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乐余倒笑嘻嘻的。李守白道:“老先生,这是军营里点名的号声,这里又住有军队吗?”
韩乐余道:“我们只管谈话谈得投机,我把这里驻有军队的事都忘了告诉你了。这军队不是别人的,就是上次过去的包去非一营,现在又退回来了。我拿一样东西你看看。”说着就到书房里去取出一张大稿子,双手递给李守白。他这时已吃完了饭,接过来看时,却是墨笔写的布告,那布告上写的是:
我们亲爱的同胞,请不要惊慌,让我报告几句话。我们奉了冷巡阅使的命令,出师永平一带。虽然抱定不骚扰老百姓主义,但是老百姓总不免受点连累。这是我们很抱歉的。所幸我们战事很顺利,也许不再连累老百姓了。不料日本趁我内乱,突然引兵入境,占据沿海几县,而且招招进逼。此事可能扩大,引起全国注意。我们内战胜利了,又有什么好处?所以冷巡阅使看透了这层,毅然决然,命令我们退出前线,已经国内贤达,共电定国军方面,呼吁同息内争,以御外侮。敝部现经本地小住,并非作战,望大家镇定,以免发生意外。
共和军第二路第二旅旅长包去非布告
李守白一拍手道:“痛快!他们肯自动息争,那好极了,怪不得老先生胆子大了。他们的军队就驻在村外吗?”
韩乐余道:“他们今天下午来的,就住在原来驻扎的那个地方。那个铁团长记性真好,亲自到我这里交了十几份布告给我,说是他们没有印刷的东西,又来不及誊写,他希望我多写几张送他,让他们去盖印。”
李守白道:“好极了,明天我就找他们。我可以得着好消息了。”
当晚大家谈了一阵,韩乐余依然安排李守白到书房里去安歇。次日清晨起来,立刻走出村子,就向包去非的营幕方向来探访铁中铮。好在包旅兵士,还有些训练,李守白经过几个守卫盘问之后,就有兵士把他引到一架营幕前来等候。兵士进去报告着。不一会儿,铁中铮笑着出来,和他握着手道:“幸会幸会!你的消息真灵通,怎么就知道我们到这里来了呢?”
李守白若说韩乐余告诉的,这事情就不新奇了,于是笑道:“我在永平听到王师长说的,特意赶了来了。”
铁中铮道:“我们是同室操戈,一变为合作御侮了。我不敢胡乱说什么,引你去见旅长吧。”于是引着他向旅长的营幕里来。帐幕里有一张可以折叠的活腿桌子,已经撑起来,又放了一张活腿凳子。桌子上堆着电话机、地图、笔墨、望远镜之类。包去非见李守白进来,站起来和他握着手笑道:“佩服佩服,李先生又赶来了。我们这回撤兵,就是你们善于推测的新闻记者,也猜想不到吧?”
李守白道:“那布告我已经看见了,这种精神我很佩服。贵军退出尚村之后,那防地……”
包去非笑道:“当然定国军如入无人之境了。他们有一封无线电给我,请你看看。”说毕,在桌上取了一张电稿,交给李守白。看时,那电道:
去非旅长勋鉴:
顷据探报,贵部因抵御外侮,相率东向,缓急有时,殊堪钦佩,唯两军防地,向系犬牙相错,尚村一带,既见空虚,若他部趁间进据,则一有误会,纠纷愈甚。现已令敝师陶旅,即日前进,随时接收防地,以免意外,果阋墙之争可息,则敌忾之念自深,卫国爱民,执忠不敢后人,苟军事所可尽力,全军决无遁词。尚乞不吝珠玉,时惠福音,专此布达,即颂勋褀。
定国军第七师师长强执忠谨启
李守白笑道:“就着这信的字面说,还不算是恶意。”
包去非道:“哪里有什么好意?他趁着我们撤兵,我们让一处,他就收一处。”
李守白道:“假使包旅长退出了安乐窝呢?”
包去非笑道:“他客气什么?自然就来占领安乐窝。不过这里两边的军队没有撤,他们孤军深入,也是很危险的,或者也不敢来。”
铁中铮站在一边看,听李守白问这话,知道他别有用意,便向着他微笑。
包去非道:“铁团长笑什么?”
铁中铮笑道:“这山上有个庙,庙里有几棵稀世之花,叫作太平花。李先生是个风雅之士,他总记挂着这花,怕军队经过,会毁坏了它。”
包去非道:“人民还大遭其殃,何有于花!”
铁中铮道:“只是这花的名字太好了,我们假使能保存着这花,天下就太平了。”
包去非笑道:“那么,我们现在去抵御外侮,也不妨说为太平花而战,将来历史上载下一笔来,也可以创造一个名词,就是‘太平花之役’。听起来,倒是响亮。”说着,哈哈一笑。
铁中铮笑着摇摇头道:“若是这样称呼起来,恐怕李先生有些不愿意。”
李守白笑道:“铁团长,我们虽然是老同学,对于旅长,可是生朋友,不要开玩笑。”
包去非不懂这话,望了铁中铮。他笑道:“旅长有所不知,此地有三种太平花,一种是真花,一种是歌曲,一种是人,这个人……”说着一笑。
包去非笑道:“哦,我明白了。”于是抢步上前,和李守白握着手摇撼了几下道:“不知者不罪,我刚才的话,未免孟浪了。”
李守白笑道:“虽然是有这样一个人,但是和我也没有什么友谊。请想,我刚到这安乐窝来有多少天,和一个原不相识的姑娘能谈到什么问题上去吗?”
包去非笑道:“所谓什么问题,又是什么问题呢?”说毕,不觉又哈哈大笑。接着他又笑道:“为了免去外祸,也许我们真个不内战了,那么就花好月圆了。我们有一张布告,请你带去,多多抄上几份……”
李守白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包去非道:“那就好极了。安定人心的事,请你多多帮忙。”
李守白不便在此打扰,就告辞回韩乐余家来。只到村口,二秃就迎出来了。他道:“我们大姑娘听说军队开走了,怕你也跟着走,叫我追着来看看。”说着,又一笑道:“但是我们大姑娘,只叫我来看看就是了,也不让我说是她叫来的。”李守白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二禿一路到韩家来。韩乐余抢着问他:“有什么消息吗?”
李守白道:“我看那情形,大概自己不会再闹内战了,只希望日本不来捣乱,你们这里就太平无事。”
二人正商议着,却有一个骑兵在外面喊着。二秃出去,拿了一张包去非名片进来,李守白接过来看时,上写“敝部即日开拔向和平村,兹将盖印二十张空白纸送上,请将韩君处存留撤军御侮布告,多抄数份,送各村张贴。”他看了,追出来要问那骑兵的话,已是不见。再跟了出村子四处观望,静悄悄的,旷野无人,包去非的部下,已不知去向了。走回来对韩乐余一说,他点头道:“中国军队,未尝没有好。”
李守白道:“这位旅长自己很得意地作了那道布告,要我找人分抄起来替他去贴,这虽然是帮他的忙,究竟也是唤醒民众的事,我不能推诿的。”
韩乐余看了道:“村子里的人,这时人心惶惶,哪里还找得出安心替人写字的来?找不到了,我和李先生两个人,分着写吧。”
李守白一想,这话也是,就和韩乐余分工合作,因为纸张占的桌面大,韩乐余在堂屋里写,将李守白让到书房里去写,小梅也不肯闲着,在两边研墨展纸,两头跑着,忙个不了。李守白在书房里靠窗的那张书桌上,低头写字,写到第四张的时候,精神感到有些疲倦了,放下笔来两手向上一抬,伸了一个懒腰,忽然看到小梅斜靠了墙壁,侧着身子,拿了一锭大墨,在砚池里慢慢地擂着,因道:“我这人写字写得真糊涂了,有个人在身边帮忙,我全不知道。多谢多谢!”
小梅道:“谢什么?我是给你帮忙,你是给包旅长帮忙,包旅长是给谁帮忙呢?”
李守白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但是你总要算是帮我出一分力量的了。”说着话时,身子向后靠了椅子背,眼光就射到她脸上。她半侧着脸,那光线斜拂了脸,正露出她那黑白分明眼睛外的长睫毛来。小梅忽然低了头一笑,李守白低头写了几个字,看她一眼,她又微扭着身子一笑。李守白正了面色问道:“姑娘,你不想到都会里去升学吗?”
小梅接着了他写的布告道:“和爹商量过的。”
李守白道:“要说街城里好玩,只有上海和北京。你也愿意到北京去吗?”
她拿了一锭墨,只管擂着,擂得那砚池里墨水,发出了一条一条的花纹,手上有两个指头都染了一小截黑迹,便放下墨,低头在字纸篓里捡出一张字纸,左手拿着,只管向右手两个指头上去擦抹。眼光并不望人,笑道:“你越说北京的风景好,我越想去,但是我怎样能去呢?”
李守白道:“这又何难?和令尊商量商量,可以到北京念书去。”
小梅摇了一摇头道:“这叫梦想了!慢说我只粗认识几个字,不配到那种地方去读书,就算是能够去,我这家庭,李先生也看得出来,哪里出得了那些个钱让我到北京花去?而且家父跟前,就只有我一个,我也不忍离开他。”
李守白点点头道:“大姑娘这话说得是,但是这种事,也不是没有法子补救的,我在北京城里给令尊找一个教书的地方,这件事不就完全解决了吗?”
小梅道:“呀!这样好的事,我也不能做主。”
李守白两手一抬,刚要伸个懒腰,两手只抬着与肩相并,却又放了下来,笑道:“现在这种时代,为什么自己不能做主呢?”
小梅不觉脸一红道:“我是说家父为了讨厌城市,所以到乡下来住,现在又要他到最热闹的北京城里去,恐怕他不愿意。”
李守白用一百二十分的勇气,说出那句话来,现在又忍了回去,笑道:“是的是的,我也是这意思。韩先生恐怕是不肯去的了。”
小梅侧着脸望了他,抬起手来,慢慢理着她的鬓发笑道:“他老人家是很喜欢我的,假使我愿意到北京去,十成也就拿个八成主意。”
李守白笑道:“是的,韩先生是十分疼姑娘的。”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笔来,又低了头写布告。小梅站在一边,见他那支笔管头只管在空中摇撼,写得很快,大家又默然了,想说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又在砚池里擂墨,擂了一阵子,她忽然笑道:“李先生口渴吗?我去替你倒一杯茶来喝,怎么样?”她说到那“怎么样”三个字,声音低了一低。李守白抬眼皮,正对着她的脸,便笑道:“大姑娘,你若有事,就请便,老是在这里照应我,我就不敢当!”
小梅笑道:“我就不大问家里事。我做的事,都是我自爱做的;我若是不做的事,家父也不指望我做。”
李守白只抄了四五行布告文,这时,又停下笔了,笑道:“大姑娘是个很痛快的人,但不知平常喜欢什么?”
小梅不擂墨了,两手环抱在胸前,对着李守白摇了一摇头道:“我说不出。”
李守白道:“一个人心里喜欢什么,自己就会时常放在心里的,怎么会说不出呢?”
小梅道:“我爱吃梨。”
李守白笑道:“这是很小的事情了,而且也断乎不能天天吃梨,这不能算是一种嗜好。”
小梅道:“这就更不好说了,我不像父亲天天出去钓鱼,我又不会赌钱,我也不会……啊哟,不会的多了,不必细说吧。”
李守白道:“虽然这不会,那也不会,我知道大姑娘会一样事情。”
小梅笑道:“对了,我明白了,你说我会种菜。”
李守白连连摇着手道:“这话越说越远了。我知道……”说着一笑。小梅身子一闪,望了他道:“你知道,知道什么呢?”
李守白笑道:“当我初到宝庄的那一天,在村子外头,我就听到姑娘们唱的歌儿,非常好听,词儿也编得顶好。我想着你一定会唱,不但会唱,而且一定唱得很好,我这话对是不对?”
小梅先摇着头,然后又微点点头。李守白不看她的表示,倒也罢了,看了她的表示,更是不明白,因笑道:“唱是会唱的,不过没有到那种时候,大姑娘是不肯唱的罢了。”
小梅笑道:“像你们在北京城这种大地方住过的人,什么好音乐没有听见过,倒要到乡下来听这种小歌不成?”
李守白笑道:“不是那样说的,各种歌,都有各种好处,要听个人是怎样的唱法?而且是一种什么人唱?”
小梅微笑着,站立了许久,并不答应他的话。然后一转身道:“我去看看那边砚池有墨没有?我得给家父去擂墨。”说毕,又是微微一笑走了。李守白不能再抄布告了,坐在椅子上,两手环抱着,只是发呆,自己用许多话来试这姑娘的口风。这姑娘只是含糊答复,你说她懂,她简直不知人家问话的命意所在;你说她不懂,她又含羞答答,似乎要答复又不便答复似的。她固然是随了此乡风俗,打破男女界限的女子,然而她一片天真烂漫,是看到儿女之情,并不足十分介意。如此想着,只管静坐在椅子上发呆。不写字,也不走开。心里计划等着她再来了,必定鼓着勇气,再明白些问她两句话。他如此计划定了,但是小梅一去之后,却始终不曾来。一直到了天气昏黑,二禿却走进来道:“屋子里不看见了,李先生不必写了,我们老先生请你出去谈一谈。”
李守白虽未曾写字,漆黑地坐在屋子里,也是烦闷不过,便走了出来。堂屋里只有韩乐余一人坐着,并不见这位姑娘,心里倒有点不安,准是自己说话说得粗鲁,把她冲犯了。人家总是一个乡下的姑娘,怎样可以把她当着城里的交际之花看待?人家父女以一片血诚相待,在这里兵荒马乱之中,人家求生救死不惶,自己倒有这种闲工夫,去谈儿女爱情,已完全是自己不对了。如此想着,当时立刻把闲情逸致抛开,陪着韩乐余只谈些此地的乡村形势,好作为军事通信的材料。晚饭后李守白要了一盏灯,倒安心抄了几张布告,作了一篇通信。到了次日将抄的布告共数了一数,有二十多张,这也算对得住包旅长的嘱托了,就交给二秃雇了两名乡下的农夫,在附近乡村镇市上去张贴。过了一天,没有得到前方什么消息,村子里却也没有什么活动,李守白一想,这几天,正是千钧一刻的时候,战事消息,是全国人所注意的,自己要想法打听前方一点消息才好。加之这里的邮差,是隔一日经过一次的,在邮差未来之前,必定要作好一篇详细的通信,才不负读者之望。这种事,是无法和韩乐余商量的。想到这里,觉得独自一个人在人家里寄住,也是烦闷不过,就步出韩家,闲着在村子里散步。
这庄门外一带野竹林子,绕着半塘池水,那碧绿的竹叶,将池水都带映着成为绿色,是李守白最爱休息的一个所在。这时步行到竹林外,就在一片青草地上,靠了几杆竹子坐下,眼望着池水倒映着青天,有一群鸟影横飞过去,一闪即灭。心想:为人有为人的快乐,做鸟兽有做鸟兽的快乐。在这种杂乱年月,就不如做鸟的好,它们爱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并不受什么拘束。就是爱上前线,也尽可以飞到前线去的。正如此想着出神,忽听到身后有几个山东口音的人,带说带骂地走了过来。有一个人高声道:“这大概就是安乐窝了,俺们不要乱走,先打听打听姓李的那小子,住在哪儿?打听好了,我们给他一个猛不提防,突然跑了上去,将大门堵死,不怕他会飞上天去。”李守白听了这话,心里吃了一惊,有人寻找姓李的,不要寻找我的吧?于是隔了竹竿子,向草里一伏,由竹子缝里朝外望去,外面一共有七个人影子,都是穿灰色短衣的军人。心想这个村子上,只有姓韩的一族,这几个大兵,前来找姓李的,却有点不对,恐怕十之七八是要找我。如其果然是找我的,我若挺身而出,未必能用好手段对付我。但是不出去,又怕他找到韩乐余家去,向韩乐余要人,未免连累朋友。自己如此想着,倒觉得十分为难,站起身来将要走出去,立刻又伏下身子去。
这时有一个人道:“一个村子里,有百十户人家,俺们到哪儿去找人,莫不如叫一个人出来,问明白了,俺们一块儿跟他去。”
又有一个人道:“好!俺就去。”
李守白一想:即使他找人出来问话,不如就在竹林子里等着,听他们说些什么,因之伏着不动。那几个兵在竹子外边,咕咕地说着闲话,声音却是很低,有一个人说:“俺看见他先抽他三十鞭子,让他认得俺。俺的大哥,若不是他送到师部里,哪里会送命。”
李守白听说恍然大悟,这个人大概是常营长的兄弟,他要找着我,给他哥哥报仇了。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他何以知道我在安乐窝?无论如何,他是来意不善的,与他见面,有死无疑。自己如此想着,立刻心里乱跳,呼吸也短促起来。过了一会子,听到有阵脚步声,似乎是大兵由村子里找一个人出来了,这时就有人问道:“俺问你,你这村子里,有外路人叫李守白的吗?他是干报馆的。”李守白听了,心里更跳得厉害,果然不出所料,是仇人到了。
那人答道:“我们村子里,人家不少,谁家也有来往的人,这样慌慌乱乱的日子,我们可没有留意。”
那人又问道:“你是不肯说,你怎样会不知道,这个姓李的,是俺的好朋友,我特意跑了一二十里路来会他,见不着,可是倒霉。”
村子里人答道:“老总我实在不知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一个人来问问。”
那人道:“这话也是你村子里人告诉俺的,要不我活见鬼几十里路跑来跑去,干啥?”
那人道:“我委实不知道,什么人告诉老总,说这里有个姓李的,把那个人找来问一问就明白了。”
那人道:“你这里有人到刘格庄去贴告示,俺一看那告示,问是谁叫他来贴的,他就说是一个姓李的替包旅长写的,住在这村子里韩先生家,俺听说明白了,就跑了来找他。哪里知道,这一村子人全姓韩呢。”
村子里人道:“你要找他,那也很容易,到了村子里,一家一家找去,总会找得着。”
那人道:“要找就去找,也不怕你村子里人会把俺吃下去了,俺大家都去,走哇!”只这一句,一阵脚步声,一群都走进村子去了。
李守白听得一点声息没有了,然后爬着坐在草地上,心里只管忐忑不安,静想了许久,不知道进村子去的这一批军人现时是作何情况?假使他们真寻到韩乐余家去了,恐怕不能马虎放过去,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岂能连累别人因我吃亏。他是给哥哥报仇也罢,给我为难也罢,我总可以和他辩论几句。一面想着,一面站起身来,便顺脚走向竹林子外来。然而走到竹林子外来,自己一想,情形竟是不妙,他说了是几十里路远,找了我来的,找到我之后,绝不能够仅仅说我两句就罢了。轻则是饱打我一顿,重则把我杀了,我岂不是白白送死?如此想着,先站住定了定神,然后又向竹林子里边一缩,在竹林下又站了一二十分钟,自己一挺胸脯,咬着牙,放开大步,就向外面一奔,转着身子便向庄门里边走,他这是下了决心,去和仇人见面的了。不料刚刚一到庄门,有一个军官带着几名弟兄冲了出来,李守白站住,和他们一点头道:“诸位不是要找新闻记者李守白吗?我就是!”
当头一个军官,嘴唇上面略微有点短胡子,行了个军礼,笑道:“我是包旅长部下一个参谋,叫鲍虎宸,我们旅长,派兄弟和李先生有点事情接洽。”
李守白一听,这倒奇怪起来,刚才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刘格庄来的,是常营长的兄弟来报仇,怎么会是包旅长手下的参谋呢?心里如此想着,眼睛射到他胸面前悬着的那黄布章号上,虽然有半截放在口袋里,由口袋外面几个字看来,正是第二旅的字样。
鲍虎宸见他如此注意,便笑道:“李先生,你疑心我在说谎话吗?”
李守白道:“不是的,这里头有点原因,刚才兄弟在这竹林子里面休息,有几位山东口音的老总,在外面说话,他说要找我报仇。”
鲍虎宸向跟着他的几个士兵望了,微微一笑,再向李守白道:“你听听我们说话,不都是直隶省口音吗?刚才说要报仇的,当然不是我们了。这几个人我倒是会着了。现在我们已不是敌人,多少讲点面子,我先给李先生调解调解,由我给李先生保镖,料着没事。别什么话不用说,先把他打发走了,兔得令友受惊。”
李守白道:“鲍参谋在哪里会着他们的?”
鲍虎宸笑道:“李先生不必问,到了那里,大家一会面,你自然明白了。”
李守白正是怕韩乐余受了连累,鲍虎宸说是可以调解调解,心里自是十分安慰,进了庄门,大家直奔韩乐余家。在门外已经听到里面有一种笑骂的山东口音。及至走进去,堂屋里有六个兵士,一个下级军官,都架了腿坐着,那个军官,将军帽放在桌上,人也坐在桌上,身上挂了一柄皮套的盒子炮,皮带束得紧紧的,脚下穿了黄皮宽头鞋,裹腿布由膝盖向下,裹得很坚实,两只脚只在桌子下面摇撼着,手上拿着一根细竹鞭子,在空中乱舞,刷刷作响。他一张黑脸,两条吊眉,一双麻黄眼睛,配了腮上几道横肉,真是凶恶怕人。
李守白见他之后,脑筋里一个印象,突然恢复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天在永平城里尸场上所遇到的一个人吗?那人对我曾冷笑着,说是后会有期,原来他是诚心报仇的,今天果然遇见了。他正如此想着,那人由桌子上跳了下来,将鞭子向李守白一扬,笑道:“你是好汉,居然来了。”
李守白道:“你这老总,为什么这样子对待人?”
那人道:“俺叫常德标,常营长是俺大哥,俺和你在永平见过一面,你不用装糊涂。”
李守白哦了一声,正待向下说,鲍虎宸便走上前向常德标摇摇手道:“常连长,有话我们慢慢说,先别生气。你说你要找李先生讲理,你只管讲,他是我们旅长的朋友,你和我都是自己弟兄,我一碗水向平处端,可以给你们评评这理。你先说,李先生,你坐下。”他说着话,拖了一条板凳向自己几个弟兄身边一放,和李守白一同坐下。常德标和他几个兵士,因对着参谋不便坐下,鲍虎宸对常德标笑道:“咱们这会子是朋友,你也请坐。”常德标侧着眼睛,望了李守白一眼,抬着肩膀冷笑了一声,用脚上的皮鞋勾着一只小方凳子,于是坐下了。
鲍虎宸道:“我们军人时间是很要紧的,有什么话,请你就说,说完了,各办各的公事。”说罢他也用一个指头,去抚摸上嘴唇的短胡子,正着脸色,也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气。
常德标将手上的竹鞭放在桌上,一点头道:“包参谋,俺虽然是个粗人,也不是一点不讲理。俺大哥为了没跟日本人交手,退到永平去,就算不对,也是俺们军队里的事,和他干报馆的人什么相干?要他把俺大哥带去见师长做什么?他只图在师长面前立功,就不管俺大哥送了命。”
鲍虎宸点头道:“你虽然没有把话说明,我已经明白一个大概。李先生没有做这件事便罢,若是做了这件事,他一定能说出一个缘由来的。”
李守白道:“这话果然,我也是出于不得已,至于常营长退兵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因把当日孟家老店的事情道了一遍。
鲍虎宸道:“常连长,你听见没有?一个做营长的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当兄弟的应该怎么样?李先生也不过和你大哥到师长那里去讲理,他哪知道你哥就犯了罪。”
常德标道:“无论怎么样子说,那饭店姑娘,也不和他沾亲带故,又要他出头管闲事做什么?”
鲍虎宸突然站起来道:“你这不是军人应该说的话,那天没有我在那饭店里,若有我在那里,我一样地要干涉。这件事,李先生没有做错,你几十里路跑了来,打算对他怎么样?”鲍虎宸越说越急,两眼向常德标瞪着。李守白也是在一边望着,站将起来。
鲍虎宸见凳子空着,便用脚一踢,把凳子踢到一边去。常德标看到,倒吃了一惊,不能独坐着,也站了起来,笑道:“鲍参谋,你不是做公道人来评理的吗?这样子,俺还说什么?今天总算这姓李的有造化,遇到了你,俺算让他了。”说毕,在桌上拿起了帽子戴上,又将鞭子拿在左手,然后举着右手向鲍参谋行了一个礼,对他带来的兵道:“我们一块走吧。”那几个兵士见事主都不作声,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也跟着走。常德标走到天井里,回转头来,将鞭子向一撮栀子花树叶上,连扫了两下,冷笑一声道:“活该!好的!又算俺败了。”
他说到“好的”两个字,可就向李守白瞪了一眼,那七个人,脚步错落,就一拥而去。当他们说话的时候,韩乐余坐在一边发呆,觉得没有发言的余地。这时,见寻事的人已走了,才向李守白拱拱手道:“老弟台,刚才真把我吓着了,这一班人,走了进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问姓李的在哪里,好在这位鲍参谋先来了,他一看到有穿军衣的在这里,才没有动野蛮。鲍参谋出去寻你,把他们留在这里,他们说的话是真厉害,说是一看到你就开枪,我又不敢离开他们一步,只好暗下叫二禿子出去找你,阻住你,不让你回来,不知道这东西跑到哪里去了。”
李守白皱了眉道:“我正因为他们跑来这村子里寻仇,怕连累了老先生,看他们那情形,绝不能就此与我干休,可惜我忙中有错,不曾和他说明一句,我们不过是朋友交情,以后不要上韩家。”
鲍虎宸笑道:“这事说过去,也就过去了。李先生以后可以跟着我们军队走,料他不奈何你的。他再胡闹,我们去个公事,就要了他的小八字。”
李守白摇摇手道:“冤仇宜解不宜结,让了他吧。现在倒另发生问题要明白,鲍先生怎么会突然来了?又有什么新闻吗?”他笑着说出原因来,李守白倒是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