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乐余眼睁睁地,见两个护兵将李守白提去,又没有法子去挽救回来,竟自站呆了。那庙门边守卫的兵士,见他站在那里徘徊着,便喝道:“干什么的?你也要我们一齐捉了来吗?”
韩乐余也不敢惹他们,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家。二秃在一边看到这事,早跑着回去报告了。
韩乐余只走到半路上,小梅已是迎了出来,老远就叫着道:“爹,这是怎么了?那个李先生……”
韩乐余映着日光,向了她一阵乱摇手。小梅走上前,拉着韩乐余的大袖子,顿了脚,皱了眉道:“那个李先生让人捉去了,不想法子去救他吗?”
韩乐余道:“军官把他捉去了,我们一个乡下人,有什么法子!”
小梅道:“我们去看看也好。”
韩乐余看了他姑娘满脸忧愁的样子,便有恻隐之心,只得同了她再向关帝庙来。只走了几步路,恰好军队里吹着一片集队的号声,各帐篷里的兵如群蜂出巢似的拥了出来。太阳光底下,高处一望,只见人影滚滚,地下的浮土随着脚步,撒黄烟似的由下向上涌,这些兵手里,都是拿着枪的。
小梅有生以来,哪里见过。左手掩了口,哇的一声怪叫,右手拖了韩乐余,就向回跑,一直跑到庄门口,才停住了脚。
韩乐余道:“你这是做什么?大兵当前,不是玩的。”
小梅拍着胸道:“看了那些兵,我有些怕。”
韩乐余道:“你既知道怕,为什么还要我去救人。你看这种情形,我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救人吗?”
小梅不作声,噘了嘴,跟着父亲回家。一走到堂屋里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也不说话,也不做事,一只手靠了椅背撑着头,只是纳闷。
韩乐余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天井内踱来踱去,因道:“是昨日认得的朋友,本谈不上什么共患难,可是很奇怪,我见他被捕了,心里非常难过。”
父女二人,一个在天井里走,一个在堂屋里坐,都是皱眉不展。
小梅猛一抬头,忽然跳起来,笑道:“哎呀,回来了。李先生回来了!”说着由堂屋里向外一跑,但是走到堂屋门口,她忽然停住了。韩乐余一回头,也笑了起来,抢上前一步,执着李守白的手道:“李先生,你怎么回来了?我们正在这里替你发愁哩。”
李守白是从从容容走到堂屋里来的,笑道:“我就为了怕韩先生挂心,所以先回来通知一声。原来那个团长,故作惊人之笔,要吓我一跳。我一见了面,和他都笑起来。原来那团长,是我的老同学铁中铮。我只知道他在冷巡阅使部下,可不知道他已经调到前线来了。他介绍我和他们的包旅长见了面,倒很赞成我给他们宣传宣传,这正是贵乡之福。这一支军队,不但不会祸害你们,他们最好的是一点虚名,说不定还要在贵乡留下些德政呢!韩先生可以转告贵乡人,没有什么事了。”
韩乐余笑道:“那就好极了!小梅,你赶快去预备早饭,吃了饭,我好陪李先生去看太平花。”
小梅惊吓了一早,这才笑嘻嘻地就下厨房做饭去了。
饭后,韩乐余陪着李守白提了相匣到极乐世界去看太平花。
出了庄子,向后山而去。这山恰是左右两峰向前迤逦而下,右峰环抱过来,到左边露出一个山口,两峰之间,包着个小山冈,若在山口外远处望,只有一点山巅露出外面。走到近处,反而一点形迹都没有。及至走进了山口,一重圆圆的高岚迎面而起,右峰下一道小瀑布,上面在岚头上露出一片白色,一直到这高岚脚下,才露出一道由高向下奔流的山涧来。这涧上的泉水,冲到下面七八丈低的一个水潭里去,水滚着雪龙似的,隆隆作响。潭子三面高起,石壁上挂着许多青藤,映得潭水青隐隐的。一面下缺,却是一条缓缓平坦下来的水道。水在山涧里,上下触着石头,曲曲折折地流到左峰脚下。左峰怀里,也有一道平沟,只流着一线清水,有时藏在青草里,有时又浮在白沙上,却在山口,和石涧的水,合而为一。两涧相会的所在,有一道石板桥,通到高岚脚下。
李守白走到这里,连叫了两声好,笑道:“这就不必看什么太平花,单是这一点景致就是一幅画图了。我在贵庄看这里的山势绵延,横展到两头看不见,这样的景致,大概不少吧?”
韩乐余道:“那倒也不多。这里还有一样好处,出口便是敝庄,可以上大路。由这山里向上走,也有一条平缓些的山路,可以通到邻县去,这附近百十里路山脚,没有像这条口子里面,深而平的。据父老相传,从前这山里,有许多强盗落草为王过,有了这个庙,朝香的人,从山那边,凿了条山路通到这边,开了后路了,所以就太平下来。不过这话是不见经传的,是否靠得住,可不能说。”
两人说着话,渡过了石桥,就踏着石阶,一步一步向高岚上走。石路两边,竹子和松树,不成行列,夹杂地生着。在树下竹子下,乱草长得有上尺深,那草里面,左一丛右一丛的杜鹃红,如火一般开着。在这清静的山境里,增加了无限的幽媚。李守白见一样,称赞一样。步行到了那个庙门口,一带修篁,露出一条曲折的台阶,高处圆庙门耸峙着一方直匾,写着“普渡寺”。
进了庙,第一殿弥勒佛顶上,一块横匾,就是“极乐世界”四字了。走了这些路,身上不免出着汗,口里也微微地喘着气。但是一到这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只觉一阵幽凉的空气扑上身来,精神为之一爽。寂静的空气里,仿佛有点佛香气味,在空中盘旋。但是看那香炉里,只有一丛香棒,并不曾燃一根香。眼望殿后,一棵高出殿脊的樟树,遮得阴沉沉的。树枝下,垂着一两根蜘蛛丝儿,丝上粘着半片落叶,打着回旋,渐渐地向下沉。树上有一只不知名的山鸟,横在小枝上打盹,人来了也不知道,真是人物两忘记了。由弥勒殿穿过,再进一重院落,便是大佛宝殿。大殿之后,更有一幢小殿。在小殿前,一个四方的院子,中间有一座大花台,远远望去,丛丛的白色在绿丛堆上荡漾。李守白不用韩乐余告诉他,知道这就是太平花了。这花不同梨花、李花,更也不同梅花,分开四辦,其白如雪。那丛生的柔枝,上面簇拥着比柳叶短,却比柳叶宽的叶子。那叶子现着春气勃勃的嫩绿色,由这堆雪的花瓣一陪衬,仿佛那绝色的美女,略穿一点清淡的绸衣,真是“却嫌脂粉污颜色”,飘飘乎欲仙了。清和的日光下,扇着微风,早有一阵幽香带着微风拂面,令人想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数了那花台上的花株,一共是五棵,李守白笑道:“贵乡很可以自豪哇!这样可宝贵的东西,全国找不到几株,这一个地方,就有五株,那真不能说是少数了。”
韩乐余笑道:“这也幸而是在敝乡这一种不大出名的庙里,若是交通便利的地方,这花未必还能保留。”
李守白听了他的话,不住地点头,觉得他这话,很有一种道理。背了手,绕了这花台,不觉连走了两个圈圈。空气里面,似乎有幽兰之香,又似有橘柚之味,令人闻到,头清醒一阵。点着头道:“好!这花确是好,不能生在宫殿里,就应当生在深山古刹。唯有这样,才不玷辱这一个‘宝’字。”
韩乐余笑道:“若是这样,这弯子更转大了。要有宫殿,就要有个太平元首;要有古刹,就要有个通慧的和尚。”
李守白笑道:“我们这话,不能再向下说了。有地利,有人和,还得要天时,现在的时节,是开太平花的日子吗?”
说到这里,二人都不觉笑起来了。他两人一笑,把这庙里管香火的净修和尚笑出来了,由大殿上走去,对着二人,深深打了一个问讯,笑道:“原来是韩先生,好久不上山,今天难得来的,这太平花开得正茂盛,我泡壶茶来二位赏花吧。”
这和尚一张圆圆的脸,皱了许多纹,看出他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两道眉毛尖上,各涌出一撮长毛,倒有些寿者相。
韩乐余笑着将李守白介绍了,又告诉他林子上已经到了大兵,这里不久要打仗。
净修来不及由衫袖里伸出手来,只将两只大袖子比着,连说了两声阿弥陀佛。依着和尚,要请李守白到方丈室去拜茶,韩乐余说就是花下好,于是净修催着小和尚,泡了茶来放在花台上,端了几张椅子在花边放下。净修将一只蓝花瓷杯,给李守白先斟了一杯茶送过去,笑道;“这茶叶还是小僧去年朝普陀,归路经过杭州,在龙井狮子峰上带来的。这水是这庙后一道清泉,总也不能算坏。”李守白端了一杯茶,沾着杯子沿,正要缓缓地尝这茶的滋味。忽然将杯子一放,偏着头,侧望着天上,仔细听了一听。听了许久,便道:“是的,是的,是这东西来了。
韩乐余和净修都不知道他命意何在,倒呆望着他。他且不理会二人怎样,昂头对天空四周一望,将手向西一指道:“二位看,飞机来了。这不知道是这边共和军的,也不知道是那边定国军的?是共和军的,倒无所谓;若是定国军的,就怕他们带了炸弹来,那可不是玩的。”
韩乐余和净修,都不曾知道这飞机的厉害,都问飞机在哪里,争着抬了头向上看。李守白向西一指道:“那!那不就是飞机?”二人看时,果然见半空里有个大蜻蜓样子的东西,远远而来。
李守白道:“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望着远处,而且自己还可以藏得起来的?”
净修道:“这后面石台上,靠着石洞就好。”
李守白连忙请他引路,绕过后殿,就走上石台来。这里向下一望,那安乐窝全林,犹如一个小模型,放在远处。看得明白,西方飞来的飞机,这时一共有三架,到了村子附近,突然改了方向,在天空里,远远地绕着一个大圈子。
韩乐余离城市文明很久了,却未料到战场上的飞机,是什么性质,见飞机这样绕着圈子,看了却也有味。正看得出神,只见安乐窝村外,有几十阵白烟,向半空里冲了起来,哄通哄通,有一阵响,大家全呆了。过了一会儿,那飞机一点响声都没有了,才定了一定神,问道:“李先生,果不出你所料,这是那边的飞机,若是驻扎这里的军队,真和他打起来,那多么可怕?”李守白微笑道:“这就可怕吗?这不过给贵村子里一点消息罢了。现在飞机走了,这片刻之间,总是太平的,赶快吧,让我把这太平花照两张相下来,也许飞机第二次再来,赏这花一个炸弹……”
净修耸了耸眉毛上那两撮长毛,连道:“阿弥陀佛!先生不要说这种话,佛菩萨保佑,我想他们不来的。”
李守白道:“现在不要说笑话,我们还是去看看村庄上的情形,让飞机吓了一下子,闹成什么样子。”
韩乐余也是很惦记家里,急于要去看看,于是李守白拍了两张相,二人就匆匆地下山来。到了安乐窝时,只见满村庄的人,大家都在场地里纷纷议论,看见韩乐余,都抢着报告道:这真吓死人,村子外,许多兵拿了枪打飞机,子弹乱放,倒幸而是没有伤人。现在这里的旅长派人告诉我们不要怕,明天一早,他们就走,今天在这里耽搁一天,叫我们一家预备一百个大馍,三斤咸菜,限在下午三点以前,都要送了去。他们还说只要东西送了去,绝不派人进村子里来的。
韩乐余听了,就向李守白道:“这一百个大馍,要多少面?我们这村子里,还不少穷人,这件事怎样担任得起?”
李守白对他所说,只是微笑而已。到了韩家,就笑对他道:“韩先生,一百个大馍,三斤咸菜,你就觉得穷人担任不起吗?我觉得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好军队了。”
韩乐余笑道:“这或是因为这里的团长、旅长,都是你的好友,而且已经托你给他们宣传,所以谈到他们就是好了。”
他二人这样说着,小梅身上系着一条蓝围巾,手上拿了个擀面棍儿噘了嘴走出来道:“刚刚做完了饭,这又要做馍给人吃,真会气死人。”一回头看见李守白身上还挂了个照相匣子,便笑道:“李先生,这相可以随便照的吗?”
李守白笑道:“越随便越好,就是这个样子,我给你照一个。”一面说着,一面就打开镜匣子,上好胶片,小梅笑道:“说照就照吗?你等我去换一件衣服来。”她一手扶了堂屋门,一手拿了擀面棍儿,只这么一招,正待回身,李守白扭着匣子的快门,嘎的一声,已经把相照了。笑着向她点点头道:“已经照好了。”
小梅道:“我知道相片子还要经药水洗过一道才看得见的,你哪一天可以拿给我看?”
李守白道:“我只能照,我可不能洗,我今天下午到贵县县城里,那里一定有照相馆,若是照得不错,洗好了之后,我就派人送了来。”
小梅道:“怎么样?你今天下午就要到县里去吗?”
李守白道:“昨天就该去的了,今天算是耽搁一天哩。”小梅听了他这话,就像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脸上立刻现出不痛快的样子来。
二禿由堂屋后面走出来道:“大姑娘,这一屉馍馍,已经蒸好了,还要蒸多少?请你去看看。”小梅听了这话,垂着头自向厨房去了。
李守白也觉韩氏父女款待太好了,就这样恝然而去,未免在人情上讲不过去,因此闲坐在屋子里,却没有预备着走,也不曾吩咐脚夫去收拾行李。
到了下午,军队里已经派了几名兵士,挨家征收馍馍、咸菜,临时又向各家要草秆、豆子,拿去做马料。村里人望着他们,谁也不敢作声,只呆望了他们拿去。征收东西到了韩乐余家的时候,李守白、韩乐余正在堂屋里谈话,二秃将咸菜、馍馍,一齐送到堂屋里,死也不肯再送上大门口去。
韩乐余只好亲自将一大藤箩馍馍和一大瓦罐咸菜,一齐送到大门口。只见有三辆大车,停在门口,车板上都用柳条圈子围起来,在圈子里的白馍黑馍,像堆石头一样,堆得有三四尺高。有些馍馍不曾凉透,还是热气腾腾的。忽然一阵风来,卷着一阵黄沙,向馍馍头上一盖,全沾在上面了。韩乐余看有十几个兵士,都背了枪,站在大车两边,就像没有看到这事一样。驾着大车的三匹骡子,倒有两匹同时撒起尿来。第一匹骡子,正当了大门,稀里哗啦一阵,犹如大雨中的檐水流一般,水花四溅,靠近骡子的一个大兵,手里正提了一只篾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咸菜,骡尿溅了不少在内。他看了过意不去,便道:“老总,你站开一点吧,菜里头溅了脏进去了。”那兵一回头就笑道:“你就是说溅了骡尿了吧?到了火线上的时候,想这种好口味,还想不到呢,你尽管说这是骡尿腌的菜,你看有人吃没人吃?”他说着,老实不客气,就伸了篮子过来,接过瓦罐,将咸菜倒了下去。同时和另一个兵,提了那篮馍也向大车上一倒,倒得快一点,有几十个馍,向地下乱滚,滚到骡尿里的,和尿带土,加上一层黑漆。那兵将空箩向旁边一丢,口里骂了一句“他妈的”,于是将那地上干净的湿的所有的馍一齐捡了起来,向大车馍堆上加了上去,嘟儿一声喝着骡子,拖了车子就走了。
韩乐余站在大门口望着他们,连摇了几摇头,提着空箩、空篮回家来,因道:“我们虽然破费一点,看了当兵的是这样吃苦,那就周济周济,也是恻隐之心了。”
李守白道:“他们为对外战事这样受苦,当然怜惜。现在对内作战,不过为他们的领袖争权力,他们受苦也算活该。”一说之后,滔滔不绝,竟忘了时间。
小梅提了一大菜筐子新鲜菜,刚从山涧里洗过,由外面进来。
韩乐余问道:“晚饭预备了什么菜没有?我和李先生,还要喝两盅。”
李守白呵呀了一声,忽地站立起来,又将手表看了看,对着天井的天道:“天色真不早,我是淡忘了。今天还得赶到县城呢,怎么来得及?”
韩乐余道:“今天是当然来不及,就请在我舍下再谈一晚,明天再去也不迟。好在并不是赶什么新闻,怕落后了。”
李守白道:“虽不用得赶什么新闻,然而徒然在这里闲过了日子,在自己天职上,却也说不过去。”
韩乐余道:“好在总是一晚的工夫,也绝不能说是徒费工夫的。”
李守白好像是为人家的问词所穷了,只是含着微笑,却不能再去驳诘他的话。
他们在这里说话时,小梅提了菜筐子,站在堂屋门边,呆呆地只管听着,等他们说完了,低了头一看,筐子里却漏了自己一鞋子的水,她哎呀了一声,提着菜筐子回厨房去了。韩乐余笑道:“我这孩子,真是淘气,但是她不过粗鲁一点,还没有平常妇女们那种虚伪的习气。”
李守白道:“这种天真烂漫的态度,我就很钦佩。都会里的姑娘,这种爽直的,未尝没有,但是有了这种爽直的人,可禁不住都市物质的引诱,那是很容易流入浪漫一途的。”
韩乐余笑道:“据李先生这样说,她倒成了个全才。然而我只有这个孩子,也很敝帚自珍哩。”说着,用手不住地去摸他的胡子。
李守白见韩乐余赞他的女儿,自己也觉有一种愉快似的,心里只管回味小梅那种憨嬉的样子,似乎也就觉得比研究战争、赏玩风景,都较为有趣,自己也忘了是个战地的外勤记者了。这晚上,不免又和韩乐余夜话很久。次日一早,二秃又和昨天一样,大叫着兵来了,韩乐余已经有了一天的经验,就镇静得多,到门外来看,只见两个兵牵了三匹大马,站在门口。见韩乐余出来,却笑着点了点头道:“请问,你这里有个京城里来的李先生吗?”韩乐余鉴于昨日事情,却不肯贸然答应,犹豫了一阵子。那兵道:“你不用狐疑,我们不是坏意,我们包旅长有了一封信送给李先生,请他到前方去看看。”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他。
韩乐余一看,果然写着“专送”的字样,便拿了进来递给李守白。他看了一看,笑着拍手道:“这算大功告成。韩先生,我要告辞了,你请看这信。”
韩乐余接过信看时,上写是……
守白先生阁下:
……昨日晤谈甚快。戎马倥偬,无可招待,当能原谅!敝部于昨夜开拔,今晨三时,安抵尚村。据探报,敌亦正向此路进犯。敝部现与永平中路军队联络,不分星夜,构筑防御工事。在三五日内,敌当不能前来,正式接触,似尚有待。先生欲观前方状况,最好于即日来此,既可从容研究,且无危险。现派秦余两护兵前来欢迎,乞简装命驾为盼。倚马成书,草草不恭,诸容面叙,即颂文安。
弟包去非顿首
韩乐余道:“他们真走得有这样快,此地到尚村有五十里路,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开拔的,三点钟就到了。到了还不算,已经有了军事上的布置,而且又派人走回五十里,送信来了,哪有这个样子快!”
李守白笑道:“我们这位老同学铁中铮团长是喜欢开玩笑的,不要是和我闹着玩吧?”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
那两个护兵认得他,便问他去不去?
李守白道:“我当然去的,不过昨晚上好半夜,你们的军队还在这里,怎么现在就到这样远的所在去了,而且二位又回来了?”
那护兵笑道:“莫非李先生不相信我们的军队走了,你且到林子外边去看,这里还有我们的一个弟兄没有?”
李守白也要看个究竟,当真邀了韩乐余一同走出村庄来。只远远一看,昨天大路两边所扎的那些帐篷,果然一点痕迹都没有,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好几千人,突然来了,大家不知道;突然去了,大家也不知道。这种军队的训练,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今日看到,令人不能不佩服。
李守白站在村门口,连连赞叹了几声,军队不坏,只可惜枪口朝内。因对韩乐余道:“他们这种军队的作战法,一定是与平常军队不同的,我的运气好,恰是和他们的军队相遇,又得了他们将领的许可,让我去参观战地,这是一个极好的材料了。我所有的大件行李,就都存在老先生这里,我只带一点轻便东西,马上就走。”说着,和韩乐余一同进屋,将脚夫打发走了,便告辞韩氏父女出门上马。
韩乐余和小梅,都送到林子外,两个护兵骑马在前引导,李守白一人骑马在后随着。走了许久,回过头来,见韩氏父女兀自在村外立着,将手上的马鞭子举起,在日光里摇了两摇,让他们进去。然而他们始终不曾先进去,只是马走远了,不看见而已。
走了一二里路,两个护兵在马上笑问:“可能快跑?”
李守白一想,平常的人,怎样可以和军队里人比马术,只笑说是不能跑。但是那护兵说:“若是慢慢地走,那就比害病还难受,稍微快一点走吧。”
李守白也不愿太示弱,就依了他,稍稍快起来。在路上走了一半路的地方,休息了一会儿,吃点东西,一直到下午三点,才到尚村。
那地方是一带平原之中,高起一块土坡来,土坡里面便是村庄。村庄外两边都是树林,更连着高粱地,两个护兵到村外陪着李守白下了马,还不曾进村子,只见村子里的乡人,男女老少不分,背的背,抬的抬,将箱笼柜器,纷纷地搬走。那些人脸上的颜色,都成了死灰,只是搬了东西走并没有什么人说话。见着李守白进村去,都远远地避到大路边,让他们牵着马进去。
有个妇人,怀里抱着小孩,手上牵着小孩,含着一包眼泪,怀里的小孩,哇哇乱哭。走的小孩子,左手提了一笼鸡,右手牵了一只羊。那一笼鸡有五六只,小孩子不过七八岁,走一步将笼子在地上拖一下。后面牵着那只羊,又极是淘气,沿路吃青草,不肯上前,小孩子拼命地拉着。还有一个老头子,有七十多岁,背弯着,左手扶了一根短拐杖,右手提了一篮子瓦缸、瓦罐之类,背上却背了一大卷破棉絮,走一步,哼一步。
李守白看了,老大不忍,看着他们向村外鱼贯而行,倒呆住了。
那些逃难的乡人,直走到村子外老远,才回过头来,向村子里看,走了一些路,又回过头看看,那种依恋不舍的情形,好像也就是自己别离家乡一样,恨不得一个一个上前安慰他们一顿。两个护兵看出来了,便笑道:“李先生,这还算好的啦。设若我们陡然在这里和敌人遇到了,乡下人逃得出村去就算幸事,还能这样从从容容搬东西吗?”
李守白垂头不语,和他二人进了村子。一个护兵取过包裹,一个护兵先上前去通知,那铁中铮团长,就由里面迎了出来,握着李守白的手笑道:“战场上和老同学在一处,这是多么痛快的事呀!这个时候,我们旅长闲着,我陪你先去谈一谈,以后他就没有工夫会客了。”说着,在前引导将他引到一丛矮树的所在。这树外是一个菜圃,地里的北瓜、王瓜藤,正沿着架子,长得不见天日。在瓜棚下,高高地有个土堆的,堆一面,开了一个小门,有三尺多高。门外两个全副武装的兵,夹门而立,那兵向铁团长行了军礼,铁中铮便对他道:“你进去报告一声,那位李先生来了,在哪里会?”
一个卫兵进去,包去非却由门里迎了出来,笑对李守白道:“李先生难得来的,请参观参观我的办公室。”说着,向门外一闪,让他进去。
李守白走进,原来是个大地洞。由门内下了几层土阶,下面开阔起来,约莫有五尺高、见丈宽的一个洞。这洞一直正中,一个尖角,折转向右,又是另外一个洞,洞边斜斜地向外开着两个窟窿,放进光线来。一个很大,可以走人,似乎是另外一个小门了。洞中有四五根大树干,当了柱子,柱子上托着厚板,撑住了洞顶。洞中两张小方桌子并了一个公案,上面铺了好几张地图和一副文具。一个军用电话机,由地洞上牵了许多线到桌上。桌上倒放了三个耳机,桌子边放了两条板凳,大概是旅长自用的。土洞的四周,壁上都刮得很平整,还有几张标语。宾主相见,谈了几句话。电话机响,包去非便亲自接电话,铁中铮和李守白都避出洞来,走到洞外,包去非也追了出来,笑道:“李先生,我们正面的战壕,已经有一处完事了,你若是愿意去参观,我请铁团长陪你去。”李守白自然是赞成,就跟着铁中铮走。经过一从矮竹篱,马上现出一条大横沟。这大横沟之中,有一道宽三尺、深约五尺的沟,挖成了大波浪式,渐次向前。据铁中铮说,这就是交通沟了。后方有什么东西要运输到战壕里去,都是走着这一道沟的。由这一道沟,钻过了村外的土坡,约有五十步路,便通到了战壕。这战壕比交通沟又宽上了一两尺,一个人在沟里站着,勉强可以伸出头来,望着对面。沿沟壁向外,突出去挖着四方的大洞,洞上面堆着二三尺深的土,土上又盖着面板,这便着盖沟了。洞朝前的地方,刚刚高出地面的所在,就挖两个小窟窿,乃是向外放枪的。
李守白在洞里看着,便道:“真快呀!怎么就造成盖沟了。”
铁中铮道:“这是一个样子,做了让民夫照样盖的。全部成功,恐怕要半个月。我们对于这防御工事,也只好做到哪里算哪里了。你且上沟来看看。”
李守白果然爬上沟来,这一望不打紧,不由他不吃一惊。这左右两边,拉长一条线,在地上挖战壕的民夫,就如蚂蚁一般,挖的挖,堆的堆,非常忙碌。正看着有点感慨,只听见一片喊声:“大家散开,敌人飞机来了!”只这一声,就见那些民夫,满地里一阵乱跑。
李守白立刻也听到了飞机轧轧之声,抬头一看,远处一个黑点,越飞越近,正是飞机到了。看到这个,立刻抽身就想飞跑。铁中铮一手将他拉住道:“千万跑不得,你还跑得赢飞机吗?”一面说着,一面将他拉进地洞来。
李守白也不知道是如何走进洞来的,这时定了一定神,只听得那飞机轧轧之声,已经飞到了头上,接上轰的一声,大风扑了一身的沙土,似乎这地都有些震动。接上又是哗哗一阵民夫惊号之声。
在这种声音之下,李守白不能不心里跳起来,远远地离着前面那个窟窿,向外面张望,偏是不先不后,飞机上第二个炸弹又落了下来,那炸弹所落的地方,也只好离着这盖沟十来丈远,狂风一卷,满眼烟灰。一时身上觉得麻木,向盖沟里复跌进去,人就昏了。
铁中铮抢了上前,两手将他扶住,向他身上看时,见满身都是土屑,脸上也黑了一块。连忙问道:“守白,你受伤了没有?”
李守白靠着他站了起来,也问道:“我哪里中了弹?”
铁中铮仔细看了一看,他身上却是没有中弹,因笑道:“你不要害怕,没事,飞机已经走了。”
李守白听时,果然轧轧之声已远,手扶了洞壁,慢慢地站定,然后才拍去身上的土,勉强向着铁中铮微笑道:“生平第一次,我不料飞机有这样厉害,我真吓糊涂了。这真是个笑话。”
铁中铮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拍着他的肩膀,微笑道:“朋友!你幸运啦。幸是有这盖沟,不然,我们早无葬身之地了。现在没事了,我们出去看看。”
李守白淡笑着,望着他摇了一摇头。
铁中铮笑道:“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尽管出去,你不听到外面许多人说话,这就是大家恢复工作了。”
李守白虽然听到,又在沟眼里向外张望了一下,这才随着铁中铮走了出来。果然民夫们又在挖壕了。一看战壕的前后两方,都有一个地穴,有桌子宽大,凹下去有三四尺深。这便是炸弹落下来炸的大洞。
李守白望了那块穴出神时,铁中铮呀的一声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