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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两客入笼公文作饵 四兵护轿官样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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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赖国恒接了丁科长一样东西,哈哈大笑而出,这不是别的什么,乃是丁科长给他的一封亲笔信。不用说,这封信是印有财政厅下款的信封,就是里面的信纸,也是有印字的财政厅启事笺。他将信揣在身上,带回家去,便放在桌上。却另写了一个字条,于次日一早,派人送到宋阳泉旅馆里去。大意说,磋商之事,略有头绪,可以到试馆来面谈一切。宋阳泉接了这封信,心中又欢喜了一阵,便拿着信来与唐尧卿商量。唐尧卿笑道:“这是极好的事,我表弟在政界里,是很有身份的,平常许多人去拜访他,他还是不肯见面呢。现在他为了你的事,到我们这里来,跑了许多趟,又写信来让我们去,这真是二十四分地给面子了。现在我们就去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找着马褂向身上披了。手向袖子里伸去的时候,人也就走出了房门。宋阳泉见他都是如此性急,自己当然刻不容缓,也就将帽子马褂手杖眼镜一套东西,匆匆忙忙,一齐配上。然后就跟了他一路,来见赖国恒。这回看试馆的,不向客人要名片了,说是赖老爷在里等着,请进去吧。二人走进去,在门外一听,里面却是静悄悄的。唐尧卿先咳嗽了一声,然后站着,以等屋子里的回话。不料屋子里人,依然不动声色。唐尧卿大着胆子,叫了一声表弟。随着向前将门一推,伸头看时,屋子里哪里有人?唐尧卿道:“既是他叫我们来的,一定有要紧的事。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先在这里坐着等上一等吧。”宋阳泉对于这些实际之事,向来是不能出主意的,唐尧卿吩咐他坐着,他就在靠桌子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手一伏了桌子,头一低就看到桌子一边,一叠乱纸的中间,露出半个信封。这信封上,下款有印着的红字,在外面四个字,乃是财政厅缄。在红的厅字上,有个笔写的黑丁字,这不必猜疑,一定是丁科长写给赖国恒的信了。宋阳泉随手将那信一抽,抽到了手上,先将信面端详了一遍,然后向唐尧卿点点头道:“尧老,这封信,大概与我们的事有点关系。”说着,将信交到他手里去。唐尧卿虽也知道城市里规矩,是不能偷看别人私信的,自负是赖国恒老表,总不算消息外泄。随手抽出信纸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国恒仁兄道鉴:来示奉悉。所云与宋君安插一节,目前虽有机会,然因所云位置,过于优厚,竞争者多,宋君不能多出手续费,弟未便破例帮忙。盖近来外人收买鸡蛋,生意极佳。本厅决添设鸡蛋捐局,专事征收,以资挹注。兄如有意自谋,吾人交情不同,则当另为设法也。如何之处,尚乞见复为何。

弟守廉顿

唐尧卿将信看了,点着头道:“吾知之矣。”说着,站起身来,连头带腰杆子都扭上了几扭,表示那种得意的情形。宋阳泉禁不住问道:“尧老,据你看,这事有些路子吗?”唐尧卿道:“你看这信上的口气,丁科长说,好缺是有,因为你出钱少了,不能交你办,若是让我表弟去办呢,哪怕完全奉送,不要他一个钱,他也是愿意的。你看这信就明白了。”说着,将信交给宋阳泉去看。宋阳泉口里一行一行地念着。唐尧卿笑道:“你不要看到这信是两面说话,但是只要我表弟肯帮忙的话,由我表弟一力承担下来,然后再让给你,也就依然是你的了。”正说到这里,赖国恒一脚踏进了房门,他的眼光首先就看到宋阳泉手上的那封信。他什么话没说,先将眉毛皱了一皱,宋阳泉慌了,连忙将信纸叠着,向信囊里一塞。赖国恒从从容容地坐下,取了一根烟卷,斜靠了椅子背坐着,半昂着头,凝神抽着烟,微微一笑道:“对于乡下人,真是没有办法,现在一些新法律,总是不大知道的,怎么可以随便拆开人家的信来看呢?”宋阳泉脸涨得通红,拱了一拱手道:“赖局长,这件事,是我有些不对。不过是尧老交给我,我才看的。”唐尧卿正要辩论两句,赖国恒转怒为喜,笑着摇了一摇手道:“其实我们都是至好亲友,我也不曾做什么犯法的事,就是看了我的私信,那也不要紧。不过照规矩说,是不合的罢了。这封信既是由二位看了,我也不必隐瞒。”说着,又嘻嘻地笑了起来,因道:“这鸡蛋捐的差使,虽然是新办的。但是我很有把握,一个月准能落下二三千的数目。我听了这消息,本想自弄一个,不过丁科长他要趁这个机会,和我四六拆账,我出了面子,他倒实用,我有些不服气,而且我已经在办厘卡,再办上鸡蛋捐,也会招外边的物议。所以他虽然有那番好意,我可不领情呢。”宋阳泉道:“原来这是四六拆账的,那么,所得的也就有限了。”赖国恒道:“要是你们去办的话,当然先付他一笔款子,他先上了腰包,就不再找零账了。”唐尧卿看赖国恒一点怒色没有,很自然的样子,便道:“设若让我们这位宋先生去办的话,可不可以免除四六拆账的办法呢?”赖国恒将头昂着,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夸口说句大话,老丁也是我瓮中之鳖,假使让我出面硬干的话,他不能不敷衍我。”正说到这里,看试馆的送了一封公文进来,背对了唐宋二位,将公文递到他手上去。他道:“你就开一张收条给他,打上试馆一个图记就行了。”看试馆的带一点笑意走开,他便抽出那张公文来看了一看,微笑着自言自语地道:“这也真叫着是有幸有不幸了。”宋阳泉坐在桌子一边,偷眼看那公文套子,上面正印着是财政厅等字样。赖国恒偶然一回头,和宋阳泉的目光,遇个正着。因微笑道:“你们既然碰着了,我也不必隐瞒,你看,这就是我一个朋友,托我谋得的鸡蛋捐。因为他事先送了我三百块钱,我怎样推辞也不行,只得收了。收下之后,我不能不把他这事办成功。至于宋先生的一份呢,我完全是做人情的,先后一步,也没有什么关系。”唐尧卿拱了手笑道:“请看同乡的份儿上,还是请你多帮一点忙吧。据这信上说,丁科长是嫌钱少的意思,我想稍微增加一点,阳泉或者还可以设法……”说着,望了他一下。赖国恒且不理会唐尧卿这个提议,却把套子里的公事,抽了出来,交给宋阳泉道:“你看看,这岂不是明证,我说话,焉有欺人之理?”宋阳泉看那公事,正是鸡蛋捐的委任状,手里拿着,仔细研究,觉得比以前自己所得的公文,完全两样,印的字,固然整齐干净,写的字也很端正。还是唐尧卿要看一遍,他才松了手。看毕,他将公文交回赖国恒,趁此连作几个揖,笑道:“这非你帮忙不可,我虽然不能替阳泉兄做主,我想有事在这里打比,他心里自也明白,决不会忘了你这番好意。”说着,只管向阳泉以目示意。他低了声音,只哼了一声。意思是不敢说不送钱,可又舍不得送钱。赖国恒道:“宋先生这一番为难的意思,不用说,我早猜透了。就是不再向前干吧,丢了一千多块钱,如何弄得转来,要上前干吧,回去筹款,也实在难。其实天下没有不转弯的路,只怕你半途而废罢了。若说筹钱困难,我倒有个法子,就是你只管放出空气去,说是差使已经发表了。然后我给你找四名武装护兵护威,坐了轿子,自己回家去跑一趟。那四个武装护兵,随着你的轿子一块儿走,乡下的情形,我是知道的,只要你肯自己做作一点,我想乡下人,一定死心塌地地相信做了官了。你有这种情形,和人借钱,人家有个不借的吗?”宋阳泉道:“不过做了官是发财的,何以反要到乡下来借债呢?”赖国恒道:“这就由人说了。你就可以说是办公费一时领不下来,先在乡下拿着用一用,过了一个礼拜,就将款奉还,而且借钱多的,还可以给他一点事情做,那么,慢说一千八百,就是三千五千,也不会成多大问题的。”说到这里,颜色正了一正道:“这并不是一句笑话,你在那方面把钱办成了功,我这方面的公事,也就可以下来,你领了公事,上任之后,事情千真万确了,就是迟了三月两月地还人家钱,人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宋阳泉听他这话,坐了呆着,却是犹疑了答复不出来。赖国恒见他已经有些动心了,然后抽着香烟,笑嘻嘻地和他说了一套计划,而且说完全由他筹办。宋阳泉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也笑了。当天他和唐尧卿回旅馆去,又议论了一番,到了次日一早,果然有四名护兵,押着一乘小轿,抬到旅馆门口来。四个护兵,齐齐整整地走了进来,向他立着正,举了一举手,有一个领头的,很和缓地说,是赖局长派过来伺候宋老爷的。宋阳泉听他如此称呼,心里又是一阵痛快。平常看到大兵,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起来,而今四个大兵,倒立正向他行礼,这真足以雪当年之耻了。自己看了许多做老爷的架子,心里也有些明白的,因之昂着头挺了胸脯,微微哼了一声。一个护兵道:“轿子已经预备好了,老爷是不是马上就启程?”宋阳泉点点头,哼了一声。于是四个兵由里吆喝了出去,预备轿子呀。昨天一晚,宋阳泉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置妥当了,现在向唐尧卿暂时告别,就登轿而去。这四护兵虽没有带着枪械,但是各人都武装齐整,系着裹腿,穿了草鞋,四人两排在轿前一丈路走着。这轿子后面挂着两个铁丝灯笼,上面大书特书红黑字相间,注明了财政厅。宋阳泉两手扶了轿子里的扶手板,不住地四面瞻顾。凡经过乡镇或村子,路上有人站着观看时,他就板着面孔,挺起腰子,以表示他那望之俨然的官派。一路之上,好不威风。次日到了自己家乡,乡下人看见轿子前四个大兵,料是大老爷来了,远远地吓得就跑。轿子一直抬到自己家门口,路上遇着的人,有躲避不及的,都闪开站着到干稻田里去。宋阳泉怕乡下人不知是他回家了,只得由轿子门伸出大半截身子来,好让人看看遇了人,叫着人家的名字,然后点了点头。有几个人听出了他的声音,这就立刻掉转身跑着叫起来:“宋先生做官回来了,宋先生坐轿子带兵回来了!”满村子去投信。宋阳泉一轿子抬到自己大门口,正值一群庄稼人在稻场上打稻,突然见四个兵来了,丢了稻走舍不得,不走又害怕,都如泥塑的偶像一般,呆站在稻场上。还是宋阳泉喝声到了,轿子停住,四个护兵,立刻向他门口一站,分排在两边。轿子放下,宋阳泉戴了呢帽,手上拿了文明杖,一步一摆,大开着步子,向四个护兵的中间,走进家去。他妻马氏在过堂的砖缝里向外张望,见四个大兵,站在门外,正不知如何是好。两手扒着墙眼,人都动不得,浑身一阵麻木,只把冷汗催将下来。这时见宋阳泉从四个兵中间,昂头举步而入,那四个兵一缩脚一挺腰杆,用手比了一下眉毛,不知是何作用,大概是向自己丈夫行礼的神气。而且遥遥地看到门外有一乘三人抬的小轿,不用说丈夫做了官回来了。这才心中一喜,醒将过来。不过她第二个感想,立刻跟了上来,丈夫是个官了,以前常常和他生气,用很厉害的言语伤他,而今他做了官,又带了兵,设若他记起前事,要报仇起来,那怎么办呢?心里刚一灵活,于是又呆了。宋阳泉走向了堂屋,口里便喊着夫人,夫人呢?原来他在看旧戏的时候,常见古人做了官,都是称自己老婆作夫人,他想一进门就让老婆欢喜一下,便喊夫人。而且一喊夫人,也就不啻表示自己已经做了官了。不料叫着夫人,夫人却不懂此二字做何解释,依然是不动不应。宋阳泉依然叫着道:“夫人呢?夫人在哪里?下官回来了。”说着,一直找向里面。宋阳泉的屋子,尚不算小,有几家多年邻居,大家先虽惊慌一阵,现在慢慢看出情形来了,都欢喜起来,有人见马氏发呆站着,早就有妇人们跑过来,摇撼着她的身体道:“嫂子嫂子,你们宋先生做官回来了,你还不上前去迎接吗?”马氏道:“我有点怕他,怎么办呢?张大婶,你送我上前吧。”张大婶和同族的人,打过一场田地官司,上县城见过两回官,因此不大怕生人,在本村子里,可以算是个交际家。便笑道:“自己当家的做了官回来,这是一喜,你怕什么呢?上前去见他吧。”于是牵了她一只手,带拉带扯,扯着来见老爷。宋阳泉已是和邻居们周旋了一阵,坐在自己厨房间壁,一间空房里。这里有一张桌子四条板凳,一个破书橱,放了《幼学琼林》《纲鉴易知录》《医宗经鉴》《星相须知》几部书,墙上也有一张红绿印彩画的《刘海戏金蟾》,又半副白纸对联,诗礼振家声,算是客厅书房饭厅混合所在,他便正正端端坐在一把有十二年岁月的黑木围椅上,静等夫人参谒。等了许久,夫人未来,他又叫起来。这一来,又有妙事,容在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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