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的家庭,到了这时,一点儿踪迹都找不到。就是康百川也和他们有些伤感,现在见他们都是喜欢的样子,也有些不解。虽然学勤对于这个缘故,露了一些口风,然而在百川还是不解。因向侃然笑道:“余先生或者能研究出一点儿理由来,不然,为什么搔着胡子?我见余先生没有办法的时候,常是能在胡子里去找出路的。”侃然连连地搔着连鬓胡子道:“了不得,了不得,你跟着我们这三个人在一处没有多日,居然把俏皮话说得很好了。”百川笑道:“本来我就是三位先生的学生,学得日子就久了,怎么说是没有多日学的呢?”彬如对他望望,又对侃然望望,微微地笑着。百川看他这种情形,知道这里面有原因,问道:“徐先生要说什么?”彬如笑道:“你别忙,快到发表的时机了。”百川听说,越发是不解,正待要问,无如学敏姊妹,已经搬上了饭菜来,由朱力田起身,请大家入座。他们办了两席饭,屋子里一桌,招待几位先生,屋子外一桌招待工人。大家也是饥渴得够了,谁也不曾谦让,坐下来,扶起筷子来跟着就吃。朱氏爷孙分着两班,爷爷在外面招待,孙女却在里面招待,都是很殷勤的。在这山里的居民,因为生活的转变,男女之间,朝夕共同工作,本是没什么界限的了。不过情感这样东西,人类最为丰富,两性之间,只要是彼此有点儿爱慕了,他们的动作,那就会有些失常。就是当事者,自己极力地镇定,在旁人也是会看得出来的。这个时候,学敏坐在百川对面的座位上吃饭,却不时地将眼光向他身上来射着。百川恰是没有她那样大方,他总是低了头,不敢向学敏望过去。彬如笑道:“大姑娘,我看你今天很高兴。”学敏道:“大家死里逃生出来,这还不应当高兴吗?”彬如道:“大姑娘,你知道你能死里逃生,是哪个的功劳?”学敏向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笑道:“自然是各位先生的功劳。”彬如摇摇头道:“不对,不对,不是有一个人要拼命去救你,我们是不会同着去救你的,你又知道这个人是谁?”学敏两手捧了筷和碗,既不能指,嘴里咀嚼着饭粒,也不能说,她却笑嘻嘻地眼珠转着,将嘴对百川一努,彬如且不理会她,回转头向欧阳朴笑道:“这一下子,里面很有一种‘烟士披理纯’。”百川听到这位诗学大家,把女子一努嘴,也当了诗文来看,含有“烟士披理纯”,这未免说话太不离本行了,心里一阵好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回转头去,将口里的饭,喷了满地。彬如一点儿也不介意,望了他道:“这有什么奇怪?要你笑得这个样子。”侃然也觉有趣,想找一句俏皮话来打诨一下。然而匆促之间,又想不到一句恰当的话,他只在踌躇着,就不免到连髯胡子里去找出路。自己是刚刚抬起手来,挨到那蓬蓬的虬髯了,忽然又想到刚才百川还笑来着呢,于是立刻将手缩了回去。但是百川已经看到了,方才要停止不笑的,觉着又笑了起来。究竟是欧阳朴能掩着他的坏处,便道:“百川,你这是怎么了?不怕别人有机会报复你吗?”百川这才有点儿恐慌,板了脸不笑了。这回他们当面取笑,虽然有一句译音的“烟士披理纯”,然而他们没有说一个英文字,学敏看那形状,已明白了大半,因是低了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将这餐饭吃过,天色便已昏黑。门外一片白光,如涂了银漆一般,月色非常之好。朱力田搬了几条竹凳,放到门外空场子里,让大家都在月光里坐着谈天。百川看两个笔架似的山峰,在月光里隐隐插着,景致很是好看。再看看月亮,晶光一团,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配着深青色的山影子,幽静极了。心想,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来赏月的,更也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会遇到了这古装现代姑娘,而且她是那样健美,是那样天真,我不得不爱她了,可是我爱了她,能带她出这个山圈子去吗?不能带她去,我忍心就这样走了吗?我不走,能离开现代社会,在这里做个半开化的人吗?人有了爱情,苦恼马上就跟着来了,这真叫人没有法子来排解。他心里有了苦闷,面前坐着许多人说闲话,他都没有听到。也是坐着苦闷不过,于是站起身来,随着月亮下的白路,不知不觉地走了出去。也不知走了有多少步路,却有一条浅水山涧,将路截断了。在山涧边,正有一块光滑石头,于是坐下了。石头附近,是一丛瘦竹子。月光斜照着,将影子横倒在流水上面。这里并没有乱石头,水只顺了沙湾流去,水中间放了几块大石,是搭着行人走路的,水从从容容地溅着那石头,发出一些潺潺的响声。月光,水声,竹影,互相映辉着,耳目之间,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同时便联想到徐彬如说的“烟士披理纯”来。静静地只管在这里享受这幽僻的情况,却有一阵瑟瑟的响声。看那瘦竹的影子,正摇动得厉害,并没有风,何以会这样震动?不要是出了什么毒蛇猛兽?回头仔细看着,由那里钻出了一个人,自己还不曾分别出来是谁,那人先说话了,她道:“想吓你一吓,你倒看见了。”这正是朱学敏姑娘。想不到她会来,百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学敏道:“我看到你走了来的。”她说着话,已经走近了身边。百川便站起身来,有让她在石头上坐下的意思。但是山里姑娘,却不解这文明礼节,她直走到水边蹲了身子,用手去划着水响。百川虽是在情场上有过经验的人,然而这里的姑娘在打破男女界限之下,又有点儿古礼存乎其间。既不新,又不旧,这倒叫他难乎措置。他正这样地踌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默然了一会儿,只有风弄竹叶声,水触大石声,很寂寞的。学敏突然站立起来,向着他问道:“吃饭的时候,你们是笑我吗?”百川笑道:“你应该早明白了,我们就是喜欢这样问着玩的。”学敏道:“分明是笑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我,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知道了,以后就不让他们笑了。”百川道:“他们并不是坏意,他们是喜欢你的意思。”学敏道:“他们喜欢我?”百川道:“不,不!”学敏道:“那就是他们不喜欢我,才笑我的呢!”百川道:“他们是喜欢你。”学敏偏着头想了许久道:“你们山外人说话,不大容易懂。又说是喜欢,又说是不喜欢,我听不出来,你是什么意思。”百川将头脑冷静一下子,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顿了一顿,才道:“其实他们因为我喜欢你,他们跟着也喜欢你,所以他们就笑了。”学敏笑道:“你喜欢我,我倒是有些看得出来。你性命都不要,到山里头去救我,那还不是喜欢我吗?不过我也喜欢你,你知道不知道?”说着,她就格格地笑了起来。百川在这月亮下面看不到她脸上带了什么容颜,不过在她这笑声里面,听出那是由心窝里直发出来的,并无半点儿做作,因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告诉我,你们这山里头有做媒的人吗?”学敏道:“做媒的人?什么叫做媒的?我不懂。”百川低声道:“喂,喂,你不要这样大声音说话,我同伴那几个人听到。他们又会笑的。”学敏斜了身子在那石头上坐下,望着百川道:“这有什么可笑的?我看你们山外人,真喜欢笑。”百川道:“这不管他了,你真不懂做媒这一句话,我可以解说给你听。”他说,也就坐了下来,两个人都是斜了身子的,恰好面面相对。百川道:“譬如说吧,东家有个小伙子,没有娶亲;西家有个姑娘,也没有配人。东家的小伙子很想娶这个姑娘,就托人到西家去说……”学敏笑起来一拍手道:“我明白,我明白了,书上有这种话的。但是我们山上没有。”她说话一高兴了,就要叫起来。百川不能句句都压住她,不许她叫,也只好由她去了,便说道:“我们这山上的老人家,把话相传下来,也说到这件事,说是我们祖先在山外的时候,婚姻这件事,都是靠媒人一张嘴骗成的,但是我们山上,大家天天见面,谁也骗不了谁的。”百川道:“那么,这山上的婚姻是怎样联成来的?”学敏道:“这有什么不懂?两个人说得来,就算配成了。”百川觉得她这话,倒真是婚姻的真义,不过缔婚的手续,不能这样子简单,便问道:“这里面还要经过一些什么手续呢?”学敏道:“我不懂你这句话。”百川道:“我说,两个人说得来了,以后要用什么手续,才得到相当的结果。”学敏笑着摇了头道:“我还是不懂。”百川道:“你是真不懂呢?还是假不懂呢?”学敏道:“我实在不懂。”百川道:“无论什么事,总有一个阶段,由这个阶段,连到那个阶段,这里面总有过程。我问的就是这过程。”学敏听了这话,只是格格地笑,百川道:“你这算是懂了?”学敏道:“你的话我越听越不懂了。”百川道:“唉,这怎么办,这……”“嘿,你说上这么些个新名词,人家怎么会懂?你把新名词取消了,人家也就懂得了。”在那里竹林子里,忽然发出这种苍老的声音,把百川、学敏都吓了一跳。接着钻出一个人来,便是余侃然。他笑道:“我本来不应当在你们中间打岔的,但是我听你说的话越说越远,急得要命,我情不自禁,就喊出来了。对不住,对不住。”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不容百川否认的,便笑道:“这也无所谓。”他只说了这五个字,以外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在学敏一方面,就很少晓得什么叫害臊,见百川已是坦然处之,她也是毫不介意,向侃然笑道:“你们这些人里面,要算这位老先生最为有趣。”侃然笑道:“我怎么最为有趣呢?”学敏道:“你长了这样一大把胡子,还有些像小孩子一样。”侃然笑道:“你不要弄错了,我并不是来听你两个人说话的。因为我听到这里有唧唧哝哝的声音,我想偷着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百川道:“这样说,你就算不是来听我们说话的,也是要来偷听别人说话的。”侃然笑道:“我们这两个字,未免太响了。”百川只好一笑,不便跟着向下再说什么。侃然道:“大姑娘,他要问你的什么话,你真的没有明白吗?”学敏道:“我实在没有明白,余先生讲给我听听看。”百川道:“怎好叫余先生讲给你听呢?”学敏道:“不能让余先生对我说的吗?”侃然道:“对了,又怎好不叫我讲给她听呢?大姑娘,你别忙,我再譬喻一说,你就明白了。好像大姑娘自己,现在已经到了出嫁的年岁了,假如你和一个小伙子说得来了,这婚姻……”学敏笑道:“不,不,我还没有呢,我还没有到岁数呢。”侃然道:“这个我早知道,不过我是这样比喻说。到了那个时候,大姑娘自己是情愿了,是不是还要问问大姑娘的父母呢?要不要问问九老会的人呢,要不要叫小伙子拿出一些东西来呢?这一些事情,就是百川问的手续,现在你应当明白了。”学敏笑道:“我没有。”说着,她横拦那大袖子遮住了脸笑着。这是百川第一次看到山上姑娘不好意思,总算侃然问得盘根到底了。侃然道:“这也是你们山上一种不同的风俗,我们很愿打听的。”学敏道:“你若是问别人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里规矩,男女两下愿意了,回去对父母一说,等到……”说着,手指着月亮道:“等到月亮圆的日子,请了全山的人到空场上吃酒,男女就拜堂了。”侃然笑道:“难道不要一些什么东西吗?”学敏道:“老人家传说过,以前祖先在山外婚配,男女两家都要预备许多东西的。不过我们在山里住,各家的东西差不多都是一样,家家也都有,所以我们这里婚配,什么都没有的,不像书上说的,有那些礼节,还要费那些事,拜了堂就是夫妻了。”侃然道:“如若两下愿意了,父母或者不答应,或者不中意,怎么办呢?”学敏道:“不会的,若是两家父母有一家不愿意的,在男女初来往的时候父母先就要商量了,到了对父母说的时候,那就只要预备拜堂了。”侃然手搔着虬髯,连连哦了几声,他不管这一对男女在这里是怎样一副情形,他拍着手向朱家门口走来,口里连连叫道:“这里真是好地方,我要带着家眷搬到这里来住家了。”在月亮下闲话的这班同伴,现在并没有散开,欧阳朴道:“老余,你什么事这样快活?关于地质方面,你发现恐龙了吗?”侃然道:“这个社会,你与其说他是个不开化的社会,不如说他是个最进化的社会,实在是太合于我的脾胃了。”欧阳朴道:“你所谓最合脾胃的,倒是哪一点?”侃然笑道:“与其说是合于我的脾胃不如说是合于百川的脾胃吧。”说到了这里,他突然改用了英语,将刚才偷听百川的话,以及学敏所说的话,从头至尾都翻译了一遍,又用英语道:“一根毫毛也不用拔,就可以讨个老婆,没有结婚的男子,实在应该到这秘密谷来的呢。”彬如道:“我本来觉得这件事,有和他们促成之必要,但是据我看来,还不是今天所应谈到的问题,不料他们在今天晚上,立刻就谈判起来,真是特别快车了。”欧阳朴笑道:“我记得《今古奇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的判文上有这样两句话:以干柴而就烈火,无怪其然。我们都是中年以上,而且饱经经历的人了,这不算什么。密斯脱康呢,他现在正需要这一种安慰。”朱力田坐在他们一边,对于那大套英语当然是莫名其妙,然而知道他们要有这种毛病的,动不动说出一套不像人话来,这也不足为奇。至于后面说到干柴烈火那番话,自己却揣摸得出来,无非是一点就着之意。但不知什么事情一点就着,因之忍耐不住了,急于要打破这个哑谜,这就向侃然道:“你们说哪个人脾气这样暴烈呢?蒲望祖这东西,是天生的恶人,各位就不该给他讲情,把他除了,这山上就永远太平无事了。”彬如道:“提到了他,我倒有一件事要和老先生打听,你们这山上,男女不分,一样做事。那个女子也不负累男子,当然是一夫一妻的制度了。那蒲望祖自封了国王,有了皇后,又有了妃子,他还要抢山上的女人,这祥显然不是把女人同样看待了。怎么女人也就愿嫁他呢?”朱力田道:“有哪个愿嫁他?都为了他带许多人逼一个,人家不能不从,他又骗人家什么东宫、西宫,为了名字好听,人家也就勉强答应了。我们因为祖先上得山来,只有这些后代,哪个也不愿绝了后嗣,男人娶两个,女子嫁两家,倒也有,总是要传后而已。好像我就只有两个孙女,玄孙是不会有的,但是我就把两个孙女当了孙子,可以招赘了孙婿进门,将来添了孩子,先给一个我做玄孙,以后才能让孙婿添孩子同他自己姓。”彬如听了这话,就轻轻道了一句英文:“这样看来,这干柴烈火未必可以点着吧。”朱力田道:“怎样,诸位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吗?”侃然道:“好是好,遇到了干柴烈火这种人,那就很感到穷于应付了。”这时,他也就看到百川在月亮地里慢慢地走到身边来了,这干柴烈火四个字射进了百川的耳朵里,不像山上人没有看过《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篇小说,不知所云,他是很明白的,这不是一句好话。因之悄悄地在人圈子外面一块大石头上坐着。彬如想到朱力田招赘孙婿的这种主张,倒是有让百川预知之必要,就不妨先探探他的口气,因笑道:“百川,你说句良心话,这山上的生活怎么样?”百川听到他忽然问起这种话,虽不明他用意所在,然而必是有些用意的。想了一想道:“这个地方是世外桃源。假如不想做现代社会上的一个人。当然是这里好。”彬如道:“在都市上,不过得着一种物质上的享受罢了。可是这里有两个问题,其一是我的家庭,他们不会跟了来的,我又丢不下;其二是这山上人,为了人口增多,才分出守山出山两派,引起了战争,岂可以让我们山外的人再向里面搬吗?”百川突然地哦了一声,在月光下见他身子挺着,胸脯一张,显然是有豁然省悟之意。接着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余侃然细细地哼着他江南人读书的调子:“以干柴而就烈火,无怪其然。”彬如和欧阳朴都被他引着笑了起来。侃然道:“中国的线装书,虽然是应该丢到茅厕里去的东西,可是你要把那上面的字句取下来当消遣品,那总是有趣的。譬如这个‘然’字吧,可以当了‘燃烧’的‘燃’字看,也可以当这样如此的意思解释着。”彬如道:“老余刚才你对于燃烧这一点有什么发现吗?”百川听得他们所说,未免太难堪了,便用英语道:“三位先生,若是再这样开着玩笑下去,让对方知道了,有些不大方便,我要提抗议了。”侃然不用英语答复,却用土腔哼着文调答复道:“以干柴而就烈火,无怪其燃 。”这便是康百川自己,也不能不随着大家呵呵大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