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望祖心里也曾想着,康百川和朱力田来讲和必然是站在中间人的地位,所以把自己的意思完全说了出来。不料,自己一番要求,所得的结果却是百川那一手枪。心里刚刚有些惊慌,偏偏宫殿下的人又喊叫起来。百川也就不管国王怎么样了,自己站在台阶上,举起手来道:“你们不要啰唣,打算怎么样,先说出所以然来。”那些人叫道:“我们愿意和,只要他不伤害我们的性命,叫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百川道:“你们还要国王不要呢?”大家同声道:“不要了!不要了!”百川道:“怎样处置你们的国王,你们管不管呢?”只听到那些人答道:“不管不管,杀了他我们也不管。”这时在台阶下说话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地议论着要求和。不知人丛中是谁伸出一只手来,向蒲望祖指了一下,这一指不打紧,那人丛中的手犹如蜈蚣脚一般,猛可地整排伸了出来,向蒲望祖指点着,喊叫着:“把他先打死那就好讲和了,我们都上了他的骗了,他站在那里装呆呢,该死的东西。”有两个人挤出了人丛,索性跳上两步台阶,向蒲望祖指骂着。百川原来觉得蒲望祖这样的妄人,应该让他得些教训,现在是这些人来势汹涌,越发地向前逼,假使再不拦阻,众怒难犯,他们打上来了,这国王就不好办。因之迎下台阶去,将大家的来路阻断,扬起手来喊道:“你们听着,我既是给你们讲和来了,自然要给你一条生路。而且你们向外边人都讲和了,家里人倒又打了起来,那未免不像话了。你们听我的话。就安安静静地站着,让我来讲和,若是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管你们的事,外面再有人打进来,你们就不容易自保了。”这些人听他这种话,又看看他的颜色,见他手上捏着一柄发掌心雷的东西,只管向半空里举着,像是要发作的样子,于是走上了台阶的人,突然地倒退了两步。那些站在后面的人,看他这情形,以为这位能发掌心雷的神仙,又有什么举动,跟着这个势子,也向后退了去。其中有两个退得猛一点儿,脚被石头绊着,便摔倒两三个,其余的人也就轰然一声。百川看了他们那种神情既是可笑,又是可怜,就忍住了笑。在台阶上站着停了一停,这才回转身来向蒲望祖道:“你看看这情形,他们都要打你了,你还想做国王?”蒲望祖不作声,望了百川,只管发呆。百川道:“你若是再犹豫,他们拥了上来,把你绑住了,你打算怎样?恐怕就在这台阶上杀了你,也不费吹灰之力吧。”蒲望祖将头低下顿了一顿,才道:“我现在有什么话说?只是我做过国王的人,现在降为庶民便是求生,又有什么脸面。”百川点点头道:“你为人总算很有志气,荣华富贵,都已享受过了,如今又落为平民老百姓,实在是活着没有什么趣味,不如我一枪把你打死吧。”蒲望祖吓得身子往后缩着,两手连连地摇着道:“呵呵呵,不不不,你听我说,我还要活着呢。”百川笑道:“你一想还活着,二想还做国王,三想把这全山都统治过来,四想我这个掌心雷你也会放,你说是不是。其实也不必想许多,只要会放掌心雷,什么事都好办了。我会放掌心雷,这么办,你这国王,让我来做吧。”蒲望祖拱着手道:“好极了,好极了,你做国王,封我做列侯吧。”百川听了这话,这一股怒气,真个由头顶心里冒了出来。已是不愿再和蒲望祖说话,却回转头来向朱力田道:“我看这事我们办不好了。走吧!”朱力田站在一边,早是看得呆了,现在百川和他说话,他才急急忙忙地笼了两只袖子,弯着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微摇着头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们既然来了,总要把这件事办成功了。这个时候我们就走,这些人鼓噪起来,如何是好。”百川道:“那要什么紧,我们走了他们再推一个人出来做国王。现任的国王,至少还可以闹个列侯做做,山里人的见识真是不差,知道除了国王,还有列侯。我看这列侯,总还可以做个两三百年的吧,我们又何必来破坏人家的好事呢。”说时,向朱力田丢了一个眼色,人就慢慢地向台阶下走。朱力田会意,也就向学勤、学敏道:“我们都跟了康先生走吧。”于是一同向台阶下走着。那台阶下几十人如何不看得清楚。都喊了起来道:“打死蒲望祖这东西!他还要做皇帝,把讲和的神仙逼走了,打死他!打死他!”百川便低声向朱力田道:“我看那蒲望祖还是执迷不悟,我们哪有许多气力和他去说废话,不如快刀斩乱麻的法子,让他们自己的人来解决吧。”于是高声喊道:“你们若是诚心求和,闲话也不用说,把蒲望祖绑了,把大门大大地打开,我在前面走,你们在后面跟,我准保你们无事。”说着便一阵风似的,跑下了台阶。朱力田祖孙三个,大袖郎当的,跑起来周身衣摆飞舞,如何能够快?蒲望祖看到事情有些不妙,直跑上前,一把捞住了朱力田的衣后摆,叫道:“这样来议和,你们不是有意苦我一个人吗?”百川叫道:“和他客气些什么?打倒他就是了。”这些蒲望祖的子民,把话可听错了,以为是叫他们动手呢。于是一拥而上,把朱力田先拉开了去,百川站在台阶下,只见许多人围在一处,却看不见蒲望祖,只听到一片打打之声,便上前去道:“你们可不能将他打死了,打死了你们一样的有罪。这和议还是讲不成功。”于是就有人道:“那就把他捆起来。”跟着这句话,又是一阵纷乱。
后来大家都散开了,却见两个人,将蒲望祖由地上扶起。他头上戴的那顶黄布头巾,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身上穿的黄布袍子,却成了挂穗子的漏花袍子,全身都是布片,满头的头发,披到肩上,脸上也全是大大小小的泥土痕迹。他的两只手,已经向后反绑着了,颇有那人物图画中,诗翁构思的意味。下面一只脚穿了方头履,一只脚可是光的,这把一位九五之尊的真主糟蹋得成了一位疯魔道人。他将头垂在肩上,不住地哼着,被两个他的子民挟着向台阶下走。他也抬不起头来看,只将眼睛向百川斜瞟了一眼,哼着道:“康先生,你何必这样对待我,但得有一块土安身吃饭,我也不一定要做王侯之位呀。康先生你何不放我一条生路呢。”说着话时,身子向下踣着,竟是直挺挺地跪在百川面前。百川觉得他这一国之主,忽然这样屈辱起来,却是特别含有趣味的事情。便笑着将他搀扶着道:“你起来,你起来,这是你的好百姓,不满意于你,与我什么相干。”蒲望祖依然跪着道:“康先生若不答应给我一条生路,我决不能起来。”百川想着,他的百姓和他的感情,已经是这样,他的敌国仇人,不知道要怎么地对付他呢?自己可就不能当了许多人替他保险,心里想着,便踌躇没有答复出来。就在这时这些叛民哄然一声,又喧哗起来。看时他们簇拥着五六个女子出来,其中一个也是穿了黄色的衣服,反缚了两手,满脸都是泪痕。此外几个女子,远远地站定,斜了眼睛看着蒲望祖并不作声。百姓中就有人指着她们,告诉百川:“那个穿黄衣服的女子是皇后,其余的都是妃子,这皇后的权威,比蒲望祖还要厉害。不依她的御旨办事,就要打人。”那皇后听到有人指摘她的坏处,看了蒲望祖还跪在地上,料着事已不妙,哇的一声哭着也跪了下去。哀告着道:“神仙神仙,你饶命吧!”百川看她时,泪痕带了头发同在脸上粘贴着,塌鼻梁之下,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两条吊眉下,一双胡桃眼睛,只管流出泉水般的眼泪来。他心里就想着,这也是皇后。再看那些妃嫔时,依然是斜了眼睛,看看这国王夫妇,虽然不见得欢喜,却也绝不可怜他们。百川因回头向朱力田道:“到了患难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人心来了,你看这些妃子,都也受过蒲望祖的好处。……”他这几句话,恰是被妃子们听见,有一个人就垂着泪道:“我们受着好处吗?”于是指着学敏、学勤道:“你二位是造化呀,若是他打了胜仗,你们能这样地自由自在吗?”百川道:“你这话怎么说?”那人说:“也是要抢了她来做妃子的。”百川听说,早是怒从心起,大声喝道:“蒲望祖!你这东西,死有余辜,来!把他推了出去,我包你们可以议和成功。”那些百姓们听了这话,将皇帝皇后拖了起来,就向外走。蒲望祖被人拖了走时,口中还不住地埋怨着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议和,议和是死,不议和也不过是死罢了,也免得我受这样的屈辱。”他这样的不平,跟在他身后那位皇后,更是哭哭啼啼,犹如奏着国乐送国王出境一般。
一路行来情形大变,已经不见一个人执干戈卫社稷了。便是那城堡门口,虽然远远地看到城门是关闭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在那里把守。似乎这全城的人民,都加入革命团体了。大家拥到了门边,可也没有谁来拦阻,早有人将两扇堡门大大地开着,放了这群人出去。百川远远地看去,见树林子外面,还有不少的旗帜,在那里飘荡着,于是抢到这些人面前,转过身来将手摇着道:“你们站住,不用朝前走了,我们这里四个人先走了过去,把话都说好了,再把你们引了过去。要不然许多人向前拥着,他们不知道来者是何用意,恐怕又会打了起来,你们都是没有带武器的,恐怕要吃亏吧。”到了这时来求和的人,还有什么话说,无非是怎样说怎样好了。因之大家都站住了脚,静看百川向前走着,引了朱氏祖孙三个人而去。那树林子里这些人,自百川去后,大家都眼睁睁地向城堡里望着。百川是否能安然出来,可就不得而知。不过大家也就想着,纵然是议和成功了,也不见得马上就可以解决,及至城门口拥出许多徒手的人来,大家也不免愕然相向。想着这都是为了什么,及至百川领着朱氏三人慢慢地走近了,探险队里的三位先生揩干了一身汗,便一齐迎上前来。彬如看了朱氏双姝,向百川道:“你是有志者事竟成了。”百川连连点着头笑道:“总算不辱使命。”说着将身子又晃了两晃,表示他那番得意的情形。侃然道:“只要朱家二位姑娘回来了,这件事我们就算成功了十之八九。”学敏在这个时候,已是逃出了虎口,而且百川对她这番意思,她也完全明白过来。到了现在可以说是两重欢喜,这就向大家跳着笑道:“我是蒙康先生救回来了,但是这也算不得把事情做了十之八九吧。”侃然道:“怎样算不得?老实告诉你,康先生就是为了救二位姑娘,才冒了这样极大的危险,去和蒲望祖议和,就是我们这事外之人,留在这里开了杀戒放枪打人,也无非是为了二位姑娘。”学敏就笑问百川:“这话是真的吗?”她这样一问,却闹得百川难于答复。因为谈及了爱情问题,这就是一件神秘的事情,一涉神秘,这话就不应当公开地来谈。所以百川听了她的话,只好红着脸,嘻嘻地向她笑着。因为承认不得,可也是否认不得,否认了,就前功尽弃了。欧阳朴见了他那为难的样子,便向学敏道:“贵山里人,当然比我们山外人要直率些。但是论到男女一处的事,我们山外人,就不如山里人这样的老实。总是含而不露,不大说出来的。”彬如笑道:“老朴,我的诗瘾发了,记得元曲上,有这样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百川用向来是讨厌这三位先生说幽默话,可是到了现在高兴之余,颇也觉得幽默言语可喜。可是山上两位老领袖黄华孙、苗汉魂眼睁睁地见敌人捆缚巨酋而来,正当想着怎样的处置,偏是这位议和专使走回来之后,一个字也不提,只和他们的同伙,说些风凉话。旁边看到真有些急人,于是皱了眉只管远远地向百川一班人看着,看他这风凉话说到何时为止。而且不时地发出苦笑,又咳嗽几声,好容易等着百川回过头来向他望着了,这才抢着向前,对他作了一个深深的揖,然后问道:“康先生,蒲望祖现在怎样说了,肯和不肯和呢?”百川笑道:“你看,我们回来了,先只说些不相干的话,把正事都忘记了。我告诉你们吧,大事算完全办好了,那边的人只要能保全性命,什么也不再计较了。现在他们已经把蒲望祖夫妻捆着送了出来,听凭你们发落吧,他们都在那里,不敢过来。”说时用手向那堡门口一指。黄华孙道:“这是蒲望祖自己愿意吗?”百川笑道:“他还想做列侯呢,怎能够自愿这样,这都是他的臣民推罪魁祸首的意思。”那个战胜者袁指挥使听了这话,就叫起来了,他跳着脚道:“蒲望祖一个人认了罪就算完了吗?他手下的九卿都是贼,一个也饶恕不了。你们想,蒲望祖做皇帝,他们就是什么上大夫,中大夫上卿下卿,蒲望祖做了俘虏,他们依然是太平百姓,若不办一办他的罪,世上的人都会去做坏人。”他这样地嚷着,百川便向欧阳朴道:“我看这件事不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也该休息休息了,让他们自己去办理吧。”彬如笑道:“我早已在那山溪边,预备下一块青草地,一条流水沟做了你的功臣第,你就去休息休息吧。”百川也觉到了现在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随着彬如向那青草地上睡觉去了。
真个是白云如葢,碧草如茵,睡得很熟。蒙眬中听得那娇滴滴的声音,连连喊着:“康先生。”百川睁开眼睛来看时,却是学敏姊妹笑嘻嘻地站在草边,正等着他呢。百川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向她笑道:“什么事吩咐呢?还要朱姑娘亲自来叫我。”学敏道:“现在议和的事,完全都清楚了,就是待康先生去吩咐一声,因为康先生是个原来议和的人。”百川想着,不管是否如此,却要去看看如何了结的。于是同彬如一路,跟随学敏走去,到了目的地时,便是蒲望祖的故宫。那两扇大堡门,一扇烧着有焦痕,一扇推倒在地。进了那门便是路,两旁的树木,也砍倒了不少,直走到那当日迎贤宾的大殿上,屋却拆倒了,满地都是草屑木块。还有两处宫殿,都是一片焦土,那最妙的便是当着景阳钟的那口大锅,并不曾打碎,仰口朝天,放在废殿中间。在那锅的四周,跪了一圈人,除了蒲望祖夫妻而外,还有九个男女,每人背了一支白纸标,上面写了伪国卿某贼某人。百川看了,这就明白。便是所谓的九卿了,这还不算,将原来打锅底的那个木槌子交给了他们,每个人拿了那木槌子,将锅敲上一下,骂自己几句,然后把这木槌子交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也是如法炮制着。百川看时,正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那里敲锅口里骂道:“我是个狼心狗肺,骆驼骨头的老贼,我这样大的年纪,土在头边香了,为什么还要叛国叛祖去做贼。我若早死一年二年,就是一个人,现在是一条狗了。我现在死了,还可以算是一条狗,可是舍不得这条老命,还要自骂自来求活,我真是狗也不如,狗也不如。”他说到这里,声音颤抖着,眼泪顺着胡须杪流将下来。百川看到,心里想着,这人真是不如一条狗,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见黄华孙在身边,笑道:“老先生,你也这样大年纪了,看这老头子骂得多可怜。”黄华孙道:“这贼生定了是一副贱骨头,我们不过说,他们要自骂一顿,哪个骂得顶痛快,就先放哪个,他只图先放,所以口里不择辞了。”彬如将头摇晃着微笑道:“这真是一篇绝好的幽默文章。”便走向前问道:“喂,你这位上卿,今年多大岁数了?”他诚惶诚恐跪在地上作揖道:“七十二岁了。”彬如叹了一口气道:“七十二岁,你还要这样子做人,骂吧,活该!”欧阳朴笑道:“好一个‘活该’两字,幽默之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