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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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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问耻1。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2!”“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3?”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今注

1 《仲尼弟子列传》作“子思问耻”。

2 这几句话,有两种讲法:《集解》(孔)以“耻也”二字只指“邦无道,谷”而言;《集注》以“耻也”二字兼贯上面八个字。我们从《集解》的讲法。谷,本义为粟,转义为禄;现在叫“薪俸”。(《泰伯》篇:“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3 《仲尼弟子列传》“克”上有“子思曰”三字;“矣”作“乎”。

今译

原宪请教关于“耻”的道理。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我们应该出来做事;如果国家政治昏乱而出来做官,那是可耻的!”〔原宪问:〕“一个人如果没有好胜、自夸、怨恨、贪欲四样毛病,他可以称得上仁吗?”孔子说:“这可以说是很难的!至于那样的人是不是仁,我不知道。”

子曰:“士而怀居1,不足以为士矣!”

今注

1 居,本指居住的处所;这里是用引申的意思(安逸):怀居,意同“怀安”。

今译

孔子说:“一个人如果贪恋安逸的生活,那就不配被称为士了!”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1;邦无道,危行言孙2。”

今注

1 《广雅》:危,正也。

2 孙,音逊。《集解》:“孙,顺也。”刘疏:“顺言者,无所违犯也。《荀子·臣道》篇:迫胁于乱时,穷居于暴国,而无所避之,则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以为成俗。”按:逊言不是说假话或颠倒是非,只是把真话说得委婉一点。至荀子扬善隐恶的方法,虽可避祸,究不是正道。总之,逊言以保身,就可以做;但若因逊言而使社会受害,则不可!

今译

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应该言正、行正;国家政治昏乱,行为还是要正,而说话应该委婉。”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1。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2。”

今注

1 “有言”的“言”,当然不是指寻常言语,而是指有益世道人心的话。有言而无德的人,可以说是能言而不能行的人。

2 仁者重道而轻身,见义必为;匹夫好勇斗狠,未必合理。

今译

孔子说:“德行好的人,定会说出很有益于世的话;能说好话的人,做人不一定好。仁人一定有勇;逞勇的人却未必仁。”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1:“羿善射;奡荡舟2。俱不得其死然3。禹稷躬稼,而有天下4!”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今注

1 《释文》:“适,古话反;本又作括。”南宫适,即《公冶长》篇和《先进》篇的南容。

2 荡,土浪切。《左传·襄公四年》:“魏绛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用寒浞为己相。浞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羿将归自田,家众杀之。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左传·哀公元年》:“伍员曰,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谋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孔注以“奡荡舟”的“奡”为寒浞因羿室所生,是以“奡”即《左传》的“浇”。(刘疏:“注以奡为浇,甚是。梁玉绳《汉书古今人表考》谓浇、奡、傲三字古多通借,以《论语》之羿、奡即《人表》第九列之羿、浞、奡也。周氏炳中《典故辨正》亦云:‘竹书帝相二十七年,浇伐斟鄂,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此奡荡舟之事;即古人以左右冲杀为荡阵之义也。’今案梁周二说皆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孚部奡字注:“或据《竹书》及《楚辞》覆舟斟事,谓《论语》之奡即《左传·襄公四年》之浇;浇奡亦一声之转。”)按:奡、浇以声通假。至“荡舟”的事,似应阙疑;说为“罔水行舟”固然不可,说为“覆舟”亦不妥。伪孔“奡多力,能陆地行舟”的话,亦当出于讹传。

3 《经传释词·七》:“然,犹焉也。”

4 马曰:“禹尽力于沟洫,稷播百谷,故曰‘躬稼’。禹及其身,稷及后世,皆王。适意欲以禹稷比孔子;孔子谦,故不答也。”

今译

南宫适问孔子道:“羿长于射;奡能荡舟。这两人好像都不得善终!禹稷勤劳耕种,却得了天下!〔老师怎样看?〕”孔子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去。孔子说:“这真是一个君子!这真是一个崇尚德行的人!”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1;未有小人而仁者也2!”

今注

1 夫,音符。

2 这章的君子,是指受过教育而略知做人的道理的人;小人,则指连这样的修养也没有的人。仁,自然亦有高低的区别;孔子这里的仁,当亦指高一点的讲。一个能够仁民爱物的君子,世间当然很少;以次而降,到了略知道做人的道理的人,自亦是君子。这些君子里面,能够克己复礼、三月不违仁的,岂可多见!至于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人,(自然不一定是“坏人”!)更难有为仁的。所谓“生而知之”的上知,百年难逢。要弘扬仁道,要使天下有道,必须逐渐提高全人类的知识水平。这是孔子所以“诲人不倦”的一个原因!

今译

孔子说:“君子里面做不到仁的倒是有的;小人里面则没有能够做到仁的!”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1?忠焉能勿诲乎?”

今注

1 王引之《经义述闻》释这个“劳”字为“勉”,说:“《吕氏春秋》高注:‘劳,勉也。’勉与诲义相近,故劳诲对称。”刘氏《论语正义》则训这个“劳”字为“忧”,说:“淮南精神训‘竭力而劳万民’,泛论训‘以劳天下之民’;高注并云:‘劳,忧也。’忧者,勤思之也;正此处确诂。”(按:《里仁》篇“劳而不怨”,王氏亦训劳为忧。实在,劳、忧意相通。)

今译

孔子说:“我们爱好一个人,能不为他忧心吗!我们忠于一个人,能不教诲他吗!”

子曰:“为命1,裨谌草创之2;世叔讨论之3;行人子羽修饰之4;东里子产润色之5。”

今注

1 这里的“命”,是指政府所发的辞令。

2 裨,婢之切。裨谌,郑大夫。

3 世叔,郑大夫游吉;《左传》称为子太叔。

4 行人,是国家管外交事务的官。子羽,公孙挥的字。

5 马曰:“子产居东里,因以为号。”孔子告诉弟子以郑多贤才和贤才对国家的重要。

今译

孔子说:“郑国政府要作一道辞令,裨谌起草;世叔来讨论;行人子羽来修饰;东里子产加以润色。”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1。”问子西2。曰:“彼哉彼哉3!”问管仲。曰:“人也4,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5。”

今注

1 《说文》:惠,仁也。

2 子西,朱子以为是指楚公子申。

3 马曰:“彼哉彼哉,言无足称。”马氏这个解释,自是出于臆测,但可能孔子当时亦讲不出这样人的一句好话。

4 “人也”:“这个人呀”。

5 饭,扶晚切;疏,所居切;食音嗣。饭疏食,意为“吃粗米饭”。孔曰:“伯氏,齐大夫。骈邑,地名。伯氏食邑三百家;管仲夺之,使至疏食而没齿无怨言:以其当理也。”(按:“管氏有三归”和“夺伯氏骈邑”二事,我们现在难知道得清楚。)

今译

有人问孔子子产是一个怎样的人。孔子说:“他是个惠爱的人。”又问到子西。孔子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又问到管仲。孔子说:“这个人呀,籍没了伯氏骈邑封地三百家,而伯氏一生吃粗米饭,到死也没有一句怨恨的话。”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1。”

今注

1 易,以豉切。“无怨”“无骄”,都是做人的修养。劳苦的人难平心;闲适的人易知礼。

今译

孔子说:“贫穷而不怨恨,比较难;富贵而不骄傲,比较容易。”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1。”

今注

1 孔曰:“公绰,鲁大夫。赵、魏,皆晋卿。家臣称‘老’。公绰性寡欲。赵、魏贪贤,家老无职:故优。滕、薛小国,大夫职烦:故不可为。”刘疏:“《弟子传》:‘孔子之所严事,于鲁孟公绰。’是公绰为鲁人。云‘大夫’,以意言之。下章言‘公绰之不欲’,是性寡欲也。贪贤者,言务多贤也。”

今译

孔子说:“孟公绰,做赵、魏的家臣是很好的,但不可以做滕、薛的大夫。”

子路问成人1。子曰:“若臧武仲之知2,公绰之不欲3,卞庄子之勇4,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5:“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6,亦可以为成人矣!”

今注

1 刘疏:“成人为成德之人。”

2 臧武仲,鲁大夫臧孙纥。知音智。

3 马曰:“孟公绰。”

4 周曰:“卞邑大夫。”《荀子·大略》篇:“齐人欲伐鲁;忌卞庄子,不敢过卞。”孔广森疑卞庄子即孟庄子:“孟庄子有勇名;或尝食采于卞,因以为号。《楚语》:鲁有弁费。谓孟孙季孙也。弁卞一字。”(《经学卮言》)江永说略同。

5 “曰”字以下的话,皇、邢、朱都以为是孔子说的;《集注》:“复加曰字者,既答而复言也。”(刘疏:“《集注》引胡说独以为子路言;于义似较长。”)

6 孔曰:“久要,旧约也。”(杨树达以为这里的“要”当读为“不可以久处约”的“约”。按:杨说亦可通。)《集注》:“平生,平日也。”

今译

子路问:“怎样才是成人?”孔子说:“一个人如果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绰的不贪,卞庄子的勇敢,冉求的才艺,并且娴习于礼乐,就可以说是成人了!”又说:“现在讲成人何必这样!只要财利当前而能想到义,危难时能不顾生死,久守约言而不忘记平日的话,也就可以说是成人了!”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1:“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2,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3!”

今注

1 孔曰:“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文,谥。”刘疏:“公明贾,疑亦卫人。”按:盖公明贾仕于文子,所以孔子问他。

2 乐,音洛。

3 马曰:“美其得道;嫌不能悉然。”按:马盖以“美其得道”释“其然”;以“嫌不能悉然”释“岂其然乎”。(《集注》以“其然”为疑词,亦可。)

今译

孔子向公明贾问公叔文子,说:“他是真的不言、不笑、不取的吗?”公明贾回答:“传话的人说错了。他在应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所以别人就不讨厌他的话;他真正高兴时才笑,所以别人就不讨厌他的笑;他应该取的时候才取,所以别人就不讨厌他的取。”孔子说:“是这样的吗?难道真是这样的吗!”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1;虽曰‘不要君2’,吾不信也。”

今注

1 防,是臧氏的私邑。鲁襄公二十三年,臧氏为孟氏所谮,出奔邾;又从邾到防,使人向鲁国的国君请求为臧氏立后,说:“纥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请;苟守先祀,无废二勋,敢不辟邑。”〔所谓“二勋”,指武仲的祖父(文仲)、和父(宣叔)而言。“辟邑”,是说把防邑交还给鲁国。〕鲁国于是把文仲的异母兄名叫“为”的立起来做臧氏的后。

2 要,一遥切,意为要挟(《广韵·四宵》注:“俗言要勒”)。盖孔子时曾有武仲“不要君”的传说。

今译

孔子说:“臧武仲用防邑向鲁国请求为臧氏立后;虽然有人说他并没有要挟君上的意思,我不相信!”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1。”

今注

1 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齐桓和晋文,都是春秋前期诸侯的霸主。谲,古穴切。《说文》:“谲,权诈也。”(《春秋·繁露玉英》篇:“《论语》: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谲,权也;正,经也。言:晋文公能行权而不能守经;齐桓公能守经而不能行权。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也。”)

今译

孔子说:“晋文公能权谋而不很正派;齐桓公能正派而短于权谋。”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1。曰2,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3,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4!如其仁!”

今注

1 召,音邵。齐襄公的时候,鲍叔牙知道国家将乱,便和襄公的兄弟公子小白逃往莒国;后来襄公被他的从弟无知所弒,管仲和召忽又同襄公的另一兄弟公子纠逃往鲁国。等到齐人杀了无知,鲁国便用兵送子纠回齐国,但小白已从莒先进齐国了。小白就是后来的桓公。当时齐国打退鲁国的兵,叫鲁人杀子纠而把管仲和召忽送回齐国。召忽以身殉公子纠;管仲则没有同死。管仲回到齐国,桓公用他为相。(见《左传·庄公九年》及《管子·大匡》。)

2 这个“曰”字,好像现在人说的“是否可说”四字。

3 这九,古多作次数讲;朱子据《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桓公纠合诸侯”,以九为纠的借字。(《说文》:“纠,绳三合也。”引申为有结合的意义。)译文取朱说。

4 如,意同乃。(《经传释词·七》。)

今译

子路说:“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以身殉;管仲却不死。管仲不算是个仁人吧?”孔子说:“桓公结合诸侯,不用兵力:全是管仲的功劳。这乃是他的仁!这乃是他的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1?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2!”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3,吾其被发左袵矣4!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5,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6!”

今注

1 与,音余。

2 相,息亮切。

3 《小尔雅·广诂》:微,无也。

4 被,同披;袵,衣襟。被发左袵,当是孔子时夷狄的风俗。

5 匹夫匹妇,指普通人。《说文》:谅,信也。

6 《荀子·强国篇注》:经,缢也。《说文》:“沟,水渎也。渎,沟也。”

今译

子贡说:“管仲恐怕算不得一个仁人吧!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能殉子纠,反而辅佐桓公!”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为诸侯的盟主,把天下整顿一番;一直到现在,天下的人民都还受到他的好处。没有管仲,我们恐怕已经成为夷狄了!他哪里会像普通人一样,为了小信小节自杀于沟渎而没有人知道!”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1。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2!”

今注

1 臣,是家臣。僎,士免切。大夫僎是文子的家大夫;文子推荐他而让他和自己同为公家的大夫。

2 春秋时代行谥法:凡是一个有地位的人,死后由国家给他一个谥。这里的“文”,是公叔文子去世后国家给他的谥。从这章可以看出,孔子尊重为国家举贤才的人。

今译

公叔文子的家臣做了大夫的僎,跟文子同上公朝。孔子听到这回事,说:“公叔文子,真值得谥为‘文’了!”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1。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2!”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3;祝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4!”

今注

1 皇疏本作“子曰,卫灵公之无道久也”。

2 夫,音符。丧,息浪切。

3 《集注》:“仲叔圉,即孔文子也。”

4 孔子在这里说贤才对国家的重要性。

今译

孔子谈论卫灵公的无道。康子说:“他这样,怎么不会亡国?”孔子说:“仲叔圉管外交;祝管祭祀;王孙贾管军事:他能这样用贤,国家怎么会亡!”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其为之也难1。”

今注

1 后“其”字依皇本、正平本。马曰:“怍,也。内有其实,则言之不。积其实者,为之难也!”按:孔子这章的话,和答孟武伯问孝(《为政》篇)的话,只有马注本讲得对。(宋司马光自以为生平“事无不可对人言”。事无不可对人言,就是“言之不怍”。一个人要做到这个地步,自然很难。)

今译

孔子说:“一个人要讲到自己的事情而不会惭愧,那他平日的行为便不会容易!”

陈成子弒简公1。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2:“陈恒弒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3!”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4。”

今注

1 陈成子,齐大夫陈恒。简公,是齐国的国君。

2 沐是洗头;浴是洗身。凡斋必沐浴。刘疏:“礼于常朝不齐;此重其事,故先齐也。”

3 夫,音符;下告夫同。三子,指仲孙、叔孙、季孙三卿。那时鲁国的政权全在三家手中。

4 皇本、正平本没有这个“也”字。

今译

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斋戒沐浴而上朝报告鲁哀公说:“陈恒弒了他的国君。请发兵讨伐他!”哀公说:“你去告诉他们三位!”孔子〔退朝后〕说:“因为我忝为大夫,所以不敢不把这事报告君上;君上却说:‘告诉他们三位呀!’”孔子到三家那里去讲;三家都不赞成。孔子说:“因为我忝为大夫,所以不敢不来告!”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1;而犯之2!”

今注

1 皇本“也”作“之”。

2 《礼记·檀弓》:“事君有犯而无隐。”

今译

子路问孔子服事君上的道理。孔子说:“不可欺骗他;但〔为阻止他的过失,〕可犯颜谏诤。”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1。”

今注

1 这章的上达、下达,解释的人,有以仁义、财利区分的(皇疏);有以循天理、徇人欲区分的(《集注》)。这两解可以说都是据“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作的。若用“下学而上达”的“上达”来讲这里的“上达”,则和“喻于义”似亦相近。译文姑备一说。

今译

孔子说:“君子图日进于道德的修养;小人务多得鄙俗的荣名。”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1。”

今注

1 为,于伪切。《集注》:“程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

今译

孔子说:“古时的学者,志在把自己修养好;现在的学者,志在示人以所学。”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1;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2。子曰:“使乎!使乎3!”

今注

1 蘧,其居切。蘧伯玉,卫大夫蘧瑗。

2 使,所吏切。下使乎同。

3 陈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按:孔子的意思或是:“具这样见解的人,乃只做一个‘使者’吗!”

今译

蘧伯玉差了一个人到孔子那里。孔子请他坐,并且问他:“你家老爷在家做些什么?”使者回答说:“我家老爷要减少他行为上的过失,却还没有做到。”使者走后,孔子说:“这是一个送信的人吗!这是一个送信的人吗!”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1。”

今注

1 这章已见《泰伯》篇。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1。”

今注

1 “君子思不出其位”:《周易·艮卦》象辞有这话。可能是作象辞的人用了曾子的话。

今译

曾子说:“君子总想不做超出他自己职位的事。”

子曰:“君子耻其言之过其行也1。”

今注

1 “之过其行也”,依皇本、正平本;别本作“而过其行”。阮氏《校勘记》:“按:《潜夫论·交际》篇—‘孔子疾夫言之过其行者。’符所见的《论语》亦作之字。”(《礼记·杂记》:“有其言而无其行,君子耻之。”《表记》:“君子耻有其辞而无其德;有其德而无其行。”)

今译

孔子说:“君子以言过于行为可耻。”

子曰:“君子道者三1;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2。”子贡曰:“夫子自道也3!”

今注

1 《礼记·中庸》:“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这章“道者三”三字,虽然亦见于《泰伯》篇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句里,但两处的文意不同。就语法来讲,这里似应作“君子之道三”。

2 知,音智。《子罕》篇亦有这三句;知在仁上。

3 《集注》:“自道,犹言谦辞。”

今译

孔子说:“一个君子有三种德行;我一种也没有。有仁德的人不忧;有智慧的人不惑;勇敢的人无所恐惧。”子贡说:“这是老师说自己!”

子贡方人1。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2。”

今注

1 《释文》:“方人,郑本作谤,谓言人之过恶。”(孔训方为比方;《集注》从孔义。这个讲法亦可通。)

2 夫,音符。“谤人”近于“言人之不善”,所以孔子微讽子贡。(皇本作“赐也贤乎我夫哉,我则不暇”。正平本作“赐也贤乎我夫!我则不暇”。阮记以两本“皆非”。按:正平本可从。)

今译

子贡批评别人的不对。孔子说:“赐真能干!我就没有这闲工夫!”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1;患其不能也2。”

今注

1 在《论语》其他篇中,和这章大同小异的话凡三见:《学而》《里仁》《卫灵公》三篇里各一见。朱子说:“圣人于此一事盖屡言之;其丁宁之意亦可见矣!”

2 其,意同己。(古书中“其”常用作“己”。)其不,皇本作“己无”。《管子·小称》篇:“身不善之患;毋患人莫己知。”(身,意同己。)

今译

孔子说:“不要忧虑人家不知道自己,只须忧虑自己没有能力。”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1!”

今注

1 《集注》:“逆,未至而迎之也。亿,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抑,反话辞。言虽不逆不亿,而于人之情伪自然先觉,乃为贤也。”按:这章的意义难懂;似应阙疑。译文阙。(《集注》似乎把文理解释清楚了;但孔子这话究竟有什么意思,实难明白。)

微生亩谓孔子曰1:“丘,何为是栖栖者与2!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3!”

今注

1 《集注》:“微生,姓;亩,名也。亩呼夫子名而辞甚倨,盖有齿德而隐者。”

2 栖栖,当同栖栖。《说文》以栖为西的或体而不录栖,当是许时栖较通行的缘故。班固答宾戏:“栖栖皇皇。”颜注:“不安之意也。”《左传·昭公五年》:“而屑屑焉习仪以亟。”屑屑栖栖,音通意同。《方言·十》:“屑屑,不安也:秦晋谓之屑屑。”与音余。

3 包曰:“病世固陋,欲行道以化之。”(《吕氏春秋·爱类》篇:“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者也。”按:吕氏以“忧民之利、除民之害”为仁,亦可以说是一位能够知道圣贤的人。)

今译

微生亩对孔子说:“丘,为什么那么栖栖皇皇的!莫非是要逞你的口才去讨好人家?”孔子说:“我不是要逞口才;我只是痛恨世人的固陋!”

子曰:“骥1,不称其力,称其德也2。”

今注

1 《太平御览》引郑注:“骥,古之善马。”《说文》:“骥,千里马也。”

2 郑曰:“德者,调良之谓。”按:调良,驯服和善的意思。

今译

孔子说:“骥之所以称为‘骥’,不是因为它能日行千里,而是因为它有驯良的体德。”

或曰:“以德报怨1;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今注

1 《广雅·释言》:“报,复也。”《玉》篇:“报,酬也,答也。”《老子·六十三》篇:“报怨以德。”大概当时曾有人提倡“以德报怨”的道理,所以或向孔子提出这个问题。(《礼记·表记》:“子曰: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又:“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郑注:“宽,犹爱也。爱身以息怨,非礼之正也。仁,亦当言民。”)

今译

有人说:“用德来报怨;你看怎么样?”孔子说:“那么用什么来报德呢!我们用正直的行为来报怨;用惠爱的心情来报德。”

子曰:“莫我知也夫1!”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2?”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3。知我者其天乎!”

今注

1 夫,音符。

2 子贡盖以世上应有很多认识圣德的人,所以发出这个问话。

3 “下学而上达”:孔曰,“下学人事;上知天命”。包慎言《温故录》,根据张衡《应闲》,以“上达”为“达于佐国理民之道”。按:孔注的“知天命”,当即“五十而知天命”的“知天命”,非止佐国理民的事情。细想孔子的语意,孔说或较合。不过孔子所谓“天命”,自含道济天下的任务。(《韩诗外传》和董仲舒解释孔子“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的“命”,我们以为极有意义。但汉儒所讲的命是不是合于孔子的意思,我们实难确定。当然,这里的“上达”和上文“君子上达”的“上达”都和修德有关,则是无疑的。)

今译

孔子说:“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吧!”子贡说:“为什么没有人能够了解老师?”孔子说:“不恨天,不怪人;思索的虽只是平常的事情,而了解的似已进到高明的境界了。恐怕只有天会知道我吧!”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1。子服景伯以告2;曰:“夫子固有惑志3;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4。”子曰“道之将行也与5,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6!”

今注

1 公伯寮,当即《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的公伯僚(字子周)。愬,“诉”字的或体。

2 子服景伯,鲁大夫子服何忌。

3 夫子,指季孙。

4 把受刑人的死尸陈在刑场或公众的地方,叫作“肆”。“市朝”有两个意义:一是市中办公的地方;一是指“市”和“朝”讲。《论语》这里的“市朝”,当指“市”和“朝”讲。(《周礼·乡士》:“协日刑杀;肆之三日。”疏引《论语注》云:“大夫于朝;士于市。公伯寮是士,止应云‘肆诸市’;连言‘朝’耳。”刘宝楠以这注为郑注。)

5 与,音余。

6 刘疏:“朱子或问以为在堕三都、出藏甲之时;说颇近理。当时必谓子路此举是强公室弱私家,将不利于季氏,故季孙有惑志。夫子言道将行、将废者,子路堕都,是夫子使之;今子路被愬,是道之将废而己亦不能安于鲁矣!”

今译

公伯寮向季孙谗毁子路。子服景伯把这件事告诉孔子;并且说:“季孙自然会生疑心;但是对于公伯寮,我还有力量向季孙进言以诛他!”孔子说:“我的道理能够行,乃是命运;我的道理不能够行,也是命运。公伯寮怎么能够改变我的命运!”

子曰:“贤者辟世1;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今注

1 这章似闲谈隐者的话。辟,音避;下同。皇本、正平本辟作避。

今译

孔子说:“高明的人,不仕于世;次一等的人,不居乱邦;再次一等的人,君上没有礼貌便去;再次一等的人,君上对己有不好的话才去。”

子曰:“作者七人矣1。”

今注

1 皇疏本和邢疏本都依包注把这章和上章合为一章,朱子把这句独自为一章。朱子似较合。但这章的“作者”,实在不容易解释;应以阙疑为是。(包曰:“作,为也。为之者凡七人;谓长沮、桀溺、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楚狂接舆。”《集注》:“李氏曰:作,起也。言起而隐去者今七人矣。不可知其谁何;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按:朱子虽不把这章合前为一章,却仍以“七人”为隐者。因为上、下章都是讲隐者的,故虽程子、张子都以“作”为“作者之谓圣”的“作”亦不苟从。但以作为隐,究嫌证据太少,所以引李氏的话以备一说。)译文从阙。

子路宿于石门1。晨门曰2:“奚自?”子路曰:“自孔氏3。”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4?”

今注

1 郑注:“石门,鲁城外门也。”刘疏:“外门,当谓郭门也。”

2 郑注:“晨门,主晨夜开闭也。”

3 刘疏:“子路时自鲁外出,晚宿石门也。”按:子路当时,或自鲁外出,或自外归鲁,我们现已难定了。

4 与,音余。这章似是为这句话而记在《论语》里的。

今译

子路在石门宿了一夜。管门的人问他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子路说:“从孔家来。”管门的人说:“就是那位知道不可做而一定要去做的先生吗?”

子击磬于卫1。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2,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3!深则厉;浅则揭4。”子曰:“果哉,末之难矣5!”

今注

1 磬,乐器(古用石制)。

2 荷,胡可切,意同负荷。《说文》:“蒉,草器也。臾,古文蒉。《论语》曰,有荷臾而过孔氏之门。”(《子罕》篇:未成一篑。篑当为蒉的或体。)

3 《释文》:“莫己,音纪。下斯己同。”刘疏:“斯己者,言但当为己,不必为人;即孟子所云‘独善其身’者也。”

4 揭,起例切。“深则厉;浅则揭”见《诗·邶风·匏有苦叶》篇。《诗传》:“以衣涉水为厉。揭,褰衣也。遭时制宜;如遇水深则厉、浅则揭矣!”荷蒉的人所以引这两句诗,是要孔子随时变更自己的意见,不必固执。

5 《集注》:“果哉,叹其果于忘世也。末,无也。圣人心同天地,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闻荷蒉之言而叹其果于忘世。且言,人之出处,若但如此,则亦无所难矣!”朱说虽稍迂回;但比他家说法明顺,所以译文从朱说。(这章似编者以义旨相近而联于上章的。)

今译

孔子在卫国,一天正敲着磬,有一个担着草器的人行过孔子门前,说:“那敲磬的倒是个有心人!”歇一歇又说:“这硁硁的磬声,显得太陋!如果世上没有人知道自己,那么,自顾自亦就算了!《诗经》曾告诉我们:水深湿衣渡;水浅拉起衣。”孔子说:“这真可称作果决了!这样,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1。’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2三年。”

今注

1 谅,亦作亮阴。马融释亮阴为“信默不言”;郑玄则以谅为指凶庐(居丧的地方)。“马说”迂曲;“郑义”现在亦难十分明了。朱子以为“未详其义”,颇得阙疑的道理。

2 《说文》:总,聚束也。《尔雅·释诂》:冢,大也。《周礼》天官称冢宰,是百官的首长。(冢长声相转。)《檀弓下》:“子张问曰:‘书云,高宗三年不言;言乃。有诸?’仲尼曰:‘胡为其不然也!古者,天子崩,王世子听于冢宰三年;莫敢不敬。’”

今译

子张说:“《书经》上说:‘殷高宗居丧,三年不言国事。’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不止高宗这样;古代的人都是这样!国君去世三年以内,百官都听命于宰相。”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1。”

今注

1 好,呼报切。易,以豉切。《子路》篇:“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阳货》篇:“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今译

孔子说:“在上位的人如果喜欢礼,老百姓便容易听从使令。”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1。”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2。”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3?—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4!”

今注

1 修己,即修身:修饰自己的德行。

2 孔曰:“人,谓朋友九族。”

3 刘疏:“修己者,修身也;安人者,齐家也;安百姓,则治国平天下也。”

4 孔曰:“病,犹难也。”诸,“之乎”二字的合声。

今译

子路问:“怎样才算是君子?”孔子说:“严肃修正自己。”子路说:“这样就可以吗?”孔子说:“修正自己并且使所接触的人安和。”子路说:“这样就可以吗?”孔子说:“修正自己并且使百姓安乐—这件事,恐怕尧舜也以为难做到吧!”

原壤夷俟1。子曰:“幼而不孙弟2;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3!”以杖叩其胫4。

今注

1 《礼记·檀弓下》:“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梈。”孔子和原壤是老朋友,所以孔子对他有戏言、戏行。夷,箕踞;俟,等待。

2 孙,音逊;弟,大计切。

3 贼,意同“祸害”。

4 叩,敂字的简体。《说文》:“敂,击也:读若扣。”胫,《释文》户定反;《集注》其定反。

今译

原壤伸展双腿坐着等孔子。孔子说:“年幼的时候不懂礼貌;长大了也没什么出息;老了还不死:真是祸害!”说完还用手杖敲敲他的脚胫。

阙党童子将命1。或问之曰:“益者与2?”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今注

1 阙党,里名。马曰:“将命者,传宾主之语出入。”刘疏:“据士相见礼,请见用贽,宾主致辞,皆将命者达之。”《仪礼》郑注:“将,犹传也;传命者,谓摈相者。”

2 与,音余。

今译

阙党地方的一个童子来向孔子传话。有人问孔子说:“他是不是要求得进益呢?”孔子说:“我看他坐在位子上;看他和大人并肩同行。他不是要求教益;他只想快点成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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