道:“你这位大哥,话是说得不错,但你没有听见我说过,不打算走吗?”
二秃伸手搔了一搔头发,微笑道:“我不会说话,你二位不要见怪。”
孟老板向贞妹点着头道:“我就依了你,在这里先住一住,但不知道这里好住不好住?”
二禿道:“现在,这里就算是我的家了,我就可以做主。就请你们在这里住下吧,我马上可以替你二位做饭去。”说毕,就向厨房里做饭去了,孟老板这也用不着客气了,将东西送到内室里去,当天就在韩家住下。吃过了晚饭,各自安歇,贞妹一人,就住在小梅的卧室里,因天气很热,开了窗户,放进风来,也不上木床睡,搬了三个方凳子并拢在一起,拿了一个草席枕头,横挡了窗户睡着。屋子里并没有灯火,由窗子里向外看去,看到一大片星光布满天空,那星斗射出一些微渺的光线来,可以隐隐地看到屋子里的桌椅。心里就想着:这么好的屋子,主人翁不能享受,让我住下了。但不知道这姑娘,现在又落到了什么地方去?可是那个常营长的兄弟,一定是很凶的,不但对于李守白,要他的命,就是对于韩家大姑娘,他也要起一番歹心。像我这种人,他哥哥死在我手里,他能不要我的命吗?……想到这里,一阵啪啪嗒嗒的杂乱脚步声,随着晚风,由窗子外吹了进来,接上呜呀呀几声马嘶,在寂寞的长空里,震破人的耳鼓,令人心中起了无限的恐怖。这分明是韩家大哥所说,军队开拔来了。这军队里面,一定有常连长在内。不如把父亲叫醒了,马上就离开这里吧。如此想着,更睡不着了,便坐了起来仔细想想,想了几遍,于是由屋子里走了出来。孟老板本住在韩乐余屋子里,只相隔了一间堂屋,贞妹只要三步两步就走到前面了。但是自己走到堂屋中间,听到孟老板在那屋子里鼾声呼呼作响,心中一想,他在这个时候睡得正酣,把他吵醒了,他摸不着头脑,一大声说话,让韩家那个大哥知道了,以为我们要逃走,那是加倍的难为情。想到这里,脚步简直移不动了,手边下正有一把椅子,手里摸着,就随身坐了下去。抬了头向天井外面看着,那满天的星斗,在晚风横过天空的时候,却是闪闪作光。屋脊外那杨柳梢不住地摇摆,仿佛真有一批鬼影在半空里活动一般,立刻全身毫毛根根直竖,掉转身来,就向屋子里跑。一人坐在屋子里,手摸了心口,只觉得怦怦乱跳。转念一想,何必做个半截汉子?留在这里也未见得就死。逃走的念头,就根本取消了,只是心里有了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躺不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起来,心里还念着要逃走。就是这个时候,再不逃走,就过去了。她自己也不解是何缘故,一个人由前想到后,由后又想到前,始终是不能解决这个重大问题。坐了一阵,复又躺下,只见一个拿鞭子的兵士跑了进来,拦腰就是一搂,自己大叫一声,由梦中惊醒。睁眼看时,窗子外依然送进星光来,原来还是不曾天亮,心里扑通扑通跳了一阵。心想,这常连长,真是这个样子吗?若果然是这样的,那真要了命。现在消磨了大半夜了,纵然想逃走,也是来不及,只得坐着发了一阵呆,又躺下去。但是刚一闭上眼睛,不是看到一群兵,便是看到李守白,要不然就是那个死了的常营长站立面前。整整闹了一晚,直待天色大亮,才觉心事略定。在十分疲倦之下,倒睡着了。还是孟老板见太阳高照,她还不曾出房门,就在房门口叫了一阵。
贞妹坐着先揉了一阵眼睛,然后走出来,孟老板低声道:“你这孩子太大意了,现在这里满村子都是兵,韩大哥没有敢开大门,爬在墙头上对外面看了一看,家家都有兵闯了进去,这倒很奇怪,为什么这一家他们就没有人来呢?”贞妹听了这个消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扶着门框,一步移不得。
孟老板道:“都是你这孩子胡乱出的主意。昨天叫你出门,你无论如何不肯走。现在满村子都是兵,你又有些害怕了。”
贞妹一顿脚道:“我害什么怕?我决不害怕,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豺狼虎豹来了,我也不怕,慢说是大兵。”
孟老板道:“怕也是不行,于今是出去不得,还只有在家里等着大祸临头呢。”贞妹微微一笑。
孟老板皱了眉道:“亏你笑得出来。”
贞妹道:“为什么不笑,我这条命,现在不是过一日算一日,是过一刻算一刻。趁着我还能笑,我就说说笑笑,等到不能说不能笑的时候,想笑也不成呢。厨房在哪里,我要去烧水做饭,这是女子的事,不要让那韩大哥老替我们做了。”
孟老板虽是替着自己女儿担下二十四分的心,然而事到临头,实在白发急也是无用,只得将贞妹引到厨房里去,让她去做饭。
过了半上午,还是无事,大家将饭菜端上桌来,他父女和二秃,只吃到一半。只听得大门外边,哄通哄通一阵乱响,正是有好几个人在捶门,二秃和孟老板,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贞妹道:“你们怕些什么,这一扇门就挡得住大兵吗?倒不如把门开了,让他们大摇大摆进来。那时候,他们爱怎样,就由他怎样,还能对我们怎样呢?”她在这么议论着,那外边的大门,哄通哄通,是拍得很响。二禿呆了,走不动,贞妹跳了上前,就去开大门。门只刚刚开了一条缝,早是四五个人向里面一拥,当先一个,就是二秃所说的人差不多,望着贞妹“咦”了一声。贞妹也不作声,低了头就在前面走。二禿在堂屋门口,满脸堆下笑来,叫了一声常连长。
常德标笑道:“怎么回事,又换了一个人呢?”说着,用手向贞妹指道:“这个姑娘是哪里来的?”
孟老板笑着出来,拱了拱手道:“她是我的姑娘,我们是逃难的,由这里经过。”
说着话时,只见他身后跟了十几名兵士,陆陆续续地走进来,那些人也不用人招待,也不要上官发命令,就各人把枪放下,在天井中间架着,他们都在堂屋外站着,堂屋里只有常德标一个人。他笑着向贞妹的脸望着,点了点头:“这位也不长得含糊,是由永平城里来的吧?我听到你们,说的是县城里的话啦。”
贞妹低了头去捡桌上的饭菜,并不敢说什么。
常德标对二秃道:“你们自己的大姑娘,哪里去了?”二秃道:“她和我们先生到山上去了。”
常德标笑道:“我算是白用了一番心了,老实告诉你,我昨晚上就运动了我们团长,把这一幢房子,让给我们一连人住。我还怕会出什么毛病,又派了两名弟兄,守在这大门口,所以让你关起大门来吃饭,太太平平地到了现在,原来她倒是逃跑了。嗐!真是可惜。”说着,把脚顿了一顿。他在堂屋中间,站了一小时,偏了头想着,又一笑道:“究竟还不算白来,在这里又遇到一位了。”他说这话,虽是二十四分的唐突,但在堂屋里三个人,谁也不去理会。
贞妹捡起了筷碗,自回厨房里去,常德标站在堂屋里,微笑着看了她的后影,并不说什么。他出了一会子神,就走到天井里向大家一挥手道:“你们现在可以自找地方去安歇了,堂屋后面有两间房子,要留给人家自己,其余的屋子就随便。这里住不下,你们就住到左右两隔壁去,我是在这里住定的了。”说着,他就打了一个哈哈。只他这一声,屋子里和天井外的人,少不得都有一阵忙乱,贞妹和孟老板都睡到后面一间厢房里去,堂屋边韩乐余住的那间房却让常德标住了。他等兵士们在这一连三幢民房安顿之后,自己就端了把椅子,拦门一坐,两只眼睛,只管向后面注视。
贞妹知道他绝不能安静无事,心里也就想着,等他什么时候动手,什么时候再向他抵抗,好在自己下了决心,生死置之度外,静等他来算命,不必怕他,也就不必躲避,依然不断地到厨房里做事。而且常德标去看她的时候,她也回过脸来看常德标,心里想着,反正是跑不了的,你看我,我就让你看,马上你总不能把我吞吃下去,我还要看看你呢。
常德标见她如此大方,心中也有些奇怪,这位姑娘,真有些不同平凡,来了这么些个大兵,她还没事似的,难道她还有什么靠山吗?慢着,这事不要胡来,得先打听打听再说。原来见着贞妹,就有一种嬉皮涎脸的样子,以为先打动她的感情,不要静等那时候蛮来动手。现在一想到她或者有靠山,对她太用轻薄的样子也是不好,因之立刻收了笑容,只是闲闲地坐着,脸向了外边,本想把孟老板叫过来,先问他两句,又怕他若是有所恃而来的,绝不能说实话,因之等二秃走过来,向他招了招手,笑道:“这位兄弟,你带我到村子外去玩玩。”
二秃起了好久的意思,想溜出大门去,以为若是李守白来了,便可以拦住他,可是无故出去了,又怕受常德标的斥责,现在常德标叫他一路出去,正中下怀,就跟在后面踱出去。
常德标先不说什么,直等到了村子外,回顾身后无人,才向二秃淡淡地笑道:“秃子,你要命不要命?”二秃听他突然说出这句话,连忙双膝一跪,向他拱着拳头道:“哎哟!老总!你就饶命吧。我没有敢得罪你。”常德标笑道:“你起来,我也不至于就要你的命!我问你的话,只要你答应了,我就不难为的。”二秃一面站起来,一面还拱着手道:“呵哟!你说吧,我知道的我就说。”
常德标道:“我问你,你们家来的这一男一女,是什么来头?那样大模大样的。”
二秃道:“他们是在永平城里一个开饭店的罢了。有什么来头!”
常德标道:“什么?他是开饭店的。”
二秃道:“不是和你有仇的那个店老板,你也不要弄错了。”
常德标且不理会二秃的话,抬头望着天,想了一想道:“哦!哦!俺明白了,她知道姓李的在这里,也来找他了。不过他们找李守白和我找李守白,有点不同。我找他是报仇,人家找他,可是报恩呢。好吧,我们来结一结这盘总账。咦,果然是结总账,他也来了。”说时,他把那不离手的竹鞭子向前面一指。
二秃看时,身上打个冷战,暗叫两声“糟了”,马鞭子所指之处,正是李守白由大道上慢慢走着来了,李守白在大道上正也看到常德标和二秃,他略微站着顿了一顿,依然还是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他二人正是站在路头上的,李守白也不踌躇,一直走向他们的面前,手取下草帽,和常德标点了个头道:“常连长,今天我们又遇到了。”
常德标哈哈笑道:“俺看见了,你远远看到了俺,想逃回去呢?你想着,趁空到这里来看看你那个心上人,不想到这样巧,就遇见了俺。可是天下的事,哪里说得定,你以为碰俺不着,就偏偏碰着俺了。这叫作冤家路窄,一点儿没有错。”
李守白笑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躲什么?但是你老寻着我为难,这事有些冤枉。请你想想,你哥哥犯了那个大的罪,就算没有饭店里的事,他不和我一路去见王师长,难道王师长就放过了他吗?”
常德标冷笑着,摇了一摇头道:“那个俺不管,倘若他是王师长派人抓了去的,死一千个,死一万个,俺也不替他说一句冤。但是你把他带到师部里去,你没有带他回来,俺就不能不说你多事。”
二秃站在一边,只管发抖,抖得几十个牙齿,得得作声。常德标提起脚在二秃腿弯后轻轻踢了两下,笑道:“你这个无用东西,人家事主儿都不怕,你又怕些什么?”
李守白笑道:“我们有话不妨讲开,常连长屡次三番地要找我,打算怎么样?”
常德标道:“俺找你干啥?俺要你的命,替俺哥哥报仇。”
李守白道:“你要我的命算什么?你要这全村里人的命,也不足为奇,因为你身上带得有枪,别人身上可没有。假使你现在是个新闻记者,我是个连长,又都在阵地上,这样要人性命的话,我也敢说,那又算得了什么?”
常德标道:“听你的话,你是说俺仗势欺人,对不对?那也不要紧,俺做个好汉,不要手枪,对比对,对揍一阵。俺揍死了你,算报了仇;你揍死了俺,你就闹个双份儿,算是斩草除根了,那还不好吗?”
李守白道:“你欺负我是个文人,就不能和你拼吗?”
常德标冷笑道:“俺只晓得遇着你就要你的命。跟你对打,就是二十四分客气了。你若是怕了俺,不敢和俺打,俺也不逼你,只要你当着俺的兄弟们朝俺磕三个头,叫俺三声亲爹,俺就饶了你了。”
李守白听了这话,不由得在胸前一拍道:“你一再逼迫,我就不要这条命,也要和你见个高下。”
常德标将手上拿的竹鞭子向稻田里一抛,两手连连拍了几下道:“好极了!好极了!就是那样子办,你说要在什么地方动手?”
李守白道:“什么地方动手都可以,不过我是为了一件公事来的,我要先到村子里,去见一个人,交代几句话。”
常德标笑道:“你有什么公事?你不过要去看你那个心上人罢了。俺和你拼命,要拼就是这一下子,若是让人知道了,一定有人来劝和,这命就拼不成。”
李守白手上,只提了一个小手提箱子,于是拿箱子往路边一抛,将外面西装脱下,露着衬衫,气呼呼的,卷着衬衫袖子,连道:“来来来!”
常德标摇了一摇头道:“不行,这村子门口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看见俺和你打架,一定说当兵的欺负人。就是俺营长知道了,俺也犯了军规,要打就躲到村子后面去打,打死了,把人往水塘里一丢,干干净净。”
李守白道:“好!就是那样办。”于是又穿起了西装,手提着皮箱,和常德标顺着小路向村子后面走了去。那二禿站在一边,本来听得呆了,这时见他二人向村子后走去,心想劝架,看看常德标那凶狠的样子,却又不敢上前,他忽然掉转身子就向村子里跑了去了。
这边李守白跟常德标到了村子后一个野塘边,正有一个草地,却是一个绝好的比武所在。常德标站定了,用脚拨了拨草皮道:“就是这里了,你看怎么样?”
李守白一路走来,心中却有点后悔,心想,他是一个无知的粗人,自己拿了性命和他去较量,未免不值。再说他当兵多年,终日锻炼着身体,当然是有气力的。自己是个文人,气力如何敌得过他?和他比武,岂不是有心送死?刚才我不该和他斗气,慢慢和他讲理就是了,现在和他到村子后去动手,正是中了他的计,要让他饱打一顿而死。如此想着,心里就不免怦怦地有些跳动,然而跳动尽管是跳动,面上依然要二十分镇静,以免出什么毛病,让人讥笑。
常德标问了他一声“这里怎么样”之时,他也就哼着答应了一声。常德标道:“好!我们就动手吧,不要让村子里的人追来了,会替俺们劝和的。”
李守白道:“慢来,我还有两句话要交代。我们两个人动手,不定谁打死谁,我要打死了你,那不必提了,你要打死了我,我还有许多公事私事没有交代,不大妥当。请你等十分钟,让我写两封信,我死了,这两封信交给你,请你给我寄出去,你肯不肯?”
常德标道:“你想事后我犯案吗?”
李守白道:“你这话有些不通了。我死了,这信在你手上,发不发权在于你。设若信上写了冲犯你的话,你可以不发,你看了不会带累你犯案,你才发出去呀。”
常德标道:“好,我就让你写这两封信,你身上有铅笔吗?没有铅笔,我可以借给你。”
李守白道:“我有自来水笔。”说着,放下小提箱。身边有个高田坡,自己站在坡下,将日记本子掏出,撕了两页日记本子,伏在田坡上,取下胸襟前口袋上夹的自来水笔,就向日记纸上写。说也奇怪,这样热的天,自己竟会像在四九寒天一样,拿着自来水笔的手,只是抖擞个不定。同时自来水笔的笔尖,也不灵活了。刚向纸上一按,便有一大点墨水,落了在上面。心想既是说了和他比武,打死就打死,千万不能在敌人面前,露出怯懦的样子来。因之自己将自己的牙齿,极力对咬着,将滴了墨水的那张纸,搓挪成了一团,然后再取一页日记纸来写,开首只写了一行字:“双亲大人膝下,儿作此书时,已命在顷刻矣。”写到这里,便想到首先要解释“命在顷刻矣”五个字的缘故,这一下子可显着麻烦了。趁着写下去,不定要写多少字,才可以解释清楚。若是不解释清楚,就这样写下去,恐怕不要十分钟写不了,十个十分钟也写不了,这是如何向下写呢?因为如此,于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只是向着那张纸发呆。
常德标喊道:“朋友,你的信写完了没有?十分钟已经过了八分钟了。”他身上也带有铁壳子表。这时,拿出来,伸到李守白面前照了一照。李守白也不要看表,将刚才写的日记本子又是一撕,揉一个纸团,向地上一掷,一顿脚道:“不用写信了,打死就打死了,往家里带个什么信?”
常德标道:“你不要以为我催你,你就不写呀。你只管写,现在还有两分钟的工夫呢!我既然答应了你十分钟的工夫去写信,我一定做十分钟的人情,你不去写,就不怪姓常的失信了。”
李守白道:“不怪你,这是我自己情愿的。”
常德标将两只手胳膊,用手互相搓了几下,向草地中间跳道:“姓李的,来来来!”
李守白也忘了脱西装了,正待向前一奔,直扑常德标,远远地却有人举着手在空中乱摇,喊着道:“打不得!打不得!”
常李二人听了这话,都远远看了去,就没有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