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趣剧,在探险队的人看来,都感到非常之有味。尤其是徐彬如,戴着一副诗人的眼光,看到这批九卿跪在这里,只求免他一死,什么丑态都发挥出来了,于是向众人道:“我们笑什么?大可不必。据我看来,这是我们外面文明社会的缩影。假使把一批和九卿相等的人,搬到这个地方来,我想他们那一副形象,也不在九个人以下吧?”彬如说得高兴,不免指手划脚起来,黄华孙这班人看得呆了,只管听探险队里人讨论一些社会问题,关于面前九个跪在这里求生讨命都不曾理会。百川究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不便丢了正事尽管去谈,偷眼看那人丛中的蒲望祖时,见他两手反缚在背后,跪在地上,他的头几乎垂到怀里来,并不说话,也不看人,好像什么都不管,只听其自然了。国王固然是不希望保留,就是列侯,也就不想再得一个。在这个时候,自然是无用到了极点。可是回想到当日,他在皇宫里大宴佳宾的时候,当着来宾,高居宝座,吃的是大鸡大肉,看的是美女歌舞,多么高兴!在那个时候,也曾受过人家的好处,于今眼睁睁看人家跪在地上,毫无办法,似乎也有些不忍,便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黄华孙道:“我和他们议和的时候,已经说明白了,必定饶他们一死。现在你们若是把他处死了,这却是让我大大地失信,我们山外人,把信用两个字看得十分重的,若是有人自己失信,那就该自杀。可是让别人逼得失信的,一定要杀死那个相逼的人。”彬如正了脸色道:“对了。我们山外的人现在最考究的是一个信字,你可不能轻视了。”那黄华孙看到蒲望祖这些人如此可怜的样子,本来也就觉得可以把他们释放了,只是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可以主张的,便是这位打了胜仗的袁指挥使,也不能不和他商量一下子。于是掉转身向他拱了两拱手,然而黄华孙还不曾开口,他就先发表意思了,他道:“我们这山上,相传几百年下来,安居乐业,本来是个天国,就只因为他一人想要做皇帝闹得我们自己残杀起来,若是这样罪大的人都不办他,以前那些打仗死了的人想起来都有些冤枉了。”他这几句话,说起来也像很有理,黄华孙虽然可以算是这山上的政治领袖,但是袁指挥使现时却成了有功之人,不应该将他的话完全抹煞,所以他合拢来拱揖的两手,仿佛是受了一种催眠,依然合拢住,好久不分开来。百川心里他就思付着,照着蒲望祖这种行为论起来,那诚然是死有余辜,但是自己去劝他投降的时候,说好了是免他一死的,于今要是把他杀了,倒好像是骗了他到这里来受死。在责任上,也有些说不过去,便向袁指挥使道:“照着蒲望祖人格说,你们贵山上有贵山的法律,我们管不到;但是我赶到他们寨里去讲和的时候,你们一切都说定了由我做主,现在我允许了他不死,你们还是要杀他,以前何必答应我去讲和呢?你们干脆攻打了进去,不就少了许多麻烦吗?”这小小一个山国,情形却也不能和普通国家例外,政治领袖怕军人,军人又怕外宾。探险队几个人,在这里有那发掌心雷的天外本领,叫人不能不害怕。所以百川说了这一篇话之后,袁指挥使跟着黄华孙之后,就也默然。但是他那双含有怒气的眼睛,可就横着向蒲望祖身上看来,不但指挥使如此,跟着他身后的许多人,也是眼睁睁地向蒲望祖看了去。蒲望祖跪在地上原来是不住地偷着向人看了去的,现在见人都睁了凶眼望着他,不由他不把头低了下去。侃然站在人群里,不住地将手去摸着他的连鬓胡子,眼睛向跪着地上的人一一地看了,也不知道他有了什么感慨,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那副样子大有欲说不得的意味在内。彬如笑道:“凭你这把胡子,就有做山大王的资格,当然你是对蒲望祖表示同意的,你觉得怎么样?”侃然依然手抹了胡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宇宙间的生物,由极小的虫豸,以至于我们这人,都是带了一种杀机的。”欧阳朴道:“这个杀机,也是原始时代就带了来的,而且是必须的。你想想看,假使这里面不起杀机,就没有了优胜劣败的事实发生,没有优胜劣败了;没有了优胜劣败,就失掉了这宇宙的生存。”百川笑道:“现在我们不必管宇宙是否生存,还是研究研究这几个人是否可以生存吧。”说时就用手指了这地面上跪的几个人来问着。欧阳朴首先不好意思讨论这宇宙生存问题了,便道:“他们是敌国,我们算是国际联盟,我们可以给他们仲裁一下子。”百川觉得由宇宙生存扯到了国际联盟,对本问题还是不怎样接近,便笑道:“这件事,我来勉强做主一下子吧。”就告诉自己队里的工人,把缚着跪在地上的人一齐都松了绑。这些工人脑筋都很简单的,眼前看到这些人是这样跪在地上叩求活命,也就够可怜的,这时苦苦地要他们的性命,好像有些过于严厉,都站在旁边看着,有些不平的意味。现在百川开了口,说是可以释放他们,这正合了他们的意思,也不须探险队里别位先生同意,几个人抢了上前就把跪着的人一一都松了绑。不过那些人被捆绑得惯了,好像已经很适意,将他们松了绑放起来,倒感到手足无所措,站在当地也是不敢动,暗地里不住地向袁指挥使偷看着。那蒲望祖夫妇更连袁指挥使也不敢偷看,只在低头旳时候,眼珠左右地逡巡着去看他同伴的下半截。那袁指挥使手扶了一根长矛插在地上,一手撑了腰,圆睁两眼向这班人望着。他扶了矛杆的那手不住地抖颤,抖得那矛杆上的红缨只管掀颤。看他那样子,好像要将这一枪尖插入蒲望祖的心窝。百川看了这情形就操着英语向三位先生道:“你看,他们在面子上虽是不说什么,心里头可是恨极了,假使没有我们在这里,我想着这就流血了。”彬如笑道:“中国书上说的,有怨毒之于人甚矣哉,谁叫他以前想做皇帝,预备统一全山。人家以前吃过他的大亏,现在人家将他打倒了,报仇乃是本事,我想蒲望祖若是打了胜仗,呵呵,我不能说了,在这个时候我说出这种话来,未免给他火上添油了。”于是掉转身来向袁指挥使点了两点头道:“照说呢,你这种生气的样子,好像是一点儿恻隐之心也没有,但是仔细一想,他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应该处罚他的,具是我们的康先生已经答应了赦免他在先,好像简直不顾我们心里也是很不安的。我以为他的死罪已免,活罪难逃,可以把他夫妻两个拨到我们手下,让他给我们挑挑拿拿,出一点儿力气。”袁指挥使道:“你们是要他去当奴才吗?”彬如还不曾答复呢,侃然用手搔着连鬓胡子,向欧阳朴笑道:“东方的卓别林,你觉得我们大诗翁这一举不有点儿幽默意味吗?”百川心里倒明白,就背朝了袁指挥使,低声操着英语道:“我想山上对于蒲望祖过去的事不会忘记了的,假使我们早上离开这山,晚上他就要被杀。”欧阳朴道:“你这话倒也很有理。不过你还打算着离开这山吗?”百川道:“这是什么话!我还能丢开了文明世界,到这里来生活吗?”欧阳朴道:“那么,我要问问这位朱家大姑娘,愿不愿和我们一同出山?”百川怕他们把这件事情又拉扯长了,便摇着手道:“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一件事的时候。我们先把蒲望祖这班人发落了吧。”于是走到蒲望祖身边,低声道:“你若是想活命的话,那么我们无论说什么,你都应当答应。我说这话完全为的是你,信不信由你了。”百川只说了这两句话,事实上已不容他抢着再说,彬如已是和袁指挥使站在一处,也用手握住了他的矛杆,轻轻地说了许多话。看那样子,好像告以利害问题,由不得他不连连点了几下头。彬如走过来,向蒲望祖道:“你到了现在,应该明白,除了什么好处你都得不了而外,恐怕你的性命难保。现在是两条路,由你自己去挑选,或者是受死,或者是吃苦。你愿意死,我不去管你,听凭你山上人怎样来处罚。老实说,那也是你份所应得。你若是愿意吃苦,你来看。”说着,就用手指着跟来的两个工人给他看道:“你就跟他们一样,给我们搬搬东西。我们若是出山去,你也就跟着我们走,现在你说……”他还不曾说出一个字来,站在他身边的那位皇后就抢着过来,向彬如弯腰一个礼道:“我们愿意吃苦,你们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蒲望祖觉得自己一国之君,不免为人去当奴才,这实在是一件难堪的事,因之紧皱了双眉,垂着手捏了两个拳头,几乎是可以由拳头里面滴出汗来。但是除了如此,却没有别的生路,只将眼睛看了他的皇后。自己为了要做一山之主,丢了这条性命,却也反悔不得。只是这位皇后,是自己生平所看到最好的一个女人,若是连累她也牺牲生命,实在是老大不忍,而且有这样好的女人,也舍不得抛开了她去寻死。顷刻之间,心里变幻了好几回,于是那捏着紧紧的拳头,也不知不觉松了下来。眼望了这女人,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百川这就明白了,他为了女人,也就不能死了。于是再回转身向那九卿道:“你们明白了没有?现在两条路在这里,受死可以不必吃苦,不死就要吃苦。”那些人到了此时,哪里能像旁人可以随便说话?不说话呢,又怕别人会发生误会,不得已个人挣命似的说出了两句话,嗓子眼里嗡嗡地发出声来,却听不清楚他们究竟说的是些什么。百川就向黄华孙道:“好了,现在你们这些叛民,都算是归顺了,用不着我们在这里打搅。请你们给我们找个地方,让我们先休息一下。”黄华孙正也感到他们在这里有些碍手碍脚,送掉一部分闲人,那是很好的事情。这就向他拱手答道:“好,好,我们早就预备了。我看朱力田兄和各位先生最为交厚,就请各位先到他家里去歇息,等我们把这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了,再来好好地款待。”欧阳朴道:“你把这款待的事情交给了朱先生,这就是十分妥当。而且我们康先生以至于我们这班朋友,都愿意在朱先生家里歇息的。”百川笑道:“何以还要把我单独地提了出来说呢?”彬如笑道:“因为你有这个资格,我们才特地把你提出来。”说时,他侧过脸向朱学敏道:“康先生去,你们总是欢迎的吧?”学敏道:“‘欢迎’,这是什么意思?”彬如道:“‘欢迎’这句话,就是高兴他去的意思。”学敏道:“就是他一个人去吗?”彬如道:“我们自然也要跟了去。不过我们一下子轰了这么多人去,恐怕府上安插不下来,到了那里,我们还要劳你的驾,给我们找个地方,分开来歇息。”学敏道:“不过这几个人,我们家里可以坐得下的。”说时,她一双眼睛已经向百川脸上瞟了过去。彬如偏是已经看出来了,就向她道:“自然地,康先生这次为了二位姑娘出力不少,你二位姑娘应当在家里款待酬劳他的,他并不和我们一样,要分开了出来住的。”百川笑道:“各位先生说话,总要把我特意加重一笔来说着,这让我很感到一种惶恐。”侃然整大把地将胡子由嘴上向下捋着,连连摸了三四把之下,这才笑道:“这种惶恐,只有你可以得着。”学敏一手拉了百川的衣襟,一手捏了彬如的衣袖,向前走着道:“那我们就走吧!爷爷,你去请着那几位随后来。”她口里如此说着,人便是向前跑。百川在她这种领导之下走着,心里可也就在那里想,这山上的女子虽然也是知道爱情,但是她们的爱情却是直率公开,不带一些儿虚伪,这样好虽是好,不过爱情这东西是有神秘意味的,必定要知道秘密才感觉到一些趣味。像现在她这个样子,丝毫不顾人言,跟随了她走,有些害羞,不跟随她,反映出自己不大器,越是要引得同伴们说笑话。所以在这种尴尬情形之下,他却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有低了头随着她走去。一直到了朱家门口,她才放了手。而且伸开了两手,遥遥地做个推送的样子。彬如走进她家首先拱揖道:“大姑娘,你是应该欢迎这位康先生的。至于我们,不过是在一边凑凑热闹,哪里受得了大姑娘这样看待。”学敏笑道:“各位先生都是侠客,请坐吧。”百川也没有说什么,忽然呀了一声道:“我们这就不对了。”这连彬如也有此惊异了,就站起来问是什么事。百川道:“我们来的时候,虽然是匆匆地由这里经过,但是我很记得,不是这个样子。”学敏不曾答复,脸上先有些惨然了,因道:“康先生没有听到说,我的家已经是火烧了的吗?”百川道:“不错,我们听到令祖说,府上让人烧了,二位又被人劫掳了,这又是谁的屋子?”学敏道:“就是这里叛民跑到山河那里去,剩下来的房子。本来派不到我们来住,因为九老会要让我们来款待各位,沾了各位的光,我们就住到这里来了。这里什么都现成,我们省力不少,若是叫我们来重新安排这一份家,一个月也办不好呢。当康先生睡觉的时候,我就跑来了一趟,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口里说着,就用手拍拍桌子摸摸凳子,笑眯眯的眼睛斜看了百川,而且腮上浅浅地印出两个笑涡,很有几分妩媚。百川便道:“府上烧得干干净净了,才换了这个地方住,这也不算什么便宜。大姑娘何以这样快活?”正说到这里,朱力田也就引着第二批来宾进了屋。他在路上就解释了所以然,因之大家进来之后,也就不免向屋子周围来打量着。学敏并不晓得招待客人,由大袖子里伸出两只手来,反了手背,十指交叉着,放在胸面前,向大家笑道:“各位看看,这地方比我原来的家要好一些吗?”这些人哪里会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侃然道:“我看也不见得比以前的屋好到哪里去。一个人对于他用惯了的旧东西,总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我想大姑娘要搬到这里来住,也是不得已吧。”这一篇话说了出来,把学敏脸上的笑容就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是朱力田看出来,赶快替她打圆场,便道:“现在没有工夫说闲话,赶快去收拾茶饭吧。你去,你去。”他说着,只管挥手,学敏才噘着嘴走了。百川在一边看到,心中倒有些不解,她本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一把火成了泡影,她见了这个新屋子,把以前的旧屋就不放在心上,大大地高兴起来。她这高兴的原由是出发在哪一点,这倒有些可以研究了。他坐在长凳子的一端,手托了头,正在那里揣想着。余侃然悄悄地走了过来,挤在他身边坐下,手按了他的肩膀,向他的耳朵唧咕着道:“刚才我这几句话,我自己觉得很是周到的,难道这几句话会把她得罪了吗?”百川道:“这一层我也不大明白,正在这里纳闷想着呢。”侃然一手托了手肘拐,一手揉擦着胡子,因道:“连你都不明白,这事就更觉得有趣了。”他说时,见朱学勤脸上还带了一些笑容,手拿了一块揩布,在擦抹桌面。心里想着,这孩子尤其是天真烂漫的,在她口里,或者可以打听出一点儿实情来。于是向她招了招手,将她叫到面前来。学勤左手揪住了右手的袖子,右手露出一大截光手臂,慢慢地走向前来,大声问道:“有什么话说?”侃然觉着也无所谓其秘密了,便笑道:“依你说这个地方比你原来的家好些吗?”学勤道:“这房子虽是大些,没有我们原来的家好,但是我姐姐到这里来喜欢得很。”侃然道:“为什么喜欢呢?”学勤还不曾答复出来,朱力田手摸了胡子,眼睛望了她。她就笑道:“我不说,我不说!”于是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