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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韩两家老学之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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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韩两家之学,皆出于老子,已如上两篇所述矣。然庄则持绝对放任主义,韩则持绝对干涉主义,殆如冰炭之不相同焉。盖本其性情之异,因环境之压迫,而遂各走极端者也。盖当时政府不良,故法度不明、是非不定、赏罚不当,荣辱凭其喜怒,生死随其俯仰。谓有政府,则政府之政令不行;谓无政府,则人民之自由丧失。两端之敝既呈,则以性情之别,各从其一端而为观察,而所见遂各有不同矣。所见既有不同,而所学又因性情之别,所得又不能无异。于是以偏见之学,救偏见之弊,故其始虽同于一本,其末乃如胡、越矣。此庄、韩之所以本同而末异也。盖尝试论之,庄、韩之学同本于老子,而同得于《老子》第三十八章者为尤多: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此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句,据《韩非子》当作“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以第四十八章“无为而无不为”句证之,韩非作“无不为者”是也。盖庄子有得于老子之“上德无为”,而韩非则有得于老子之“上德无不为”者也。又老子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庄子者,盖以“不德”为使人不知德;而韩非者,则以“不德”为无德,上德不德,反而言之,则有德为不德矣。老子又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庄子盖有见于老子无之用,则韩非则有见于老子有之利者也。《庄子·马蹄》篇云: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为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埴木。”此亦治天下者过也。

庄子之崇尚自然如此。韩非则不然。《显学》篇云:

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术,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

韩非之崇尚人力如此。盖庄子以无用为主,故一任其自然,而曲直方圆无所容心,此所以无为也。韩非则以有用为主,故不能不以一切皆纳之于规矩绳墨之中,此所以无不为也。无为也,故对于政治纯取放任主义。《徐无鬼》篇云: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㝢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里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在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在。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里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此以牧马之放任,喻为天下之放任也。韩非则不然。《六反》篇云:

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于民无爱,令行于民也万父母。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

此持干涉主义之说也。此两家对于政治极端相反之说也。其对于仁义礼智,则皆本于老子之说,而大肆讥弹。然庄子之讥也,以其开奸诈之先,为争夺之本。《胠箧》篇云: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嚢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此文虽非庄子所作,当亦其徒所为,甚足以代表庄子反对仁义礼智之恉矣。而韩非《五蠹》篇则云: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此韩非掊击仁义之说也。盖庄子之视仁义以其开功利争夺之端,故务欲去之;而韩非则以其为防阻功利之物,故务欲废之也。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庄子盖得其“夫唯不争”一句,故务去争之本;韩非盖得其“天下莫能与之争”一句,故务去争之障碍也。老子以失道德而后有仁义礼。庄子承之,故欲去仁义礼而为其上德之德,以求复其初;韩非则不然,以谓道德既失,仁义礼亦不足治之,故非严刑峻法不足以善其后。其所以行严刑峻法而无疑者,盖亦本老子之“上德不德”者也。《显学》篇云:

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不㨽痤则寖益。剔首、㨽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号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而以上为酷;修刑重罚以为禁邪也,而以上为严;征赋钱粟以实仓库,且以救饥馑,备军旅也,而以上为贪;境内必知介而无私解,并力疾斗,所以禽虏也,而以上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

此韩非以不德为德之说,尤显而易知者矣。老子之书虽盛称古昔,然其第五章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庄子·天运》篇释“刍狗”之义云:

孔子西游。颜渊谓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木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能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而不知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然则刍狗之为物,盖已陈则废。老子之言,所以喻礼义法度之为物,亦当已陈则废也。然仁义法度从何而出?曰:“出于先王。”故庄、韩两家,承其说,遂诋诃先王,排斥礼义。虽然亦各有别焉。庄子之诋先王,诋先王之以礼乐启民诈伪,而欲为上古之无为。《缮性》篇云: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

是庄子盖以开化为进于诈伪,故非先王之不古而欲反之大古者也。韩非则不然,《五蠹》篇云: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

此韩非之非先王,盖以时代日进,古道不适于今者也。然则庄子之非古,而欲再反于古,是退化之说也;韩非之非古,乃务欲以适于今,是进化之说也。韩非盖以过去之法皆为已陈之刍狗,而不知今日之进化,亦由过去之阅历使然也;庄子则独知黄帝、尧、舜为已陈之刍狗,而不知太古之浑沌,亦已陈之刍狗也。此庄、韩极端之异也。虽然,亦有其同者焉。《庄子·秋水》篇云: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夺;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常也。

《韩非子·五蠹》篇云: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

曰:“世异则事异。”

此其以时势不同,故先王之道不能行于今,其见解一也。然韩非于此,视之甚真,持之甚坚,故于上文继之云: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此韩非学说,以适应潮流为主义者也。庄子则不然,尝于《山木》篇述其理想国曰: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剥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崖,愈往而不知其穷。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

此所谓建德之国,乃庄子之理想国,盖形容太古混芒之状者也。然则庄子学说,乃以逆当时之潮流为主义者矣。盖庄子以为仁义已不适于今,若再逐流而往,其祸将不知伊于胡底。故《庚桑楚》篇引庚桑子云:

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庄子盖知夫道德之失,必继之以智谋;智谋之后,必继之以气力,其敝有不可胜穷者。故曰“千世之后,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由此观之,则庄、韩之本同末异,可以明矣。质而论之,老子之言多两端,而庄、韩各执其一。如老子云:

又云:

此庄、韩两家对于老说各执一端之大略也。是故同是掊击仁义也,庄子则唯欲达其无为,韩非则唯欲达其无不为;同是绝圣弃智也,韩非则唯欲求其大巧大辩,庄子则唯欲求拙与讷。此求之庄、韩两家之书,皆显而易见者矣。

两家老学之异,既如此。而其《老子》传本亦各有不同。老子第三十八章云: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王弼本)

据韩非《解老》篇则为:

故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乎?(原作也据上句改“乎”)

清儒卢文弨校《韩非子》云:

凡而后下俱不当有“失”字。

此据今本《老子》以改《韩非子》者也。刘师培校《老子》云:

据《韩非》则今本脱四“失”字。《老子》之旨,盖言道失而德从而失,德失而仁从而失,仁失而义从而失,义失而礼从而失也。

此又欲据《韩非》以增《老子》原文者也。吾以谓《韩非》所引此数句,均有失字,不应误增如此。而《庄子·知北游》则云:

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庄子所谓“失道”数句,与今本《老子》同而与韩异。则可知庄、韩所传《老子》本,其文字亦不无歧异。考据家据此改彼,均未为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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