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白也不知为了何事,倒反而望了他。
铁中铮道:“守白,你看,你的裤脚粘着大腿,都让血水浸透了。刚才你一定受了伤,自己不知道。”
李守白低头一看时,果然自己左裤脚下面,连袜子和裤腿,湿了一大片。低头用手摸时,摸了满手鲜红的血,吓得脸色都白了,向铁中铮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他问话时,弯着腰倒直立不起来。
铁中铮向前搀着他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如果你真受了重伤,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吗?你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我自去找担架队来,抬你到村子里去,让军医看看。”李守白真也不想遭了这意外的打击,竟是身不由己的,便坐到地上来了。
铁中铮身边站的有兵士,就告诉他们找了担架队来,将李守白抬到村子里一所破旧的民房里去。这里先有军医等着,立刻将他放在地面铺的草席上,周身检查了一番,对他道:“这倒无甚紧要,只是膝盖以下,受了一些石块撞扑的微伤,敷上一些药膏,就可以好了。只是怕脑筋受了震动,最好是暂时静静地安睡几天。”
铁中铮在一边插嘴道:“这已经到了最前线了,怎能静静地安息几天呢?守白兄,你在安乐窝,不是有朋友家里可住吗?你还回到安乐窝去吧。”
李守白听说自己脑筋怕受有震动,想着此地,不久就要开火,既不能工作,这倒不如回到安乐窝去好。当时就答应了铁中铮的话,可以回去。
铁中铮站在一边,看着军医,将他的腿伤洗擦敷抹好了,让李守白暂住一晚。次日一早,也不敢用运输汽车,派了四名担架队,让他们换班抬着架床,将守白抬回安乐窝来。
到了韩乐余家门囗,担架队一个人进去报信,李守白睡在架床上,早听啪啪的一阵脚步声响,只见小梅一手拿了扫帚,一手拿了簸箕,面孔红红地跑了出来。看到李守白睡在担架床上,呵哟了一声,将扫帚簸箕一抛,又转身向屋子里跑。
当她进去的时候,恰是韩乐余走到屋子外面来,两人顶头撞了一个满怀。韩乐余瞪了眼望了她,她倒嘻嘻笑了。
韩乐余出来,看到守白并不怎样难受,便道:“请抬到里面去吧。”
小梅向担架队招着手,自己在前面走,将他们引到书房里去。这里为李守白所设的床铺,还不曾撤了去,小梅跪到床上,将三个枕头叠在一处,让它高高的,然后拉开被来,方始下床,向担架队点头笑道:“多谢各位老总,把他放到床上去吧。”
等大家将李守白放下了,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似乎又去拿什么去了。一个担架队兵向李守白道:“先生,这位姑娘,是令妹吗?”李守白随便点着头。
果然不到一会子工夫,她又提了一把茶壶、两只茶杯进来。那担架队向小梅笑道:“你哥哥没有什么伤,好好地静养一会子就行了。有你这样的妹妹来伺候,比在战地医院,那要好得多了。”
小梅究竟是个乡下姑娘,忽然让人叫起哥哥妹妹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没有作声。好在韩乐余随后就进来了,才把话牵扯开去。他引着担架队到外面堂屋里去休息,将话问得明白了,这才放了心。
李守白到了这里,第一是减少了许多意外的恐怖,要茶要水,又十分便利,心里一安宁,精神就好得多了。这天下午,自己睡了一觉醒,只见韩氏父女都在屋子里坐着,立刻坐了起来,向韩乐余拱拱手道:“老先生,我这次回来,实在是冒昧。一个负伤的旅客,怎好随便地就到别人家里来安歇?今晚暂在府上借住一宿,明天……”
韩乐余摇手道:“李先生说这话,未免太见外了。慢说我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就是今天有个生人不舒服,要在舍下休息一下,我也乐得做点人情。李先生要搬到别处去的话,再也休提。”
李守白苦笑着,又皱了眉道:“我何以为报呢?”
韩乐余道:“我又不曾花费什么,谈什么报答?”
李守白道:“不必花费,就是老先生这一番盛情,万金难买。”说着又向小梅拱拱手道:“先前那些兵大爷说错了几句话,大姑娘不要计较。”
韩乐余倒为之愕然,问小梅道:“他们说了什么?”
小梅眉毛一扬,向父亲笑道:“那些兵大爷说错了,他说李先生是我哥哥。”
韩乐余哈哈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不曾说完,却站起来向李守白连连作了两个揖,笑道:“恐惶,恐惶!我虽然有几岁年纪,怎好随便就说出这种话来。”
李守白道:“这没有关系,老先生这样大年纪,只怕比先父的年龄还大些,我就以长辈相待,也不能算是分外恭敬吧?”
韩乐余笑起来,摸着胡子道:“岂有此理!难道我长了几根胡子,到处就可以占人家的便宜吗?提起这话,刚才李先生怎样说是先父?”
李守白道:“我的命运最是不好,三岁丧父,九岁丧兄,现在仅仅有老母在堂。”
韩乐余道:“这样说,李先生远游,老太太在北京,不感到很寂寞吗?”
李守白道:“不!我还有个妹妹,陪着老人家。”
韩乐余道:“除此以外,府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吗?”他说到这里,就回头向小梅道:“去把我的水烟袋拿了来。”
小梅听说,听得很有味的,父亲叫她去拿水烟袋,两手按了方凳子,待要起身时又坐了下去。
韩乐余道:“你这孩子,我叫你做一点事,都叫不动了。”
小梅缓缓地站起身来走了。一会子工夫,她就提了水烟袋来了。然而她虽来,却又不肯立刻走进房来,只在房门外悄悄地站着。只听到韩乐余问道:“这却难得,我虽很久不到都会上去,可是看到报上登着,青年人总是成双作对的。”
李守白道:“成双作对,那不是我们的事。我们是个劳工,昼夜不得闲,哪有工夫陪着女人去游公园、看电影呢?”
小梅听了这些话。又想进去,又想不进去,只在门外边踌躇着。
韩乐余在门里头看到她的影子一闪,就叫道:“烟袋找着了吗?找着了,就快拿进来呀!”
小梅听了这话,将头伸进屋子里头看了一遍,才笑着将烟袋递给她父亲。她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在这屋子里,有点坐不住了,走了开去,找着二秃,因对他道:“你进去问问看,那位李先生,要不要喝稀饭?若是要喝稀饭,这就该洗米了。”
二秃皱了眉道:“我们家里好好的,来上一个养病的,也真算倒霉。”
小梅道:“你快不要胡说。出门的人,哪个保得住没有三灾五病。若是出门的人,都没有人收留,应该在露天地里养病吗?”因之这一下午,倒是不断地向书房里去送东西。先是茶水,后是稀饭,晚上还搬了一张茶几,摆在床头边,用了一个高烛台,插了一支烛在上面,再由书箱里搬出一叠书来,放在茶几边,请李守白挑好了几本书,再把书送回原处。
李守白心里可就想着,这样招待宾客,自是体贴周到,这绝不是这样一个粗人可以想得到的,便问他道:“二哥你实在费心,将来我一定要谢谢你,你也认得字吗?”
二秃道:“我不认得字。”
李守白道:“你不认得字,怎么知道送书我看呢?”
二秃笑道:“我哪里晓得这些,这都是我们家大姑娘出的主意。”
李守白向门外看了一看,低声道:“你们这村子里,有个姑娘叫‘太平花’的吗?”
二秃伸了一伸舌头,连忙将手向他摇了几摇道:“千万不要提起这个名字,我们姑娘听说,她要生气的。”
李守白笑道:“这样说,你的姑娘,就是‘太平花’了。”
秃微笑道:“乡下这些混账人,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我们姑娘叫小梅。”
李守白还不曾跟着说第二句,只听到小梅在外面堂屋里连连叫了几声二禿,他就跑出去了。
李守白这才断定了,小梅果然就是太平花,心想:“太平花”这三个字,不见得就是侮辱了她,然而她不肯接受,也可以知道这姑娘是没有虚荣心的。若是城市里的女人,她正好借了这好名好姓去博个人的享受了。他安安稳稳地在床上睡着,过了一天,觉得脑筋并没有受什么伤,昨日那番惊吓,自己也是过于害怕了。慢慢地坐了起来,也觉得一切如常,只是腿上有些微微的痛罢了。
二秃听到屋子里响声,便进来伺候茶水,韩乐余也进来问身体怎么样了?他除了说没有损伤而外,就是不住地向人家道谢。下午的时候,自己蒙眬地睡着,却听到一种细细的歌声,在窗子外边。翻身看时,乃是小梅穿了一件细窄的布衣,弯了腰在那里扫地。
她斜侧了脸,见那掩着耳朵的乌鬓下,正斜插了一朵小小的黄花,遥遥看去,真个是别有一种风致。她听到屋子里有响声,抬起头来,向李守白一笑道:“李先生,你好些啦?”还不得人家答复,她就扭身走了。以后倒很少见面,见面也就是“好些了?”一句问话。
过了两天,李守白很相信,身上并没有受什么震动,腿上的伤,也好多了。因就告诉主人不能耽搁,马上就要走了。
韩乐余道:“现在四境草木皆兵,李先生腿上又受了伤,要到哪里去呢?”
李守白道:“越是紧张,我越要出去采访。我想这永平城内,是共和军的中路,当然有许多情形可以记载,我要去看看。”
韩乐余道:“这城里的师长王虎,外号王老虎,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你怎好去找他?”
李守白笑道:“那要什么紧?我不是他的仇人,我也不是他的敌人,他杀我做什么?而且我的职业是冒险的事,我怎能退缩呢?”
韩乐余因他提出了职业两个字,当然就不能再拦阻他,只是说他有伤,还留他过两天。
李守白也觉得再休息一两天,腿会更好些。这安乐窝村子,实在也有让人留恋的意味。
又过了两天,前线已十分紧张,由尚村向这里经过的难民,便是络绎不绝。据难民口里说,飞机天天到村子天空上来轰炸,实在是不能安居了。李守白也走到村子路上来,天天向难民口里得着消息。觉得战事已经爆发,自己的战地通信,还只写过两三封,这很不对,决计到永平城里去,打听一些新消息。只是这个时候,乡下的牲口和车辆,都藏躲了个干净,免得被军人抓了去。小车也一样难找。自己脚上有伤,怎样上道?这样踌躇着,又过了一天。
这天下午,有个兵士拿了铁中铮一张名片来,说是铁团长问候李先生。李守白就问他,可不可以想法子找一头牲口?
那兵士叫金得胜,他道:“我们原是押两辆车子到永平去的,李先生要去,马上就可以走。”
李守白觉得这个机会是十分难得的,立刻收拾简单的行囊,就要走。他在屋子里收包裹的时候,小梅一个人,怔怔地在窗外立着。
李守白一抬头,笑道:“叨扰了多天,我立刻要走了。”
小梅道:“我听说了。你若是不绕道的话,将来回家去,还走我们这儿过呀。”
李守白道:“那是一定的。这几天姑娘很忙,老见不着。”
小梅脸上带一点红色,微笑道:“我有些不便。”说毕,一扭身就走了。
李守白心想:怎么忽然不便起来了呢?是了,那天晚上,老先生曾盘问了我的家世,大概为了这个不便了,怪不得她一说话就走开。正如此想着,抬头看时,她又悄悄地站在那窗户外了。最妙的,就是她鬓云上又新加了一朵野蔷薇。她微微地笑着,那朵野蔷薇,正可以象征着她为人。
看得正出神呢,二秃进来了,他道:“李先生走吗?那几个赶车的人发急呢。”
李守白看窗外时,小梅已不见了,于是请二秃代拿了东西,向韩乐余告辞。
韩乐余随着身后,送到大门口来。握着手,约了后会。这时大门外路上,停着两辆大车,前面一辆堆着行李,后面车上坐人,除了金得胜外,还有一个身挂手枪的,李守白上了车,骡夫鞭子一扬,车子向庄门出发。
在大路上走了三四十步路,只见小梅手挽了一只空的菜筐,在那里站着。李守白坐在车上,不能起身,取下帽子,招了几招,说是打搅。小梅轻轻地答了两声,说什么没有听见。李守白正倒坐着,一步一步,看着离开了小梅。
出了村,向北走,正是一片平原,将落山的太阳,在远远的树林子梢上,射来一道黄光,似乎给这寂无人声的战场上,加了一层惨淡的颜色。前面一个兵、一个骡夫,后面一个骡夫、三个乘者,都默然无语。只有那车轮的笨重滚动声,和骡子偶然打着的喷嚏声,此外都很沉寂的。太阳越发下沉了,已不见整个的日影,只有一大片红光,由树林子下面烘托上来。两边天色如此,其余三方,天色都慢慢昏暗,天上的归鸦,很单调的,偶然有一只两只,由头顶上飞了过去,它们似乎也觉得这一天很侥幸在战场上度过了。虽在这寂寞的环境之下,忽然有生物过去,虽不是人,却也引起了人的注意,因之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将眼睛射到了那天空的飞鸟上去。
那个兵首先开口了,他道:“打仗的年头儿,人就不如鸟,谁能够自由自在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昨天尚村那一场恶战,我们的亏吃得不少呀。我有个朋友,和一连人冲锋上去,只回来了一个人,真是命大。”
李守白道:“老总,你也上过火线吗?”
他道:“上过火线多次了,穷命,死不了。去年几仗,打得最厉害,挂了两回彩,现在还活着。”
李守白道:“挂了两回彩?自然是打了胜仗了,应该得有奖赏了。”
他道:“赏下来了,一回是军人荣誉奖章,二回是军人勇敢奖章。”
李守白笑道:“名誉为人生第二生命,你得了奖章,多么有面子?”
他冷笑一声道:“名誉算什么?反正是自己人和自己人火并,就是打了胜仗,又有什么名誉呢?我是得了一块奖章了事。我两个兄弟,都是那回阵亡的。唉!他们的尸骨也不知道,不要说奖章了。”
李守白笑道:“马革裹尸,那是军人荣耀的事情呢!哪个人不死,死要值得。”
他道:“值得,他们这两条命,死得连狗屁不值。值得的只有上面的人,干了这一仗,得了两省地盘,做上巡阅使了,家私无数万万?小老婆论打,在打仗的时候,他可离着战线上千里地呢。赢了,他升大官,输了,他妈的一拍屁股,脚板擦猪油,向外国一跑。”
李守白道:“老总你说这话,不平极了。但是究竟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要做点事业才对。就是不幸阵亡,也落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他道:“留名,要枪口对外呀!自己揍自己人还有名吗?”
金得胜笑了起来道:“朋友,你倒说得痛快,我虽没有你那样苦,闹了这几年,可没闹出个好儿来,现在还欠着四个月的饷。”
李守白道:“我有一句不通的话,要问二位了。既然说当兵闹不出好儿来,为什么还要往下干呢?”
“唉!没有法子呀!”杨振春和金得胜,不约而同地说这两句话。这一说,前后两乘车子上的人,难得他们异口同音地有一个答复,不觉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车子越向前走,天气是越发昏黑,西边那一片红色,慢慢地只剩了一线,天空已黑遍了,连西方也黑了,两个骡夫,都将车把上两个白纸灯笼点上,各人手上也提了一个走路。夜色深沉了,更看不见四方。大家因为无聊,这话越谈得紧。那个兵身上带有烟卷,在这黑暗中,见他影子边有一星火光,分明是他也感着无聊,在抽烟卷了。那火星微微地闪烁着向上升,这可以知道杨振春极力在吸烟,想什么想得很沉着了。
李守白道:“杨老总,你说你没有法子,才来当兵,究竟是怎样没有法子呢?”
杨振春叹了一口气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啦。反正摸黑走着,也是怪难受的,我说着给你解解闷。我家里弟兄三个,原是种田的,上头有个老娘,我也娶了媳妇两年啦。就他妈这几年年年闹内战打仗不停,我家里就遭了殃。第一年兵来了,把我家两头牲口、一辆大车,都抓去了。好在这是冬天,倒个百儿八十块钱的霉,也就算了。到了第二次,这一下子要了命,由三月清明节下打起,打到九月霜降,你说,庄稼地里这还有什么收的?我们全县,穷得精光,这还不算,先是东边军队打来,连收了我们两年的钱粮,家里没有钱,和村子里借一点押一点,凑合着先缴一年,后来借不动押不动,只好拿粮食算钱去缴。他妈的那些叫花子军队,除了人肉不要,什么都收下,我们家里算完了个于净。这还是夏天,在地里弄些野菜吃吃,勉强度命。到了秋天,东边军去,西边军来,他们不要钱粮了,要什么地亩捐,每一亩地,要捐十块钱。这个时候,十块钱,十个铜子也拿不出。我兄弟三人,种了自己十多亩地,就要拿出一百多块来。我老娘一急,一索子吊死了。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这年头儿留下老命是活受罪,倒是死了干净,把我娘抓把土埋了。我对我媳妇说,家乡活不成了,只有把这十几亩地丢了不认,省得出地亩捐,各逃生命。你呢,另找主儿去,我也养不活。我媳妇算有良心,第二天,就跳了河。可怜,她肚子里还怀着五个月的孩子呢……”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起来,顿了一顿,只见一星火光一抛。他在黑暗中,把那烟卷抛了。
李守白道:“这样说起来,实在可怜,你就是那样当了兵吗?”
杨振春道:“没有!还早啦,那西边来的军队,也觉得我们太穷了,找不出油水来,不久开走了,地方上穷人太多,又没有事干,听说山里头土匪黄小狗子还能到别处抢些来吃,村子里去的人不少。我们弟兄三人,倒也想去,偏是事情巧,黄小狗子带了一千多人,正打我们村子里过,说是出县去找点东西回来。我们连第二个主意也没想,就跟了他们去。在土匪里混了两年,虽然没有什么好处,倒是走一处吃一处,也不挨饿。到了这时,第三次大仗,又打上了。我没有回家乡去,也不知道家乡是什么样子,可是东西两边军队,都在拼命地收军队,这边许黄小狗子做纵队司令,那边许黄小狗子做师长。当土匪的,倒弄得大家都欢迎啦。后来还是为着可以得一万块钱现洋,黄小狗子干了这边的师长,我们跟着当了兵,就到了现在了。”
李守白听了他这一篇话,才知道在军阀手下当兵,有这样委屈,便道:“据杨老总这样说,那真也是没有法子,但是不能打一辈子的仗,将来太平了,你还可以回去种地的。”
杨振春道:“太平?瞧着吧,就是太平了,回家去种地,也不容易。你想想,犁耙、种子,哪一样不要钱去办?回了家,就算有房子盖头,家里头一份安家的东西,又是要一笔钱的。我只有望再打两回死仗,也许我不死,上官知道我有功,一步一步给我升上去。大官我也不想干,但干个营团长,就能发一个小财了。到了那个时候,回家也成,不回家也成,无论到哪里去,就有饭吃了。”
李守白听着,觉得这些话又可算得是一种特别的辩论,心里如此揣想,未曾答言,前面那个压车的兵,在黑暗中,就搭起腔来了。他道:“老乡,我们是一样命苦呀。我也是种不了地出来的,就是没有混到土匪里面去。他妈的,就是苦在当兵不容易出头,设若我能干一天营团长,我算没有空苦半辈子,死了也甘心。”
杨振春忽然转了一个话锋了,问道:“老乡,你们那儿发过几回饷?”
那兵答道:“开拔的时候,发了一个月,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看见过一个钱。老乡,你呢?”
杨振春带一点笑音道:“这要算我们走运,驻防在城里头,一到县城里,就得着半个月,听说是由商会里垫出来的。他怕我们自己动手呢。哈哈!”
杨振春说到这里,竟自笑起来了。金得胜忍不住了,插话道:“当兵只有我们这里不值,动不动,就是什么军纪风纪,可是要说到发起饷来,比哪处也要少。说倒说得好听,将来国家太平了,我们自然有饭吃,现在吃一点苦,这不算什么。李先生,你念的书,比我们识的字还多,你想这话说着,我们可能相信,将来太平了,国家都会给我们当团长、旅长吗?”
李守白笑道:“这样说,你是根本误会了。你们旅长说的天下太平了就有饭吃,乃是说做百姓的,可以各安生业。就是当兵的,也能回去做别的事,不必吃苦打仗了。”
金得胜道:“要是等打完了仗,等太平了,再回去找饭吃。那么,大家不打仗,不自然太平吗?丢了事不干来打仗,带累有事干的也干不成,打完了仗呢,还是让人干自己的去,为什么打这个仗?我真糊涂死了。”
杨振春道:“不打仗,师长哪里升得了督军,督军又哪里升得上巡阅使呢?”
金得胜道:“这样说,你不想升团长了?”
杨振春道:“怎么不想?能干不能干,是一件事;想不想,又是一件事,坐汽车住洋楼,搂着姨太太,我哪一样不想。”
金得胜道:“太太还没有,就想姨太太吗?”
杨振春道:“我做了团长,自然一娶就是两三个,总有姨太太的呀。太太上头,不加上这个姨字,就像没有味似的,所以我一说起来,就是姨太太了。哈哈。”
“别说了,说着说着,引起老杆的瘾来了。咱们今天进城,找个小娘儿去吧。”前面压大车的兵,操着一口纯北方话,这样突然向大家提议起来了。
金得胜道:“我倒也赞成,但是身上没钱,可想不到人家。”
前面那个兵道:“这些臭娘们是真没有法子,只有给她们霸王硬上弓,有一天我们可以自由一下子,我一定得去由上两个。”于是前后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守白听他们所说,渐渐有些言不及义,便不是自己所愿听的了,因转过话锋来问道:“漆漆黑地这样摸着走,到县里还有多少路了?”
骡夫答道:“路还多呢,哪有这样子快,你们有话谈,尽管放心说,你不必问,遇到了步哨的时候,那自然快到了。”
李守白看着天上,只有满天星斗,却没有一线月色,四周一看,都是些黑巍巍的影子。那草地里生的矮树,远望去一个孤立的直影子,倒像是个步哨兵。晚上已是起了一点风,风过之处,将影子吹得摇动,更像是个活东西。所幸同道的人多,若是一个人,真会疑心这是鬼物,不敢上前了。
那骡夫拉着大车,大概也是久经战争,精神有点不济事了,几乎是数着四个蹄子走路。那车轮子转着车轴,让不平的地一阻碍,一碰一跳,转了晃荡起来,敲着车板子,嘚儿嘚儿地响着。骡夫手上,还提着一只小纸泡灯笼,在这沉黑的夜色里,照着车子附近,有几尺大小的一片火光,那火光是昏黄的,照见车上几个人影子,若有若无地在光里晃荡着。
那杨振春没有话可说,便会感到寂寞,点了一根烟卷,又冒出一星火光,继续地抽起来。李守白也想抽烟,自己掏出一盒烟来,见金得胜没有烟,就送一根烟给他抽着。三个人坐在大车上,身子左一摆右一摆,和车轮一滚一动,互相呼应起来。这自然是大家都没有精神去支持身子,只是让车子去摇撼了。倒是各人衔的烟卷,红星灿灿,显着大家的烟,都抽得很紧张。闷着无聊又谈到军事上来,李守白问:“城里现在驻有多少兵,有尚村多吗?”
杨振春道:“比尚村多了,城里有一旅一团,城外还有一团,人数都是挺足的。这永平县城里,也不过两三万人,来了这些个兵,城里陡然就加上一倍的人了,多么热闹。”
李守白道:“城里既然只有这些人,陡然加了这些兵,兵在哪里住哩?”
杨振春打了一个哈哈,笑起来道:“你不用替他们担心,他们自然找得到地方住。我告诉你,你准不会相信,我就住在一个新娘子房里。据街坊说,新娘还没有满月哩。”说着又打了一个哈哈,正待说话,在车子前面,黑暗中忽然有人喝了一声。
金得胜连忙也喝了一个字,接着答道:“我们尚村来的。”那边听得口号对了,就有一个兵迎上前来,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杨振春跳下车来道:“是王老五吗?”说着话,顺手拿过骡夫的纸灯笼,举起来有头这样高,向前面照着,果是王老五。他将各人盘问了清楚,埋怨着道:“你们的胆子太大了,今晚上消息紧得很,放步哨多出来五里地,我老远地看见这两个灯笼,听到你们一路说说笑笑地来了,我才放心。敌人是波浪式作战,不定在哪里钻出来,你们赶快走吧,若是在路上走着,我们开了火,那可是个麻烦。”
别人听了这话还罢了,李守白在大车上听着,心里又禁不住乱跳,因为自己一点战事不懂,而且衣服又不同,无论遇到哪一方面的兵,也是死,在车上发呆,作声不得。有人熄了灯笼都下了车来走,前面又有人喝着口号。走上前,又有兵盘问了一道。
李守白一看这里不是一个兵,有六个兵了。因为自己是个非军人,盘问得更紧,挨过了这里,不到一里路,更遇着许多兵士露营。他们将枪架着,都坐在地上,月光下照着,还列有机关枪,这就是所谓连哨了。他们照样盘问了第三道,那连长也说快走,恐怕马上要开火了。连长命令下来了,大家不敢怠慢,在黑地里,乱打着骡子前奔,同时也有人在地下,将大车推的推,拉的拉,减去骡子的力气。然而他们也只刚走四五里,身后已经有了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