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phinx without a secret
an etching
某日午后,我坐在和平咖啡馆[1]外,一边啜饮杯中的苦艾酒,一边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真是一幅巴黎生活的全景图,画中的场景既光彩夺目,又破败寒酸,画中的角色既有傲气十足的,又有穷困潦倒的,真是叫我好生惊叹和佩服。此时,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默奇森勋爵。
见到这位阔别已近十年的昔日同窗,我非常高兴,并且亲热地和他握了握手。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是我极为喜爱的挚友。那时的他是个相貌英俊、意气风发、品格高尚的年轻人。自从离开牛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过去,我们常说,他要是能改掉爱实话实说的毛病,一定能成为一流的人才。不过,我觉得正是因为他的坦率和直白,我们才会分外欣赏和喜爱他。
和那时相比,他改变不小,整个人看起来焦虑彷徨,似乎对什么事情都存着深深的怀疑。据我推测,那绝不是因为沾染了现代主义的做派,默奇森勋爵是最坚定的托利党[2]人,他对上议院的信任就如同对《摩西五经》[3]的信仰那样坚定不移。因此,我断定他的失落一定是为了某个女人,便问他结婚了没有。
“我对女人还不够了解。”他回答说。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我说,“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了解的。”
“如果我不能信任她们,我就无法爱她们。”他说。
“我想你一定是在生活中碰上什么解不开的谜题了,杰拉尔德,”我大声说道,“都说来听听吧。”
“我们去兜兜风吧,”他回答说,“这里实在太拥挤了。不,不要黄色的马车,得是其他颜色的——就那一辆吧,那辆墨绿色的就行。”
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坐在马车里沿着大道一路小跑,向马德莱娜教堂方向奔去。
“我们该去哪儿呢?”我说。
“哦,随便你,哪儿都可以!”他回答说,“去布洛涅森林的那家餐馆吧,我们在那儿吃顿饭,聊聊你的近况。”
“我倒想先听听你的近况,”我说,“把困扰你的难题告诉我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镶银的山羊皮盒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瞧,里面藏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她有一种奇怪的美:朦胧的大眼睛,披散的秀发,裹着华美厚重的皮毛,看起来就像个灵媒。
“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他问我,“真诚吗?”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中的脸。那张脸的主人似乎是个有秘密的人,至于她的秘密是好是坏,我则全然说不出来。她的美就像是由许许多多的谜题凝聚而成。事实上,那种美绝不是肤浅的皮囊之美,而是一种心理层面上的美。她唇间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意蕴十分微妙。她并不是那种真正甜美可人的姑娘。
“好吧,”他不耐烦地大声叫道,“你怎么看?”
“她就是穿貂皮的蒙娜丽莎。”我回答说,“把她的故事都说给我听听吧。”
“现在先不讲,”他说,“等用过餐吧。”接着他便开始谈论其他话题了。
侍者给我们送来咖啡和烟卷时,我提醒杰拉尔德兑现他的承诺。他起身离座,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最后深深跌坐在扶手椅里,给我讲了以下的故事:
“有一天傍晚,”他说,“大概五点钟吧,我走在邦德街上。马车挤得街上水泄不通,车辆几乎寸步难行。人行道附近停着一辆小小的黄色四轮马车。不知什么缘故,那辆车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我经过时,有个人从车里望向我,就是今天下午我给你看的照片里的那张脸。
“我立刻被那张脸迷住了。那天晚上,我不断地想着它,第二天又想了一整天。我在海德公园的那条该死的骑马道[4]上走来走去,往每一辆马车的窗户里窥视,希望能等到那辆黄色的马车,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位不知姓名的美人。最后,我开始怀疑她也许只是我发的一个白日梦。
“大概一个星期以后,我去拉斯特尔夫人那里参加晚宴。晚餐原定八点钟开始,可是到了八点半,我们还在客厅里等迟到的宾客。终于,仆人推开门,宣布奥尔洛漪夫人驾临。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她徐徐地走进来,仿佛一束被灰色蕾丝包裹着的月光。主人嘱咐我负责陪护,她挽着我的胳膊由我领着走向餐桌,这真是太让我高兴了。
“入座以后,我冒失地开了口:‘奥尔洛漪夫人,我想,前一阵子我在邦德街上看到过您。’她闻言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并且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请不要这么大声,别人会听见的。’
“想不到我刚开口就把局面搞得这么尴尬,我感觉糟糕极了,于是赶紧话锋一转,不管不顾地谈起法国戏剧来。席间,她很少开口说话,一开口也总是低沉轻柔,仿佛很怕旁人听到我们的谈话。我当场坠入了爱河,满脑子都是愚蠢的热情。奥尔洛漪夫人身上始终洋溢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激起了我无尽的好奇心。晚餐结束后,她很快起身告辞。我问她以后可不可以登门拜访。她犹豫了片刻,还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没人。然后她才对我说:‘可以,明天下午四点五十分。’
“她走后,我请求拉斯特尔夫人给我说说她的情况。我只打听到她是个寡妇,在公园巷有一处美丽的宅邸。后来,某个无聊至极的讨厌鬼开始长篇大论地谈寡妇的问题,说她们比丈夫活得长说明了婚姻中的适者生存原则。我见打听不到什么,就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我准时赶到公园巷,分秒不差。可是,奥尔洛漪夫人的管家却告诉我女主人刚刚外出了。我对她的行为深感不解,闷闷不乐地去了俱乐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给她写了一封信,问她可否允许我在未来的某天下午再去试试运气。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等到她的回信。不过最后她终于给我送来一张短短的便条,说她星期日四点在家。那张便条上还有一段不同寻常的附言:‘请不要写信到此地了。详情我会当面向你解释的。’
“星期日,她终于接待了我。她真是迷人极了。可是当我告辞的时候,她又恳求我遵守这样一条约定:要是我以后需要给她写信,务必将收信地址写为‘格林街,惠塔克图书馆,转诺克斯太太收’。‘因为一些缘故,’她说,‘我不能用自己家的地址收信。’
“在那个社交季中,我们常常见面。萦绕在她周围的神秘气氛从来不曾消散。有的时候,我想她也许是受了某个男人的掌控,可是她看上去那么高不可攀,我又实在无法相信情况会是那样。我左思右想,怎么也下不了结论。她就像博物馆里陈列的那种奇异的水晶一般,前一刻是透明的,后一刻却又模糊朦胧,看不透了。我终于下定决心向她求婚。此前我写过几封信,也多次登门拜访,可她每次都摆出那份神秘莫测的做派,搞得我心力交瘁,现在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写信问她可否在下周一傍晚六点接待我。她回信说可以。我瞬间幸福得如同上了天。我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那个时候我以为,尽管她这么神秘,我还是那么迷恋她;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正是因为她的神秘,我才会迷恋上她。不,应该说当时我爱的还是她本人。她的秘密让我苦恼,让我疯狂。为什么命运偏要让我撞破它呢?”
“就是说你发现了真相咯?”我大声问道。
“恐怕是的,”他回答说,“我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你自己判断吧。
“到了星期一,我跟我叔父一起用了午餐。下午四点的时候,我已经到了马里波恩路。你知道,我叔父住在摄政公园。我想从那里抄近道去皮卡迪利广场,所以一连穿过了许多条破破烂烂的小街。突然,我看到了奥尔洛漪夫人的身影,她戴着厚厚的面纱,在我前方走得飞快。她走到那条街上的最后一栋房子门前,拾级而上,掏出一把弹簧锁的钥匙,开门进去了。‘这就是她的秘密了。’我心里嘀咕,赶紧走上前去细看那栋房子。那栋房子看起来像是那种对外出租的公寓。门阶上静静地躺着一块手帕,是奥尔洛漪夫人遗落在那儿的,我把它拾起来揣进了口袋。接着,我开始考虑自己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最终我意识到自己无权窥探她的隐私,便乘车去了俱乐部。傍晚六点,我登门拜访奥尔洛漪夫人。她躺在沙发上,身着一件她总爱穿的茶会礼服:银色薄绢的质地,系着一圈奇怪的月光石。那一刻她的模样真的相当可爱。
“‘很高兴见到你,’她说,‘我一整天都没出过门。’我惊异地望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绢递给她。‘今天下午,你把这个落在卡姆纳街了,奥尔洛漪夫人。’我十分冷静地说。她满面惊惧地望着我,却一点也不打算接过那块手绢。‘你去那儿做什么?’我问道。‘你有什么权力来盘问我?’她这样回答。‘因为我爱你,我就有权力问你,’我回答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你求婚的。’她用双手遮住面孔,瞬间泪如泉涌。‘你必须告诉我。’我继续逼问道。她站起身来,毫不躲闪地直视着我的脸孔,然后说:‘默奇森勋爵,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你是去和某个人会面的,’我大声叫道,‘这就是你的秘密。’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我没有去和任何人会面。’‘你就不能说实话吗?’我对她喊叫起来。‘我已经说了实话。’她如此回答。
“当时,我生气极了,简直就是发了狂;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我肯定对她说了一通极其恶毒的言辞。最后,我冲出了那栋宅邸。
“第二天,我收到一封她写给我的信,可我连信封都没拆就退了回去。我离开伦敦,和艾伦·科尔维尔一起去了挪威。
“一个月以后,我回到伦敦,在《晨邮报》上看到的第一则消息就是奥尔洛漪夫人的死讯。她在看歌剧的时候着了凉,五天后死于肺部充血。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我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我曾经那么爱她,我曾经那么疯狂地爱着她。亲爱的上帝啊!我曾多么如痴如醉地爱过那个女人!”
“你后来去过那条街吗,去过街上的那栋房子吗?”我说。
“我去过。”他回答说。
“有一天,我确实去了卡姆纳街。我没法不去,我控制不住自己,一直被疑惑折磨着。我敲响了那栋房子的门,一位看起来挺体面的女人给我开了门。我问她是否有房间出租。‘是这样的,先生,’她回答说,‘几间客厅本来算是租出去了,可是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过租房的那位女士了,房租也欠着没付。你要租的话,可以租那几间。’‘是不是这位女士?’我一边说一边拿出照片给她看。‘是她,绝对是她。’她大声叫道,‘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先生?’‘这位女士已经去世了。’我回答说。‘噢,先生,我真希望她还活着!’那个女人说,‘她是我最好的租客。她每周付我三个几尼,只是为了时不时来我的客厅里坐一坐。’‘她在这里和人见面吗?’我问。那个女人向我保证绝对没有那种事情‘她总是一个人,从来没和任何人见过面。’‘那她究竟在这儿干什么?’我大声叫道。‘她就在客厅里坐着,先生,读读书,有时候喝点茶。’那个女人回答说。我实在不知道对这一幕该说什么好,所以我给了她一个金镑[5]就转身离开了。
“好了,现在我问你:你觉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说的不是实话吧?你看呢?”
“我看她说的就是实话。”
“那么奥尔洛漪夫人究竟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我回答说,“奥尔洛漪夫人只是一个对神秘感有着狂热爱好的女人。她租下那些房间,只是为了享受蒙着面纱走去那里、想象自己是故事的女主角的快感。她热爱秘密,可她自己只是一个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6]。”
“你真的这样想?”
“我确信就是这样的。”我回答说。
他掏出那个羊皮小盒子,打开盒盖望着里面的照片。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是吗?”
[1]和平咖啡馆:一家历史悠久、许多名人都爱光顾的时髦餐馆,位于巴黎歌剧院附近。
[2]托利党:英国保守派政党。
[3]《摩西五经》:指《旧约全书》的前五卷。
[4]海德公园的骑马道:在海德公园的骑马道上乘马车是当时伦敦上流社会人士喜爱的时髦活动。
[5]金镑:一种面值为一英镑的金币。
[6]斯芬克斯:古埃及神话中的怪物,长着一对翅膀和一张女人的面孔。它会给人出谜语,然后吃掉猜不出谜底的人。在十九世纪晚期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斯芬克斯通常象征一种神秘或具威胁性的女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