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民儿,我不是埋怨你,你这人就糊涂。上海地方,什么都可以去玩,偏要骑这个马去。如今何小姐闯出这个乱子来,虽然不是你去约她,但是我们心中到底也担着抱歉呢!”逸民回到家里,李太太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向他轻轻地埋怨着。逸民觉得母亲这话说得很不错,自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了头儿,默不作声。红玉见少爷这个神情,便给他倒上一杯茶,悄悄问道:“那么何小姐的伤到底厉害不厉害呢?将来子弹钳出,又不知道会不会变作残疾呢?”
红玉这一句话倒把逸民提醒了,暗想:假使成了跛足,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呢?想到这里,心中不自在极了,忍不住又要淌下泪来。但是,在母亲的面前到底不太好意思了,遂回答了一句“大概不要紧的吧”,便站起身子,匆匆回到房中去了。
“红玉,你去望望他。这孩子听了我几句话,心里又不自在了。”李太太见逸民垂头丧气地走出,做父母的心,终是爱儿女的多,所以心中又放不下,叫红玉去望他。红玉答应一声,便悄悄地到逸民房中来。只见逸民坐在沙发上,却长吁短叹地垂着眼泪。因柔声儿说道:“太太的话也是实在的,你难道就生气了吗?”逸民微抬起了脸儿,见红玉含了满面的娇笑,站在面前。遂把她拉着一同坐下,叹了一声,说道:“我又不是为了母亲埋怨几句而伤心的,我想着何小姐万一变成了残疾,这不是太叫人难受了吗?”
红玉听他这样说,方才明白他是为了何小姐的伤而担忧着,遂柔情蜜意地拿出手帕亲自给她拭泪,安慰他说道:“少爷,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何小姐的伤一定不妨事的。”
逸民见她这样温柔的神情,便握住她手儿,频频地点了几下头,说道:“但愿应了你的话,这真是要谢天谢地了。”红玉“噗”地一笑,却把俏眼儿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我不是原叫你小心吗?假使你肯听我的话,劝何小姐大家去玩别的事情,那么还会发生这种不幸吗?”
“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骑马原是不会闯祸,可是有人开枪,这是节外生枝呀!谁又料得到呢?”逸民听红玉这样说,心里虽然很感到她的细心可爱,但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红玉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很奇怪地道:“这件事情仔细想来,就觉得有些儿蹊跷。开枪的人固然是和何小姐有仇怨的,不过他如何晓得你们今天会到江湾骑马去呢?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内容十分的复杂……少爷,你不是说同去还有何小姐一个表哥吗?这表哥平日和何小姐的感情不知好不好?他和少爷的感情怎么样?”逸民听红玉这样问,心里也很稀奇,说道:“你问他做什么?他平日当然也爱何小姐的,不过何小姐对他没有感情罢了。至于我和他,还只有半个月的认识,哪里谈得上‘感情’两字呢?”
红玉听少爷这样说,乌圆眸珠一转,连声说道:“好险!好险!照这情形猜想,恐怕还是她表哥做好的圈套吧!他本意是害少爷的,因为你夺了他的爱呀!一定是开枪的人弄错了,所以误打了何小姐了。少爷,你以后千万小心,我猜她表哥一定不怀好意的。”
逸民听红玉这样说,不免有些将信将疑,呆呆地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哦”了一声,把红玉的手儿连连地摇撼了一阵,说道:“对了,对了,红玉,你真是心细如发。他妈的,济诚这小子竟狠心如此,真是杀不可赦。无怪丽云骑错了我的马儿,他便急得那个样子。我想开枪的人,一定以马为目标的。唉!这样说来,我真是大幸。但何小姐可怜,她就受了冤枉的痛苦了。济诚这杂种心毒如蛇,明天我一定要告诉丽云……”逸民说到这里,愤恨地咬紧牙齿,咯咯作响,仿佛要站起来,立刻和济诚拼命去似的。红玉忙把手儿按住他的肩胛,秋波望着他涨红了的脸儿,柔和地劝道:“少爷,你且息怒,我也不过猜想而已。事情既无真凭实据,你切勿声张,何小姐心里想着,还以为你的量窄哩!所以,这事情还是不告诉何小姐的好。只要你心里明白,以后一切小心,也就是了。会下得了这样毒手的人,他将来终没有好结果的。少爷,你睁大了眼睛望着吧!”
逸民听红玉这样说,一时亦深以为然,点头说道:“你这话不错。黑心人儿,当然也是黑心结果。不过,他既然毒如蛇蝎,我倒不能不防着他些。”红玉道:“这句话最对,情愿不要和他一块儿去玩。少爷,你知道吗?”
逸民见她微侧了粉脸儿,向自己这样地叮嘱,一时就更感到了她的可爱,情不自禁地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薄薄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红玉哧哧地一笑,连忙站起身子,恨恨地打了他一下,便匆匆地奔到上房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敲过,逸民便到医院里去望丽云。梨影见他进来,便向他摇摇手,同时,她的身子便走出房外,向他悄声儿说道:“今天早晨九点钟模样刚动过手术,子弹已经钳出,但人儿被闷药闷倒了,要十二个时辰才可以恢复知觉。医生关照千万不能惊动她,所以,密司脱李还是别进去吧!”
逸民蹙起眉峰,点了点头,又低低地问道:“医师可曾说过,会不会妨碍走路吗?”梨影道:“大概不要紧的。只不过修养时间听说要在四个月以上。”逸民道:“只要能够恢复原有的健康,就是日子多一些,那也没有办法了。只不过身子要受一些儿痛苦了。唉!这真是不幸极了。昨天我听了伯伯的话,我真觉得好羞惭哩!”
梨影听他这样说,便忙说道:“这又不是你去约妹妹的,那你何必不安呢?我说最不好的是济诚,丽妹她哪儿想得到去骑马,还不是济诚发起的吗?”逸民听了这话,想起红玉说的,觉得愈想愈贴切。那明明是为了丽云不爱她,所以他起了妒杀之心,意欲把我结果了,他可以得丽云的人。这种卑劣的手段,实在不是一个有心肝的人干的呢!逸民心里想着,表面上又连连叹息了一会儿。因为丽云既然熟睡着,他便也匆匆地作别走了。流光如水般地过去,一转眼间,丽云睡在医院里已有半个多月的日子了。这天下午,梨影因为丽云想几只小菜吃,所以她回公馆里去一次,吩咐厨房里去烧好。病房中这就只剩了丽云一个人,她拿了一面小镜子,自己照了一照,觉得两颊是清瘦了许多,想着这次被狙击的事情,心里又奇怪又伤悲,不免暗暗地又淌了一回泪。
“丽云,我有两天没来瞧你了,你今天可又好得多了吧?”正在悄悄的当儿,忽然门房开处,笑盈盈地走进一个西服少年来。他手里还捧了一束鲜美的花朵,轻轻地已走到了床边。丽云见是逸民,便忙抬上手去,揉擦了一下眼皮,乌圆的眸珠一转,点了点头,说道:“好多了,谢谢你又来望我。”
逸民瞅她一眼,把那束鲜花插在桌上的那只胆瓶里,回头又笑道:“你怎么说这些话,那不是反显陌生了吗?”丽云不答,却微微叹了一声。逸民在她床边坐下来,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她脸儿。只见她脸上犹沾着丝丝泪痕,遂柔和地道:“既然好多了,那么就该欢喜才是,为什么偏又伤心了?”
丽云无限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说道:“我昨天就想了你一天……”逸民听了这个话,方才明白刚才她说的是生气话——原来她是怨恨我有两天没来望她了。遂微微地一笑,伏在床沿边,抚摸了她一会儿纤手,低低地说道:“前天从你那儿走出,在路上淋了一些雨,也许是受了凉,所以第二天身体就发热了,直到今天才好了一些。我原怕你心里记挂,所以急急地今天就赶了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并非故意不来望你的呀!”
丽云听了他这个话,一颗芳心倒又怜惜起来,暗想:我原错怪了他,可怜他也生着病哩!这就情不自禁地把手儿去摸他的脸颊,很柔和地说道:“既然你也有着病,今天就不该来望我。你不会打个电话来吗?唉!你两颊真也瘦削些了。大夫瞧过没有?我真对不住……你……”说到“你”字的时候,她的眼圈儿便会红了起来。
“我原想打电话给你。后来我又想,你是受伤的人,得了我病的消息,不是心中要着急吗?反正我又不是大病,一两天也就会好的,所以我就不来电话了。”丽云听他说得这样委婉多情,觉得自己的疑心实在太不应该。因此,心中一酸,泪水便夺眶而出了。
“丽云,你痴了,好好儿又伤心做什么?终是我不好,累你心里不如意……快别哭了……给我瞧着不是也很辛酸吗?”逸民见她如海棠着雨般的脸庞儿,备觉楚楚可怜,遂凑过脸儿去,又低声儿说着。不料,丽云的纤手却把逸民的嘴儿扪住了,说道:“民,你别误会!你的一片爱我的心,实在太使我感动了啊!”逸民这才明白她所以淌泪的原因了,心里自然是充满了无限的甜蜜,不禁为之破涕笑道:“云,你爱我的深情,实在也太使我感动了啊!”丽云到此,掀着酒窝儿,自然也娇媚地笑起来了。
“民,假使我的腿儿成了跛子,不知你会不会转变爱我的方针呢?”两人相依相偎地亲热了一会儿,丽云秋波脉脉地瞟他一眼,又悄悄地问出这两句话来。逸民忙说道:“云,你放心!只要你我两人都活在世上的话,我终不转变我爱你的方针。除非我死了……”丽云不等他说完,立刻又扪住了他的嘴,“嗯”了一声,撒娇似的说道:“我明白你的……你又何苦一定要说‘死’呢?”
“说‘死’又哪里真的会死?我只要你能够相信我,我什么都愿意。假使你疑心我有两条心的话,那我会把心剜出来给你瞧的。”逸民见她又把手儿来扪住自己的嘴,只觉有股子细香扑鼻,这就“啧”的一声,吻了她一下手心,一面又说了几句话。丽云忙把手儿缩回了,两颊盖了一层红晕,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白眼,嫣然笑道:“你不用把心挖出来给我瞧了,前儿你不是说我俩的心已合在一块儿了吗?”
“对啦!你的一颗心已全交给了我,我的一颗心也已全交给了你,任魔鬼掀风作浪地来破坏,我俩的心终不会分开了,你说是不是?”逸民听她这样说,心儿是不住地荡漾,把两手一合,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丽云一颗芳心也是又喜又羞,两颊立时又添上了一层红晕,频频地点了点头,娇羞地道:“你这话不错,我明白我突然地被狙击,定是魔鬼要拆散我们第一步的计划。不过,这魔鬼到底是谁?我却再也想不出来。”
逸民听丽云这样说,几次要把济诚陷害自己的话,已说到喉咙口里,但终又咽了下去,只点头笑道:“只要我俩不听旁人的谗言,不受外界的诱惑,我相信我俩的心儿始终是一贯的。”丽云笑了,逸民也笑起来。
“密司脱李什么时候来的呀?”两人正在柔情蜜意地相对凝望着,忽然,一阵女子的话声惊醒了两人。逸民立刻站直了身子,回眸望去,只见梨影手拎一只菜篮子,很神秘地逗给逸民一个微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表姐。我才来不多一会儿,你在什么地方的呀?”逸民绯红了两颊,搓了搓手,这意态显然是十分的局促。丽云扬着眉儿,故意很快乐的神气,笑道:“表姐,你给我菜烧来了吗?”
梨影笑盈盈地走过来,把菜篮子放到桌上,一样一样地拿下来给丽云瞧,有清炖童子鸡、红烧蹄髈、鲫鱼等菜。遂笑道:“我今夜的菜可特别好,你也吃了晚饭走吧!”逸民听她这样说,微微地笑着,却是没有回答。梨影仍旧一样一样地拿了放到桌上去,回眸向逸民瞟了一眼,抿着嘴儿笑道:“表妹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因为我前儿也有些病,油腻的菜还忌着,所以这些菜我都吃不来的。”逸民对梨影这样说,便微微地笑了一笑。丽云这才也记起了,点了点头,说道:“我倒忘记了,那么你该早些儿回去休息了。才病好的人,怎么能够出来呢?”梨影望了逸民一眼,说道:“密司脱李也有病吗?怪不得有两天没来了。昨天表妹就想你一整天。”说着,却又很神秘地一笑。逸民听了,方知丽云刚才所说的倒是实话。回眸瞟了丽云一眼,不料她也正偷瞟着自己,四目相对,忍不住又微微笑了。梨影见两人这样有趣的意态,也抿着嘴儿哧哧地笑,说道:“密司脱李,你是有病才好的人,照理我原该劝你早些回去。不过,我瞧了表妹今天那种喜悦的神情,和昨日愁眉苦脸的比较起来,我实在又不忍催你回去……”丽云不等她说完,两颊又浮了一层娇红,啐她一口,笑嗔道:“表姐又信着嘴儿胡说了。昨天我何尝愁眉苦脸啦?”
梨影回头望她一眼,笑道:“又是我说谎了?那真天晓得。反正天终明白我的。”梨影这两句话,说得两人都又忍俊不禁。丽云今天的小心灵中是充满了甜蜜的滋味,她玫瑰花儿般的颊上那个酒窝儿这就始终不曾平复过。
逸民因为丽云这样高兴,心里也是欢喜,所以不敢说回去的话。倒是丽云望了他清瘦的脸颊,催他回去道:“你早些儿回去休息吧!明天假使身子懒懒的,就别来望我。这两天社里也不要去,把身子休养好了是正经,知道吗?”
这种体贴多情的话儿,显然带有了贤妻的口吻。逸民的心中除了喜悦之外,自然是更觉得十二分的感激,频频地点着头儿,连声说了两句“我晓得”。梨影瞧此情景,忍不住又好笑道:“密司脱李,你看我表妹是多么地关心你,你千万别辜负她一片痴情才是……”丽云听到这里,便把手儿恨恨地打了一下她腰部,啐了她一口,却把俏眼儿又在逸民脸上逗了一瞥,嫣然笑起来。逸民心里不住地荡漾,但到底又觉十分不好意思,因此说了一句“那么我走了”,他便向两人弯了弯腰,很快地走出了病房。丽云知道他所以走得这样快,一定还是为了羞涩和兴奋的缘故,遂情不自禁地又叮嘱道:“你得走好。才病愈的人两脚终有些软绵绵的,你就坐车子去吧!”
梨影听表妹这样多情地叮嘱他,觉得两人相爱之情,实在是密切到了极点。因为逸民没有回答,遂匆匆追到这房门口。见逸民尚在长廊下走着,于是含笑叫道:“密司脱李,表妹叫你坐车回家,你听到没有?”逸民这才回眸过来向梨影含笑点点头,同时挥了挥手,便在转弯处消失了。
“妹妹,这束鲜花也是他送来的吧?像逸民那种少年,确实是很好。我想叫逸民天天来服侍妹妹的话,妹妹的伤一定也会好得快一些呢!”梨影回身进房,忽然瞥见桌上那瓶鲜花,于是她又向丽云笑盈盈地问。丽云心里是十分的得意,听表姐这样问,自然含笑点了点头。可是她没有听清楚梨影说的后面两句,及至听到了,她又觉得十分羞涩,啐了她一口,笑道:“表姐老喜欢取笑我,那么你来伴着我,难道我还嫌你不成?”
“表姐虽然是好,但到底及不来逸民的好呀!刚才你自己不是也点着头吗?”梨影对她这样说,把秋波又斜乜了她一眼,抿了嘴儿哧哧地笑。丽云一颗芳心真是又恨又爱,白了她一眼,却别转脸儿去,便装着要睡了。梨影恐她多劳了精神,所以也不再理她,自管坐到沙发上去,拿了一本《妇女杂志》,静悄悄地瞧了一会儿书。
逸民回到家里,时已黄昏将近。因为身子还未甚复原,走出去后,未免感到累乏一些,所以也不到上房去,就匆匆回到自己房中。正欲脱衣休息一会儿,忽见红玉急急奔来,一见少爷已在,便满脸堆笑地说道:“少爷已回来了,老太太不放心,叫我来瞧瞧……你可是要躺一会儿了?”红玉见他在脱西服上装,遂忙又走上来,给他代脱下了,放到衣钩上去。一面又来扶他到床边,让他钻进被窝里,一面带了爱惜的口吻,轻柔地道:“早晨还有些热呢!下午再也熬不住要出去了,有什么天大的事呢?唉!这回又够累了吧?”
逸民见她俯着身子给自己盖被儿,明眸中还含了无限的情意,这意态是带了些怨恨和疼爱的成分,向自己脉脉地凝望着。因为自己已定了那么两个娇妻美妾,心里实在是兴奋到了极点。虽然身子是乏了些,但他也并不感到如何痛苦,向红玉微微地一笑,说道:“你给我一些儿甜的,我就不累了。”红玉听了,娇靥立时罩了像一朵玫瑰花儿,睃了他一眼,嗔道:“你这人就和你好不得的。疼了你一些,就要涎脸了。”逸民噗地笑道:“我因为病后嘴儿淡淡的,你拿块糖我吃,不料你偏又误会了。”红玉听他说自己误会,一时更加羞涩,白他一眼,抿嘴笑道:“要糖吃你不是可以明白地说吗?偏说什么甜的酸的……”说着,便在梳妆台上玻璃罐子里取了几粒奶油太妃糖,放在他的枕旁。逸民笑道:“酸的我不爱吃,你恐怕最爱吃吧?”红玉不懂,眨了两眨眼皮,说道:“我几时爱吃酸的?你又胡说了。你瞧六月里别人家都吃白糖青梅,我就不爱吃,怎的你倒反说我最爱吃呢?”逸民笑道:“你梅子不爱吃,可是你却爱喝醋。醋不是较之青梅更酸吗?”红玉这才知道她是向自己取笑着,遂啐了他一口,扬起手儿,向他做个要打的姿势。但不知怎的,她立刻又放下了手,笑着奔出房外去了。
这几天西北风吹得很紧,显然已到了寒冬的季节。逸民披着厚呢的大衣,匆匆地又到医院里去望丽云。只见梨影正在整理一切用具,丽云坐在床上,正在穿旗袍。逸民虽然知道近几天丽云也下床来开开步子,但却不曾听她说过今天出院,遂奇怪地道:“丽云,怎么?今天出院了吗?”
丽云一见逸民进来,慌忙把还未扣上的衣襟掩住了胸部,微红了粉脸,向他瞟了一眼,说道:“我祖母病得很厉害。昨天杭州有电报来,祖父叫我们都回去。因为祖母是想念着我们,我想近来也好些了,到杭州去休养,也许比上海更好。何况祖母只有我一个孙女,她要我回去,我终不能使她失望的。可怜她病得很厉害,看来是颇危险了。”丽云说着,似乎要淌下泪来。
原来洽生本是武林人,他在西湖旁边筑有三座洋房,名叫武林别墅。因为洽生的父母还都在世,他们不爱都市繁华,所以一向住在故乡家里。那边大小仆妇也有许多,生活自然也非常的清闲。
当时逸民得此消息,心里倒是一愣,望着丽云的粉脸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儿来。丽云心中已经明白他所以出神的缘故了,便向他微微地一笑,说道:“我又不是不到上海来了,你忧愁什么?最多住两个月,明年我不是仍要继续我的求学吗?”逸民这才笑着说道:“我倒不忧愁你到杭州去要分离了,因为你祖父打电报来,显然你祖母病是很危险呀!”
“可不是?我想着祖母慈祥的性情,我心里就伤心……”丽云说着,大有凄然欲泪的神气。正在这时,阿陆走进来道:“预备舒齐了没有?老爷太太已到火车站去了,我们此刻就直接上车站去是了。”梨影道:“你把这些什物先拿去吧!”说着,又来扶丽云下床,给她套上一双毡呢的鞋子,一面又帮着给她扣纽襻。那时,医院里也抬来一张病椅,给丽云坐着,抬到医院门口。梨影、逸民也跟着出来,大家跳上汽车,便开到火车站去。
汽车到车站停下,逸民先跳下车厢,伸手扶丽云下来。见丽云走路尚有拐斜之意,可见伤处并未全好。三人慢慢走近车站,杏儿早迎出来,叫道:“小姐,太太在这儿呢!”于是,大家向西边望去,果见洽生和何太太都在那边椅上坐着。彼此见面,何太太偎着丽云,叫她坐下,娘儿们又亲热了一会儿。一面向逸民笑道:“李少爷怎么知道的?”逸民道:“我齐巧到医院去望丽云呢!”洽生也和逸民谈了一会儿。火车已进月台,于是大家跳上头等车厢。丽云和逸民又喁喁地谈了一会儿,直等火车将开,方才握了握手,和梨影跳上车厢。就在这时,一声汽笛长鸣,车身徐徐驶动。丽云从窗口探出半个清秀的脸儿,向逸民微微一笑,彼此招了招手。在此一刹那间,火车便“轧隆轧隆”地从青青的草原中模糊了。梨影、逸民这才步出车站,梨影回眸向逸民笑道:“我送你回家。”逸民微笑了一笑,两人跳上汽车。阿陆拨动机件,车子便向前驶行,只剩下车轮驶过后飞扬起的灰沙,在淡淡的斜阳光芒笼罩下,纷纷地飘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