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包旅长要在这安乐窝,设一个后方运输机关,先在这里看看形势,有没有妨碍。今天听到好几个侦探的报告,强执忠的军队要开到这里来接防。当然,要是他们的军队开到了这里,包旅长就不能有什么后方的布置了。此外就是省城和京里的新闻界,听说这里发生了外交问题,组织了一个战地采访队,有一批新闻记者,快要到这里来。包旅长说,派鲍虎宸来和李先生接洽,一切会同办理。
李守白突然站了起来,两手一拍道:“这就妙极了,我一个人在战场上过了这种孤单的日子,寂寞非凡,而且一个人采访消息也很是感觉忙不过来,而今有了大批同志来合作,那就妙极了。”
鲍虎宸笑道:“李先生连说两个妙极了,想必心里真以为妙极了,不过这里面有点困难。”说着将声音低了一低道:“若是这地方落到定国军手里去了,我们招待一方面,就很有困难。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赶紧打电报去,请新闻记者团绕道过来,不要经过定国军的防地。”
李守白踌躇着道:“这可有点难,我们吃笔墨饭的人和军人不同,不辞辛苦到战场上来,已经是绝大的牺牲,现时更要他们丢了大路不走,在甲乙两种军队面前绕道走,若是走错了,更易使人疑惑态度不光明,未免带点危险性。”
鲍虎宸想了一想道:“李先生这话也说得是,除了这个办法,要怎样招待,我也不敢做主,这只有回到和平村去,向包旅长请示。”
李守白道:“鲍参谋今天就去吗?我跟着去,行不行?”鲍参谋当然一口答应,韩乐余走出天井来,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看太阳,因笑道:“天气还早,这里到和平村,四十里路不满,请李先生和鲍参谋,还有各位老总,都在这里吃了饭再走。”李守白还不曾答言,鲍虎宸道:“既是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也不客气,可是请你快一点预备。”
韩乐余答应着,一直就向菜园子里走,见小梅手扶了一棵小柳树,低着头,正在那里出神,便道:“不要发傻气了,李先生马上要到和平村去,快去做点吃的,好让人家赶路。”
小梅道:“兵荒马乱,这时候能去吗?你怎么不拦一拦?”
韩乐余道:“人家有公事要去,我怎么敢拦人家?”
小梅两手扑了一扑身上的灰,很快地走到厨房里去。韩乐余叫了二秃来洗菜、烧火,小梅在厨房里忙着刀勺乱响,一小时之间,就把饭菜做好,在她做饭时候,不时地走出厨房,隔了后面天井的花路门,只管向前面堂屋里看去。见李守白只管和鲍虎宸说话,并不向着后面看来,心中很是着急,可又说不出为什么事急,一直等饭菜都预备好了,然后再忍耐不住了,就在厨房门口,向前面堂屋喊道:“爹,饭好了。”只这一声,李守白向后面一回头,和小梅打了个照面,小梅连忙向他一点头道:“李先生……”这“李先生”三个字喊得很重,似乎有一句什么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他似的,然而她仅仅是叫了一句“李先生”,就突然顿住,以下有什么话,并不曾说出来。
李守白乍听“李先生”三个字叫得那样响亮,当然认为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很清脆地答应了一声,站立起来,脸向着她,静等她的回话,然而她的面孔呆住着,倒好像是要等别人说什么似的。李守白急忙中想不出什么话来,望着小梅道:“大姑娘,又要你受累。”小梅却是微微一笑,脸上倒有点呆呆的。因有许多军人,不便出去,舀了一盆热水,进房去自洗了把脸,又掸了掸身上的灰,便走到书房里去。李守白很简单的两件行李,都放在书房里的,这时早捆束好了,放在木床上,小梅将行李扶扶,用绳子紧紧,在屋子里很无聊地对了行李坐下。过了一会儿,听到房外有脚步响,小梅连忙就向外走,来的正是李守白。一个进门,一个出门,彼此撞个对着,李守白向后一退,他先笑了,便拱手道:“又在府上打搅了几天,真是对不住。”
小梅道:“听说李先生又向兵马堆里走,我真佩服李先生有胆子。”
李守白道:“那也不算什么胆子大,不过去看看情形,过两三天,我还是要回来的。”
小梅道:“两三天之内,准能回来吗?”
李守白还不曾答复,二秃已走了进来,提着两件行李向外走。李守白一点头,跟了行李走出去,小梅情不自禁地送了两步,但是一看到堂屋里有那些个赳赳武夫,也就不敢再向前,站在后面天井中间,抬着头只管看天上的天色,见大兵先都走出了,也就跟着走向堂屋里来。只听到韩乐余由外面大声连说着进来道:“她出后面菜园子里去了,不必客气,她怕军人,不会出来……”韩乐余一路说着进来,及至抬头看,小梅端端正正地在堂屋中间,他自己虽知道自己谦逊得有些虚伪了,然而已是无法更正,只好由她。李守白遥遥地就向小梅连连点了两个头。
小梅笑道:“李先生,对不住,堂屋里人多,我怕兵,没有敢出来给你送行。”
李守白道:“这就不敢当,我们过两天就回安乐窝的,在这里多有打搅了。”小梅听说,正待追问李守白一句,是否两三天准回来,外面却退回一个兵来,叫道:“李先生,我们走吧,时候已经不早了,若不走,赶不上路程了。”李守白只好向韩氏父女一点头,转身便向外面走了,韩乐余跟了后面,还送出去。小梅站在堂屋里,移了几步,只走到天井里,又停住不走了。过了一会儿,韩乐余由外面进来,小梅问道:“走了吗?”
韩乐余道:“走了。”小梅情不自禁地忽然叹了一口气。
韩乐余道:“你叹个什么气?”
小梅本来不要叹气的,无缘无故忽然叹了这一口气,自己也说不出所以来,便笑道:“这是替古人担忧,我想一个国家,好好地打起仗来,各处弄得乱七八糟,破了多少的人家,送了多少的人命,究竟又有几多人占着便宜呢?大家真是想不开。”
韩乐余笑道:“大家都想不开,就是你一人想得开,你既是想得开,为什么你倒叹这样一口长气。”
小梅道:“我也懒得说这些了,忙了大半天,身子有些疲倦,要去睡觉了。”她说毕,打了一个呵欠,转身回房而去。
韩乐余在这几日,也就看出了姑娘一点意思,自己虽然乡隐有年,然而自信是个崭新的人物,对女儿婚姻,绝对取放任主义,只是这位姑娘,除了自己教她一点文字常识而外,对于时代思潮,可说是绝对隔膜。她之所以大方,一来是这乡下风俗促成的,一来她也天性直爽,不知道什么叫情意,更也不会在这乡下看中什么男子,而今忽然有个李守白到这里来,当然是鸡中之鹤。慢说小梅和他常在一处周旋,就是别个村姑看到,又怎能说她不动心?好在李守白是个端士,纵然不免涉于情爱,却也没有暧昧的态度,这也就更不必干涉了。只有自李守白去后,时时打听前方的消息,看那里是否有战事。所幸一连两天,前方并无动静,后方也没有新的军队开来,全村子里的人心,比较安静一点。
小梅心中,却想起那句话,两三天之后,李守白就回来的。现在已经有两三天了,由上午等到下午,由下午等到黄昏,还不见人来。这样子,恐怕要延期一天了。又过了一天,小梅依然照昨天的办法,静静等候,不知是何缘故,只是坐立不安,于是就把收拾起了两个多月的纺纱车子,搬到堂屋里,在阴凉所在,迎着风纺纱。韩乐余道:“嗨!你这简直是胡闹,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过一天是一天,你还有这样工夫来纺纱,纺了纱,还是能织一寸布,还是能卖一个大钱呢?”
小梅笑道:“我觉得很无聊,纺纱来解闷,我原不想织布,也原不想卖钱。”
韩乐余道:“既然如此,你就在屋子里写两张字,也是好的。”
小梅笑道:“写字也是和织布一样,不能卖钱啦,你到村子外面去散散步吧。”
韩乐余道:“我心里并不闷,不想出去走。”
小梅道:“何必在家里,出去散散步吧。”
韩乐余道:“你一定要我出去散步做什么,我不出去。”
小梅道:“你只管去吧,也许那位李先生快回来了。”
韩乐余道:“他到这村子来是熟路,难道还不认得我们家来吗?”但太痛爱这孩子,说是说了,还是含着笑容,慢慢地走出去了。
小梅一人在堂屋里纺纱,倒是越纺越有味,纺了许久,忽然听到门外有一阵皮鞋声,由远而近,心里想着,村子里绝对没有穿皮鞋的人,这一定是李守白来了,且不要理会,看他谈些什么,于是一个人只管低头纺纱,那皮鞋声走到天井里,忽然有个人高声喊道:“韩老先生在家吗?”
小梅回头一看,来的并不是李守白,一个穿军装手拿竹鞭的闯了进来,出于不意,倒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答道:“他不在家,你要找他,出村子去找他吧。”一面说着,一面将身子向后退了回去。那人张开尖嘴笑,露出一口黄板牙齿,便道:“你不要害怕,小姑娘,我叫常德标,前两天到府上来过一回的,韩老先生是你什么人?”
小梅道:“他是我爹,出去了。二秃,有客来了,你出来。”
一面向后装着叫人之样,就逃走了。到了后面,一直走回自己屋子,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一颗心犹突突跳个不了,心里可就想着,这个人一脸的横肉,麻眼睛珠子,真是怕人,他若不讲起理来,那真没有他的法子。于是端了一把椅子反撑了门,自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沉思。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我这人真有些傻了,他果然胆大妄为起来,这一扇房,又哪里抵抗得住?他不是一样可以推门打壁地冲了进来吗?倒不如开了房门走出去,真是他来逼迫,还可以逃走。在这样一转念之间,于是搬开了椅子,打开了房门,走出房来。一听前面堂屋里,却有父亲说话声,这倒是一喜。父亲回来了,文来武来,都可以抵挡一阵,料他不敢再追进来,于是走到天井里来,向前面贴近一点,听他说些什么。
这时韩乐余果然回来了,当他回来的时候,常德标见小梅避向后面去了,正跟着过堂屋,不住地向后面窥探,韩乐余见一个穿军衣的在家里,在门口先叫了一声“找谁”,然后跑进屋来。常德标一回头,就向他笑道:“老先生回来了,我特意来拜访。”韩乐余心想:果然李守白的话不错,他要来寻仇,不料他果然来了,便笑着拱手道:“请坐请坐!”接着就把李守白已走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了他。
常德标笑道:“这小子走了,哼!”
韩乐余道:“兄弟得了鲍参谋的信,说是今日下午要来,可没提到李先生,兄弟特意到村子外去欢迎他,不料倒没有接着,大概这就也快来了。”
常德标道:“哦!鲍参谋又要来了。”说着话不向后走,掉转身来,就在侧面一张桌子上坐着,他手里拿着的竹鞭子,只管划着地,表示出他毫不介意、毫不客气的样子来。韩乐余在一旁坐着相陪,就问吃过了饭没有?常德标笑道:“饭是吃过了。”
韩乐余道:“常连长很远的路走来,一定是口渴了,泡壶好茶来喝吧。”
常德标笑道:“老先生,不要说乡下先生你老实,你小心眼儿里,很有打算的。一进门就款待个情到礼周,让俺说不出一个二来。你说是不是?当兵的人,有吃硬的,有吃软的,可俺是山东老常,不吃软也不吃硬。俺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若不要俺干,除非砍下俺的脑袋瓜。”
说毕,将鞭子向上一抛,两手一拍大腿。韩乐余一看这情形,知道他今天的来意,更是不善。便是李守白和他有仇,不见得李守白的朋友都和他有仇,且放大了胆子陪着他说话,因笑着一摸胡子道:“常连长说话,倒是很爽快,其实不吃硬不吃软的人,正是也吃硬也吃软。说起来,这种人似乎不好对付,但是只要和你说实话,办实事,也很容易交朋友的。”
常德标两手又一拍,露着牙笑道:“对了!对了!”口里说着,眼睛可就隔了花格子门向里看了去,不先不后,恰好在这个时候,小梅由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正留着正,要听听常德标和父亲在说些什么,两只眼睛,自然就不住地向前面看着。常德标在花格子门外向那边看去,小梅离得远,却是一点也不知道。常德标看看她雪白的脸,漆黑的头发,尤其是那双剪水似的眼睛,十分灵活。她上身穿了一件淡蓝竹布褂子,在外面罩着一条黑围巾,横腰束了一根花带子,越发显着腰身苗条。也不知道她是何原因,只管朝着外面笑,那个小酒窝儿一旋又一旋。心想,这个乡下姑娘,长得真是好看,怪不得姓李的这个小子,到这村子里来,东也不住,西也不住,单是在这里驻脚。那小子穿着西装,嘴又会哄人,这姑娘哪有不上钩之理?凭俺和他这一点仇恨,俺也不让他讨了这位姑娘的便宜去。如此一想,立刻向韩乐余问道:“刚才在这堂屋里纺纱的那一位大姑娘,是你什么人?”
韩乐余道:“那是我的女孩子。”
常德标笑道:“嘿!好一个姑娘,乡下真少见呀。韩先生跟前有几个呢?”
韩乐余道:“就是这一个女孩子,半百的年纪,就剩了她解闷儿,我是很看得起她的。”
常德标道:“只有一个姑娘,那自然应当疼爱的,将来给姑爷,一定是给家门口的人,不给外路人的了。”
韩乐余觉得这话,绝对不是这毫无交情的人所应说的,心里十分不高兴,便淡淡一笑道:“这种年月,儿女婚嫁的事,哪里谈得到。”
常德标笑道:“你这话不对,越是天下不太平,家里有姑娘的人,越是要早早送出门去,这也就省得娘老子还担着一分心事,这样看起来,你这位姑娘是没有给人的了。”
韩乐余不免将眉毛皱了一皱,回头一看他那紫色的横肉,又不愿将话得罪了他,便又笑道:“现在哪有心谈这些事情呢?常连长今天是顺路到这里来呢,还是有什么公干,特意到这里来的?”
常德标笑道:“在军营里的人,哪里能够乱跑,俺自然是有公事出门,顺便来看看你的。你这个人很开通,我愿意和你交朋友。”
韩乐余道:“我一个乡下老头子,可有些高攀了。”
常德标昂着头四处看看,站立起来将鞭拿在手上,在空中甩了几下,甩得呼呼作响。
韩乐余道:“连长就要走吗?我说泡茶请你喝的,茶还没有泡呢。”
常德标道:“茶不必喝了,我在你家坐久了,你会疑心我又是来寻李守白为难的,其实俺已在村子里先打听了一遍知道他跑了,也既是他怕了,俺也不和他为难了。”说着话,移步慢慢地向外走。韩乐余口里还说:“其实喝一杯茶也就不耽误多大工夫。”但是他两只脚,也是跟着人家一样,一步一步地,接着向外送。送到了大门口,常德标忽然缩住了脚,把右手的鞭子递给了左手,右手和他握了一握道:“我们是好朋友,我有话,就不能瞒着你,不是明天,就是今晚,我们的军队,就要到你的村子里来的。我们那个团长凶得很厉害,他和人家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你不能不提防一点。俺认你是个朋友,所以俺先告诉你,俺自然也是会来的,这个团长,和俺沾一点亲,有事俺可以关照你一点。”说罢,又将手拍了一拍韩乐余的肩膀,韩乐余只看他脸上这一副神情,就拱着手笑道:“那真是感激不尽。”
常德标道:“你不要看俺这脸上颜色带凶相,哪个扛枪杆的人会像白面书生一样?俺做事都是用性命去拼,什么也不怕,交朋友也是这个样子。”
韩乐余连笑着说是。常德标一伸鞭子,将韩乐余拦住,正着脸色道:“你不要送村子外边,我还有一班兄弟在那里,暂时你不要跟他们见面。”
韩乐余又拱手又点头道:“既是连长这样说,我就不必客气了。”于是站着不动。常德标将鞭子刷着路上,一步一挥鞭子,顺着脚步,走到了村子外,手举着鞭子,挺了腰杆子,哈哈大笑起来。在他这一笑声中,早有四个兵士,由竹林子边迎了上去。常德标道:“姓李的那小子不在这里,算白来了,可是也不算白来。”
有一个兵道:“算白来,又不算白来,这话怎么说呢?”
常德标笑道:“这韩老头家里,有一个小妞,长得不用提多么俊了。俺不讨媳妇就算了;要讨媳妇,就得讨长得这样俊的。”
那兵道:“干脆!连长就讨这个小妞儿得了。”
常德标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接着又摇摇头道:“不成,这村子里老百姓多,我们这几个人要蛮来,老百姓准会把我们活埋了。等到我们团部移过来了,俺得和这老头子亲热亲热,在这村子里驻扎,那就好办了,天天在他们家鬼混,有了机会,俺就动手。”他说毕,哈哈大笑。那几个兄弟也就跟他笑了。又一个兵道:“那个姓李的小子,就放过他去吗?”
常德标道:“没有那便宜的事,韩老子说,他上铁弓堡去了。那个地方他怎么待得住。俺今天一个坏字也没提,你想上次的时候,让他找着了救星,把他救走了,这就为了俺太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没闹出乱子来,就让他溜了,又让他躲了开去。俺现只装没事,等那小子来了,暗下把他做了。打仗的年头,死了一个客边人,那也稀松。俺多少有点小心眼儿,不像你们傻干啦。”
一个兵道:“那小子躲开这里了,就是怕连长,他还能来吗?”
常德标道:“没有这个小妞儿,他不会来,有了这个小妞儿,就有一种香气,把他熏了来。一个人不吃饭可以,没有女人的香气,就不能过日子。有这小妞儿在这里呢,你怕他不来吗?哈哈!我像那打豺狗的一样,把这小妞当肥鸭子来做媒子,他要来吃肥鸭,就得钻进俺的铁网,送了他那条狗命。哈哈!我这叫一计害三贤。”
个兵道:“一计害三贤,这还只有两贤啦,还有一贤是谁?”
常德标笑道:“咱们扛枪杆儿的,咬什么文嚼什么字,两贤也得,三贤也得,说鼓词儿就算这么回事。俺原想团部没移过来,先把那小子揍了,省得将来团长怪下来。现在打算暗干他,那就不在乎了。走吧,明天再来。”说毕,手挥了鞭子,一路歪斜着走路,把几位弟兄带着走了。他这一走不要紧,把庄门子里一个人吓得面如死灰,站着靠了门呆住了。
原来常德标走出韩乐余家之后,韩乐余十分不放心,由小路绕过来站在庄门里探望。本来这离乱时节,乡下人无心工作,田地里并没有人,常德标走出庄门来,以为是在无人之所,一高兴之下,把心中的计划,都用平常说话的音调说了出来。韩乐余在那半掩的庄门里,听个清清楚楚,心想:这个野兽,他还要一计害三贤,若是不防备他,真会做了出来。据他说,明天团部就要移来,假使团部真移到这里来了,那个时候,这匹野兽,兽性大发,如何是好?他靠了门站住,不知道向外走,也不知道走回家去,只是发了呆,望了村子里出神。想了许久,他忽然将脚一顿,跑回家去。一进门便连喊几声小梅,小梅也知道父亲有什么急事发生,抢着跑了出来。韩乐余道:“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今天晚上进山去了。”
小梅道:“那为什么前两天过兵的时候,不用得躲,现在倒躲起来了?我是不怕死的,谁来害我,我就用命拼了他。”
韩乐余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不怕死,我还怕死不成?不过死也要死得值,假使让人白糟蹋一阵子,死又死不了,那岂不是冤枉?”说着,就把刚才听得常德标说的话,挑那方便说的,一齐告诉了小梅。因问道:“你觉得是躲的好呢,还是不躲的好呢?现在不是说硬话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我们要有个商量。”
小梅道:“若是照你的这个样子说法,那倒是躲开的好,只是我们这些东西呢?”
韩乐余道:“逃命要紧,那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小梅道:“我看还是走不得。”
韩乐余道:“东西丢了,有钱可以制得出来;性命丢了,那就没法子挽回了。”
小梅道:“我并不是舍不得东西,你想李先生在和平村怎么知道我们搬走,倘若他糊里糊涂撞了来,岂不是自投罗网?我们在这里,还可以想法子在半路上给他一个信儿,叫他不要来。我们走了,他就上了人家的暗算,自己也是一点不知道呢。我们不知道事情倒也罢了,我们既是知道了,自己都逃命去,让人家来送死,这话怎说得过去?”
韩乐余急于要逃走,没有想得周密,正是不曾顾虑到这层,于此说明白,就这样把李守白的事置之不问,倒是不好。于是心里踌躇起来,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忽然将脚一顿道:“说不得了,我父女两人顺着大路,一齐到和平村去,既可以躲开这个姓常的,也可以阻住李先生,省得他来。”
小梅道:“这也不妥,和平村驻扎六军。我们这一老一少跑到那地方去,哪里安身?”韩乐余到了这时,索性也不和自己姑娘说话了,只是背着两手,不住地在堂屋里踱着来回步子。小梅坐在一旁,看到父亲那种为难的样子,肩膀微微一抬,鼻子窸窣几下,就哭起来了。
韩乐余道:“这倒怪了,我又没说你什么,你为什么哭?”
小梅道:“我不是怪你说我,我看到你这种为难的样子,心里怪难受的。”
韩乐余听到,倒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因道:“让我为难的是你怕我为难的又是你。女子就是这样的,无论有天大的本领,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一哭了之。你也不用哭,我现在有个好些的主意了,我们走还是走,就在今天晚上,我让二秃送你到山上姑母家去,我自己呢,还是到和平村去。”
小梅道:“那更不好了,我去逃命,倒让你跑上那危险的地方去送信儿,那还不如两个人一路走,还免得人家骂我呢。这不行!”
韩乐余摇摇头微叹着道:“这又不行,那又不行,只要这样不行一天,也不用得逃走了,那姓常的自然会来。那个时候,就一点不为难了。”
父女二人只管在堂屋里辩论,始终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