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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下马威居心吓村妇 上任费信口骗乡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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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怕官,与城里人怕官,完全不同。城里人怕官,是饱受了官厅的压迫,乡下人怕官,却完全是传统上的虚荣心所震吓,好像小孩子听见人说老虎的威风,只知道老虎是个会吃人的动物,根本就不曾看到老虎是个什么样子。现在马氏的心中,听说丈夫做了官,犹之乎丈夫变了老虎一般,以前亲近虽然是实事,而今和个老虎在一块儿混,当然有些不同。因之她让张大婶引到厨房里来时,一见之下,看到丈夫那一貌堂堂的样子,仿佛一瞪眼就能打倒人。他回家来之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设若丈夫要报起仇来,那怎么办?在她这一个感想之后,神经立刻受着重大的刺激,哇的一声喊叫起来,同时,身子也就向后一退。张大婶正想借了这个机会,来看一看新老爷,借此也可以谈点交情。不料马氏不识抬举,见了面,倒反而向后走起来。连忙两手左右分张,拦住了她的去路,抢着道:“大嫂子,你怎么了?”马氏侧了身子,只管向前横挤,口里连道:“我不见他,我不要见他。”口里说着话,嘴唇皮乱抖颤着。张大婶道:“人家高高兴兴地升官发财回来,为什么倒不去见他呢?”马氏的嘴唇皮抖颤得更厉害,在抖颤的当中,而且还带了一些哭音。张大婶道:“傻子一个,这样欢天喜地的事,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样子来呢?赶快进去吧。”说着两手抓了她的身子,只管向屋子里面推。马氏身子一阵乱搓挪着,拼命地要挤着向外去。在她如此挣扎的时候,先把宋阳泉也惊得呆了,心想莫不是她发了疯病。后来见她那种神情,渐渐有点醒悟,一定是她怕官,有些不敢向前,既是她怕我,那更好办,我就趁此机会摆些官排子,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以后我要借钱也好,卖田卖地也好,可以由我一手去办,她就不敢来拦我了。如此想着,就把面孔正了一正,身子挺了一挺,向外望着,叫了一声“来呀!”这来呀两个字,是他在省城里混了许久,得来的成绩,这是老爷叫听差的一个代名词。他起先也疑惑着,何以叫听差们的名词,都叫着来呀。后来才知道是一种命令语,当老爷喊了这句来呀之后,听差们只有极端的服从,前来伺候。他一路之上,要那四个卫兵护威,是很客气的,并不曾以仆役看待他们,现在因为要摆一摆官威,说不得了,只好委屈他们点,叫了一声来呀。那四个卫兵,受了赖国恒的秘计,倒很懂事,当宋阳泉进家之后,就分为两班,一班站在大门口,一班站在进他内室的门口。他叫着来呀,卫兵根本上就没有听到,所以一点回响也没有。宋阳泉心想,在省城里听到人家叫来呀的时候,照例下面就紧接着一个喳字。而今初到家乡来,第一个来呀,便放了一个闷气爆竹,未免有点扫兴,只得走出来一步,伸着头向门外问道:“我的卫兵呢?”马氏一见丈夫果然一脸怒色,又向外面问了一声卫兵,身子向地下一赖,摆脱张大婶的手,跳将起来,向外面便跑,口里喊道:“我不进去,我不进去,他要叫大兵来打我了。”说话之时,不觉就带了一种哭音。前面的那个卫兵,听了里面这又哭又嚷的声音,也就跑进来看看。他何尝知道这就是宋太太,见一个妇人,头发从脸上披了下来,两行眼泪,一行鼻涕,顺着脸皮向下纷流,衣襟披下来一半边,一双马蹄小脚,左右拖着两根鞋带,像个疯子一般,迎面跑了来。卫兵脸一沉,将手拦住去路。大声喝道:“做什么的?老爷在这里,不许乱叫。”马氏看到两个卫兵,突然呆住了,向后一缩,缩到一个墙角落里,手臂抱着手臂,缩成了一团。两个卫兵,都双双瞪了大圆眼睛,两只手虽然下垂,却紧紧捏着大拳头。宋阳泉坐在屋里,心想到了这时,万不能斯文条理的,还摆着官派了,只可一步抢了出来,向卫兵摆摆手道:“不要动,不要动!这是我们夫人,她有点羊角风,现在发了,过一会子就好的。”卫兵听说这是夫人,不敢得罪,喳了一声,向后退了。马氏见卫兵退开,丈夫又卫护着自己,这倒放宽了一大半心,就掀起袖子来,揩了一揩眼泪。张大婶一见,知道事情有了转圆,便扶着马氏道:“哦哟!我的大嫂子,现在你该明白一点了,我扶你进房去换两件新衣服吧。”说时,半扶半推,把马氏推走了。经过这一场搅扰之后,宋阳泉越觉得这官和兵两种人物,真是不同凡俗的,越发的端端正正坐着不动。村子上的人,先是有些怕大兵,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一想,无论如何,这卫兵是宋阳泉手下的人,大家以前和宋阳泉很要好,而今他回乡来,就是要和大家接近,当然他手下的兵不至于不认同乡,因之也就各赔着笑脸,慢慢地走到宋家来。宋阳泉是要回来借钱的,正也要找几个熟人帮忙,所以他们来了,也就如平常一样,茶烟款待。前面来的人,既然受了优待,这话传扬出去,大家都说宋阳泉富贵不骄,实在是个好人,也就纷纷地到他家来拜访,他那一当数用的客厅人坐不下去,大家就挤到厨房里,有些人自告奋勇,和他端板凳,烧茶水。黄烟抽完了,还有人在家里将蒿子香,家里自种自刨的黄烟也带来。几个认识字的庄稼人,和有胡子的老者,就团团将他围住,听他诉说官场中的情形。宋阳泉说,财政厅长,请他吃过好几回酒,丁科长是他把兄弟,非常说得来,现在是先办新设的鸡蛋捐,将来有什么新设的征收机关,都可以由他去办,这财就发大了。大家听说宋阳泉做了官又要发财,哪个不羡慕?上次和唐麻子说租稻的胡二海,今天也在座,便笑道:“宋老爷,你还记得我们在唐麻子家里那回叙谈的事情吗?我早就对你说了,你身带贵相,命带贵人……”旁边有个年老的庄稼人就插嘴道:“宋老爷果然有福气,但不知贵庚多少?”说这话时便面向着胡二海。因为他既知道宋阳泉命带贵人,一定知道他的八字,胡二海仿佛记得他的年龄是二十四岁,就道:“年轻得很啦,今年才只二十四……”宋阳泉道:“不!我今年贱长二十五岁了。”胡二海脸一红道:“哪一个月的?”宋阳泉道:“是十一月的。”胡二海笑道:“这还是我说得对了。十一月建子,有道是冬至一阳生,其实这十一月过生日,也就该轮到用下半年算了。所以我说二十四岁,就是这个道理。”乡下人念了三字经百家姓七言杂字而外,其次便是干支的常识,必定要念得滚瓜烂熟。所以在胡二海说得这样很中肯的时候,他也无可回驳。便点头笑道:“但愿像胡二哥这样夸奖的话,有那样一天,就是大家的福。怎么说是大家的福呢?我想我的机关,若是更加多起来的话,我一定得找一些靠得住的同乡,去帮帮我的忙。”胡二海听他说这话时,两只眼睛珠子,真个如两道电光一般,注视在他的脸上。好像他所说找几位同乡帮忙,就有一个胡二海在内了。因笑道:“只要是在宋老爷面前办事,上中下三等,我都不论的,这就请你吩咐吧。”宋阳泉手上捧了一管水烟袋,闭着眼睛想了一想。在这样一想之间,好像把在省城里所模仿几个阔人的神气,简直具体化了。他默然不语的有两三分钟,然后将手里捧的水烟袋向前一举,做个要交给人的样子。只他这样一动,在座有七八个人,一齐迎了上前来,要接住他的水烟袋。其实他是起一起身子,并不是将水烟袋要交给哪个,大家见他并不是交出水烟袋来,都呆着进退不得,他却掉过脸来对胡二海轻声说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和你商量商量,等客走散了,我再和你说。”胡二海一听此话,简直连浑身肌肉,都颤动起来。连忙起身答道:“我虽有几件要紧的事,一齐可以放得下来的,宋老爷放心,我一定在这里等候差使的。”宋阳泉见他极力地巴结,心里又稳了一大半,到了晚半天,客渐渐地散了,马氏在旁偷看着丈夫,也眼熟了许多,觉得丈夫虽然做出许多派头来,但是乡下人那一股子劲,依然还在,大概前去亲近亲近他,也不要紧,因之她就抬起她的大袖子,用手捏了她的一只袖子角,掩住了她自己的嘴唇,走三步又退两步地慢慢挨到客厅屋子里来,然后才靠住门框,扭着头笑了笑道:“大牛子爹,恭喜呀。”宋阳泉听了这话,十分不高兴。究竟乡下女人,一点知识没有。我叫她夫人长夫人短,她并不叫我一声老爷,开口就是俗不可耐地把小孩儿抬出来,叫一句大牛子爹,和城里所见的那两个女人,真是相差到天远地隔。因此只将屁股在凳子上起了一起,并不曾答话。马氏虽觉得丈夫有些托大,转念一想,做官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也不去计较。于是挨了墙走着,去倒一碗茶来,放在宋阳泉面前。回头见胡二海坐在一边,人家总是一客,于是也倒了一碗茶来,向胡二海面前送去。他哎哟了一声,站起身来向后一退。等马氏将碗放下,然后比齐两只拳头,一拱到地。口里连连道:“宋夫人,宋太太,你折煞我了。你现在是贵人,那有贵人这样款待我们子民的。”马氏也不知道如何答复人家是好,只笑着说,“你喝吧”。胡二海且不答应她这一句话,掉转身去,又向宋阳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宋阳泉点点头,算是回礼,笑道:“我虽然做了官来管百姓,但是我只管别一县的百姓,自己人是要客气一点的。而且我看你是一个好朋友,所以今天才留住了你谈话,你就用不着客气了。”说着向马氏一摆头道:“你且走开,我们要商量几件国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便听。”马氏也不知道什么叫国家大事。不过这话里面,既然有了一个国家,料着其事不小,便悄悄地走开了。这屋子里热闹了大半天,现时算是另换了一种空气。宋阳泉心里盘算着,已是开口的时期了,这话要如何说得人家才相信呢?乡下人要想什么心事,第一步便是把水烟袋捞到手上再说。所以宋阳泉见桌上有了水烟袋,先就捧到手上抽了几筒,然后半闭着眼睛和胡二海道:“我这次回家,一来是扫墓,二来是看看亲戚朋友,因为我一做官,以后就不知何年何月回家了。第三呢……”说到这里,把尾音拖得极长,又抽了一筒烟,然后才道:“有一点极不相干的事。就是我马上要到差,这新设的衙门,没有上手交款下来,一切都要现开销的。财政厅虽然也发了几个开办费,官样文章的事,能有多少钱拿出。所以我还要带些钱去。省城里混事,都是一个面子,我怎好说手中不便,和人借钱?所以只有赶快跑了回来,在自己产业上设一点法子。你是很有计划的人,我还想带你出去混混呢,所以别人可以瞒,我就不瞒你。”胡二海见宋阳泉引为心腹之人,心下大喜。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个不大妥当吧?从来做官的人,都是回家买田作屋,哪有做了官,倒反是去卖产业的哩。”宋阳泉一红脸道:“我这个有点不同,我是没有上任的官呢。但钱上要周转得过来,我也不一定要动产业。我想……”昂着头沉吟了一会儿道:“曹举人家是不断现款的,和他通融个几百块钱,你看怎么样?”胡二海道:“他的利钱很重的。要说宋老爷做官了,也不在乎这上面,只是他借钱给人,总要拿契约去做抵押的,要是拿契约去押的话,又怕太太不肯。”宋阳泉将身子挪动了一下道:“那不要紧,我做了官了,她就要听我的命令。只是我这笔钱,等着要用,借得越快越好。”胡二海道:“嗳呀!这就是一件难事了。曹国正别什么不在行,谈到放债盘利,他是最有考究的。假如你去和他借钱,你说一时周转不过来,请他设一点法,若是不行,再找别人。只要你是靠得住的债主,决不让你走向第二家。假设你说,认明了这里来的,他就一定说怎么手边不顺,怎么他怕负放债的名声,等你再三地求他,他才约你两天后或者三天后去拿钱,你想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吗?”宋阳泉一听他这话,也觉一时没有办法。两个在房门外守卫的卫兵,这时也坐在厨房里喝茶抽烟,打量宋家的情形,同时可就侧着半边脸,听屋子里说些什么。及至听到胡二海的话,一个叫刁作人的,就起身走进来向宋阳泉行了个举手礼,然后立着正道:“刚才所说的话,卫兵也听到一两句,这种放阎王债的人,从前卫兵也治服过一个,若是局长能用卫兵一条计,卫兵包可以明日就把钱借得来。”宋阳泉知道省城里长大的人,都有些手段的,便问有什么法子。刁作人道:“只要四根木棍,四卷子黄布,这款子就借来了。”宋阳泉问借债要这个何用。那卫兵将缘由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要知是何缘故,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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