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rd arthur savile's crime
a study of duty
1
这是温德米尔夫人在复活节前办的最后一次招待会。本廷克宅邸比往常更显拥挤。六位内阁大臣披挂着勋章和绶带,从下议院院长的招待会上赶来。所有美貌的女士都争奇斗艳地穿上了她们最时髦的裙子。站在画廊尽头的是德国卡尔斯鲁厄的索菲亚公主,这位身形沉重的贵妇有着鞑靼人的长相,眼睛又黑又小,戴着光彩夺目的翡翠首饰。公主殿下用捏尖了的嗓门讲着蹩脚的法语,无论别人对她说什么,她都会毫无节制地纵声大笑。这绝对算得上一群最绝妙的宾客。雍容的贵妇人与激进的极端分子谈笑风生,深受民众拥戴的传教士和大名鼎鼎的宗教怀疑论者其乐融融地一起掸衣服。一群无懈可击的主教跟在一位身形丰满的女演员身后,从一个房间追到另一个房间。楼梯上站着若干位皇家艺术院院士,他们深藏功名,仅以艺术家自居。据说,在当天的某一时刻,晚餐室中挤满了旷世奇才。事实上,这是温德米尔夫人社交生涯中举办过的最成功的晚宴之一,公主殿下几乎待到十一点半才离开。
恭送公主殿下离开以后,温德米尔夫人立刻回到了画廊。一位著名的政治经济学家正在那里严肃地讲解关于音乐的科学理论,他的演讲令听众(一位匈牙利演奏家)义愤填膺。温德米尔夫人开始对佩斯利公爵夫人讲起话来。她看上去光彩照人:象牙白的颈脖雍容华贵,蓝色的大眼睛令人想起勿忘我的花朵,浓密的秀发仿佛一头沉甸甸的金丝——那是真正的纯金的颜色,绝不是如今盗用黄金美名的那种稻草般苍白的浅金色。若是能把纯金织入阳光,或是埋进某种奇异的琥珀之中,那种颜色就能形容她的发色了。这样的发色让她的脸庞既有圣徒般纯洁的轮廓,又大胆地暗示着一种醉人的诱惑魅力。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她是一个令人好奇的研究对象。从早年的个人生活中,她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真理——没有什么能比不检点的作风更显得纯洁无辜了。通过一系列大胆的越轨之举(其中半数无伤大雅),她成了社交界的名人,并享受着艳名在外所能带来的全部好处。她换过不止一任丈夫,事实上据《德布雷特名鉴》[1]记载,她已有过三次婚姻。但她从未换过情人,因此社交界早已不再谈论她的绯闻。如今的她年已四十,无子无女,并且对追逐享乐始终保持着毫不节制的激情。这正是永葆青春的秘诀。
突然,温德米尔夫人热切地环顾四周,并以清晰的女低音说道:“我的手相师上哪儿去了?”
“你的什么,格莱蒂斯?”公爵夫人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不禁大声问道。
“我的手相师,公爵夫人。如今我离了他可真活不下去呢。”
“亲爱的格莱蒂斯,你总是这么别出心裁!”公爵夫人一边咕哝着,一边寻思“手相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希望“手相师”可不是指为人治疗鸡眼的。
“他定期来瞧我的手,每周两次,”温德米尔夫人继续说道,“再有趣不过了。”
“我的老天!”公爵夫人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此人毕竟还是某种专门给人瞧手的手疾师吧。多可怕啊!我希望他至少能是个外国人。要是外国人的话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我一定得把他介绍给你。”
“把他介绍给我!”公爵夫人大声叫道,“你该不会是说他现在就在这儿吧?”她边说边东张西望地寻摸一把玳瑁壳制成的小扇子和一条旧蕾丝披肩,似乎打算收拾好东西随时离开。
“他当然就在这儿。没有他在,我怎么敢招待客人呢?他跟我说,我的手绝对是通灵的手,要是我的拇指再短那么一点点,我就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那样的话,我早就进修道院啦。”
“噢,我明白了!”公爵夫人如释重负地说,“他是给人算命的,能算我们什么时候交好运,我说得没错吧?”
“也能算我们什么时候交厄运,”温德米尔夫人答道,“大的小的厄运都能算。比如说,明年我会面临很大的危险,不管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上都躲不掉。所以,我打算住在一个热气球里,每天晚上用篮子把晚餐吊上去。这些运数都写在我的小拇指上,又好像是写在手心里,我忘了究竟是哪个了。”
“但这可是诱惑人去试探天意啊,格莱蒂斯。”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天意一定经得起这种试探的。我觉得每个人每个月都应该看一次手相,这样才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当然,有的事就算我们知道不该做,还是会照做不误,但至少事先有个提醒的感觉更好一点。好了,要是没人立刻去把波杰斯先生叫来,我可就得自己去了。”
“让我去吧,温德米尔夫人。”一位英俊的高个年轻男人答道。此前他一直站在一旁,微笑着听温德米尔夫人和公爵夫人谈话,似乎觉得她们的对话很有意思。
“那太感谢了,阿瑟勋爵。可你恐怕不认识他吧。”
“如果他真像您说的那般神奇,温德米尔夫人,我一定会认出他来的。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我这就带他来见您。”
“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手相师。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样子既不神秘,也不高深莫测,看上去也不浪漫。他又矮又胖,一颗滑稽的秃脑袋,还戴一副巨大的金边眼镜。气质介于家庭医师和乡下律师这二者之间吧。这么说实在抱歉,但真不是我的错,某些人就是这么讨厌。我这儿所有的钢琴家看起来都像诗人,诗人看起来又和钢琴家一模一样。还记得,上一个社交季我请了一位最可怕的阴谋家来用晚餐。他炸死过许多人,据说他总穿着一件铠甲,还在衬衫袖子里藏着匕首。可是,你知道吗,等他来了,我才发现他看起来就像一位温和的老牧师,而且整个晚上都在使劲讲笑话。当然啦,他挺逗趣的,其他方面也挺好,可我真是太失望了。我问他怎么不穿铠甲,他只是对我笑笑,说在英格兰那么穿实在太冷了啊。波杰斯先生来了!现在,波杰斯先生,我希望你给佩斯利公爵夫人看看手相。公爵夫人,你得先把手套摘了。不,不是左手的,是右手的手套。[2]”
“亲爱的格莱蒂斯,我觉得这样真的不太合适。”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无力地解开了脏兮兮的小羊皮手套。
“有趣的事儿从来都不怎么合适,”温德米尔夫人说道,“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但我必须介绍你们认识。公爵夫人,这位是波杰斯先生,我最宠幸的手相师。波杰斯先生,这位是佩斯利公爵夫人。要是你敢说她的月丘[3]比我的还大的话,我就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格莱蒂斯,我确信我的手上不会有什么月丘的。”公爵夫人庄重地说道。
“夫人,您说得对,”波杰斯先生一边说,一边瞥着那只手指方短的小胖手,“您的月丘不太发达。但您的生命线简直太完美了。麻烦弯一下手腕,谢谢您。您的腕纹是三条清晰明显的线条!您一定会长寿的,公爵夫人,而且您会活得快乐极了。您的野心较为普通,智慧线并不发达,至于心灵线——”
“波杰斯先生,现在快算算她的风流韵事吧!”温德米尔夫人大声要求道。
“如果公爵夫人曾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话,我一定会算出来的,”波杰斯先生答道,“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但是,很抱歉,我得说,在夫人的手上我只看到忠贞的爱意和强烈的责任感。”
“请继续说,波杰斯先生。”公爵夫人说,看样子手相师的话让她很受用。
“夫人有许多美德,善于理财是您最大的品德。”波杰斯先生继续说道。温德米尔夫人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理财是非常好的事,”公爵夫人得意地说,“当我和佩斯利结婚的时候,他有十一座城堡,可是适合住人的宅子一座也没有。”
“而现在他有十二座宅子,城堡倒是一座也没有了。”温德米尔夫人大声接道。
“是啊,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说,“我喜欢——”
“舒适,”波杰斯先生说,“您还喜欢将房屋改造成现代化的,每一间卧室都得有热水。夫人的做法很对。文明能为我们提供的只有舒适。”
“波杰斯先生,公爵夫人的性格你算得太准了!现在你该给芙罗拉小姐算一算了。”女主人一边这么说,一边微笑着朝一位少女点了点头。那位少女长着一头苏格兰人的沙色头发,身材挺高,肩胛骨也耸得高高的。她很不自在地从沙发后面走了过来,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长手。那手指修长得就跟抹刀似的。
“啊,我看出来了,您是一位钢琴家!”波杰斯先生大声说道,“一位非常出色的钢琴家,但恐怕算不上是音乐家。您很内向,很诚实,非常喜爱动物。”
“太准了!”公爵夫人大声叫着转向温德米尔夫人,“每个字都说得准极了!芙罗拉在麦克洛斯基养了二十四只牧羊犬,要不是她父亲不允许,我们的宅子早被她变成动物园了。”
“这个嘛,每周四晚上我都是这么做的。”温德米尔夫人大声笑道,“只不过,比起牧羊犬我更喜欢狮子。”
“那是您唯一的错误,温德米尔夫人。”波杰斯先生浮夸地鞠了一躬。
“如果一个女人不能利用错误使自己显得更加迷人,那她就不配被称为女人了。”温德米尔夫人答道,“你得再多为几个人看看手相。来吧,托马斯爵士,给波杰斯先生看看你的手。”一位身穿白背心、样貌和蔼可亲的老绅士走上前来,伸出一只布满皱纹的厚手。他的无名指特别长。
“您是个有冒险精神的人。过去您曾有过四次长途旅行,未来还会再有一次。您经历过三次船难。不对,只有两次,您在下一次旅行中又会有船难的危险。您的政治立场非常保守,为人极为守时,热爱收集奇珍异宝。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在三十岁左右继承了一笔财产。您非常讨厌猫和激进分子。”
“太惊人了!”托马斯爵士大声叫道,“您一定得给我的太太也看看手相。”
“您的第二任太太,”波杰斯先生一边继续握着托马斯爵士的手,一边轻声说道,“我很荣幸能给您的第二任太太看手相。”可是马维尔夫人——一个相貌忧郁、长着棕色头发和多愁善感的睫毛的女人——却怎么也不肯让别人公布她过去或未来的命运。俄国大使德科洛夫先生的态度就更加坚决了,不管温德米尔夫人怎么劝,他甚至连手套都不肯脱下来。事实上,许多人似乎都不敢面对波杰斯先生。他那一成不变的微笑、他的金边眼镜和珠子般发亮的眼睛好像都叫人感到害怕。波杰斯先生当着大家的面,揭示可怜的费莫尔夫人一点也不喜欢音乐,只是喜欢音乐家罢了。此时,在场的人有了共识,手相术实在是一门最为危险的科学,除非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否则绝对不应该鼓励这种技艺。
但是阿瑟·萨维尔勋爵并不了解费莫尔夫人的悲惨故事。他一直抱着极强的兴趣,在一旁观察波杰斯先生。此时,他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希望波杰斯先生也能给自己看看手相,但又不太好意思毛遂自荐。因此,他穿过整个房间,走到温德米尔夫人的座位旁边,脸上带着迷人的红晕,询问温德米尔夫人的意见:要是他请波杰斯先生看手相,波杰斯先生会介意吗?
“他当然不会介意,”温德米尔夫人说,“我请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叫他给客人们看手相的。阿瑟勋爵,我的每一只狮子都是能表演的狮子,只要我叫他们钻火圈,他们就得钻。不过,我可事先提醒你,我会把结果都告诉希碧儿的。明天她会来这儿和我共进午餐,我们要聊聊帽子款式的事。要是波杰斯先生发现你脾气不好,或者容易得痛风,或者在贝斯沃特已经娶了一房妻子,我肯定原原本本地都告诉她。”
阿瑟勋爵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害怕,”他回答说,“希碧儿很了解我,就像我很了解她一样。”
“啊,听你这么说,我可真感到有点遗憾。婚姻真正的基础其实是双方之间的误解。不,我可不是什么尖酸刻薄的人,我只是有些经验而已,可是在婚姻方面,稍微有点经验就会变得尖酸刻薄。波杰斯先生,阿瑟·萨维尔勋爵等不及要请你给他看看手相了。你可千万别说,他就要和伦敦最美丽的女孩订婚了,这条新闻一个月前就已经登在《晨邮报》上啦。”
“亲爱的温德米尔夫人,”杰德伯格侯爵夫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让波杰斯先生在我这儿多留一会儿。他刚刚对我说,我应该登台表演,我对这个太有兴趣了。”
“要是他那么对你说的话,杰德伯格夫人,我可就一定得把他从你身边拉走了。快过来,波杰斯先生,来给阿瑟勋爵看看手相。”
“好吧,”杰德伯格夫人一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边故意做出微微噘嘴的样子,“如果你不允许我登台表演,至少也得允许我在台下当个观众吧。”
“那是当然,我们都要当波杰斯先生的观众。”温德米尔夫人说,“好了,波杰斯先生,一定要说些精彩的内容给我们听听。阿瑟勋爵可是我最喜欢的客人之一。”
可是,当波杰斯先生看到阿瑟勋爵的手时,他突然变得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那对浓密的粗眉痉挛似的抽动了起来——当他感到迷惑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副既古怪又讨人厌的表情。接着,巨大的汗珠从蜡黄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仿佛某种有毒的露水一般。他那肥胖的手指此刻变得冰冷而又黏腻了。
这些不安的迹象并没有逃过阿瑟勋爵的眼睛。他平生头一次感到了恐惧,他一时冲动恨不得立刻逃走,但克制住了自己。不管情况有多糟糕,知道最坏的情况总比面对未知要好。
“我在等你开口呢,波杰斯先生。”他说。
“我们都在等你开口呢。”温德米尔夫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急性子,大声说道。可是手相师就是不答话。
“我相信,这下是阿瑟要登上舞台啦。”杰德伯格夫人说,“只不过,你刚才那么训斥波杰斯先生,他都不敢说了。”
突然,波杰斯先生放开了阿瑟勋爵的右手,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弯下身仔细研究起来。他凑得那么近,金丝镜架几乎都要碰到阿瑟勋爵的手掌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实在恐怖,整张脸几乎像一张惨白的面具,但他很快恢复了镇静。波杰斯先生抬头望向温德米尔夫人,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这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年轻男子的手。”
“这不是废话吗!”温德米尔夫人回答道,“但他会是一位讨人喜欢的丈夫吗?那才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所有讨人喜欢的男子自然都是讨人喜欢的丈夫。”波杰斯先生说。
“我不觉得做丈夫的应该那么讨人喜欢。”杰德伯格夫人郁郁不乐地咕哝道,“那可太危险了。”
“我亲爱的孩子,做丈夫的从来都不会太讨人喜欢。”温德米尔夫人大声说道,“但我们想听的是细节。细节才是唯一有趣的东西。阿瑟勋爵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个嘛,在未来几个月中,阿瑟勋爵将会出门旅行——”
“哦,是的,去度蜜月嘛,那是当然的!”
“他会失去一位亲人。”
“我希望可别是他的姊妹呀。”杰德伯格夫人语调凄惨。
“绝对不是他的姐妹,”波杰斯先生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只是一位远亲罢了。”
“哎,我真是太失望了,”温德米尔夫人说,“我明天没什么消息可以告诉希碧儿了。如今谁还会在乎什么远亲呢?谈论远亲早就过时啦。不过,我想她最好还是在身上备一块黑绸子吧,你知道,有了那个去教堂就能用得上。现在让我们去吃宵夜吧。他们肯定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吃光了,也许我们还能找到一点热汤。弗朗索瓦从前能做最好的汤,可是现在,政治叫他心烦意乱,我对他做的汤再也没有信心了。但愿法国的国防部长能安分一点。公爵夫人,你一定感到累了吧?”
“一点也不,亲爱的格莱蒂斯,”公爵夫人一边回答,一边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我今晚过得太愉快了。还有那个手疾师,我是说手相师真是太有趣了。芙罗拉,我的玳瑁壳扇子哪儿去了?哦,谢谢你,托马斯爵士,太感谢了。还有我的蕾丝披肩呢,芙罗拉?哦,谢谢你,托马斯爵士,我确信你为人真是太好了。”最后,这位可敬的夫人终于走到了楼下,其间只是把香水瓶子掉在地上两次而已。
阿瑟·萨维尔勋爵一直站在壁炉边,一动不动。恐惧的感觉始终笼罩着他。大难临头,这种预感叫他恶心想吐。他的姐妹挽着普莱姆戴尔勋爵的胳膊,从阿瑟勋爵身边翩然走过,粉色的锦缎和珍珠让她看起来妩媚动人。可他只是悲伤地对她笑了笑。温德米尔夫人叫阿瑟勋爵跟上她,但他充耳不闻。他心里想着希碧儿·默顿。一想到某些东西可能阻止自己和希碧儿结合,他不由得双目失神、眼泛泪光。
若是有人看到阿瑟勋爵的神情,一定会说,莫不是涅莫西斯偷走了他的帕拉斯之盾,让他看到了戈尔工[4]的头颅?阿瑟勋爵仿佛变成了石头,他那张忧郁的脸也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像所有出生显贵、财产丰足的年轻男人一样,阿瑟勋爵一直过着精致而奢华的生活。那种生活的美妙之处在于他永远无忧无虑,像个小男孩一般无牵无挂。此刻,命运那神秘而恐怖的阴影第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头一次明白“劫数”这个词有着多么可怕的含义。
这一切是多么疯狂,多么可怖啊!难道他的手上真写着什么可怕的罪恶秘密,什么血红色的犯罪标记?而且这些标记他自己看不到,却有其他人能够解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逃脱厄运?难道我们只是一些任由操纵的棋子吗?难道我们只是一些任由陶匠根据自己的喜好随意捏成的陶罐吗?荣辱都不由我们自己决定?理性叫他不愿这么想下去,但他确实感到某种悲剧迫在眉睫,感到自己被突然召来承受难以负荷的重担。演员们真是幸运啊!他们可以选择自己是演悲剧还是演喜剧,是受苦还是作乐,是欢笑还是流泪。但真实的生活完全不同。大部分男男女女都在命运的胁迫下不得不上台饰演自己并不胜任的角色。吉尔登斯特恩[5]为我们扮演哈姆雷特,而哈姆雷特却不得不去扮演插科打诨的哈尔王子[6]。世界是一个大舞台,可是这出戏的选角实在是做得太糟糕了。
突然,波杰斯先生走进了房间。看到阿瑟勋爵还留在原地,他显然吃了一惊,那张肥胖丑陋的脸都变得又青又黄。两人四目相接,一时沉默。
“公爵夫人把她的手套丢在这儿了,阿瑟勋爵,所以她叫我来为她取手套。”波杰斯先生终于开了口,“啊,我瞧见了,手套在沙发上呢!晚安。”
“波杰斯先生,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务必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下次吧,阿瑟勋爵。公爵夫人找不到手套可着急了,恐怕我现在必须走了。”
“你不能走。手套根本不是什么急事。”
“我们不该让女士们着急等待,阿瑟勋爵。”波杰斯先生露出苦笑,“女士们是很容易不耐烦的。”
勋爵线条优美清晰的嘴唇此刻因愤怒和轻蔑而变了形。可怜的公爵夫人这会儿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他穿过整间房间,走到波杰斯先生站定的地方,向波杰斯伸出手去。
“告诉我,你在我的手上看到了什么。”他说,“跟我说实话。我必须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波杰斯先生眨了眨藏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他不安地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手指紧张地玩弄着亮闪闪的表链。
“阿瑟勋爵,您怎么会觉得我从您手上看到的信息比我告诉您的多呢?”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把真相告诉我,我给你一百英镑的支票,作为报酬。”
那双绿色的眼睛精光一闪,又重新黯淡无光了。
“一百几尼[7]可以吗?”最后,波杰斯先生小声问道。
“当然。我明天就给你寄支票。你是哪家俱乐部的?”
“我没有加入什么俱乐部[8]。我是说,现在暂时没有。我的地址是——,我还是给您我的名片吧,如果您允许的话。”波杰斯先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镶金边的硬纸片。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将纸片递给阿瑟勋爵。阿瑟勋爵接过来一看,只见纸片上写着:
塞普蒂莫斯·r.波杰斯先生
专业手相师
西月街103a
“我的营业时间是十点到四点,”波杰斯先生机械地咕哝道,“跟家人一起前来惠顾有特别优惠。”
“赶快,”阿瑟勋爵脸色苍白地大声喝道,同时把手伸向波杰斯先生。波杰斯先生紧张地望了望四周,把厚重的门帘拉上了。
“要说清楚得花一点时间,阿瑟勋爵,您最好是坐下来。”
“我说了,赶快,先生!”阿瑟勋爵再次大声叫道,同时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愤怒地跺了跺脚。
波杰斯先生面露微笑。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放大镜,用手帕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我准备好了。”他说。
[1]《德布雷特名鉴》:一本记载王室、贵族等上流社会成员资料的书籍。
[2]看手相的时候一般是先看左手,再看右手。左手代表先天的特性,右手代表后天的特性。
[3]月丘:指手掌底部、小指一侧的一块区域。
[4]戈尔工: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任何人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变成石头。帕拉斯即智慧女神雅典娜,她借给珀尔修斯一面盾牌,好让珀尔修斯不用直视戈尔工。珀尔修斯在雅典娜的帮助下成功地杀死了戈尔工。涅莫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她经常诅咒那些有福的人。
[5]吉尔登斯特恩:《哈姆雷特》中的一个配角。他奉哈姆雷特的叔父之命监视、陷害哈姆雷特,最后被哈姆雷特设计杀死。
[6]哈尔王子:《亨利四世》中的角色,他为了掩饰自己的野心而假装纵情享乐、插科打诨。
[7]几尼:英国的一种金币。一几尼等于1.05英镑,价值稍高于一英镑。
[8]没有俱乐部暴露了波杰斯先生社会地位低下、人脉不多的事实。
2
十分钟以后,阿瑟勋爵奔出了本廷克宅,脸色因恐惧而惨白,眼神悲切不已。大大的条纹雨棚周围挤满了一群穿着皮毛大衣的男仆,跑过那里时,阿瑟勋爵一连撞上了好几个人。他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夜寒冷刺骨,在广场的周围,煤气灯的火光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闪烁,可是他的双手却烧得滚烫,前额更是热得像团火。他像醉汉一般,踉踉跄跄地走啊走啊。一名警察看见他经过,出于好奇望了他一眼。一个乞丐慢腾腾地从拱道里走出来向他讨钱,却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看起来简直比叫花子还要悲惨。他在一盏煤气灯下停住,就着灯光望向自己的手,那双手仿佛已沾了鲜血。从他颤抖的双唇间不禁蹦出一声模糊无力的哀叫。
谋杀!那个手相师在他的手上看到了谋杀。谋杀!这可怕的夜晚似乎已经听说了这桩判决。寒风凄厉,在他的耳边咆哮着这两个字。街巷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都充满了这两个字,正从屋顶俯视着他,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容。
树林昏暗,似乎吸引着他走进海德公园,他一边听树木在寂静中颤抖,一边疲倦地靠在栏杆上,用潮湿的金属给自己的额头降温。“谋杀!谋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仿佛靠重复就能让这个词变得不那么恐怖似的。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得直打冷战。但同时他又几乎希望回音女神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帮他把整座城市从睡梦中唤醒。他的心中升起一种疯狂的冲动:他想要随便拦下一个过路人,把一切向他倾诉。
接着,他漫无目的地穿过了牛津街,走进了一条狭窄的风月小巷。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他经过时向他发出嗤笑声。从一处黑漆漆的院子里传来咒骂和殴打声,又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他隐隐约约地看几个穷苦衰老的身影蜷缩着挤在某个湿漉漉的门阶上。一种古怪的怜悯之情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些罪恶和不幸的孩子是否也像他一样承受着早已注定的命运?他们是否也像他一样,只是一出可怕的木偶戏里的傀儡?
然而,想到命运带来的苦难,最触动他的不是其中的神秘莫测,而是其中的滑稽:这种苦难全无用处、奇形怪状、毫无意义。一切都是那么支离破碎、颠三倒四!连最起码的和谐都不具备!在同一天中,既充满过肤浅的快乐,又展露出存在真正的样子,他惊讶于二者竟能如此不一致,毕竟他还非常年轻。
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马里波恩教堂门前。寂静的道路看起来像一条银光闪闪的丝带,上面间或点缀着一些暗色的藤蔓花纹,那是摇曳的影子投下的。一排煤气灯在风中摇曳,蜿蜒伸向远方。在一栋没有围廊的小房子外面,孤零零地停着一辆双轮马车,车夫在车里睡着了。他急匆匆地向波特兰坊方向走去,还不时地四处张望,好像害怕有人跟踪他似的。在里奇街的街角,他看见两个男人正站在布告牌前阅读一张小告示。他被一种古怪的好奇心驱使着向那里走去。刚一走近,黑色的“谋杀”二字就映入眼帘。他惊跳起来,脸顿时涨红了。那是一张通缉令,悬赏捉拿一名中等身高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戴圆顶硬礼帽,穿黑色外套和格子裤子,右颊上有一道伤疤。阿瑟勋爵把那份广告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可怜的男人会被捉住吗?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又是怎么留下的?也许某一天,他的名字也会像这样被招贴在伦敦大街小巷的墙上吧。也许某一天,警方也会悬赏要他的人头吧。
这种想法让他恐惧极了。他转身跑开了,匆匆忙忙地隐没在夜色中。
至于去了哪里,连他自己也不太知道。他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在肮脏的房屋组成的迷宫中游荡,在昏暗的街道织成的巨网里迷了路。最终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皮卡迪利广场。天快亮了,他朝贝尔格雷夫广场的方向往家走。路上,一辆辆驶向考文特花园[9]的货运马车迎面而来。车夫们穿着白色罩衫,留着乱蓬蓬的卷发,脸被太阳晒得黝黑,样子倒也讨人喜欢。他们把手中的鞭子挥得噼啪作响,又快又稳地赶着路,还不时呼唤车队里的其他同伴。这支热闹的车队由一匹强壮的灰马领头,马背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破旧的帽子上别着一束报春花,他一边笑,一边用小手抓紧马鬃。堆得高高的蔬菜在清晨天空的映衬下,就像大块大块的翡翠——被某种绝美玫瑰的粉色花瓣映衬着的大块翡翠。阿瑟勋爵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动,却说不清是什么缘由。在那天清晨的脆弱与美好中,某种东西令他体会到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伤。他想到了所有那些日子,它们始于温柔美丽的清晨,却终于暴风骤雨的黄昏。还有他眼前的这群乡下人,他们的声音粗陋无礼,却很快活,行为举止朴素自然、满不在乎。他们眼里的伦敦该是个多么奇怪的地方啊——既没有夜晚的罪孽,也没有白日的雾霾,只是一座苍白的、幽灵般的城市,荒坟遍地!阿瑟勋爵不禁开始好奇:这群乡下人对伦敦会有什么看法呢?他们是否了解这座城市的绚丽和罪恶,是否了解它狂野炽烈、烈火烹油的欢乐,是否了解它恐怖的饥渴,是否了解每一天,从清晨到日暮,这座城市究竟创造了什么,又毁灭了什么?对这群乡下人来说,伦敦多半只是一座他们运水果来卖的市场。他们最多在这逗留几个钟头,离开时街道仍然寂静,房屋仍在熟睡。看这群人从身边经过,阿瑟勋爵体会到一种快乐。尽管他们举止粗鲁,步态笨拙,穿着沉重的钉靴,但带来了一些淳朴的田园气息。他意识到这群人生活在大自然,而大自然教会了他们如何宁静地生活。他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天真无知。
当他走到贝尔格雷夫广场时,天空已经微微泛蓝,花园里开始响起啾啾的鸟鸣声。
[9]考文特花园:伦敦最主要的花卉、蔬菜、水果市场的所在地。
3
当阿瑟勋爵再醒来时,已经十二点钟了。正午的阳光透过象牙白的丝绸窗帘,倾泻进他的睡房中来。一团混浊炎热的烟霭笼罩着这座巨大的城市,所有房舍的屋顶看起来都像是暗淡无光的银器。楼下的广场绿意盎然,孩子们在上面奔跑,仿佛扑闪扑闪的白蝴蝶。人行道上挤满了正往公园去的人们。在阿瑟勋爵的眼中,生活从未显得如此可爱,邪恶离他简直不能更加遥远。
贴身男仆用托盘端来一杯巧克力。他喝完后拉开一道厚重的桃红色长绒门帘,走进浴室。柔和的光线透过透明的玛瑙薄板静悄悄地洒下来,大理石池中的水像月光石一般闪着微光。他急不可耐地投入水中,让冰凉的涟漪触到喉头和发丝,接着又将整个脑袋没入水下,仿佛急于洗去某种耻辱的记忆。当他踏出浴室时,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已经几乎平复了。在那一刻,极度良好的身体感觉主宰了他,对于教养高贵的人来说,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因为人的官能就像火焰,既能毁灭一个人,也能净化一个人。
早餐后,他一屁股坐进长沙发里,点起了一根香烟。壁炉架上摆着一个用雅致的旧绸缎织成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希碧儿·默顿的大幅肖像照。她一如他们第一次在诺埃尔夫人的舞会上邂逅时的样子,优美纤小的脑袋微微偏向一侧,那芦苇般纤细的颈脖似乎已经无力承担美貌的重负。她双唇微启,仿佛专为吟唱甜美的音乐而生。那双迷蒙的眼睛带着惊奇,流露出少女的温柔和纯洁。柔软的绉纱裙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再加上手中的叶扇,使她仿如塔纳格拉附近的橄榄林中发现的那种精致小巧的陶俑,姿态和神情都带着几分希腊式的优雅。但她的身材并不娇小,每一寸比例都趋于完美——如今,有太多的女人要么长得过分丰硕,要么娇小到几乎引不起注意。在这个时代,希碧儿真是个罕见的尤物。
望着希碧儿的照片,阿瑟勋爵心中因爱意而充满无限遗憾。他感到,如果自己带着注定要成为谋杀犯的宿命和希碧儿结婚,那简直无异于犹大的背叛之举,就连波吉亚[10]家族也无法做出这么严重的勾当。既然他的手心上写着如此可怕的预言,既然他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然召唤去实现预言,他和希碧儿之间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如果任由命运的天平上继续摆着如此可怕的筹码,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必须推迟和希碧儿的婚约,关于这一点,他暗下决心。当他们坐在一起时,只要她的指尖轻轻一触,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便会因狂喜而战栗不已。然而,即便他如此狂热地爱着那个姑娘,他仍然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责任。他完全明白,在履行谋杀之前,自己没有权利结婚。只有完成了谋杀,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和希碧儿·默顿一起走向圣坛,缔结婚姻,把自己的余生交付到她的手里,而不必背负做了错事的恐惧。只有完成了谋杀,他才能把希碧儿拥入怀中,确信她永远不会因他而赧颜,永远不会因他而蒙羞低头。但是,在实现所有这些美梦之前,首先必须把那件事办了,而且越快越好。
一条是轻松快乐的安逸之路,另一条是陡峭险峻的责任之路。地位和身份与阿瑟勋爵相似的男人,许多人都会选择前者。但是,阿瑟勋爵道德感很强,他永远不会让快乐凌驾于原则之上。他对希碧儿的爱并不仅仅是男女激情之爱,对他而言,希碧儿象征着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与高贵。有那么一会儿,他对于自己不得不做的事产生了本能的反感。但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良心对他说,这不是一桩罪行,而是一项牺牲;他的理性提醒他,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人而活,他必须在这二者之间做出选择。落在他肩上的任务无疑十分可怕,但他深深地明白,绝不能任由自私战胜爱情。或迟或早,我们总会被召去面对同一个问题——每一个人都终须面对的那个问题。对于阿瑟勋爵来说,这项考验来得足够早——他善良的天性还没有被中年的精明算计和玩世不恭所污染,他纯洁的心灵还没有被我们这个时代中流行的肤浅利己主义思想所腐蚀,他毫不犹豫地要去履行自己的责任。幸而,阿瑟勋爵既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梦想家,也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享乐者。不然他就会像哈姆雷特那样犹豫不决,任由缺乏决断的心性损毁他的雄心壮志。他本性务实。对他来说,生活意味着行动,而不是思考。此外他还拥有所有美德中最为罕见的一种,那就是常识。
昨夜经历过的狂乱已经完全消退了。回头看昨夜的自己,他不由得感到羞愧——他曾那样疯狂地在一条条街道上游荡,体会过那般强烈的痛苦。正因那痛苦太过真挚,现在想想觉得很不真实。他简直无法理解,昨夜的自己怎会那么愚蠢,竟一直对着不可避免的事情徒劳咆哮。如今,只有一个问题还困扰着他,那就是究竟该把谁杀死。阿瑟勋爵心里明白得很。他很清楚谋杀犹如异教徒的宗教仪式一样,既需要一位祭司,还需要祭品。他并不是什么稀世天才,因此他没有死敌。何况,此时绝不是泄私愤、报私仇的时候,他要履行的使命最伟大、最庄严。他在一张信笺上列出了一份亲友名单。慎重考虑之下,他选中了克莱门蒂娜·比彻姆夫人。克莱门蒂娜夫人住在柯曾街,是他母亲那一边的远方表亲。大家都称这位亲切可爱的老夫人为“克莱门夫人”,他也一直非常喜爱她。阿瑟勋爵成年时就继承了拉格比勋爵的所有财产,因此他身家极为丰厚,绝不可能因为下流的谋财动机而期盼老夫人入土。事实上,他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克莱门夫人是完美的人选。考虑到任何拖延都是对希碧儿的不公,他决心立刻为计划做出周密的安排。
头一件要解决的是付钱给手相师。于是,他在窗边的一张小小的谢拉顿写字台前面坐下,签了一张一百零五英镑的支票,收款人是塞普蒂莫斯·波杰斯先生。他把支票装进信封,吩咐贴身男仆送去西月街。接着,他打电话给马房叫了双轮马车,穿好了外出的衣服。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希碧儿·默顿的照片,暗暗地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不会让希碧儿知道他曾为她做过什么,他会把这个关于自我牺牲的秘密永远深深地藏在心底。
在前往白金汉俱乐部的路上,他在一家花店停了停,给希碧儿送去了一篮美丽的水仙。洁白的花瓣可爱动人,红色的花蕊像一只只眼睛盯着人看。一到俱乐部,他径直走进图书馆,摇铃命侍者送一杯柠檬苏打水和一本毒物学的书籍来。他已下定决心,解决这桩麻烦事的最佳途径就是下毒。一来,他觉得任何与人身暴力相关的行为都极度令人反感;二来,他十分谨慎小心,不想以任何可能吸引公众关注的方式谋杀克莱门蒂娜夫人,因为他绝不希望自己变成温德米尔夫人沙龙上的谈资,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名字或者照片被登在粗俗的社会新闻小报上。他还得考虑希碧儿的父母,两人都是相当老派的人,只要有任何丑闻传出,他们就很可能反对这桩婚事。但同时他又十分确信,要是他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希碧儿的父母,他们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赞赏他的行事动机。因此,所有考虑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下毒。这种方式安全、稳妥、神不知鬼不觉,绝不至于产生什么痛苦的场面。和大部分英国人一样,阿瑟勋爵对那样的场面抱有根深蒂固的反感。
然而,关于毒物的科学知识,阿瑟勋爵根本一无所知。除了《勒夫指南》和《贝利杂志》[11]之外,侍者似乎再也无法从图书馆里找到任何书籍了。他不得不自行检视书架上的藏书,终于找到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药典》 [12]和一本厄斯金的《毒物学》 [13]。后一本书的主编是马修·里德爵士,他不仅是皇家内科医学院的院长,还是白金汉俱乐部最老的会员之一。然而,里德爵士之所以能够当选,是因为投票人错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这件令人困窘的事故让投票委员会恼羞成怒,因此当那位本该当选的人出现时,他们竟一致投黑票予以反对,确保那人无法入选。这两本书中的技术术语都令阿瑟勋爵如坠云里雾里,他不禁后悔在牛津念书的时候没有在《古典学》上多下功夫。最后,在厄斯金的《毒物学》第二卷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用简明英语写成的词条,其中对乌头碱的性质做了有趣而全面的解释。看起来,乌头碱正是他想找的那种毒药:起效迅速(事实上这种毒药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毫无痛苦;如果按照马修爵士建议的通过胶囊吞服的话,甚至尝不到任何令人不快的味道。于是,他把书上写的致命剂量记在衬衫袖口上,将书本放回原位,闲逛着走上了圣詹姆斯街,向佩斯托与亨贝尔药房走去。每当有贵客光临,佩斯托先生总是亲自出来接待。但听说这位贵客要的东西,他不禁好生吃了一惊。他用十分谦恭的语气咕哝说买这种药需要医生出具的证明才行。阿瑟勋爵解释说,他必须处死一只挪威大獒犬,因为它出现了狂犬病的初期症状,已经两次咬伤马车夫的小腿了。佩斯托先生闻听此言,立刻表示完全理解,还恭维阿瑟勋爵具有了不起的毒物学知识。在佩斯托先生的敦促下,阿瑟勋爵订购的药品立刻就被准备停当了。
在邦德街的橱窗里,阿瑟勋爵看上了一个小糖果盒。他扔掉了佩斯托与亨贝尔药房提供的难看药盒,将胶囊装进那个精美的银质盒子里,然后立即驱车前往克莱门蒂娜夫人府上。
“哎呀,你这个坏东西,”当他走进屋里时,老夫人冲他喊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呀?”
“我亲爱的克莱门夫人,我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阿瑟勋爵微笑着答道。
“我猜你的意思是,你成天到晚都忙着和希碧儿·默顿小姐待在一起吧?忙着陪她买好料子,忙着陪她东拉西扯?我从来都无法理解,人们干吗为了结婚大惊小怪的。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可从来不会在公共场合卿卿我我,就算在私下场合,我们也不会那样。”
“克莱门夫人,我向您保证,我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见到希碧儿了。就我所知,她的时间现在完完全全被卖帽子的占据了。”
“当然了,如果不是那样,你还有什么理由来看望我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呢?我实在好奇,你们男人为什么总是不听劝告呢?当年男人们也为我神魂颠倒,可是,现在看看我,一个患了风湿病的可怜的老东西,除了假头发和坏脾气,我还有什么呢?啊,要不是亲爱的詹森夫人总能把所有最糟糕的法语小说都找出来送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白天的时光。除了向病人收钱以外,医生根本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连我的胃灼热也治不好。”
“我给您带来了一种能治胃灼热的药,克莱门夫人,”阿瑟勋爵郑重地说道,“这种药特别灵,是美国人发明的。”
“我恐怕不喜欢美国人发明的东西,阿瑟。我非常确定我不喜欢他们的玩意儿。最近我读了些美国小说,内容实在是胡闹。”
“啊,可这种药绝对不是胡闹,克莱门夫人!我向您保证,这药能完全治好您的病。您一定得答应我试一试。”阿瑟勋爵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糖果盒,递给老夫人。
“好吧,盒子真漂亮,阿瑟。这真的是你给我的礼物吗?你为人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你说的那种神奇的药吗?看起来像是一颗糖。我现在就吃。”
“我的老天!克莱门夫人,”阿瑟勋爵大叫一声,抓住了老夫人的手,“您可千万不能现在吃。这是一种顺势疗法的药物,要是您在不犯病的时候把它服下去,害处可就大了。您得等到发病的时候再服,疗效绝对惊人。”
“我真想现在就吃。”克莱门蒂娜夫人一边说,一边拿起那枚透明的小胶囊对着灯光看了看,液体的乌头碱上浮着泡沫,“我确信味道一定很好。说真的,我讨厌医生,却很爱吃药。不过我还是留着下次发病的时候再吃吧。”
“您下次发病会在什么时候呢?”阿瑟勋爵热切地问道,“是不是很快就会?”
“我希望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不要发病。昨天早晨真是难受死我了。不过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那么这个月底之前您肯定会发一次病吧,克莱门夫人?”
“恐怕是的。你今天真有同情心啊,阿瑟!说真的,和希碧儿交往真是对你大有好处。好了,你得快点走了,因为我今天要和一些非常无聊的人一起用晚餐,他们什么八卦也不愿聊,要是我不马上睡一觉的话,晚餐的时候我可没法让自己不打瞌睡。再见吧,阿瑟,代我向希碧儿问好。还有,非常感谢你带来的美国药。”
“您不会忘了吃药吧,克莱门夫人,能记得吧?”阿瑟勋爵一边起身离座一边说。
“我当然不会忘记的,你这个傻孩子。我觉得,你能这么想着我真是太好了,要是我需要更多药的话,我会写信给你的。”
阿瑟勋爵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夫人家,心里觉得无比轻松。
那天晚上,他与希碧儿·默顿见了面。他告诉她,自己如何突然陷入了麻烦,可无论是荣誉还是责任都不允许他逃避。他告诉她,两人的婚事必须被暂时搁置,因为在解决那个可怕的难题之前,他都不能算是自由之身。他恳求她信任他,不要对未来有任何的疑虑。一切都会好的,当下需要有些耐心。
这一幕发生在默顿先生家的暖房里。此前,阿瑟勋爵像往常一样在宅邸用了晚餐,希碧儿似乎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快乐。有那么一会儿,阿瑟勋爵被眼前的情景诱惑得几乎想改变主意:他想当一个懦夫,想写信向克莱门蒂娜夫人索回药丸,让他和希碧儿的婚事照常进行,就像世界上从来没有波杰斯先生那么一号人一样。然而,他天性中纯良的一面很快占了上风,即便是在希碧儿哭着扑进他的怀里的那一瞬间,他也没有动摇过。希碧儿的美不仅触动了他的感官,也撼动着他的良心。他感到,为了短短几个月的快乐而去毁了这样一个娇艳美好的生命,实在是种极不可取的错误。
那一天,他和希碧儿一起待到午夜将至,不断互相安慰。第二天一大早,他给默顿先生写了一封措辞坚决、极有担当的信,表示自己必须推迟与希碧儿的婚约。然后,他便动身去了威尼斯。
[10]波吉亚:15—16世纪时的一个意大利家族,这个家族的故事中充满了阴谋、谋杀和背叛。
[11]《勒夫指南》和《贝利杂志》:两本以赛马等运动为主题的期刊。
[12]《药典》:全名为《英国药典》,英国皇家医学会的官方出版物,其中罗列了各种药物的性质和用法。
[13]厄斯金的《毒物学》:作者虚构的书名。
4
在威尼斯,阿瑟勋爵遇见了他的兄弟瑟比顿勋爵,瑟比顿恰好驾着自己的游艇从希腊的科孚岛来。两个年轻人愉快地共度了两个星期。早晨,他们去丽都岛[14]上骑马,或者乘着长长的黑色贡多拉船在碧绿的运河来回巡游。下午,他们通常在游艇上招待访客。傍晚,他们在弗洛里安咖啡厅[15]就餐,并在圣马可广场上抽掉数不清的烟卷。然而,阿瑟勋爵过得并不快活。他每天都仔细阅读《泰晤士报》上的讣告栏,希望能读到克莱门蒂娜夫人的死讯,然而总是以失望告终。他开始担心克莱门蒂娜夫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并常常暗暗后悔:在她心急火燎地想要尝试药效的时候,要是自己没有阻止她服用乌头碱就好了。令他难过的还有希碧儿写给他的信。那些信里虽然充满了爱意、信任和温柔,却也常常带着异常悲伤的语调。有时他不禁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希碧儿的身边了。
两个礼拜以后,瑟比顿勋爵厌倦了威尼斯,他听说在拉文纳[16]的松树林中有一种极好玩的射野鸡运动,便打算沿海岸线南下。一开始,阿瑟勋爵不愿意离开威尼斯,但是他毕竟很喜欢自己的兄弟,因此瑟比顿勋爵很快就说服他相信,要是他一个人继续留在达涅利酒店的话,就会被活活闷死。于是,在15日早晨,兄弟两人动身了。那天早上刮着强劲的东北风,海上波涛汹涌。猎野鸡的运动有趣极了,自由自在的户外活动让阿瑟勋爵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可到了那个月22日左右,克莱门蒂娜夫人的事再次搅得他心神不宁,于是他不顾瑟比顿勋爵的挽留,乘火车赶回了威尼斯。
阿瑟勋爵的脚刚刚从贡多拉船踏上酒店的台阶,店主便拿着整整一叠电报迎了上来。他一把抢过电报,扯开就读。一切都圆满成功了!在17号的夜里,克莱门蒂娜夫人突然间归了西!
他第一个想到了希碧儿。他发了一份电报给她,说自己将立刻动身返回伦敦。然后,他命贴身男仆马上收拾行李,好赶上当晚的邮政列车,还用足足五倍的船费打发了贡多拉船夫。他步履轻盈、兴高采烈地跑进起居室里,见到那里有三封信正在等着他。第一封信是希碧儿亲笔写的,满纸都是哀悼和吊慰的言辞。另外两封信分别来自他的母亲和克莱门蒂娜夫人的律师。据信中的情况推测,克莱门蒂娜夫人那天晚上是与公爵夫人一起用的餐,席间她精神健旺、话语诙谐,把每个人都逗得很开心。但之后她却抱怨胃灼热犯了,提前告辞回了家。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死在床上,死前并未承受过什么明显的痛苦。人们立刻请马修·里德爵士出诊,可他赶到时当然已经回天乏术了。根据计划,克莱门蒂娜夫人将于本月22日在比彻姆·查尔科特墓地下葬。就在去世前的几天,克莱门蒂娜夫人立下了一份遗嘱:除了将她收藏的细密画留给她的姐妹玛格丽特·拉福德夫人,并将一串紫水晶项链留给希碧儿·默顿以外,其他所有财产——包括她在柯曾街上的房屋、家具、个人物品以及画作——全部归阿瑟勋爵所有。老夫人留下的财产价值并不高,但是他的律师曼斯菲尔德先生心急火燎地催促阿瑟勋爵在情况允许时务必尽快回到伦敦,因为克莱门蒂娜夫人向来没有定期记账的习惯,还有一大堆账单等着阿瑟勋爵去付呢。
克莱门蒂娜夫人生前居然如此记挂着他,这令阿瑟勋爵深受感动。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波杰斯的罪过。可对希碧儿的爱情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使命达成的念头更是让他觉得心安理得、轻松平静。因此,当他到达查令十字车站时,他简直快乐极了。
默顿一家极为亲切地接待了阿瑟勋爵。希碧儿要他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准让任何东西把他俩分开。举行婚礼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6月7日。在他的眼中,生活再次变得光明和美好,从前那种快活喜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接下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他由克莱门蒂娜夫人的律师和希碧儿陪同,在柯曾街上的那栋宅子里整理老夫人留下的遗物。他们烧掉了一捆又一捆褪色的旧书信,倒空了一抽屉又一抽屉的奇怪杂物。突然,年轻的姑娘发出了一声欣喜的呼喊。
“你找着什么了,希碧儿?”阿瑟勋爵抬起头来,笑着问。
“这里有个可爱的银质小糖果盒,阿瑟。做得多精巧啊,是不是?送给我吧!紫水晶在我八十岁前都不适合我。”
正是那个用来装乌头碱的糖果盒。
阿瑟勋爵大吃一惊,并且微微地涨红了脸。他本来几乎已经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了。他曾经那样心乱如麻,都是为了希碧儿。如今,重新将此事提起的偏偏又是希碧儿。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
“你当然可以拿着它,希碧儿。这件礼物就是我送给可怜的克莱门夫人的。”
“哦!谢谢你,阿瑟。里面的糖果也可以给我吗?我一点都不知道克莱门蒂娜夫人喜欢甜食。我总以为她太聪明了,不会是爱吃甜食的人。”
阿瑟勋爵瞬间面如死灰,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
“糖果,希碧儿?你说什么?”他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
“盒子里有一粒糖呀,就这样而已。这粒糖看起来脏脏旧旧的,还沾了灰尘,我可根本没打算吃它。你怎么了,阿瑟?你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啊!”
阿瑟勋爵冲过去,一把抢过了希碧儿手里的盒子。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粒琥珀色的胶囊,胶囊里泛着毒液的泡沫。原来克莱门蒂娜夫人是正常死亡的!
这一发现带来的冲击几乎将他打垮。他将胶囊扔进壁炉的火焰里,重重倒在沙发上,发出了绝望的呼喊。
[14]丽都岛:威尼斯东南方的一个沙洲。
[15]弗洛里安咖啡厅:圣马可广场上的一家历史悠久的咖啡厅,是时髦的上流社会人士喜欢光顾的地方。
[16]拉文纳:意大利城市。
5
女儿的婚期被第二次推迟了,这令默顿先生深感苦恼。他太太茱莉亚夫人本来连婚礼上要穿的衣裙都定好了,现在却要使出浑身解数,劝希碧儿务必退掉这门亲事。希碧儿虽然深爱着母亲,但已将自己托付给了阿瑟勋爵,因此不管茱莉亚夫人说什么,都无法动摇女儿对未婚夫的忠贞。至于阿瑟勋爵本人,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从那种可怕的失望中缓过劲来。有那么一阵,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然而,他过人的常识很快占了上风;他的头脑健全务实,绝不会让他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沉浸太久。既然下毒的法子已经彻底失败,那么炸药,或者任何形式的爆炸物显然值得尝试一下了。
他再次通读了那张列着亲朋好友名字的清单。经过仔细的考虑,他决心炸死自己的舅舅——奇切斯特主任牧师。这位博学多才、文化修养极高的主任牧师酷爱钟表,拥有一套绝好的钟表收藏,从15世纪的古董到今日的新品无所不包。在阿瑟勋爵看来,可敬的主任牧师的这项爱好为他提供了实现计划的完美机会。至于究竟该从哪里寻找一台爆炸设备,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关于这一点,伦敦的黄页簿上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去苏格兰场[17]询问此事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因为不到爆炸发生以后,该机构似乎从来无法掌握爆炸集团的任何动向——事实上,就算在爆炸发生以后,警方掌握的信息往往也少得可怜。
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卢瓦洛夫。今年冬天,他刚刚在温德米尔夫人的沙龙中结识了这位充满革命倾向的俄罗斯青年。卢瓦洛夫伯爵声称正在撰写一部彼得大帝的生平传记,他之所以来到英格兰,是为了研究相关的文献,因为那位沙皇曾以造船木匠的身份在英格兰旅居过[18]。不过,人们普遍怀疑,卢瓦洛夫伯爵事实上是革命派中的虚无主义分子派来的间谍;而且毫无疑问的是,俄国大使馆对他身处伦敦的事实很不满意。阿瑟勋爵认为,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再没有比卢瓦洛夫伯爵更合适的顾问人选了。因此,某天早晨,他驱车前往布卢姆茨伯里,打算拜访卢瓦洛夫伯爵的住处,向他寻求建议和协助。
“这么说来,你是真心实意地打算投身政治活动了?”听说阿瑟勋爵的来意以后,卢瓦洛夫伯爵这样问道。不过,自吹自擂是阿瑟勋爵最厌恶的作风,因此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向卢瓦洛夫伯爵澄清,自己对社会运动绝无半点兴趣,寻求一台爆炸设备纯粹是为了解决家务,至于家务的细节,除了他自己,与任何人都毫无关系。
卢瓦洛夫伯爵吃惊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终于认识到他没开玩笑。于是,他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址,签上自己的姓名首字母,递给桌子对面的阿瑟勋爵。“我亲爱的伙计,你要是把这个地址告诉苏格兰场的话,恐怕他们愿意赏给你一大笔钱呢。”
“放心吧,他们不会拿到地址的。”阿瑟勋爵笑着大声答道。他跟这位俄国青年亲切握手告别,一溜烟地跑到楼下,仔细检视了纸上的地址,吩咐马车夫将车赶到苏豪广场去。
到那他把马车夫打发走,独自一人沿着希腊街走到了一处叫作贝尔院的地方。穿过拱道,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奇怪的死胡同。死胡同里似乎只有一家法国洗衣房,房屋与房屋之间整整齐齐地拉着许多晾衣绳,白色的亚麻布在清晨的空气中上下翻飞,仿佛一群白鸽拍着翅膀。阿瑟勋爵径直走到死胡同的尽头,敲响了一座绿色小屋的门扉。好一阵子都没人来应门。等待的过程中,庭院里的每一扇窗户后面都隐隐约约有人偷窥。门终于开了,一位样貌相当粗鲁的外国人用非常蹩脚的英语问他有何贵干。阿瑟勋爵将卢瓦洛夫伯爵的字条递给对方。那位外国人读罢立刻鞠了一躬,把他请进底楼破破烂烂的前厅。片刻之后,另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冲进来,脖子上围着酒渍斑斑的餐巾,左手中握着一把叉子。此人在英格兰的名讳是“温克尔科普先生”。
“卢瓦洛夫伯爵向我推荐了您,”阿瑟勋爵一边说一边向对方鞠了一躬,“我十分迫切地想与您交谈片刻,因为我有一事相求。我的名字是史密斯,罗伯特·史密斯先生。希望能从您这里获得一台会爆炸的时钟。”
“很高兴见到您,阿瑟勋爵。”对面那位态度温和的小个子德国人笑道,“别惊慌呀,我的职责就是认识每个人。记得某天晚上曾在温德米尔夫人家见过您。希望夫人她一切安好。您愿意坐下来谈谈吗,我一边吃早餐,一边听您说,您不介意吧?我这儿有些上好的肉酱,承蒙朋友抬举,他们说德国大使馆里的任何莱茵白葡萄酒都比不上我这儿的。”阿瑟勋爵还没来得及从身份被识破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里屋坐了下来。此刻,他正一边从印有王室徽标的浅黄色葡萄酒杯中啜饮绝妙的马克布鲁涅耳葡萄酒,一边用最友善的语气与对面那位著名阴谋家交谈。
“会爆炸的时钟,”温克尔科普先生说,“这种东西不太适合带往海外。因为就算能瞒过海关,由于火车运输实在太不准点,往往还没到达合适的目的地就爆炸了。不过,如果您是想搞一台在国内用的话,我可以向您提供一件完美无缺的成品,效果包您满意。可否问问您意向的袭击对象是谁呢?如果您打算袭击警方,或者打算袭击任何与苏格兰场有关的人,那我恐怕就无法为您提供协助了,英国警探真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过去的所有经历告诉我,他们绝对值得信赖——拜他们的愚蠢所赐,我们总是能够为所欲为。因此我可绝对舍不得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向您保证,”阿瑟勋爵说,“此事与警方绝无半分关系。事实上,我打算袭击的是奇切斯特主任牧师。”
“我的天啊!我真不知道您在宗教方面有如此强烈的立场,阿瑟勋爵。如今,像您这样的年轻人可真不多见了。”
“恐怕是您太高估我了,温克尔科普先生。”阿瑟勋爵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事实上,我对神学根本一无所知。”
“那么这完全是出于私事喽?”
“完全为了私事。”
温克尔科普先生耸耸肩,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几分钟以后,他拿回一块硬币大小的圆形炸药,还有一座小巧漂亮的法国时钟。时钟顶上的装饰是镀金的自由女神踩着象征专制的九头蛇。
阿瑟勋爵的脸庞顿时亮了起来。“这正是我要的东西,”他大声叫道,“快告诉我怎么引爆它。”
“啊!那可就是我的秘密了。”温克尔科普先生一边回答,一边骄傲地注视着自己的发明,“您只需告诉我您希望它什么时候爆炸,我就能把机器设定在那个时刻。”
“好吧,今天是星期二,如果您可以立刻寄出的话——”
“那可办不到。我手头还有些重要的工作,是莫斯科的一些朋友拜托我的。不过,也许我可以明天帮您寄走。”
“噢,那时间也足够充裕了,”阿瑟勋爵礼貌地说,“只要明天晚上或者星期四早晨送去就行。至于引爆的时刻,就定在星期五中午十二点整吧。主任牧师那个时候总是在家的。”
“星期五,中午十二点整。”温克尔科普先生把阿瑟勋爵的要求重复了一遍,记在里壁炉旁写字台上的大账簿上。
“那么,”阿瑟勋爵一边起身离座一边说,“请务必告诉我,我该付给您多少费用。”
“区区小事,阿瑟勋爵,我怎么好意思向您收钱。火药值七先令六便士,闹钟则是三镑十先令,运费大概要五先令。只要是卢瓦洛夫伯爵的朋友,能为你们效劳就是我的荣幸。”
“可是还有您的劳务费呢,温克尔科普先生?”
“噢,那不值什么!对我来说这完全是种乐趣。我不为钱工作,我完全是为了我的艺术而活。”
阿瑟勋爵在桌上放下四镑两先令六便士的酬劳,谢过这个慷慨助人的小个子德国人。德国人还邀请他下个星期六来参加茶餐会[19],好把一些无政府主义者介绍给他认识。但阿瑟勋爵成功地回绝了邀请,离开温克尔科普先生的宅子向公园方向走去。
接下来的两天,阿瑟勋爵始终处于一种空前兴奋的状态。星期五的十二点整,他驱车前往白金汉俱乐部,坐等消息传来。整个下午,那位呆头呆脑的大堂杂役一直在张贴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电报,内容关于赛马结果、离婚案件的判决、天气情况,等等。与此同时,电报机的纸带嘀嗒嘀嗒地打出一些无关紧要、令人厌烦的内容:下议院举行了一次通宵会议,股票交易所中发生了一次小型恐慌。下午四点,晚报终于送来了。阿瑟勋爵把《蓓尔美街报》《圣詹姆斯报》《环球报》《回声报》通通拿走,躲进了图书馆。此举引发了古德柴尔德上校的强烈不满。因为当天上午,上校在伦敦市长宅邸发表了一篇关于南非传教团的演讲,指出每个省都应选派黑人主教,此时此刻他正打算瞧瞧报纸怎样报道自己。然而,任何一份报纸都对奇切斯特主任牧师只字不提,阿瑟勋爵因此认定爆炸计划准是失败了,又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时间,他几乎可以说是心灰意冷了。第二天,阿瑟勋爵再次拜访了温克尔科普先生,后者满嘴花言巧语,连连道歉,表示愿意免费再为他做一个炸弹钟,或以成本价向他提供一整箱硝酸甘油炸弹。可是,阿瑟勋爵已经对爆炸物完全失去了信心。而且,连温克尔科普先生也亲口承认,如今样样东西都难免掺假,就连炸药也很难弄到纯的了。然而,这位小个子的德国人又指出,这次的引爆装置想必是出了些差错,但是仍有希望在未来的某一时刻爆炸。为了支持上述观点,他还搬出了一个具体的例子:他曾给敖德萨[20]的军事总督送去一个晴雨表,该装置本应于十天后爆炸,结果却等了差不多三个月才有动静。诚然,军事总督早在六周之前就离开了该地,炸弹爆炸的唯一成果就是把一名女仆炸成了碎片。但这至少说明,在引爆机械的控制之下,炸药这种毁灭性的武器杀伤力确实强大,只可惜不够准时。听完温克尔科普先生的这番高论,阿瑟勋爵稍感宽慰。然而,就连这点希望也是注定要破灭的。两天以后,公爵夫人把正在上楼的阿瑟勋爵叫进了自己的私人起居室,向他展示了一封刚刚从主任牧师府寄来的信。
“简写的信真是动人,”公爵夫人说,“你一定得好好读读她最近的这封信。这信写得就跟穆迪图书馆[21]送给我们的小说一样好。”
阿瑟勋爵从母亲手中抢过信件。只见信上写着:
我最亲爱的姑妈:
非常感谢您送给多加会[22]的法兰绒布和方格花布。我十分同意您的想法,那些人想穿漂亮的衣裳是毫无道理的。但是如今人人都十分极端,背弃宗教,以至于很难让他们理解,他们不应该试图像上层阶级那样打扮自己。我实在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爸爸在布道时常说的那样,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中。
上周四,有一位匿名的仰慕者给爸爸送来了一座时钟。这件礼物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乐趣。东西是装在一个木盒子里从伦敦送来的,马车费也由寄件人提前付清了。爸爸认为送礼的人一定读过他那篇著名的精彩布道词《放纵就是自由吗》,因为那座钟上装饰着一个女人的塑像。爸爸说那个女人戴着的是所谓的自由帽[23]。我个人认为那个女人的样子不怎么得体,但爸爸说她是一个有历史意义的著名形象,所以我猜那样就还好吧。包裹是帕克打开的,爸爸把那座钟放在藏书室的壁炉上。星期五早晨,我们全家都坐在藏书室里。中午,那座钟敲十二点时,我们听到一阵嗡嗡的怪响,然后那个雕像的基座里面冒出一阵烟来。自由女神像倒掉了,摔在壁炉的围栏上撞断了鼻子!玛丽亚吓得不轻,但是那个情景看上去实在太荒谬了,所以詹姆斯和我都笑得前仰后合,就连爸爸都被逗乐了。后来我们去检查那个座钟,发现它是一种闹钟。假如你把它定在某一时刻,然后在一个小锤子下面放上一点火药和一个爆破帽,那玩意儿就能在你预设的任何时刻爆炸。爸爸说,不能再把那玩意儿留在藏书室里了,因为它总是发出怪响。所以,雷吉就把它拿到课室里摆着,现在他成天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停地制造小型爆破。要是我们送这样一座时钟给阿瑟当结婚礼物,您说他会喜欢吗?我想这种玩具在伦敦一定很流行吧。爸爸说,这种装置可以产生巨大的正面教育意义,因为它让人们看到自由无法持久,最终必然垮塌。爸爸还说,自由这个概念是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才被发明出来的。听上去多么可怕呀!
现在,我得去多加会了。您写的信太有教育意义了,我得念给他们听一听。我亲爱的姑妈,您的意见是多么正确呀!确实如您所说,处在他们的社会地位上,他们根本不应该穿着漂亮的衣裳。我必须说,他们对衣裙那么痴迷,简直就是荒谬,因为今生和来世,明明有许多比衣裳更重要的事情。您送的那块印花的府绸料子做成衣服非常好看,还有您送的蕾丝也完全没有扯坏,我真是太高兴了。感谢您好意送我的黄色缎子,这个星期三我会穿那件衣服去主教那里,我想它会挺好看的。您有没有蝴蝶结呢?简宁斯说,现在人人都戴蝴蝶结,还有衬裙必须是有荷叶边的。雷吉刚刚又制造了一次爆炸,爸爸已经命人把那座钟送往马厩去了。我想爸爸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喜欢那个玩意儿了,当然,有仰慕者送他一件那么漂亮又那么巧妙的玩具,他肯定还是非常受用的。有人送礼说明人们确实读了他的布道词,而且从中获益匪浅。
爸爸要我代他向您问好。詹姆斯、雷吉和玛丽亚也都问您好。还有,希望西塞耳姑丈的痛风现在好点了。请相信我,亲爱的姑妈。
永远爱您的侄女
简·珀西
又及,回信时请千万别忘了告诉我关于蝴蝶结的一切。简宁斯坚持说蝴蝶结是现在最流行的装饰。
5月27日寄自奇切斯特主任牧师府
阿瑟勋爵读信时的表情既严肃又不快,那模样逗得公爵夫人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阿瑟,”她大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把年轻姑娘的信拿给你看了!但是,关于那座时钟我该说什么呢?我觉得那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我自己也想要一座那样的钟呢。”
“我可不觉得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发明。”阿瑟勋爵悲伤地笑了一下。亲吻过母亲的面颊以后,他便离开了公爵夫人的起居室。
回到楼上,阿瑟勋爵重重地倒在沙发上,双眼充满了泪水。为了实施谋杀,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两次都失败了,而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他努力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但命运却像一个叛徒似的总是跟他作对。美好的意图是多么无用,向善的努力是多么徒劳,这种感觉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也许,最好的做法是和希碧儿彻底解除婚约。诚然,希碧儿一定会很痛苦,但是她的天性那样高贵,痛苦绝不会真正摧毁她。至于他自己,现在还有什么所谓呢?对于男人来说,不是在这场战争中阵亡,就是在那场战争中阵亡,总有一些可以让人赴死的战争,一些可以为之献身的信念。既然他已经生无可恋,那么死亡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就让命运女神决定他的命数吧,他会坐等末日来临,绝不再忙忙乱乱地试图帮她的忙。
晚上七点半,阿瑟勋爵穿戴整齐,动身前往俱乐部。瑟比顿和一群年轻绅士在那里,他只好和他们共进晚餐。席间,那群人琐碎的言谈和无趣的笑话引不起他的兴趣。咖啡一端上来,他立即谎称跟人有约脱了身。当阿瑟勋爵走出俱乐部的时候,大堂杂役把一封信递到他手上。原来是温克尔科普先生请他明天傍晚再次造访,说有一把会爆炸的雨伞待他过目。那伞是刚从日内瓦运来的最新发明,一撑开就会爆炸。阿瑟勋爵把信撕成了碎片。他心意已决,不肯再做新的尝试。
离开俱乐部以后,他沿着泰晤士河堤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河边一坐就是几小时。月亮从茶褐色的云层中探出头来,仿佛一只狮子的眼睛透过鬃毛盯着他看;深邃空虚的天幕上缀着数不清的星星,仿佛紫色的穹顶上撒满了金色的尘埃。时不时会有一艘驳船摇摇摆摆地驶入密云般混浊的河流,又飘飘荡荡地被潮水带走。铁路的信号灯从翠绿变为鲜红,列车发出尖锐的嘶鸣,疾驰着越过桥梁。过了一阵子,威斯敏斯特宫高高的塔楼上响起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那洪亮的钟声每敲一下,夜晚便随之一阵颤抖。铁路的灯光熄灭以后,只剩一盏孤独的红灯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仿佛一粒硕大的红宝石挂在巨大的船桅上。城市的喧嚣渐渐退下去了。
直到凌晨两点,他才起身朝黑衣修士桥走去。万事万物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这一切多像一个离奇的怪梦啊!在泰晤士河的另一侧,所有房屋都像是从黑暗中凭空造出来的。银色的月光和黑色的影子让整个世界变了模样。圣保罗教堂的巨大穹顶在夜色中显出朦朦胧胧的轮廓,仿佛幽暗的空气中吹起的一个气泡。
当他走近克里奥帕特拉方尖碑[24]时,他看到有个男人正倚在河岸的围栏上探出身去。等他再走近一些,那个男人朝他抬起头来,脸庞被煤气灯照得雪亮。
是波杰斯先生,那个手相师!那张肥胖松软的脸,那副金边眼镜,那抹软弱无力、令人作呕的微笑,那张淫邪肉欲的嘴,任凭是谁也不可能把这个丑八怪认错。
阿瑟勋爵停下了脚步。一个绝妙的主意像闪电一般击中了他。他蹑手蹑脚地从后面悄悄地向波杰斯先生走去。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把抓住波杰斯先生的双腿,向上一掀,就把他丢进了泰晤士河里。一声粗俗的咒骂,一声沉重的落水声,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宁静。阿瑟勋爵紧张地望向河里,手相师已完全不见了踪影,只剩一顶高礼帽在被月光照亮的涡流上打着转。又过了一会儿,连那顶帽子也沉了下去,水面上一丝痕迹也没有了,仿佛波杰斯先生从来没有存在过。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看到一个庞大丑陋的身影从水里爬出来,攀上桥边的楼梯,一种恐怖的失败感攫住了他。但他很快发现那里并没有人,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倒影。当月亮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的时候,那片阴影也被驱散了。这一回,他终于正确领会了命运的旨意。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双唇间不禁轻唤了一声希碧儿的名字。
“先生,您是不是把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突然,从他身后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他回头一看,是个提着牛眼灯[25]的警察。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警官。”他微笑着答道,随即挥手叫住了一辆路过的双轮马车。他跳进马车里,吩咐车夫驶往贝尔格雷夫广场。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希望和恐惧轮流折磨着他。他有时几乎感到波杰斯先生马上就会从门口走进房间里来,有时又觉得命运不可能待他如此不公。他去了两次西月街,站在手相师给他的地址门前,却怎么也拿不出摇门铃的勇气。他无比渴望能有个准信,却又极度恐惧地不愿去揭开谜底。
最终,消息还是来了。当时,他正坐在白金汉俱乐部的吸烟室里,一边喝茶一边不耐烦地听瑟比顿勋爵滔滔不绝地描述欢乐剧场最新上演的搞笑歌曲。侍者把晚报拿了进来。他接过《圣詹姆斯报》,无精打采地翻了起来。突然,一个奇怪的标题吸引了他的目光:
手相师自杀身亡
强烈的兴奋感令他脸色苍白。他开始阅读标题下的内容,那段话是这样写的:
昨天早晨七点,著名手相师塞普蒂莫斯·r.波杰斯先生的尸体被河水冲上了格林威治的河滩,发现尸体的地点就在船舶旅店门前。这位不幸的绅士下落不明已有一些日子,手相界人士为他的安全深感担心。今天下午,验尸官宣布了对死因的鉴定结果,和人们推断的一样,波杰斯先生是因偶发精神错乱而自尽身亡的,而导致精神错乱的原因是超负荷工作引起的劳累过度。波杰斯先生刚刚完成了一篇关于人类手相的详尽论文,将于近期正式发表,届时,此文无疑会引起广泛的关注。死者得年六十五岁,身后似乎没有任何亲属。
阿瑟勋爵拿着报纸就往外冲。杂役见状大感惊异,阻拦无效。他驱车直奔公园巷。希碧儿透过窗户看见了他,预感他是带着好消息来的。她奔出屋子去迎他,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万事如意了。
“我亲爱的希碧儿,”阿瑟勋爵大声喊道,“我们明天就结婚吧!”
“你这个傻小子!什么呀,蛋糕都还没有订好呢!”希碧儿破涕为笑。
[17]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总部所在地,代指伦敦警方。
[18]彼得大帝曾随使团前往西欧,并乔装成一名普通的造船木匠学习现代造船技术。
[19]茶餐会:一种下午或傍晚举行的正式下午茶,餐食有肉食冷盘、三明治、蛋糕等等。在王尔德的时代,用这种茶餐会来代替正式的晚餐是一种穷酸、不得体的行为,因此为上流社会所不齿。
[20]敖德萨:乌克兰港口城市。
[21]穆迪图书馆:英国有名的流通图书馆。
[22]多加会:一个缝制衣物施舍给穷人的妇女慈善组织。
[23]自由帽:一种锥形的软帽,通常为红色。在古罗马时代,被释放的奴隶会戴这种帽子。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及之后,这种帽子成了自由和解放的象征。名画《自由引导人民》中的自由女神就戴着一顶这样的帽子。
[24]克里奥帕特拉方尖碑:一座埃及方尖碑,伫立在维多利亚堤岸上,是伦敦著名的地标。
[25]牛眼灯:当时伦敦警员装备的一种煤油灯,可通过移动一块遮光板来开关光线。
6
大约三个星期以后,这对新人举行了婚礼。
圣彼得教堂被一大群衣着光鲜体面的宾客挤得水泄不通。仪式由奇切斯特主任牧师主持,他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朗读了祷词。所有宾客一致认为,从没有哪对新人能比今天的新郎和新娘更令人赏心悦目:他们不光漂亮,还那么幸福快乐。为了希碧儿他受了那么多苦,但他从未感到后悔,一刻也没有;而希碧儿则给了他崇拜、柔情和爱,那是一个男人能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对于这对夫妇而言,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并没有扼杀两人之间的浪漫和爱情。他们始终觉得自己仍然年轻。
一些年后,这对夫妇已经有了两个漂亮可爱的孩子。温德米尔夫人前往阿尔顿隐修别墅拜访他们,这座可爱而古老的建筑是公爵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
一天下午,她和阿瑟夫人一起坐在花园里的椴树下看孩子们玩耍。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玫瑰花径上来来回回地跑着,就像两束摇曳不定的阳光。突然,她握住女主人的手,问道:“你快乐吗,希碧儿?”
“亲爱的温德米尔夫人,我当然很快乐。你不快乐吗?”
“我可没时间感到快乐,希碧儿。我总是喜欢结识新人。可我一旦了解了他们,就立刻会感到厌倦,每次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你的那些狮子不能令你满意吗,温德米尔夫人?”
“噢,亲爱的,他们当然不能令我满意!狮子的新鲜感只能维持一个社交季。只要被剪掉鬃毛,他们就会变成世界上最无聊的玩意儿。再说了,要是你真的对他们好的话,他们就会变得恶形恶状。你还记得那位讨厌的波杰斯先生吗?他就是个特别可怕的骗子。当然,这我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就算是在他向我借钱的时候,我也原谅了他,可是他居然敢向我求爱,实在是让我受不了。他真是让我恨透了手相术。现在我改玩读心术了。读心术可比手相术有趣多了。”
“温德米尔夫人,在这儿你可不能说手相术的半句坏话。这是唯一一个阿瑟绝对不许别人开玩笑的话题。我跟你说,他对手相术是非常认真的。”
“你不会是说阿瑟真的相信手相术吧,希碧儿?”
“你自己问他吧,温德米尔夫人,他走过来了。”
阿瑟勋爵手里拿着一大把黄玫瑰走进了花园,两个孩子在旁边蹦蹦跳跳地围着他转。
“阿瑟勋爵?”
“什么事,温德米尔夫人?”
“你该不会要说你真的相信手相术吧?”
“我当然是真的相信。”年轻男人微笑着说。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人生中的一切幸福都是手相术赐给我的。”他一边咕哝着,一边坐进一把柳条椅中。
“我亲爱的阿瑟勋爵,手相术究竟赐给了你什么?”
“希碧儿。”他把玫瑰递给妻子,深情地凝视着她紫罗兰色的双眸。
“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呀!”温德米尔夫人大声叫道,“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莫名其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