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百川把现代物质文明,极力地渲染了几回,朱学敏的心,可就被他打动了。她自己想着,这山上现在和外边已经打通了,我就是出山去了,有什么要紧?我想祖父的时候,就回来看看好了。她心里有了这样一个转念,所以就不再犹豫,预备跟了百川逃走。朱力田呢,他心里虽然感激这一批探险队的人员,然而他长到五十几岁,所受的都是山上教育,过度着山上的习惯,他的思想,也不会跳出这个圈子去。他觉着,他的孙女,那是不会违背他的意思的。
在次日上午,这里有个莫大的证明,就是那失去了自由的蒲望祖,他表示着容许他在山上的话,他也不愿出去呢。原来这山上的九老会中人,将这些叛民首领捉到之后,把他们捆绑,关在屋子里。至于怎样处治他们,却是拿不定主意。在这山上二百多年以来,就没有杀过人,决不能用那种重刑来办他。若是照向来的习惯,将他们由悬岩上抛出境去呢?探险队的人却提出了反对。他们的意思,以为要把人治死呢,一下治死,倒也干净。由悬崖上把人丢了下去,若是不能够就死的话,死不能死,活不能活,有很多痛苦,那就太残忍;若是只要他离开这山头,探险的人就可以带他们出去,更不必下毒手了。论到这一点,这就应当考虑一下,现在山门口是封锁不住的了,假使他们带出山去了,又跑了回来呢?这可叫谁去对付他们呢?因为如此,所以九老会的九个首领,就在会所里办了三桌酒席,恭宴这四位队员,还有袁指挥使和朱力田作陪。他们这九老会的会议厅,颇有点儿趣味,在一个土台子上,盖了个敞着前面的屋子,须要爬上九层土阶,方始到那会议厅里去。会议厅后面,四扇白木屏门,也不曾让它空立着,在上面用黑的和绿的颜色,涂了些云彩,中间就簇拥着一轮红太阳。在会议厅中间,摆了三张长方桌子,面前都露了绿罩子红底的桌围,品字式的,疏疏地摆着,倒有些旧戏台上三司大审玉堂春的那种局势。这三张公案,现在都摆了酒席,正中一桌,便是这四位探险队员,山上主人翁在两边相陪。这四位队员,由苗汉魂这老头子引导进来以后,余侃然在土阶下老远地看着,他忍不住先就笑了,因道:“老朴,怎么回事?他们引我来登台票戏吗?这高的屋子,摆了那三张公案,你瞧,不像戏台吗?”欧阳朴低声道:“这可别闹着玩,我看这样子,他们仪式是很隆重的,我们要在这里开玩笑,恐怕有点儿惹人家不喜欢。”说着话时,九老会的最老一人黄华孙,由土阶上跑步下来,一拱到地,口里连说:“请,请,请。”徐彬如是喝过旧墨水的人,他知道这是根据古人下阶相迎的大礼,主人三让客三辞的那一大套。料是这两位博士对地质学和原始生物,一开口能追溯到几十万年以上,对于这千百年最近的古典,恐怕还是茫然。于是他就抢上前一步,拱了手连说:“不敢当,我们不懂山里的规矩,一切都随便吧。”黄华孙哪里肯,毕恭毕敬地不住地拱手,口里只管是说:“请。”探险队里的人也有点儿明白了,这种礼节,大概是非接受不可的,所以也就都跟了彬如学样,“请请请”地一路上了台阶。最妙的,就是他们已经登阶入室的时候,外面咚咚作响打起鼓来。欧阳朴低声笑道:“老余这个样子倒好像是演打鼓骂曹。假如你穿上了这山上人的大衣服,更配上你那一部尊须,你想这台戏的主角是谁?”百川到了这时,心里本也是坦然,看到这种情形,听了这些趣话,也就忍不住笑了。在鼓声中,黄华孙将那竹筒杯子斟满了酒,两手高高举起,奉到正中桌上,而且移移凳子,还用大袖子掸掸灰,这作得更活像一出戏。大家彼此打个照面,都有些笑容,不过在主人翁一方面,他们虽然脸上也带了些笑容,可是那笑容并不自然,显然是装做出来欢迎来宾的。大家倒是受了这假笑的限制,把真笑收了起来,然后就坐。黄华孙坐在左手边桌上,将竹筒杯向正中拱过了三次,然后就轻轻咳嗽两声,发言道:“敝山不幸,同类相残,幸亏各位鼎力相助,得平大难,今天预备这点儿薄酒,一来是敬谢各位,二来呢还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向四位请示,就是那蒲望祖虽已投降,山上人可都不敢留住他,若要把他严重处死,可是又对不住诸位,若是把他逐出山去,难保他不再回来。我想当了诸位的面,将他叫来问问。”说毕,站起来一拱手。欧阳朴道:“我们不是提过了,我们再在山上玩两天,就把他带了一路走吗?我们到了山外,随便也可以安插下去,让他有饭吃,有衣穿,有事做,他既然有许多同党,在这里大大地失败过了一回,他再要一个人回来,有什么能力?就算山里头还有人帮他的忙,只要他一进山,你就把他捉了起来,他也不能生出什么祸事来吧。”黄华孙道:“虽是那样说,但是总不如他永不回来的好。”侃然笑道:“这个办法,在山里人的立场而言,却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们没有那工夫,可以永久看守着蒲望祖不回来。”黄华孙这就向对面坐的袁指挥使摸了两摸胡子,缓缓地道:“这个样子,还是照我们议定了的话那样办吧。”说着,就望了厅外台阶上站的几个壮丁道:“把那贼子先带上来。”只这一声,不到五分钟的工夫,那几个壮丁,簇拥了蒲望祖上来。他这时不是像国王那样雄赳赳的神气了,两只大袖子被缚着反背在身后,一条粗绳子由肩上拦着双股纹,再相交叉地缚捆到了腹部。头上固然没有了黄冕,就是一方蓝布头巾也无。满头的粗糙头发,一半挽了个牛屎髻,堆在头顶里。一半短些的,挽束不注,披到脸上来。脚上是光光的,在长衣服下露出来。加之他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神气,见了人,分外是惨然了。那袁指挥使这会子就神气来了,指着厅外大声喝道:“姓蒲的,你死在眼前,为什么见了我们还大模大样地不跪下来?”世上有落井的,就也有下石的,只这一喝,两个壮丁抢了上前就将蒲望祖一推,他两只手是不能动了,脚又被长衣摆裹住了,但不是跪下,早是推金山、倒玉柱似的整个地躺在地上。虽是土地,却也哄咚一下响。侃然看到,首先觉得有些不忍。心里想着,照着蒲望祖的脾气来说,必然破口大骂,殊不知他摔下去了,只将身子扭了几扭,因为他手是被缚的,却爬不起来。过去两个壮丁,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揪起,他并不两脚站立,两膝着地,竟是在土阶上跪下了。侃然看着,倒替他抽口凉气。他先朝着上面开口了,央求着道:“饶了我吧,现在我认错了。”黄华孙道:“你这种不孝的子孙,本来就要治你的死罪,念在你是投降的,放你一条活路,你可以跟着这山外的先生一路出山,以后永远不许回来。若是你回来了,我们就要你的命!”蒲望祖没有手出来,不能扒着磕头,只管不住地弯着腰道:“各位老人家不要那样了,那比治我死还厉害了,我离开了这里,要想念家乡一辈子,倒不如死了,也不想,也不念,还干净多了。”袁指挥使瞪着眼道:“你愿意死吗?那容易,就把你了账。”蒲望祖又连连弯着腰道:“我不愿死,我不愿死,我不过想出去以后,过了几年许我回来一趟,若是不放心的话,在山外面先让人捆绑了我再进来。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舍不得我这个好家乡呀。”百川不由得皱了眉向同伴道:“这个人的乡土观念怎么这样深?”欧阳朴道:“唯其如此,所以想在山上做皇帝。”侃然道:“既然他乡土观念很深,为什么烧他乡土上的房子?杀他乡土上的人?”在探险队员这样低声讨论着,觉得他这话有些矛盾,然而他的乡土人,听了他这种话,倒都被他感动了。苗汉魂先插言道:“若是他果然说的是真话呢,也觉得他这意思不坏,各位看是怎么样?”袁指挥使用手摸摸下颏道:“这贼子他还算没有忘了祖宗田园,以后许他五年回来一次,在山里只许过一天为限。”蒲望祖连连弯着腰道:“多谢,多谢,大家有这个意思,我就放心出去了。”黄华孙道:“这可是当了诸位先生的面说的,你不许后悔,你要后悔,我们就要你的命的。”蒲望祖央求着道:“我改过了,以后决不再犯法了。”袁指挥使对壮丁道:“把他带下去,我不愿看他这副嘴脸。”那壮丁齐齐答应了一声,就把蒲望祖带着走了。
百川心想,这样看起来,学敏倒是真看重了爱情的。别人顾念乡土,只有她不顾念乡土,不过她和乡人志趣不同,这件事更要秘密行动,不能让朱力田知道了。他吃饭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意思,脸上可也得意得很。侃然道:“百川,我看你脸上,不住带着笑容呢,什么事,你这样的快活?你以为那蒲望祖得了生路,和他高兴吗?”百川低声道:“回头我再说。这件事,也有和三位先生商量之必要的。”彬如伸了头过来,低声道:“你的意思,要我们在这里和你做起媒来吗?”百川道:“不用这个办法了。”说着,他又是一笑。朱力田在一边看到,他料想着多少总和自己孙女的事有些关系,可不能不说了,于是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又向山中各主人作个揖,再向探险队员作两个揖,直着颈脖子,又咳嗽了两声,这才慢吞吞地道:“我有一件事要报告的,就是……”又咳嗽了两声,这才道:“就因为孩儿学敏和这位康先生,他们很……我想大家也知道,我想两家若是结为秦晋之好,那也很好,只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山外人大概不知道,康先生是要走的人,又不能入赘,且我孙女也还没有到出阁的岁数,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这样夹七夹八的言辞,虽不能完全说出来,但是大意是很可以明白的。首先便是把百川闹窘了,当了许多人,碰他一个钉子,这话怎么说!彬如看他脸色,很有些不自在,这就代答了,因大声道:“这个请各位不必介意,你们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山外也有山外的规矩。无论如何,婚姻这件事,不能勉强,那可是内外一样。我们这位康君,既然很赞赏这位朱家大姑娘的,他那求婚的意思,自然是不会假。不过那是没有知道这里规矩以前的事,后来知道,要在山里等一年之后,才可招赘,他就把意思变了。他不能入赘到山里来,那也正和山里人不愿出去的理由是一样。再说康君有老母在堂,他也不能抛开的,我们两方都有了这些难处,都不用抱歉,也不必向下说了。”他这几句话,总算说得不卑不亢,把百川的面子,挽回不少。不过在席几个老头子,却看出了来宾已不十分高兴,黄华孙就道:“这事从缓。好在学敏出阁的年限,还有一年多哩!以后山里山外通了往来,诸位再来,可以再提。请酒请酒。”他说着将竹筒杯捧了起来,大家就在请酒声中,把这边话遮盖了过去,这件事当然也不能再提。
可是这里,恼坏了第三个人。这台阶下的壮丁有个叫黄有守的,是黄华孙的孙男,他便是数年来和学敏最相得的一个男友。离着求婚的那件事,也就相去不远了。他虽然也看出来了,百川和她是很接近,不过他料到彼此是两样的人,那不过偶然意气相投,谈不到婚姻上去。山里这些女子,为环境关系,变得和男子差不多。男女多朋友,也就习以为常。所以是不曾放在心上,今天听了大家酒筵前所说的,他一听说果然如此,他立刻就联想到,蒲望祖可以由他们带了走,朱学敏又有什么不能走?她肯和山外人订婚,就可以跟了山外人走,这件事不可轻轻放过,必得去问问她。他如此想着,也不等散席,一个人就冲到朱力田家里来,学敏心里想着,在两三天之内就要偷着跑走了,这里的山峰、树林、泉水,相亲得像家里人一样,时时刻刻都在眼睛耳朵里。如今要分别了,应当仔细看看。她如此想着,就在门框边靠了站定,望着对面一个山峰,只管出神。忽然回头看到黄有守来了,她想着,这也是多年的好朋友,现在要分别了,于是向着他先笑了一笑。黄有守穿了赭色长袍,外面束着腰带,领子敞开一部分来,头上扎了蓝布包巾,鬓角上斜插了一朵红山花,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在那圆脸浓眉毛下,睁了一双大眼,直走到学敏身边。他虽不曾说什么,已可以知道他是满怀不自在的了。不过在今天,学敏是要特别的原谅他,因为要分手了,便笑道:“这几天我太忙,简直没有工夫去和你谈天。”他两手露了胳臂,原是环抱在胸面前的,现在可就渐渐地垂了下来,也挂下了眼皮,很和缓地道:“你还记得我?”学敏笑道:“这几天多忙,你有什么不知道?今天,你不也是忙吗?你怎么来了?”有守道:“我特意来问你一句话。刚才酒席上,你祖父说,本来要和外面来的那位康先生联婚,因为他不能招赘到你家,这事只好算了。”学敏道:“我早知道这件事了,你来说什么?”有守道:“但是我祖父说,这事不忙,将来他们还可以到山里来的,难道你倒愿意……”说着,他退了一步,将一条腿蹲在石头上,一手叉了腰,向学敏很注意地望着。学敏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想他们不会来的。”有守道:“我也想了他们不会来的。不过我又有些疑心,你是不是会跟他们一块儿出去呢?”学敏猛然被他猜着了心事,却答复不出来,将身子在门框上挨蹭了几下。有守道:“你要跟他们走,他想明走是不行的,你逃了走,那句话不好听。刚才蒲望祖说,他死都舍得,就是舍不得离开这山头,难道你还不如他?你在山上,到处都是熟人熟地方,你到山外去了,可是生人生地方了。你舍得这家乡吗?你舍得偌大年纪的祖父吗?你舍得这里许多熟人吗?到了外面去了,你举目无亲,能回来不能回来,恐怕那就由不得你做主了。”学敏被他猜中了心事,简直无话可说,只有低头不作声,顺手摘了身边一枝树枝,将两手来扯着。她既不作声,有守越是猜到这里面更有原因,就把刚才蒲望祖留恋故乡的一段情形,现身说法,加倍地形容了一顿。刚才在座的诸公既然都被他的话打动,妇女的心向来是比男子要懦怯些的,学敏怎样的不动心?望望对面的山峰,望望四周的田园,再看看家门,有守道:“还有一层,你当知道的。你和他姓康的认识不久,你怎知道他在山外是怎样的一副情形。而况这回出去,还有蒲望祖一党人跟了走呢,到了外面去,他们若是要欺侮你,你有什么法子?”学敏越听越有理,便道:“我不过是这样地想着,还没有决定了去。”有守道:“你真要走,你祖父能放你走吗?山上这些人又放心你走吗?”学敏无话可说,只是摇摇头。有守道:“你要逃走,我是决不会和别人说的。只是我真为你以后的事担心,你一个人这样跑出去了,无依无靠,将来知道是怎样的下落呢?你要把这件事仔细想上一想。”他说毕就坐在石头上,两手抱了胸口,只望了学敏的脸。她忽然兴奋起来,将手上的树枝丢在地上,便抬了头望着他道:“你说得有理,其实我并没有打算走。你想,我能够舍得我的家吗?”有守见自己三言两语就把她挽回了转来,十分高兴,就走近一步来,向她微弯了两下腰,很诚然地道:“你要明白,这多年来,只有我是真心真意对你,你让蒲望祖掳去了,我没有来救你,可是全山的人,谁又有那种本事可以去救你呢?这一层你是不能怨我的。”学敏道:“我也没有怨过你呀。这多年来,我们像兄妹一样,彼此很好的。到现在我对你还是那样,并没有改。”只说到这里,耳边一阵喧哗,朱力田带了探险队员回来了。第一个就是康百川,这话当然被他听去,毋须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