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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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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李鴻章調回北洋的上諭一發,天津百姓,奔走相告,無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謂「衛嘴子」喜歡誇誇其言,有人說:「李中堂在京裏跟洋人談好了,先停戰三個禮拜,從六月二十算起。」

這個消息,傳得很快,於是又有第二個消息,說李鴻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直隸總督行轅為炮彈所毀,接印不能沒有衙門,因而又有為人津津樂道的一說:「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預備了公館,陳設漂亮極了。」為了「證明」洋人禮重李鴻章,還說他進京時,各國公使率領大隊在崇文門外迎接。類似消息,不一而足,而且真的有人相信,想逃難的不逃了,已逃在城外的,亦有許多回返舊居了。

宋慶受命於倉卒之間,一到既要肅清內部,又要拒敵城東,因而對整個天津防務還沒有工夫去作通盤的籌劃。城外有七八十營兵,而城內完全是空虛的。

聯軍先不知城內虛實,等抓住逃出城的義和團,細加盤詰,方知真相。於是日本兵首先決定,佔領天津城內。而教民中亦確有漢奸,潛入城內,在六月十七四更時分,悄然登城,城上守卒全無,更鼓不聞,一聲暗號,城下另有數十名著洋裝的教民,用繩索攀緣上城,遍插洋旗,胡亂開槍,鼓噪狂呼:「洋兵來了,洋兵來了!」

天津城裏的百姓,難得有這麼一天,既無義和團的威脅,又有李鴻章回任帶來的無窮希望,心懷一寬,魂夢俱適,誰知連黑甜鄉這塊樂土,都難久留!倉皇出奔,滿城大亂,沸騰的人聲中,比較容易聽得清楚的一句話是:「北門、北門!」

難民往北門逃,「吃教」的漢奸帶著聯軍從南門進城,佔領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樓,鼓樓東西南北四門,與四面城門,遙遙相對,聯軍登樓只往人多的北門開槍開炮。死的多,逃的更多,如果有人倒在地上,後面的人,立刻從他身上踐踏而過,如果失足倒地,再後來的人,亦復如此,前赴後繼,層層疊積,很快地出現了一堆「人垃圾」。

※※※

天津失守的消息到京,立即出現了一個難題,誰去奏聞慈禧太后?

顯然的,該面奏天津失守的人,就是該對天津失守負責的人。誰也不願意擔此責任,更怕面奏此事時,先挨慈禧太后一頓罵,所以成了彼此推諉的僵局。

首先,慶王表示,總理衙門只辦洋務,現在朝廷與各國失和,總理衙門除了打聽信息以外,無事可做。可是打聽信息,並不管奏報信息,向來軍國大政都是軍機處執掌,如今有了軍務處,更與總理衙門不相干。

軍機處呢,禮王向不管事;王文韶想管而不敢管;剛毅雖然勇於任事,但像這種自找倒霉的事卻無興趣;趙舒翹與啟秀的資格淺,能不管正好不管,看來只有榮祿一個人能管此事。

可是,他有很明白的表示:「我才不管哪!我不能拿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他說:「天津防務薄弱,義和團不足恃,我早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裕壽山不管用,我也曾說過,以早早把他調開為妙。誰知端王不贊成,說陣前不可易將。而況,防守天津的調兵遣將,都是『軍務處』承旨下上諭,現在天津丟了,且不說該誰負責,至少該軍務處去跟皇太后、皇上回奏。咱們軍機處管不著!」

「這,」趙舒翹問道:「軍機天天跟皇太后、皇上見面,兩宮少不得要問起天津的情形。請示中堂,那時候該如何回奏?」

「據實回奏!」榮祿很快地說:「你只說,天津的防務,都歸軍務處調度,請皇太后、皇上問端王好了!」

這話當然會傳到載漪耳中。想來想去,躲不過,逃不脫,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慈禧太后。

「天津失守了!」

很意外地,慈禧太后聽說天津失守,並無驚惶或感到意外的神色,只沉著地問:「怎麼失守的?」

「宋慶──。」

「你別提宋慶,」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人家到天津才幾天。天津不是有義和團嗎?不是六月初十還聽你的話,賞了十萬銀子,嘉獎團民嗎?賞銀子的上諭,是你擬好送來,逼著我點頭答應的,你倒把那道上諭唸給我聽聽!」

這一下,載漪才知道慈禧太后的氣生大了,囁嚅著說:

「奴才記不太清楚了。」

「哼!你記不得,我倒記得!」慈禧太后冷笑一聲,背誦六月初十所發的上諭:「『奉懿旨:此次北省有義和團民,同心同德,以保護國家、驅逐洋人為分內之事,實予始料所不及,予心甚為喜悅。茲發出內帑十萬兩,交給裕祿發給該團民,以示獎勵!』不錯吧?」

「是!」

「那我問你,才不過幾天的工夫,天津怎麼失守了呢?義和團沒有能驅逐洋人,倒讓洋人驅逐了!這是怎麼回事?」

這樣兜過來一問,正好接上載漪原來要說的話:「回老佛爺,只為有黑團夾在真正團民中間,胡作非為,以致開罪於天,搞出這麼一個大亂子。如今黑團都讓真正義和團清理攆走了,從今以後,一定可以用法術在暗中叫洋人吃大虧。老佛爺萬安,京城一定不要緊!」

氣極了的慈禧太后,反而發不出怒了。「好吧,你說不要緊,就不要緊!反正,洋兵要一進京,我先拿你捆起來,擱在城樓上去擋洋兵的大炮!」慈禧太后揮揮手說:「你先下去等著。」

載漪不知有何後命?大為不安,六月二十幾的天氣,汗流浹背而心頭更熱,只能耐心等待,派護衛去打聽,慈禧太后有何動作,召見甚麼人?

召見的是榮祿。載漪更加煩躁了!一直到日中,蘇拉又來通知:「老佛爺立等見面。」

這一次見面,慈禧太后可沒有先前那麼沉著了,不等載漪磕頭,便拍著御案厲聲問道:「你知不知道,甚麼叫欺罔之罪?」

載漪大驚,急忙碰頭答說:「奴才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欺騙老佛爺!」

「你不敢!你平常不是自以為是好漢?天下有個抵賴的好漢?我問你,各國聯名照會,干涉咱們大清朝的內政,這個照會是那裏來的?」

聽得這話,載漪恍如當頭一個焦雷打下來,震得他眼前金星亂迸,頭上嗡嗡作響,甚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是你叫連文沖偽造的嗎?」

要求慈禧太后歸政的假照會,確是載漪命連文沖偽造的,但是他不能承認,好在連文沖已經外放去當知府了,不妨拿他做個擋箭牌。

「那照會是連文沖送來給奴才的,奴才那知道是假照會?」

「連文沖外放,不是你保的嗎?」慈禧太后冷笑著說:「哼,大概你也知道紙裏包不住火,遲早有敗露的一天,所以把連文沖弄出京師去,好把責任往他頭上推!」

「奴才決不敢這麼欺騙老佛爺!」載漪答說:「而況榮祿也這麼奏過老佛爺的。」

「榮祿是誤信人言,後來跟我奏明瞭。我還不相信他的話,以為他是替洋人說話,就因為有你這麼個照會送進來。誰知道是假的!」慈禧太后忍不住激動了:「你這樣子不知輕重,狂妄胡鬧,上負國恩,也教人寒心。這多少天以來,你包藏禍心,翻覆狡詐,我都知道,洋人果然攻進京來,你看吧,我第一個就要你的腦袋!簡直是畜牲,人如其名。」

又罵到他那個「狗名」了!載漪真恨不得把當初宗人府替他起名為「漪」的那個人,抓來殺掉。而就在自己氣憤無可發洩之時,慈禧太后與皇帝已經起身離座了。

載漪少不得還要跪安。等一退出來,發覺李蓮英在走廊上,料知自己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倒霉樣子,都落在太監眼中了。不由得臉上發燒,訕訕地說:「迅雷不及掩耳。」

「王爺,」李蓮英不接他的話,管自己說道:「請趕快回府吧!義和團在鬧事。」

載漪一驚!義和團鬧事不足為奇,何以要請自己趕快回府,莫非義和團竟混帳得敢騷擾到自己頭上?這樣一想,大為不安,連話都顧不得多說,急急離宮回府。

一回去才知道出了件令人痛憤而又大惑不解的事,義和團將副都統慶恆一家老小都殺掉了,最後連慶恆本人亦送了命!而且死得很慘,是七手八腳打得奄奄一息,方始一刀了帳。

慶恆是載漪的親信,現領著虎神營營務處總辦的差使,即為虎神營實際上的當家人。虎神營與義和團等於一家,自己人殺自己人,所為何來?

「這是黑團幹的好事!」住在端王府的大師兄說:「真團都是受了黑團的累,以致諸神遠避,法術都不靈了。」

載漪倒抽一口冷氣。所謂「黑團」,是闖出禍來,深宮詰責時的託詞。其實有何黑白之分?不想大師兄居然以此為遁詞,真的認為有黑團。這可不能不防!

「好!」載漪咬一咬牙說:「既有黑團,咱們就抓黑團!這樣子無法無天,不要造反嗎?」

於是立刻將莊王與載瀾請了來商議。這兩個人的意見不同,莊王覺得義和團不受羈勒,已成隱患,應該及早處治。而載瀾認為義和團還有用處,須以手段駕馭,同時亦須顧慮到義和團為了攻不下西什庫,就像餓極了而被激怒的猛獸那樣,處治不善,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的變故。

「這,」載漪大口地喘了口氣:「莫非就罷了不成?」

「那不能!」莊王斷然說道:「如果不辦,威信掃地,反而後患無窮!」

「是的!他們今天能殺慶恆,明天就能殺你我。」載漪又說:「再者,上頭一定會問。老佛爺已經不大信任團眾了,知道了這件事,說一句:『好啊!你們說義和團怎麼忠義,怎麼勇敢,如今西什庫攻不下來,反而殺了你的營務總辦!我看,就快來殺你了!』那時候,叫我怎麼回奏。」

「辦一辦當然未始不可。」載瀾說道:「不過千萬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不然,死的人還要多!」

遇到難題了!辦是非辦不可,要辦又怕闖出更大的亂子來。載漪左想右想,只覺得窩囊透頂,氣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早知道義和團是這麼一幫不通人性的畜生,」他自虐似地說:「那個孫子王八旦才願意招惹他!」

「二哥,你也別抱怨了。」載瀾說道:「只有一個辦法,可還得先跟掌壇的大師兄說明白,悄悄兒抓幾個人來開刀,發一道上諭,把這個亂子遮蓋過去。」

「唉!」載漪長嘆一聲:「你瞧著辦吧!我的心亂得很。」說完,頹然倒在椅子上,自語著:「作的甚麼孽?好好的日子不過,來坐這根大蠟!」

莊王與載瀾見此光景,相偕退出。回到總壇──就設在莊王府,找大師兄去情商。

「大師兄,」載瀾說道:「這件事搞得實實在在太不對了!有道是親者痛、仇者快,窩囊之至。如今上頭震怒,總得想個法子搪塞才好!」

「慶恆早就該殺了!兩位知道不知道,他是漢奸?」

「漢奸?」載瀾詫異:「怎麼會?」

「他平時剋扣軍餉,處處壓制團中弟兄。要兵器沒有兵器,要援兵沒有援兵,完全是二毛子吃裏扒外的樣子啊!」

「大師兄,話不是這麼說。」莊王正色說道:「如果慶恆真有這種行為,朝廷自有王法,拿問治罪,才是正辦。如今義和團有理變成沒理,這件事不辦,軍心渙散,不待洋人進京,咱們自己先就垮了!」

大師兄沉吟未答,意思是有些顧忌了,載瀾乘機說道:「大師兄,咱們自己人說話,這件事還是咱們自己辦的好。不然,上頭一定會派榮仲華查辦,他的鬼花樣很多,可不能不防。」

提到榮祿,大師兄有點膽寒,便即問道:「怎麼個辦法?」

「反正是黑團幹的,咱們抓幾個黑團來正法,不就結了嗎?」載瀾接著說:「當然,誰是黑團,還得大師兄法眼鑒定。」

意在言外,不難明白,讓大師兄抓幾個人來,作為戕害慶恆的兇手,正法示眾,以作交代。這一層大師兄當然諒解,但也還有一個交換條件。

「西什庫的大毛子、二毛子,困在他們的鬼教堂裏,算起來日子不少了,居然還沒有餓死!這件事,」大師兄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要有交代!」

「何謂交代?」載瀾率直相問。

「當然有人挖了地道,私運糧食到鬼教堂。這個人,我已經算到。不過,不便動手。」

「喔!」載瀾急急問道:「是誰?」

「當然是有錢有勢的人!」

載瀾仔細思索了一會,突然想起一個人,頓覺精神大振。

「大師兄,」他問:「你是指戶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立山?」

大師兄原是裝模作樣,信口胡謅。一聽載瀾提出立山,他也知道,此人豪富出名,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寵,如果動他的手,說不定搞得不好收場。如今看載瀾大有掀一場是非之意,樂得放他一把野火,以便趁火打劫。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朝廷的大臣,少不得要對他客氣三分。總得讓他心服口服。」

「不錯。」載瀾很快地問:「怎麼樣才能讓他心服口服?」

「要搜!搜出真贓實據才算數。至於他的罪名能不能饒,要聽神判。」

「那當然。」載瀾說道;「既然大師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庫教堂,當然要到他家去搜查。」

※※※

第二天一早,義和團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門口設壇,大車拉來蘆席木料,又不知那裏找來的匠人,手藝嫻熟,不到兩個時辰,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供設香案,高掛一幀關聖帝君的畫像。一切竣事,莊王、載瀾、大師兄,帶人到了,約莫兩百多人,十分之七是義和團,十分之三是步軍統領所屬的兵勇。

立山這天沒有上朝,親自指揮著聽差在曬書。得報義和團在他家門口設壇,心中不免納悶,只是切誡僕從不得多事,如果義和團有甚麼需索,盡量供給。此外,又關照在大門口設置兩大缸涼茶,大廚房預備潔淨素食,中午犒勞團眾。

到了十點多鐘,門上來報,莊王駕到,自然急整衣冠迎接。出來一看,大廳天井已擠滿了人,莊王與載瀾坐在廳上,臉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王爺!」立山恭恭敬敬地請了個雙安:「有事派人來招呼一聲就是。怎麼還親自勞駕?真不敢當!」

「豫甫,」莊王開門見山地說:「有人告你挖了地道,私通西什庫教堂。可有這事?」

立山大駭,「王爺!」他斬釘截鐵地說:「決無此事!」

「我想也不會有這種事!你受朝廷的恩德,不致於做漢奸。可是,西什庫圍困好多天了,洋人跟教民居然還吃得飽飽兒的,有氣力打仗,彈藥也好像很多。這件事透著有點奇怪,義和團說要搜查,我不能不讓他們搜。」莊王緊接著說:「搜了沒事,你的心跡不就表明啦嗎?」

立山倒抽一口冷氣,心知今天要遭殃了!曬在院子裏的宋版書與「大毛」衣服,陳設在屋子裏的字畫古董,還有櫃子裏的現銀,保險箱裏的銀票以及其他首飾細軟,都不知道還保得住、保不住?

「立山!」載瀾發話了:「你嘀咕點兒甚麼?」

一聽他這話,再看到他臉上那種微現的獰笑,立山明白,口袋底的恩怨,就在今天算總帳。算了!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語:「身外之物,聽天由命。」

於是他傲然答說:「瀾公爺,你儘管請搜。可是有一件,搜不出來怎麼辦?」

載瀾變色,「甚麼?」他瞪出了眼睛:「莫非你還想威脅我?」

「何言威脅二字?」立山冷笑,「真是欲加之罪。」

載瀾還以冷笑,「哼!只要你知罪就好!」他回頭吩咐:

「動手吧!要細細地搜,好好地搜!」

這一聲令下,那兩三百人,立刻就張牙舞爪地動起手來。立山家僕役很多,可是誰也不敢上前,沒有主家的人在身邊,更可以暢所欲為,只揀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懷中揣、腰中掖。

莊王總算還有同朝之情,傳下一句話去:「可別驚了人家內眷!」

但也就是這句話,提醒了載瀾與義和團,找到一個搜不出地道的借口。只是先不肯說破,只說:「地道的入口,一定在極隱秘的地方,一時找不到。」

「那,那怎麼辦?」受愚的莊王,覺得沒法子收場了。

「到壇上去拈香!」大師兄說。

於是將面如死灰的立山,拉拉扯扯,弄出大門去。進了壇,有人在立山膝蓋上一磕,他不由得的就跪倒了。

香案前面,這時已擺了四張太師椅,莊王與載瀾坐在東面,大師兄坐在西面,大聲說道:「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私通鬼教堂,只有焚表請關聖帝君神判。」

說到這裏,隨即有個團眾走上來,從香爐旁邊拈起一張黃表紙,就燭火上點燃。立山久已聽說義和團的花樣,焚表的紙灰上揚,便是神判清白無辜,否則就有很大的麻煩。因而不由自主地注視著焚表的結果。

說也奇怪,紙灰一半上揚,一半下飄,上揚的那一半,其色灰白,下飄的那一半顏色深得多。同樣一張紙,燒成灰會出現兩種顏色,真不知道是甚麼花樣。

「看他是中心無主的樣子。」大師兄說:「還要再試。」

於是焚紙再試,紙灰下飄,立山的心也往下沉,低下頭去,看到自己雙膝著地,猛然警悟,頓覺痛悔莫及。自己是朝廷的大臣,久蒙簾眷,家貲巨萬,京城裏提起響噹噹的人物,不管怎麼說,怎麼排,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剛才怎會如此糊塗,不明不白地跪在這裏,受上諭所指的「拳匪」的侮辱,留下一輩子的話柄,豈非大錯特錯!

這樣一想心血上衝,彷彿把身子也帶了起來。站直了略揉一揉膝蓋,向莊王說道:「王爺,您老也得顧一顧朝廷的體統!立山如果有罪,請王爺奏明,降旨革職查辦,立山自己到刑部報到。」說完,掉轉身就走。

載瀾看他的「驃勁」,不減在口袋底的模樣,越覺口中發酸,獰笑著說:「好啊!你還自以為怪不錯的呢!今兒你甭想回家啦!我送你一個好地方去。」說完,向身旁努一努嘴,道了一個字:「抓!」

身旁的護衛,兼著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急忙奔了出去,只招一招手,立刻便有人上來將立山截住。

「你們幹甚麼?」

「立大人!」那護衛哈一哈腰說:「您老犯不著跟我們為難。」

意在言外,如果拒捕,就要動手了,立山是極外場的人物,慨然答說:「好吧!有話到了地方,跟你們堂官去說。」

為了賭氣,立山昂著頭,自動往東面走了去,載瀾的護衛便緊跟在後。走不多遠,立山家的聽差,套著他那輛極寬敞華麗的後檔車趕了來,於是護衛跨轅,往北出地安門,一直到步軍統領衙門。立山就此被看管了。

※※※

「擒虎容易縱虎難!」載瀾向莊王說,「如果一放他回去,他到老佛爺那裏搶一個原告,不說別的,光是把他家攪得不成樣子這件事,就不好交代。」

「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嗎?」

「那裏,人在咱們手裏,還不是由著咱們說?」

莊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這件事要辦得快!」他說:

「咱們想好一套說法,趕緊進宮面奏。」

這一套說法是立山私自接濟西什庫的洋人,人贓並獲,據說他家還藏匿著洋人。此人不辦,義和團之憤不洩,不僅西什庫拿不下來,只怕還會激出別的變故。

當然,載漪聽說逮捕了立山,是決不會怪載瀾魯莽的,當即與莊王一起到寧壽宮,也不必按規矩遞牌子才能請見,直接闖入樂壽堂,隨便找一個管事的太監,讓他進去回奏要見「老佛爺」。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聽完,訝異的說:「這,立山可太不應該了!」

「立山一直就幫洋人,忘恩負義,簡直喪盡良心!如果立山不辦,大家都看他的樣,滿京城的漢奸,那還得了?」載漪緊接著說:「義和團群情洶湧,要砸立山的家,奴才竭力彈壓著。他家在酒醋局,緊挨著西苑,倘或彈壓不住,奴才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聽得這幾句話,慈禧太后頗為生氣,義和團真該痛剿才是!轉念自問,派誰去剿?能打仗的,要對付來自天津的外國聯軍,不能打仗的,剿不了義和團,反而為義和團所剿。像載漪,名為管理虎神營,結果連虎神營的營務處總辦,都為義和團所殺!他保不住一個慶恆,又怎能保護西苑,不受義和團的騷擾?

這樣一想,立刻便能忍耐。心想,反正李鴻章已經到了上海,使館亦已加以安撫,由總理衙門賷送蔬菜瓜果等物,以示體恤。等和議一成,再處置立山,或者釋放復用,或者革職降調,看情形而定。眼前且讓他在監獄裏住些日子,亦自不妨。

主意打定,隨即准奏。立山便由步軍統領衙門,移送刑部,送到俗稱的所謂「天牢」裏,他思前想後,放聲大哭,一下子昏厥了過去。

獄卒大駭,急急掐人中,灌薑湯,一無效驗,只好趕緊報官。管刑部監獄的司官,職稱叫做「提牢廳主事」,定制滿漢兩缺。管事的是漢主事,名叫喬樹栴,四川華陽人,外號「喬殼子」,為人機警而熱心,得報一驚,但想到一個人,心就寬了。

「不要緊,不要緊!趕緊去請李大人來。」

「李大人」就是梁啟超的內兄李端棻,戊戌政變正由倉場侍郎調升禮部尚書,因為有新黨之嫌,聽從他同鄉陳夔龍的計謀,上任照例到禮部土地祠祭韓愈時,故意失足倒地,具摺請假,隨後自行檢舉,請求治罪,因而下獄。獄中都知道他深諳醫道,喬殼子這一說,獄卒亦被提醒了,急忙請了李端棻來,一劑猛藥,將昏厥的立山救得甦醒了。

醒過來仍舊涕泗橫流,自道哀痛的是,忝為朝廷一品大員,誰知一時昏瞀,以取屈膝於亂民之前,辱身辱國,死有餘辜,因而痛悔,並非怕死。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肅然起敬,都覺得平時小看了立山。

就這時候,獄卒高唱:「崇大人到!」

「崇大人」是崇禮。辭掉步軍統領,仍為刑部尚書。本部堂官,親臨監獄,是件不常有的事,李端棻是犯官,當然急急迴避,立山卻不知自己應該以甚麼身分見這個熟極了的老朋友?

正躊躇之際,崇禮已大步跨了進來,見面並無黯然的神色,反而很起勁地說:「豫甫,豫甫!我來給你報好信息。」

「莫非──。」

「不是請你出去。」崇禮搶著說:「你還得委屈幾天。皇太后剛才召見,說你素來有癮,關照我格外照料。只要等和議一開,就可以想法子讓你出去!」接下來笑道:「奉懿旨在獄裏抽大煙,是從來沒有的事!這也是異數。百年以後,行狀上很可以大書一筆。」

立山報以苦笑,而心裏卻大感輕鬆。不過呵欠連連,復又涕泗橫流,是煙癮發了。

見此光景,崇禮知道立山發癮難受,便從荷包中掏出一個象牙小盒,將備著為自己救急的煙泡,送了他一個。立山吞了煙泡,方始止了呵欠,勉強有精神應酬崇禮了。

「豫甫,」崇禮問道:「你跟瀾公是怎麼結的梁子?」

「唉!提起來慚愧。」立山將當年在口袋底與載瀾為綠雲爭風吃醋的往事,細說了一遍。

「禍水!禍水!」崇禮大為搖頭,起身說道:「我不奉陪了。榮仲華那裏有個應酬,不能不到。」

※※※

崇禮是應榮祿之邀作陪,主客是巡閱長江水師欽差大臣李秉衡。

李秉衡是奉天海城人,捐班的縣丞出身,一直在直隸當州縣,號稱「廉吏第一」。以後為張之洞所賞識,在廣西當按察使,正當中法戰起,李秉衡駐龍州主持西運局,在餉源萬分艱困中,不但能夠讓士兵吃得飽,而且負了傷有醫有藥,因而才有馮子材的諒山大捷。

到了光緒二十年,李秉衡已當到山東巡撫,有為有守,是封疆大臣響噹噹的人物。只是仇外仇教,以致發生德國教士被戕事件。朝廷頗為諒解,照丁寶楨當年的例子,調升四川總督,而德國公使放他不過,杯葛不休。李秉衡竟因此罷官,在河南安陽隱居了三年,才由剛毅特薦復起,一度到奉天查案,事畢覆命,隨即奉命整飭長江水師,依彭玉麟的前例,以欽差大臣的身分,巡閱長江。這一次是領兵勤王到京,宮門請安,隨即召見,是由榮祿帶引的。

陛見之時,李秉衡首先聲明,劉坤一、張之洞所發起的東南自保之事,最初由他領銜入奏,乃是盛宣懷假借名義,並非他的本意。接著糠慨陳詞,說洋兵專長水技,不善陸戰,誘之深入,不難盡殲。所以天津雖失,並不足憂,等聯軍到得通州一帶,就會吃極大的虧。

慈禧太后所憂慮的是京城被攻,聽得李秉衡的話,大感寬慰,當然也大為嘉獎。很快地下了兩道上諭,一道是,李秉衡賞紫禁城騎馬,並在紫禁城、西苑門內准坐二人肩輿。一道是,山東、江西等處勤王的夏辛酉、張春發、陳澤霖、萬本華四軍,都歸李秉衡節制,同時加了他一個頭銜:「幫辦武衛軍事務」,作為榮祿的副手。

榮祿對他的期望亦很高。倒不是希望他真能擊退聯軍,只望他能切切實實抵擋一陣,李鴻章談和就會容易得多。因此,對李秉衡非常客氣。這天特設盛宴,專程為他接風。

崇禮以及其他陪客都到齊了,李秉衡方始匆匆趕到,滿頭大汗,神色顯得有些張皇。匆匆寒暄數語,隨即向榮祿說道:「請中堂借一步說話。」

「是,好!」榮祿向陪客們告個罪,親自領著李秉衡到後屋去密談。

「中堂!洋兵這樣子厲害,戰事那裏有把握。我這一次受命到前方,已經打定主意了,一死報國!請中堂趕緊奏明皇太后,電召李中堂到京議和,愈速愈妙!」

榮祿幾乎不信自己的雙耳,「鑒堂,」他很不客氣地問:「我不懂你的意思!在皇太后面前,你不是說,民氣不可拂,邦交不可恃,戰事一定有把握嗎?」

「是的!」李秉衡慚愧地低下頭去:「此一時,彼一時!我沒有料到這麼一個眾寡懸殊的局面,中午細細打聽一下才知道!」說完,拱拱手:「心亂如麻,實在沒法兒叨擾了!」

榮祿幾乎徹夜彷徨,直到天色微明,方始作了決定,他反覆在考慮的是,兩宮的行止。京城的防守,本來寄望在李秉衡,誰知道他自己先洩了氣。勤王之師,倉卒成軍,難御強敵,宋慶與馬玉昆所部能撐持得幾天,實所難言。一旦聯軍到了城下,兩宮的安危,不能不顧。可是,皇太后與皇帝一離京城,人心動搖,不待敵來,先就潰亂了!當年文宗避往熱河的前車可鑒。

想來想去,總覺得兩宮在眼前還沒有離京的必要,以後看局勢再說。這其實是個不作決定的決定,但總比沒有決定來得好。想停當了,隨即進宮。照例的,在全班軍機進見以後,他被單獨留了下來,商議慈禧太后不願剛毅等人與聞的大計。

「添了李秉衡做幫手,看來局面可以暫時穩住了。」慈禧太后說:「李鴻章也該趕快進京了吧?」

「是!」榮祿答道:「只有再打電報給他。」

「我在想,如果他在上海與洋人議和,不一樣可以談嗎?」

「那怕不行!各國公使都在京裏,上海只有領事,作不了主。就算開議,各國的領事都要請示他們的公使,可是信息不通,領事也無奈其何。總而言之,如今唯有極力保護使館,留下議和的餘地。倘或再出甚麼亂子,局勢就更加棘手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問說:「皇帝是怎麼個意思?」

平時,皇帝總是這樣回答:「一切請皇太后作主。」而此時卻無這句話,眨著眼想了一下說:「榮祿,你要好好盡心,現在就靠你了。你的腦筋清楚,調度也很得法。剛才你說『唯有極力保護使館』,這話很是!就照你的意思,秉承皇太后的指示,好好去辦!」

從戊戌政變以來,將近兩年的工夫,榮祿從未得過皇帝這樣嘉許的話,因而不僅有受寵若驚之感,簡直有些感激涕零,連眼眶都潤濕了。

因此,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頭,口中答說:「奴才謹遵聖諭。」

等他抬起頭來,才想到自己當著慈禧太后而有此舉動,似乎不妥,所以急急看了一眼。幸好,慈禧太后面色如常,方始放心。

「昨天,大阿哥勸我離京,我沒有理他。不過,有備無患,」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問:「你看呢?」

這一問,恰好能讓榮祿說要說的話,當下答道:「皇太后萬安!奴才已經告訴陳夔龍,準備了兩百輛大車在那裏。誠如慈諭,是有備無患的意思。論到實際,奴才斗膽,請皇太后先撂下這一段心思。如今的情形,跟咸豐年間又不同,那時咸豐爺雖在行宮,京裏有恭王、有文祥、有僧王,都能撐持大局,而且只有外患,沒有內亂,所以還不太要緊。如今就仰仗皇太后的慈威,才能鎮壓得住。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熱河,京裏不知道派誰留守?依奴才看,誰也擔不了這個責任!再說,皇太后如果離京,李鴻章就更不敢進京了!」

聽到一半,慈禧太后已是連連點頭,及至聽完,立即答說:「這話倒也是!要跟李鴻章為難的人很多,如果我不在京裏,他決不敢來!七十多歲的人,受不起驚嚇。好吧!」她很英毅地:「我決不走!」

「有皇太后這句話,真正是社稷蒼生之福。」

「你也要小心!」慈禧太后關切地說:「恨你的人也不少。橫了心的人,昏大膽子,甚麼都會不顧,你千萬大意不得。」

「是!」榮祿又碰個頭:「奴才自己知道。請皇太后、皇上寬心,奴才決不能受人暗算。」

「你看,立山!我實在不相信,他會是私通外國的人,可是──」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搖搖頭,微微嘆息。

※※※

由於極力保護使館的宗旨,已由兩宮同時認可,榮祿認為不妨放手進行,此事當然要跟慶王談。不過,慶王亦無非找許景澄與袁昶商議。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當地,自己跟許、袁一談。

打定主意,正要派人去請,門上通報,袁昶來拜。這事很巧,榮祿立即吩咐:「快請!」

袁昶是穿了便衣來的,一見面先告罪,未具公服。接著解釋原因,便衣比較易於遮人耳目。

這話就很奇怪了,「爽秋,」榮祿問說:「你我的交情,你來看我,亦是平常得緊的事,何必畏為人知?」

「這是我的一點顧慮,怕累及中堂,所以表面上要疏遠些。」

這話就更奇怪了,「甚麼事會累及我?」榮祿問說。

「我有個稿子,請中堂過目。」袁昶從手巾包中取出一個白摺子,厚厚地有好幾頁。

揭開白摺子第一頁,榮祿只唸了一行,便即悚然動容,這不是立談之頃,便可有結果的事。「來,來,爽秋!」他說,「咱們找個涼快的地方去。」

榮家後園,頗具花木之勝,靠東面有個洋式的花棚,洋磚鋪地,木頭架子上,綠油油地長得極密的「爬山虎」,日光不到,清風徐來,是個夏日晝長無事,品茗閒話的好地方。

賓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長衫,榮祿叫人打來新汲的井水,又端來一個盛滿蓮藕的冰盤。袁昶洗了臉,拈一片藕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道:「我已經跟竹篔商量過了,這個摺子聯名同上。」

榮祿不答,將他與許景澄聯名的這個奏稿,鋪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細讀,案由是「為密陳大臣信崇邪術,誤國殃民,請旨嚴懲禍首,以遏亂源而救危局」。一開頭幾句話就令人觸目驚心,說是「拳匪肇亂,甫經月餘,神京震動,四海響應,兵連禍結,牽掣全球,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禍!」又說,洪楊之亂,捻匪之禍,較之拳匪為患,則前者為「手足之疾」,後者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髮匪、捻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至閭閻,莫不知其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為大員,謬視為義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無識至此,不特為各國所仇,且為各國所笑。」

只看這一段文章,榮祿便可想像得到,袁、許二人要參的是誰?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駁義和團「扶清滅洋」之說。先設一問:「夫『扶清滅洋』四字,試問從何解說?謂我國家二百餘年深恩厚澤,浹於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覆載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維艱,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問,其言尤可誅!」

「說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確為實情。」榮祿把手蓋在白摺子上:「爽秋,到現在為止,竟不知誰是匪首,亦不知誰在那班王公後面,發號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聞。聽說董星五有個拜把子的弟兄,叫甚麼李來中,隱在幕後,遙為指揮,並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傾之』這句話,我不是無因而發的。」

榮祿神色凜然地,深深點頭,沉思了一會,接著再往下看,就是指責禍首。首先被提出來的是毓賢,其次是裕祿,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無忌憚」,乃是「在廷諸臣,欺飾錮蔽,有以召之」,筆鋒一轉,誅伐真正的禍首,一共四個人,各有八個字的考語。

大學士徐桐,「素性糊塗,罔識利害」;協辦大學士剛毅,「比奸阿匪,頑固性成」;禮部尚書啟秀,「膠執己見,愚而自用」;刑部尚書趙舒翹,「居心狡猾,工於逢迎」。

對於徐桐、剛毅,尤為深惡痛絕,所以議論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說:「近日天津被陷,洋兵節節進逼,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誠恐旬日之間,萬一九廟震驚,兆民塗炭,爾時作何景象?臣等設想近之,悲來填膺!而徐桐、剛毅等,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癡,親而天潢貴胄,尊而師保樞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剛毅等,實為釀禍之樞紐。」

「實在是公論!」榮祿亦不覺悲憤了:「『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這樣麻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頓住,「等看完了再說。」

榮祿的意思是,罪魁禍首,應該還有載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說法?且再看最後一段:「臣等愚謂:時至今日,間不容髮,非痛剿拳匪,無詞以止洋兵,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嘗敢抗旨辱官,毀壞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殺戮平民。自徐桐、剛毅等稱為義民,拳匪之勢益張,愚民之惑滋甚,無賴之聚愈眾。使去歲毓賢能力剿,該匪斷不致蔓延直隸;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該匪亦不敢闖入京師;使徐桐、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該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殺戮之慘。推原禍首,罪有攸歸,應請旨將徐桐、剛毅、啟秀、趙舒翹、裕祿、毓賢、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

看到這裏,榮祿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過,你決不能上這個摺子!」他很關切也很直率地說:

「這個摺子,足以招來殺身之禍。」

「中堂,」袁昶平靜地說:「我最後幾句不說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後怎麼說?」榮祿一面說,一面找到結尾數語,不自覺地唸出聲來:「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皆謬妄諸臣所為,並非國家本意,棄仇尋好,宗社無恙,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剛毅諸臣,臣等雖死,當含笑入地。」

等他唸完,袁昶正式表明:「這是我跟竹篔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我知道!」榮祿彷彿很著急似地:「可是,你跟竹篔不能死!局勢快要有轉機了,等李少荃一進京,議和是他的事,剿匪是我的事。我有袁慰庭做幫手,不能不替少荃也留兩位作幫手。爽秋,你跟竹篔還有重責大任,不可妄自菲薄。說是給徐蔭軒、剛子良抵命,那不是輕於鴻毛?」

「中堂的期許愛護,我跟竹篔都很感激。不過,『此心匪石,不可轉也!』」

榮祿心想,袁昶與許景澄雖抱著必死之心,而與當年吳可讀先自裁,後上奏的情況,究竟有別。然則,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亦就可以想像得到,無非作無言的叮囑,果真獲罪,希望他能仗義執言。

既然不能勸得他打消此舉,而又瞭解了他的本意,榮祿心裏便有主意了。「爽秋,」他說,「果然意不可回,但望能納我之諫,把這些『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等等,牽涉親貴的字樣拿掉。如何?」

袁昶想了一會答說:「中堂是出於愛護之心,我跟竹篔都感激得很,應該怎麼改,等我去跟竹篔斟酌。」

「好!」榮祿略停一下又說:「有句話明知說了無用,還是要說,這個摺子能不上,最好不上。」

「是!」袁昶起身一揖,「多謝中堂關愛之意。」

※※※

結果,這個奏摺還是一字不改地遞了上去。袁昶與許景澄雖然知道不牽涉及於親貴,則在需要榮祿相救時,他比較好說話。但明明是端王載漪先縱容義和團,剛毅、毓賢等人,才敢放手大幹,如果僅劾大臣,不及親貴,明顯著是畏懼載漪的勢力,不但剛毅等人不會心服,清議亦會譏評,而這個奏摺也就變得毫無力量,徒成話柄了。

看完這個奏摺,慈禧太后只覺得心煩,一時想不出處置的辦法,索性推了下去,發交軍機議奏。不巧的是,禮王與榮祿都未入值,王文韶耳聾易歉,所以剛毅可以一手遮盡軍機處的耳目,只將有關係的趙舒翹悄悄約到一邊,低聲密商。

細看了原摺,趙舒翹面色沉重,默無一語,剛毅問道:

「要不要找『老道』去談一談?」

「老道」是徐桐的綽號。趙舒翹搖搖頭說:「不必!老道不會拿得出甚麼好主意,徒然張揚,僨事有餘。等咱們商量好了對付的辦法,告訴他怎麼做就行了。」

「那麼,你看怎麼辦呢?」

「這不能招架,要反擊!」

「著!」剛毅猛然擊桌,「他要咱們的命,咱們得先要了他們的命。」

「是!」趙舒翹說,「咱們得要好好佈置一番,謀定後動,一擊不中就壞了!」

「『一擊不中就壞了,一擊不中就壞了!』」剛毅起身蹀躞,喃喃自語。好久,才站住腳說:「我看,咱們得找點他們私通外國的證據。」

「私通外國的證據不容易找,有樣東西能找得,可就很有用了。」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袁爽秋給過慶王一封信,說是『端郡王所居勢位,與醇賢親王相同,尤當善處嫌疑之地。』這話,不就跡近離間了嗎?」

「這怎麼是離間?」剛毅用手指敲敲太陽穴:「天太熱,腦袋發脹,我的腦筋轉不過來了。」

「中堂請想,當年今上入承大統的時候,老醇王因為本生父之尊,怕干政成了太上皇,辭卸一切差使,以避嫌疑。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所謂『善處嫌疑之地』,意思就是讓端王學老醇王的樣,退歸藩邸,不預政務。」

「啊,啊!你一說就容易明白了。」

「這還是就表面而論,其實內中還有文章。」趙舒翹略停一下說:「往深處看,等於在皇太后前告一狀,說端王想當太上皇。這不是離間是甚麼?」

「對!對!有理,太有理了!」

「不僅此也,還有。」

「還有?」剛毅越覺得有趣味:「快,快,請快說。」

「誰都知道,端王事太后,忠貞不二。如今讓太后疏遠端王,實在就是削太后的羽翼。」

「可不是!一點都不錯。」剛毅滿心歡喜,將趙舒翹的話,細想了一遍,作了個歸納:「可以這麼說,他這兩句話,表面冠冕堂皇,暗中挑撥離間,而作用是反對皇太后!」

「中堂說得太好了!」趙舒翹送上一頂高帽子:「就是這麼一回事。」

「好!就這麼一回事,送了他的忤逆。可是,」剛毅收斂了笑容:「那封信呢?總不能當面跟慶王要吧?」

「中堂自然不便去要,如果端王去要,或許能要得到。再不然,」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慶王跟前我有條路,可以把那封信弄出來,不過得花個幾百銀子。」

「那是小事。就託你去辦吧,越快越好。」

「是!」

「還有呢?」剛毅翻弄著原奏:「咱們總得從這個摺子裏頭,挑出他幾項大毛病不可。」

「大毛病只要一樣就夠了!」

「你說,」剛毅把原奏攤開來,「那裏有大毛病?」

趙舒翹不願明言,只說:「中堂久掌秋曹,當年讞獄,決過多少疑難大案,莫非他這個奏摺之中,吞吐其詞,意在言外的地方,還看不出來嗎?」

這也是一頂高帽子,不過在剛毅,對這頂高帽子,卻有不勝負荷之感。翻弄了半天,無從領會,只好又推託頭暈。

「不行!這個天氣把人的腦袋都搞昏了!展如,還是你說吧!」

「中堂,你只看這一句。」

他指的是「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這是屬於律例上的所謂「八議」,同樣犯罪,親貴可以減刑。這一指點,剛毅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意思是指端、莊兩邸、瀾公等等,也該議罪,而且該當何罪,還不能減免!好傢伙,厲害啊!」

「這是露出來的一言半語,雖說含蓄,意思總還可以看得出來,如果有看不出來的意思在內,那可真是不測之心了!」

「展如,」剛毅率直答說:「你的話,我又不懂了。你就別賣關子了吧!」

趙舒翹笑了,「我豈敢在中堂面前賣關子?」他說實在是各有意會,不落言詮為妙:「中堂請參詳這一段。」

指出的這一段是:「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一共二十幾個字,剛毅翻來覆去唸著,突有意會,不自覺地唸出一句來:「王公愚矣,更以愚皇太后!」

趙舒翹點點頭,剛毅則有豁然貫通之樂。兩人對看了半天,莫逆於心地笑了。

「好了!不怕了,不過這得稍微佈置佈置,那封信很要緊,倒不是上呈皇太后,是給端王看。展如,請你趕緊去辦。這是其一。」

「是。其二呢?」

「其二,這個摺既然交下來了,總得議奏。」剛毅想了一下說:「怎麼能想個法子,一面先有交代,一面能把這個摺子壓下來,等咱們部署好了,再大掀一掀!」

「有個辦法,中堂看行不行?」趙舒翹答說,「請中堂領頭,咱們摺子上有名字的三個人,遞牌子請皇太后召見,就說,既已被參,不便再在軍機上行走,請旨解任聽勘。皇太后當然挽留,這個摺子不就壓下來了嗎?」

「這倒是好辦法。不過──。」

剛毅的顧慮是怕弄巧成拙,皇太后准如所請,豈不是只好乾瞪眼?趙舒翹看出他心裏的意思,便即說道:「中堂不必三心二意,包管無事。第一、這是甚麼時候,撤換軍機,等於陣前易將,太后掌了幾十年權,還能做這種自亂陣腳的事?說實話,太后還指望著咱們將功贖罪呢!第二、如果准咱們解任聽勘,那末其餘有名字的人,也是有罪囉!別人不說,皇太后總不能查辦『老道』吧!」

「對!」剛毅下了決心,「有老道擋著,不要緊!就這麼辦。」

果然,第二天約齊了啟秀一起請見,慈禧太后真個為趙舒翹所預料的,加以挽留。不過也訓誡了一頓,尤其是對剛毅與趙舒翹的涿州之行,慈禧太后頗有怨責之意。

這件事,榮祿很快地知道了。要了原摺來看,才知道袁昶與許景澄的奏摺,一字未改。心裏就在想,能有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結果,對袁、許二人來說,總算不幸中的大幸。因而也就不肯再多說一句,任令把這個摺子壓了下來。

再下一天,趙舒翹終於花了五百兩銀子,買通了慶王的一個書僮小寧兒,把袁昶的那封信偷了出來。交給剛毅,立刻又轉到載漪手中。當然有番挑撥的話,說袁昶居心狠毒,無異指責載漪想做太上皇。慈禧太后最忌諱這件事!剛毅認為載漪應該防備,莫待太后詰責,就不易分辯了!

防備之道,莫善於先發制人,在剛毅、趙舒翹的參預之下,經過徹夜的密商,載漪有了充分的準備。打個盹醒來,看看恰好趕上慈禧太后召見臣工已畢,早膳過後,比較閒空的當兒,便即一面吩咐請慶王在朝房見面,一面關照套車進宮。

到得寧壽宮不久,慶王也趕到了,載漪拉著他到僻處,取出袁昶的那封信問道:「慶叔,你看看,這封信可是袁爽秋的筆?」

慶王接到手一看,驚愕地問:「這封信怎麼到了你手裏?」

「撿來的!」載漪不容他再追究來源,緊接著問道:「慶叔,當初你接到這封信,為甚麼不回奏老佛爺?」

「這種話何必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措詞很圓滑,載漪點點頭說:「慶叔總算明白我的心。不過,這封信我還是得給老佛爺看,我就說慶叔交給我的,行不行?」

「那也沒有甚麼不行。」

「好!我先上去。」載漪退後兩步,給慶王請個安,「慶叔,請你待一會兒。回頭請你別改口。」

「好吧!」慶王特意叮囑:「不過,你可別替我惹麻煩。」

「不會,不會。」

說著,載漪逕自入寧壽門去找李蓮英。正值慈禧太后用完早膳「繞彎兒」消食的時候。李蓮英陪侍在側,所以小太監一打手勢,慈禧太后也看到了,罵一句:「鬼頭鬼腦地幹甚麼?」

「端王爺在外頭,找李總管有事。」

「他來幹甚麼,你去看看!」慈禧太后厭惡地說:「如果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你就說,我歇著了。」

「奴才知道。」

等慈禧太后回到樂壽堂喝茶看金魚,李蓮英也就覆命來了,說是端王有機密大事,非當面回奏不可。

「好吧!讓他進來。」

載漪一進門跪下,便即大聲說道:「老佛爺,有人造反!」

「怎麼回事?」慈禧太后倒是一驚:「你是說誰啊?」

「袁昶、許景澄。」

「他們怎麼啦?憑他們兩個人,還能造反?」

「他們兩個人背後有洋人。」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不再是不在乎的神氣了,用沉著的聲音說:「你慢慢兒講!」

「奴才先請老佛爺看兩封信。」

載漪不把兩封信一起呈上去,先遞袁昶給慶王的那一封。

慈禧太后看完,臉上便有不豫之色。

「是慶王交給你的?」

「是!」

「好多天了嘛!」

「是!」載漪答說:「袁昶挑撥離間,奴才怕老佛爺看了生氣。心想,反正奴才忠誠不二,問心無愧。這封信不遞也不生關係。」

「你能問心無愧最好!」慈禧太后說:「從前你『阿瑪』就最懂得避嫌疑,凡事謙虛退讓,像賞他一頂杏黃轎,他就從來不肯坐。所以謚法用『賢』字。你真要學學你『阿瑪』才好!」

旗人稱父親為「阿瑪」,慈禧太后讚揚的是醇賢親王。這在載漪不免有意外之感,原以為她會不滿袁昶,誰知反倒是自己受了一頓教訓,只好答一聲:「奴才緊記著老佛爺的話。」

「還有一封呢?」

還有一封是仿照袁昶的筆跡偽造的。載漪一面呈上,一面說道:「真是國家之福,天教小人奸謀敗露,這封信是撿到的。」

慈禧太后先不理他的,抽出信來一看,便即答道:「這『身雲主人』是誰啊?」

「奴才打聽過了,就是許景澄的別號。」

說著,不斷偷覷慈禧太后的臉色。不用多久,預期著的神態出現了,慈禧太后兩面太陽穴上的青筋跳動,嘴唇微微向右下角牽掣,那雙眼睛中所顯露的,威嚴逼人的光芒,更為可畏。這是她盛怒之際的表情。

也難怪她盛怒。這封信偽造得非常惡毒,用袁昶與許景澄商量的語氣,隱約指出參劾徐桐、剛毅等人的那個奏摺,另有大作用在內。義和團被縱容得成了今天這種巨患,雖說載漪之流的王公不能辭其咎,但歸根結蒂,如無慈禧太后的支持,載漪又何能為力?即如最近六月初十,奉懿旨發內帑十萬兩獎賞義和團一事,煌煌上諭,天下共見,雖有利口,又何為慈禧太后辯卸責任。

不過,現在要利用慈禧太后治徐桐等人的罪,不可有一言半語牽涉到她頭上,甚至對載漪等等,亦只可含蓄其詞。到了將來議和,洋人談到縱容義和團的罪魁禍首,必定會提出慈禧太后,那時便恰好利用這一點,請慈禧太后「撤簾」,將大政歸還皇帝。

在慈禧太后看這些話,字字打在要害上,真有心驚肉跳之感。不過,載漪慣會造偽,未必可信,慈禧太后決定先詐他一詐。

「我看,袁昶未必會說這種毫無心肝的話。不要又是你在弄甚麼玄虛吧?」

「奴才那敢這麼荒唐?請老佛爺核對筆跡好了。」

「誰知道筆跡是真是假?」

聽得這話,載漪故意作一種受了冤屈而無從分辯的神情,然後像突然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似地,欣快地說:「這好辦!慶親王進宮來了,請老佛爺傳他來,當面問他,那封信是袁昶給他的不是?」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不必傳他來當面問。」說著,拿起一支象牙制的小錘,將放在御案上的一座小銀鐘,輕擊了兩下。

慈禧太后是派李蓮英去向慶王求證,覆命證實載漪所言不虛。第一封信不假,則以筆跡相同,情事相符的第二封信,當然也是真的!慈禧太后再精明,也想不到有此以真掩偽,移花接木的陰謀在內。

「許景澄靠不住,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袁昶亦有這種糊塗心思!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老佛爺聖明!」載漪緊接著說:「局勢不大好,不錯,不過,只要老佛爺在上,終歸能夠化險為夷,轉禍為福。奴才真不知道這兩個人是甚麼心腸?」

他的意思是袁昶、許景澄刻意要挖大清朝的根基。凡是說慈禧太后在位,大局就壞也壞不到那裏去之類的話,是最能打動她的心,激發她的勇氣的。因而沉吟了一會,問道:

「這件事,你們看怎麼辦?」

「奴才不敢說。袁昶不是說了嗎,奴才得『善處嫌疑之地』。」

「這不相干!有我在,你就無所謂有嫌疑。」

「是!奴才自問,也是這麼個想法。可恨袁昶等輩,挑撥離間,無事生非,如果這些人不去,將來還不知道闖出甚麼不能收場的大禍來!」說到這裏,載漪取出一個白摺子呈上御案,「老佛爺請看看這個稿子,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慈禧太后很仔細地看完,臉色變得很沉重,好久才說了句:「交給我!」

等載漪跪安退出,慈禧太后隨即吩咐,將皇帝從西苑接到宮裏來,同時關照,皇帝的晚膳,開到寧壽宮來。

這是久已未有的事!太監們無不奇怪。但只有很少的人,為皇帝高興,認為太后已念及母子之情,而大部分的人替皇帝捏著一把汗,不知道太后又有甚麼不愉之事,要在皇帝身上出氣?

皇帝自己也持著這樣的想法,惴惴然地,連大氣都不敢喘。進宮請了安,慈禧太后喊一聲:「蓮英!」

「在!」李蓮英看了皇帝一眼,這是遞暗號,讓皇帝寬心。

「叫不相干的人躲開些!」

這不用說,是有極大關係之事要談。李蓮英出去作了安排,又親自在樂壽堂前面看了一圈,方又入殿覆命。

「你就在這裏伺候皇上筆墨好了。」

「是!」李蓮英答應著,倒退幾步,靜靜地站在門邊。

「這裏有兩封信,一封是袁昶給奕劻的,我讓蓮英去問過,」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問:「蓮英,慶親王怎麼說?」

李蓮英小跑兩步,站定了用剛剛能讓御座聽得到的聲音答說:「奴才把信拿給慶王爺看了,慶王爺說不錯,是袁大人給他的,筆跡也不錯。」

「你聽見了吧?」慈禧太后向皇帝說。

於是懷著滿腹疑懼的皇帝,開始細看慈禧太后親手交下來的,那一真一假的兩封信。真的一封看完,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是指載漪想做太上皇而言,與己無干。

但是,那封假信,看不到幾行,皇帝剛鬆下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一邊看一邊想,想自己應持的態度。

情形很複雜,如果腳步站不穩,不知會受甚麼罪?有此警惕,不免沉吟,慈禧太后卻又動疑了:「你覺得袁昶的話,很不錯似地,是不是?」她慢條斯理地問。

因為她的話慢,皇帝才不至於因為驚惶失措而答錯了話:

「袁昶簡直是胡說!一點兒道理都沒有。」

「就止是胡說嗎?」

顯然的,慈禧太后對於他對袁昶所作的批評,並不滿意,那就得再說重一點:「莠言亂政,不守臣道。」

「我看,他不知道安著甚麼心?」

「是!」皇帝想都不想地說:「居心叵測。」

「你可看得出來,他是在離間咱們娘兒倆!」

「可惡!」皇帝就像說相聲「捧哏」的一般,順嘴附和著:

「太可惡了!」

「如果他真的上個摺子,公然主張,也還不失為光明磊落,這樣子陰險,可真是死有餘辜。」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我早說過,今日無我,明日無你。只是你始終不能領悟我的意思。」

皇帝早就領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說這話,是不是一種抓權不放的借口,而就事論事,這話應該解釋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訓政」有權,能鎮得住載漪,大阿哥早就要奪位了。想到這平時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話,他終於瞭然於自己應持的態度,就是與慈禧太后一致,緊靠著慈禧太后站,腳步一定穩當。

於是他立即跪了下來:「老佛爺處處衛護兒子,兒子豈能不知道?兒子再愚再蠢,也不能那樣子冥頑不靈。」他又說:「如今大局艱危,全靠老佛爺撐持,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兒子只聽老佛爺的訓誨。」

「你總算心裏還明白。」慈禧太后點點頭是表示滿意的神情,「這兩封信,你看,怎麼處置?」

遇到這種有關係的事,皇帝從前年政變以來,一直不作主張,只循例答說:「請老佛爺作主。」

「我原以為這兩個人熟於洋務,等李鴻章來了,叫他們倆做個幫手。誰知道這兩個人勾結洋人,挾制君上,這跟私通外國的漢奸有甚麼兩樣?治亂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點點頭,然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伺候皇上寫硃諭。」

「喳!」

這種差使,他是伺候慣了的,最重要的是,硃諭一定得當著慈禧太后的面寫。事實上亦非當著面不可,因為皇帝的硃諭,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乾脆唸一句,皇帝寫一句。

而這一次,慈禧太后卻並未開口,只把載漪呈上的一個稿子交了下來。皇帝接到手一看,心膽俱裂,不由得抬頭去望,只見慈禧太后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就這一副臉色,將他想為袁昶、許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壓了下去。

筆有千鈞,淚有滿眶,終於將一張硃諭寫完。一滴眼淚下落,還好,不是掉在硃筆上,不致使字跡漫漶。李蓮英在他側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塊手巾交到皇帝手裏。

「請皇帝擦擦汗。」

語言跟舉動,都別有用意。話是說給慈禧太后聽的,表示硃諭上的水漬是汗,手巾則又不止於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淚。

擦乾眼淚,皇帝轉身,雙手捧上硃諭,慈禧太后卻不接,只說:「你唸給我聽聽。」

「是!」聲音有些發抖。

李蓮英卻又趕緊捧上一杯調了蜜的菊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潤潤喉。」說著,使個眼色,示意皇帝不可再發出抖顫的聲音。

皇帝微微頷首,喝口菊花茶,調一調呼吸,慢慢地唸道:

「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屢次被人參奏,聲名惡劣。平日辦理洋務,各存私心。每遇召見時,任意妄奏,莠言亂政,且語多離間,有不忍言者,實屬大不敬!若不嚴行懲辦,何以整肅群僚?許景澄、袁昶,均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就這樣!」慈禧太后說:「你先收著,明天當面交給軍機。」

於是皇帝將那道硃諭,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軟轎回西苑時,將有一個機會可以跟李蓮英說話。他輕喊一聲:「諳達!」

這是滿洲話,凡是教皇帝、皇子騎射或者滿洲語文的旗人,都叫「諳達」,地位不如漢人的「師傅」,但也是一種尊稱。皇帝從小就是這樣叫李蓮英的,而李蓮英倒從不敢以諳達自居,聽得招呼,急急趨至轎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訴榮祿,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是!」

李蓮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榮祿能救袁昶跟許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轉述皇帝的口諭,只作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東廠胡同求見榮祿,說是:「李總管說『請中堂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就這一句話,害得榮祿睡不好覺,半夜裏便即起身,曙色初現,便即進宮,誰知還有比他更早的,是剛毅與趙舒翹,兩人都是笑容滿面,倒像有甚麼喜事似地。榮祿心中有事,懶怠去問,靠在籐椅上閉目養神。

「你看,」他聽見剛毅在說:「要不要通知徐楠士來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從戊戌政變後,就當刑部左侍郎。召他進宮待命,想來必有大案交付刑部,這樣轉著念頭,再想到李蓮英的話,榮祿覺得非探問明白不可了。

要問,當然要問李蓮英。他找了個很能幹的蘇拉,秘密囑咐,即刻去打聽李蓮英現在何處?立等回話。不久,蘇拉回報,李蓮英是在榮壽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榮祿知道那間屋子,急急趕了去,一見面便拉他到一邊問道:「今天是不是要殺人?」

李蓮英點點頭:「是的。」

「殺誰?」

「中堂馬上就知道了。」

「蓮英,事到如今,你別吞吞吐吐了!你說要我無論如何進宮,現在不來了嗎?」榮祿心想,李蓮英與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殺立山,託自己來救,因而率直追問,「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甚麼亂子?」

「不是。」李蓮英躊躇了一下:「跟中堂說實話吧,大概是殺許景澄、袁昶。請中堂今天無論如何進宮的話,是皇上交代的。」

聽這話,榮祿拱拱手,轉身就走,剛出樂善堂,只見禮王世鐸,已經帶班進見,便即跟在他身後,一起入殿。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王文韶呢?今天沒有來?」

「是!」禮王答說,「他昨天中暑,今兒個請假。」

慈禧太后沒有再問,只說:「皇帝,你不是有硃諭要交下去嗎?」

「是的!」皇帝的聲音極低,用蒼白纖細、彷彿一張皮包著骨頭的手,拿起面前的一張紙,從御案上伸了出來。

世鐸急忙站起,接過硃諭,站著看完,頗有手足無措的模樣。榮祿可忍不住了,伸手扯一扯世鐸的衣服。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立即將硃諭交了給他。有人去料理這個難題,他鬆了一口氣,擦擦汗,仍舊回原處。

這時榮祿已將硃諭看完,碰個頭說:「奏上皇太后,奴才有話。」

「甚麼話都可以說,」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替這兩個人求情可不行。」

「皇太后聖明,」榮祿說道:「照硃諭中所指責的罪狀,許景澄、袁昶並無死罪,奴才斗膽,請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許景澄、袁昶離間宮廷,罪名甚大,以皇上身分,有不便說、不忍說的難處。」

「果然如此,許景澄、袁昶罪有應得。不過,人才難得,請皇太后、皇上格外成全。留下他們兩條命,也許將來有可以將功贖罪之處。」

「你是說,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慈禧太后冷笑:「依我看,不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還好些!」

「皇太后的訓示,奴才不甚明白──。」

「榮祿,」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你想抗旨?」

聽得這話,榮祿趕緊碰頭,但仍舊說了一句:「奴才請皇太后、皇上召見慶親王,當面交代!」

這因為慶王是總理衙門的堂官,袁昶、許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屬。屬官有罪,責交堂官,本是正辦。榮祿的奏請,在表面上決不能算錯,事實上是希望有此轉折,或許可以找出挽回之機。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不理會他的話,只說:「你告訴慶親王,就快輪到他了!」

這句話將榮祿嚇出一身冷汗。以慶王今日的地位,與當年慈禧太后母家貧困時,慶王時相周濟的情誼,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豈不可駭?再往深一層去想,慶王之後,只怕就要輪到自己了!

這個慈禧太后對慶王的直接警告,亦就等於間接警告榮祿。到這時候,他可再不敢多說一句了,跪安退出,汗濕重衣,將硃諭交回世鐸以後,倒在直廬的籐椅上,瞑目如死,好半晌動彈不得。

相反地,剛毅卻大為興奮,從世鐸半討半奪地將硃諭拿過來,隨手就交了給趙舒翹說:「是你的事,照硃諭去辦吧!最好今天就覆命。」

趙舒翹是刑部尚書。此時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戊戌政變殺的都是漢人,如今抓了個旗人立山在監獄中,未判死罪,卻又殺兩員漢大臣。自己也是漢人,想想覺得這件事做得過分了。

因此,他的臉色很沉重,當然也不會親自去料理此事,而徐承煜已經輾轉得到消息,趕了來了,趙舒翹唯有將硃諭交了給他。

徐承煜比剛毅又更高興,得意洋洋地回到部裏,一迭連聲地:「請喬老爺來,請喬老爺來!」

「喬老爺」就是外號「喬殼子」的提牢廳主事喬樹栴,應喚上堂,接到硃諭一看,不由得大駭,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看,樹栴,這件大案,應該怎麼辦?」

「司官不知道。」喬樹栴搖搖頭答說:「即行正法的案子,沒有辦過。」

「我也沒有辦過!」徐承煜搔搔頭,大聲吩咐:「快請堂主事景老爺來!」

「景老爺」名叫景褑,是旗人,倒是刑部的老司,公事極熟。想了一下說:「只有這樣辦,先行文步軍統領衙門,按名逮捕,送入監獄,然後再『出大差』。」

「對,對!就這麼辦!」徐承煜向喬樹栴說:「請你預備地方,傳劊子手,預備『出大差』。」

「現成!」喬樹栴不大在乎地說:「用不著預備。」

「暫時拘禁的地方要預備。」徐承煜有意找麻煩:「兩個人分兩處關,不准他們交談。」

「這會也談不出甚麼名堂來了!」喬樹栴回到監獄,含著眼淚,為袁昶與許景澄準備了乾淨房間、涼席、蚊帳、扇子,以及涼茶、井水等等。

其時步軍統領衙門,已派出人去,逮捕袁昶與許景澄兩人。其實,兩人都是騙來的,託詞衙門中有公事商量,等車出胡同口,不由分說,擁到步軍統領衙門,立即轉解到刑部。

因此,兩人入獄時,穿的都是公服。

他們也實在不負那一身公服,兩個人都從容得很。進了所謂「詔獄」,喬樹栴親自接待,由於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聽,所以很恭敬地說:「兩位大人,分住南北。」

於是,袁昶握著許景澄的手說:「人生百年,終須一死。死本不足奇,所不解的是,因何而死?」

「死後自然知道了!」許景澄笑道:「爽秋,你還看不開嗎?」

袁昶低頭不答,鬆了手往南所走去,留下比較涼爽的北所讓許景澄住。喬樹栴在院子裏目送他們兩人的背影消失,考慮了好一會,終於還是不曾進屋,他怕袁、許二人或許會打聽消息,何以為答。

也就是剛回到自己屋中,徐承煜已經派人來召請了。喬樹栴心知兩人的大限已至,悄悄吩咐司獄:「預備紅繩子吧!」這是指示預備「出大差」,大臣被刑,照例用紅絨繩捆綁。等司獄備好車輛,紅絨繩,通知了劊子手,喬樹栴已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了。

「不過堂了,直接到菜市口。」他突然淚流滿面,哽咽著向司獄說:「你去料理吧!好好侍候兩位忠臣。」最後一個字出口,隨即掩著臉,捂著嘴,腳步踉蹌地避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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