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月亮地里的趣话,在朱力田听了,他还以为是意中事。可是在康百川听了,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内。他心想,假如这回探险出山,带着这样一个古代装束的妻子回去,那是一件奇闻,恐怕轰动社会,有点儿招摇。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假如我真爱她的话,我就不必顾虑这些。这山上的人,有那强健的体格,率直的天性,是很好的新妇女,若能再传授她一些相当的知识,那可了不得了。他正沉思着这未来的幸福呢,朱力田却说到山上的规矩,没有儿子的人,姑娘是要招赘的,这可为难了。自己还能够牺牲一切,招赘着做山里姑爷吗?那位诗人徐彬如却和他有同样的感想,便笑道:“老朴,你念过《浮士德》这部书没有?”欧阳朴道:“你何以突然提到这外国古董上面去了?”彬如道:“这是最摩登的呀。怎么说是古董呢?那书上说了,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就是爱。”余侃然在一旁搔着胡子道:“我懂了,我懂了。徐先生的意思,劝百川不必回南京了,就在这山上办一个模范小学,实行剪发易服。”欧阳朴笑道:“美男子,别再说笑话了,我们应当谈一谈正事。”侃然道:“那么,你为什么说笑话?”欧阳朴笑道:“我没有说笑话呀,你不愿意接受美男子这个称呼吗?”彬如道:“关于这一层,将来再讨论吧,什么是正事呢?”欧阳朴道:“从明天起,我们要分头去工作了,我和侃然出去采集矿植物。彬如可以找九老会的人,查一査山上的文献。百川呢,请你出去和朱家大姑娘谈三天话。”他说到这里,连侃然极喜欢开玩笑的人,也觉得他有点儿唐突,何以当了人家祖父的面,叫一个少年去和人家姑娘谈三天话?但是欧阳朴丝毫无所感觉,依然继续地道:“关于人情风俗这一些事情,都可以去问问她的。”百川明知道他是开玩笑,可不敢驳他,就是朱力田自身,也有些明白了,不过他们这山上的百姓,以前的祖辈不过一二百人,大大小小,就是家人父子一样,无所谓买卖婚姻,多半是男女青年相处得很好,到后来,家长就把他们的婚姻办成了。朱力田看到学敏和百川那样的形迹亲密,便料到他们可以成婚姻的。加之这群游伴,常是露些口风有了促成他们婚姻的意思,他也觉得这种趋势,迟早是会提出来的。山里人不懂得近世文明社会的应付手腕,他心里横搁下了这个问题,当时虽不好说破,但是他已不能再行忍耐了,当时就向欧阳朴道:“说到山上的掌故,明天我就可以和先生仔细地谈一谈。此外,我还有几句话说。”欧阳朴知道是问题来了,就问道:“还是找我全部的人谈话呢?还是找我一个人说话呢?”朱力田道:“请一位谈谈就行了。其实我就不说出来,欧阳先生也知道。”欧阳朴一想,这老头子简直说破了,若是这事。大家都赞成呢,一拍就合,那自然是好;但是说了之后,若是还有问题,那就未免形势太僵,于是向他答道:“今天夜已深了,哪个不累?我们明天再谈就是了。”话说到这里,他们这个无目的的座谈会算是告了一个结束。可是另外一组的谈话会,依然畅谈正酣,便是他们由南京带来的工友,以及在山底雇的那些夫役,他们到了这一个奇怪的山头上,又经过了昨天那样狂风骇浪的战事,大家都感到这里是个富于趣味的所在,讨论个不了,这就有人道:“这地方太好了,一不用当差,二不用纳税,水旱无忧,没有盗匪,种田过日子,娶老婆,养儿子,什么都完了。若要说到世界上总有仙家的,这山上人就是仙家啦。不懂他们为什么还要打仗,打仗不就为的是图舒服要饭吃吗?可是这两种,山上也不短少。”又有人道:“这还不为的是有人要做皇帝?做仙家舒服,做皇帝更舒服。”那南京来的听差就插言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以为若是在山上做皇帝,不如到南京去当听差。他们在山上住一辈子,是只知道月亮由圆变到缺,由缺变到圆罢了,可还知道别的什么呢?”百川在那边谈话会闭幕之后,虽默然不发一言,可是他心里又在那里想着,假如朱力田非招赘我的话,我就答应了吧。南京上海那样龌龊的社会,我何必还要去留恋?这时又听得那些工友的话,说是在山上做皇帝不如到南京去当听差,而且说山上人所看到的,不过由圆变缺、由缺变圆的月亮,这话也不假,我自己很鼓励自己,要做一番事业的,我能够为了一个山上的姑娘,把我的前程完全牺性了吗?那几句不相干的闲话,送到了百川耳朵里去,他又突然地受到了一番感动,他那番追求山女的热情,不免减除了一半。不过他心里又想着,朱学敏对于我,可以说是心愿意愿,千肯万肯的事。若是我说,她应当跟了我出山,她决不至于拒绝的。我就是这样办,娶她,一定娶她!但是我并不住在山上。这样一来,我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要我坚决地不肯招赘,学敏又非嫁我不可,最后的一条路,当然只有归到了我带她走。他自己出着难题,将自己为难了一阵子,结果,还是自己来解释。于是自己心平气和,也就到朱力田所预备好的客房里安歇去了。
这个客房里,沿了墙的四周,摆下四条竹床,作为游历先生下榻的所在。百川的床,正好和欧阳朴相连,当屋子里熄灭了灯火以后,百川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转得那床咯吱作响,欧阳朴道:“百川你还没睡着吗?我心里很乱,你只管这样转得床咯吱作响,我心里更乱了。”百川不敢作声,忍住了不敢再翻身。欧阳朴叹了口气道:“女人,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害人的。”百川就在这时,用那算数催眠的办法,由一数到两万一千二百,还是清醒白醒的。他想这个办法,却是根本不灵,于是翻了一个最后的转身,才开始模糊了。他也不知道模糊了多久,而且太阳早出来了。回转头看欧阳朴时,他鼻子里呼呼作响,倒睡得正香。他心想,这位老先生岂有此理,他和人家约好了,今天去谈话的,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这样好睡?于是坐了起来,用很大的声音咳嗽了几下。这咳嗽倒是真有效力的,欧阳朴听到这咳嗽声,就昂起头睁开眼来看,他见咳嗽的是百川,也没有作声,手扯了盖被,扭转身又躺下去了。百川笑道:“欧阳先生累倒了吗?怎么今天这样的倦?”欧阳朴道:“起来也没有事,何必早起?”说着,将头在枕上挨了两挨,好像是要想睡得更安适一点儿。百川心想,这位先生真是没法,大概他知道我着急,存心捣蛋,我偏不说,看你能睡到几时起?于是自己一赌气,自起了床。就是同屋的另两个人,没有人催,也都起来了。百川在屋子里呆站了一会儿,向欧阳朴望了有十几分钟之久,见他沉睡不醒,只得脸上带了三分火气,很重的脚步,走出了屋去。可是自己负气,也不能久,在外面仅仅只耽搁了三四分钟,却又转身走了进来。见欧阳朴还是面朝里睡着,这就笑道:“欧阳先生,您该起了,这儿有点儿事情要请求您啦。”欧阳朴哈哈大笑,两手掀了盖的被,坐了起来,因道:“百川虽然在南京长大的,倒说的一口好北平话,只是这个您字,可以见得他是恭敬之极。”一面笑着,一面下床,望了百川道:“你对我这样的客气,自然是有求于我,你说吧,有什么事相求?”百川笑道:“那朱老先生不是约了今天有话说吗?”欧阳朴笑着向前,伸手连连拍了他几下肩膀道:“你也未免太急了,他说的是今天,可没有说今天早上,更没有说一下床就谈话。今日一天,日子还长着呢,你忙什么?”百川一想,这话也对,朱力田并没有说一早就谈话,何以自己这样子的性急?于是向他笑着,没有答复。欧阳朴笑道:“他虽没有提到是早晨,但我想到,无论一个什么问题能早早地解决,那就更好,可以免除了许多人着急。”彬如笑道:“你这话有语病,怎样有许多人着急呢?”欧阳朴道:“怎么没有,百川和朱家姑娘那是不必说,朱老头子自然是要说出他的心事。我呢,也急于要知他的心事。由你二位以至于其他的来人,谁不愿意知道这婚姻到底是怎样的结果,成不成呢?假如这件事,将来有人编成小说,到了这个关节要知道究竟的,那就更多了。你想,将来读小说的,有个不愿朱学敏嫁给康百川的吗?假如编制了电影……”彬如笑道:“你这已经胡扯得够了,你要再向下说,那不使百川为难吗?”欧阳朴这才笑了起来,因道:“其实百川老老实实地对我把心事说了,我一早就会起来,和他去做说客的。偏是他要假充正经,不肯露形迹,要我起来,并不叫我起来,只是乱咳嗽一阵。你想,我们这类人物,是肯受人暗中利用的吗?”百川笑道:“得啦,这回算是我的错误,我现时向欧阳先生道歉了。”欧阳朴将一个食指,左右摸着他鼻子下的小胡子,只是微笑。这时,学敏进来了,笑道:“茶水都预备在外面了。”欧阳朴道:“大姑娘,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助你的吗?”学敏道:“不,厨房里有我姊妹两个,是够了。”欧阳朴道:“不是说这小事,你有什么极大极大的事,大得不得了的事,要我帮忙的吗?”学敏点了头笑道:“哦,哦,我明白了。这件事有我祖父和你说,你肯帮忙,和我祖父说吧。”说毕,她笑着去了。欧阳朴鼓了掌道:“你看看,朱家姑娘是多么爽直!这婚姻大事,应该正正当当去进行,为什么害臊?”百川笑道:“无论什么人,遇到了各位先生这样成天的取笑,脸皮纵然再厚些,也不能不害臊吧?那么,我不害臊了,请你老先生就去做媒吧。”这一来,欧阳朴就不能推诿了,便笑道:“既然谈到做媒,媒是要成双的,现在我要找个同伴,谁去?”侃然道:“我去行不行呢?”欧阳朴笑道:“我们这一对宝贝什么时候拆伙,考查地质和生物学,我们可以互相发明。做媒也用得着我们互相发明吗?”侃然道:“那么,彬如去吧,他是文学家,可以文绉绉地说上一阵子。”彬如道:“好,我就答应了,我们总要办得诸事顺利,不让男女两方有一点儿不快。”他拍了欧阳朴的肩膀,两个人笑着去了。百川他很相信这两位先生必能忠于所事的,自己很坦然地和侃然坐在门外空地里,喝着淡茶,闲谈心事。
约有半小时,这两位先生带了平常的颜色走来,并没有一些笑容。彬如首先过来,一手捏住百川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很从容地道:“你不用懊丧,天下事失败即成功之母。”百川脸上红着勉强笑道:“他们完全拒绝了?”彬如坐在他一条凳子上,将他也拉着坐下,因道:“拒绝是不曾拒绝,这条件很难了。第一,她是不能出山的;第二,你招赘在这里以后,也不能出山;第三,尤其是你所不能办到的,就是要两年以后才能够结婚。因为他们山上的规矩,女子是必须到了二十岁才许出嫁的。”百川道:“我想这位老头子是没有诚意吧。”欧阳朴道:“他搬出了山上的规矩来和我谈,我就没有办法。这山上是一国,那规矩是他们的宪法,我们为了娶他一个姑娘,叫他破坏宪法吗?所以我们对于这三个条件一个也没有答复,说是要来问问你。现在你的态度怎么样?”欧阳朴在他对面凳子上坐了,两手撑了大腿,向他脸上望着。百川道:“我得去问问学敏。”欧阳朴向彬如道:“我说怎么样,必定是这一着棋。”彬如笑道:“百川,你这个办法对的,你只有这个办法将她说好了,等我们下山的时候偷偷地跟了我们去。他们反正不会追到山下去的。”百川道:“我倒并不是这样想,我以为学敏果然是同意于我的话,以这山上人的性格而论,就是她祖父,也不能拘束她的。”彬如点点头道:“好吧,你去试试看吧。”百川觉得这事是公开了,也无须羞涩。抬头看,见学敏在对过山坡上捆束柴草,一口气就跑上山坡去,学敏老远地就向他招着手,到了面前,向他笑道:“恭喜你了。”她腰上束了一根带子,将衣襟翻起来塞在带子里,两只袖子,高高地卷着,露出两只圆藕似的手臂来。只看她这种样子,便直率得可爱。而且她不施一些脂粉,在紧绷绷的面皮上,透出一些红晕来,街市上那种爱运动的女子,也不能健康得这样好看。于是向她点点头道:“你随我来,我们找个地方去说话。”百川将她引到昨晚谈话的地方,再让她坐着,她一面扯下塞在带子里的衣襟,放下卷起来的袖子,一面笑嘻嘻地向百川望着。百川道:“你为什么恭喜我?”学敏道:“你不是托那个小胡子去说媒的吗?”百川道:“虽然是去做媒了,那不见得就成功。你祖父说,不许你下山,也不许我下山,而且还要两年后成喜事。”学敏道:“你真的要带我下山吗?我不敢去。我嫁了你,你又怎能走呢?这话是应当的呀。至于等两年。”说着,她先笑了,又道:“那要什么紧,不过是个名罢了,而且也用不了两年,过了那个年头,就可以的,你忙些什么?”百川道:“这些我都不忙,我来问你,你祖上不是由山外逃来的吗?怎么不能出去?你说怕山外的人,那是笑话了,我也是山外人,你为什么不怕呢?”学敏道:“你很好的,我怕你做什么?”百川道:“山外人不都是和我一样的人吗?孙女总是跟祖父的日子少,跟丈夫的日子长,你怎好守住祖父呢?人在世上几十年,没有看过的,应当看看,没有吃过,应当吃吃。山外头那城市里面,有蚂蚁队那样多的人,有山样高的楼房,有整里路长的火车,自己会跑,用不点火的电灯,有隔了几百里可以对面说话的电话,这些我都和你说过了,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学敏将她束腰的带子拿了起来,慢慢地拴着疙瘩,拴了一大串,然后又慢慢地解开来。百川道:“自然,你也会有些舍不得你祖父的,这算不了什么,将来你这个山头,还闭得住吗?恐怕你们不出去,山外的人也要慢慢地挤进来了,到了那个时候你若是想着祖父的话,我可以送你上山来,至多半年上下,我可以送你回来一趟的。难道你离开祖父半年都舍不得吗?这山上不过是碟子大一块天,天天看到,你不生厌吗?你是想看看花花世界呢?还是想死守在这山上?”学敏没有一句话,只是解带子系带子。百川道:“你要相信我,我决不是拿话来骗你,你想想,你让蒲望祖捉了去的时候,我可以舍了命一个人跑进去救你,假使我没有真心待你,我肯这样子傻干吗?我的意思,是想把你带出去。你祖父要舍不得你,一定会跟着你的。那么,你全家都在外面享福了,那多么好呢?我这决不是假话,要不然,我就在山里不出去,也不要紧。但是一个人生在世上,总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若是跟着你在山里,我不过做一个山里种田的人,伴着几块土到老罢了,还有什么指望?”山外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说话,也要比这山里人会说话得多,经了百川这一大篇话,学敏只有同了他一路出山去,乃是千妥万妥的事。本来她为了好奇心,也想到山外去看看,现在百川又说到下山有许多理由,她更是一个字也驳不得。半天的工夫,向着百川微微一笑。百川道:“你觉得我的话并不是骗你的吗?”学敏依然解着带子,点了点头。百川道:“我说了这一大篇话,你怎么不答复我一个字?”学敏默然了一会儿,才向他笑道:“你说的话都对了,我还说些什么呢?”百川道:“假如你愿意跟我走,你祖父不许你走,你打算怎么样呢?”学敏道:“他是决不肯放我走的,不过我若是让蒲望祖捉住杀了呢?祖父到了现在,又来留谁呢?”百川道:“这个样子,你是愿意跟着我出山的了。”学敏向他看了一眼,微笑着,连点了几下头。百川道:“只要你有这番心事,那就很好,现在我们也不必露出什么样子来,还是像平常一样,到了我走的日子,你就偷着跟我走。至于走的时候,怎么样子走法,我们慢慢地再商量好了。”学敏脸上带了笑容,只管点头。百川道:“你怎么今天只管点头?”学敏答复的这一句话,却是很妙,她道:“叫我除了点头,还有什么话说呢?我心里已经是快活极了呢!”百川听了她这句话,也是乐不可支,他们这一层婚姻好像是得到完全圆满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