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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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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攻使館區歸甘軍負責,破西什庫則是義和團的事。但法術無靈,死傷纍纍,剛毅先還短衣腰刀,親臨督戰,後來因為受不住令人欲嘔的屍臭,也就知難而退。不過,每天都要到莊王府探問消息,大師兄總是毫不在意地說:

「鎮物太多!教堂頂樓,不知道有多少光臀女人,把法術衝破了!」

「這一說,西什庫教堂是攻不下來了?」

「那有這話!」大師兄依然若無其事地:「破起來快得很!」

「很」字剛剛出口,大師兄的神色突然變了,眼光發直,雙唇緊閉,慢慢地眼睛閉上,神遊太虛去了。

好一會,大師兄方始張開眼來,慢慢搖著頭說:「不好,很不好!虎神營有漢奸!」

虎神營已是載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漢奸,豈不駭人聽聞?而大師兄的語氣卻不像猜測之詞。

「那麼是誰呢?」

「此刻不能說。這也是天機,不可洩漏,到時候自見分曉。」

第二天就見分曉。虎神營一個管炮的翼長,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來是教民,為義和團一擁而上,縛住雙臂,斬於陣前。據義和團說,阿克丹與西什庫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結,倒轉炮口預備轟自己人,所以用軍法處斬。

「這不像話!」趙舒翹向剛毅說:「倒戈自然應該軍法從事,可是總不能讓義和團來執虎神營的法。而況翼長是二品大員,不經審問,遽爾斬決,也有傷朝廷的體制。」

剛毅默然。好久,嘆口氣說:「騎虎難下了。」

「中堂應該跟端王提一聲,得想個法子約束才好!」

「約束?談何容易。如今東城是甘軍的天下,西城是義和團的世界,再下去,只怕連大內都難得清淨。」剛毅咬一咬牙,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態:「如今沒有別的話說,只有一條路走到底,硬闖才能闖出頭。」

「怎麼闖法?」趙舒翹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不管是不是中聽,都非吐出來不可:「就算把使館踏平,西什庫教堂燒光,又能怎麼樣,還能擋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們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緊。」

趙舒翹說不下去了。唯有寄望於馬玉昆與聶士成,能夠守得住天津。

※※※

以浙江提督的官銜,暫時統帶武衛左軍的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錦州到天津的。隨帶馬步軍七營,駐紮河東,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鎖或有人住的房間,一概不准入內,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隨便遊蕩。天津人久苦於義和團的蠻橫騷擾,一見有這樣一支有軍紀的軍隊,衷心感動,所以對馬玉昆大為捧場,到處都有人在說:「洋人只怕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無路可走了。」馬三元就是馬玉昆,他的別號又叫珊園。

就在這天,張德成與曹福田會銜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初三日與洋人合仗,從興隆街至老龍頭,所有住戶鋪面,皆須一律騰淨,不然恐有妨礙。」這一帶在海河東岸,鐵路以西,為各國的租界,統名紫竹林,猶如京師東交民巷,為義和團攻擊的主要目標。

天津人此時對義和團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見佈告,從金湯橋的東天仙茶園開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龍頭火車站的店面住家,毫無例外地閉門的閉門,走避的走避。但馬玉昆的隊伍亦駐在這一帶,自然不理會這張佈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處或者視野廣闊的地方去作壁上觀。

但看到的只是遠處洋兵的嚴密警戒,直到黃昏日落,始終未見義和團出擊。而第二天一早卻紛紛傳言,有所解釋,據義和團說,這天是東南風,不利於軍,要家家向東南方面,焚香禱告,轉東風為西北風,便是大破洋人之時。

有人拿這話去告訴馬玉昆,他聽罷大笑,「今天六月初四,東南風要轉西北風,起碼還得兩三個月。」他說,「咱們別信他那一套鬼話,自己幹自己的。」

於是馬玉昆下令構築工事,用土堆成好幾座炮台,安設小炮,架炮測距,不忙著出戰。

可是市面上傳說紛紜,說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勝仗。義和團相形見絀,威望大損,張德成覺得很不是滋味,決定去拜訪馬玉昆,設法找面子回來。

提督是一品武將,但張德成的派頭也不小,坐著裕祿所派來的綠呢大轎,到得馬玉昆的行台,先著人投帖,直到馬玉昆出來迎接,方始下轎。

「三元,」張德成大聲喊著,就像久不見面的老朋友似地,「你那一天到的,怎麼不來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語說:『行客拜坐客。』你不先來看我,是你不對!」馬玉昆一愣,心裏也有點生氣,與此人素昧平生,怎麼這樣子說話?本待放下臉來斥責,繼而轉念,他是故意套近乎,為自己妝點面子。此人雖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義和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緊要關頭掣肘搗亂。為了免除後顧之憂,說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於是,他臉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說:「失禮,失禮!正要跟張老師去請教,不想反倒勞你的駕。請裏面坐,好好商量破敵之計。」

「是啊!不是為商量破敵之計,我還不來呢!」說罷,伸出一隻手來,馬玉昆不能不理,張德成如戲台上所謂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搖大擺,像走台步似地,牽著馬玉昆,往裏走去。

坐定下來,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及至談入正題,張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說的話荒謬絕倫,但意氣豪邁,不由得就使馬玉昆在心裏浮起這樣一個想法:「這小子,莫非真的有一套?」

「三元,」張德成話鋒一轉:「不是我攔你的高興,我看見你安的炮位了,沒有用!要說炮,你敵不過洋人,洋炮多,而且準。天津城裏凡是緊要地方,都讓紫竹林過來的炮彈打中了。你這幾個炮位,遲早也得毀掉,白費工夫!」

「那麼,張老師,不用炮攻,用甚麼?」

於是馬玉昆以開玩笑的口吻,要求張德成作法,將洋人的大炮閉住。早有這麼一個說法,義和團的法術,能使炮管炸裂,或者將炮口封閉,失去效用,馬玉昆並不相信,故意出這麼一個難題,意在調侃。

誰知張德成大言不慚,「好!」他拍胸應承:「我把洋人的炮,閉六個時辰。」

「你能拿洋人的炮,閉六個時辰,」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能把洋人一掃而光。」

「一言為定!」張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辭。」

馬玉昆一笑置之,依舊只管自己料理防務,並與駐軍南郊八里台,一面須防備義和團偷襲,一面與紫竹林各國聯軍不時接戰的聶士成取得聯絡。一夜過去,早將與張德成開玩笑的約定,拋在九霄雲外,那知張德成居然派人來質問,問馬玉昆,可是已將洋人一掃而光了?

「不錯!」馬玉昆答說:「我說過這話。不過那得張老師先將洋人的炮閉住啊!」

「是的。張老師已將洋人的炮閉住了。」

「甚麼時候?」

「昨天晚上。」

馬玉昆愕然。心裏大為氣憤,可是無法與來人爭辯。入夜聯軍停戰不開炮,張德成便作為他的功勞,那不太取巧了?「去你娘的!」馬玉昆將來人轟走:「你們拿這些唬人的花樣來開老子的玩笑!」

來人狼狽而去,馬玉昆餘怒未已,很想去見總督裕祿,揭穿義和團的騙局。左右有人勸他,說裕祿已自陷於義和團的「迷魂陣」中,無法回頭了,幾次奏報,義和團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殺了洋人多少萬?而且還奏保張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這兩個人在總督衙門來去自如,裕祿奉若神明。

在這種情形之下,試問,進言有何用處?

從關外來的馬玉昆,聽得這些話,詫為奇聞,同時也不免洩氣,絕望地輕聲自語:「天津保不住了!」

※※※

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門被毀,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務,無形廢弛,亦沒有那個衙門的堂官,再對部屬認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為甘軍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學士徐桐並不以為意,借了內城祖家街的鑲黃旗官學,作為翰林院臨時的院址,出知單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辦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氣,吩咐典籍廳取本衙門的名冊來,逐一查問。名冊所列,除了東閣大學士昆岡與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學士名銜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講起注官侍讀學士黃思永」,恰好是他所深惡痛絕的人。

這黃思永字慎之,籍隸江蘇江寧,光緒六年的狀元。雖為翰林,善於營商,道學家口不言利,已為徐桐所輕視,更壞的是好談洋務,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見黃思永的影子,便即厲聲問道:「黃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沒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滿了沒有?」徐桐繼續追問。

「昨天滿的。」

「昨天滿的,」徐桐越發聲色俱厲,「何以不回京銷假?」

有個編修叫嚴修,字范蓀,天津人,是徐桐會試的門生,忍不住開口:「老師,黃慎之已經回京了。聽說昨晚上有義和團到他家,說是『莊王請黃狀元有話談』,不由分說,架著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請老師作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黃思永好談洋務,為義和團當作「二毛子」,架到莊王府,神前焚表,吉凶難卜。心想:

「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為他作主?」

於是想了一下,用訓飭的語氣答道:「既知到莊王府,怎麼又說下落不明?你少管閒事!」

「老師!這個閒事,您老可不能不管!也是您老的門生,奉命出差,路上讓義和團搶劫一空,狼狽不堪。」嚴修抗聲說道:「這樣下去,不待外敵,先自傾其國了。」

「是何言歟!」徐桐勃然變色,「你倒是說的誰?」

「駱公驌。」

此人亦是一位狀元,名叫駱成驤,四川資州人。他是光緒二十一年乙未的狀元,亦是徐桐會試的門生。殿試的名次本來列為第三,應該是探花,由於他的策論中有兩句話:「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時正當甲午大敗之後,皇帝感時撫事,認為駱成驤血性過人,特地親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職翰林院修撰。

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駱成驤放了貴州主考。鄉試主考,照例邊遠省分最先放,駱成驤從京裏動身時,義和團已經鬧得很厲害了,見啟秀辭行時,啟秀告訴他說:「等你回京覆命時,京裏就沒有洋人了。」那知洋人猶在,他的行囊資斧卻沒有了。

聽嚴修說罷經過,徐桐將臉一沉,「范蓀,」他擺出教訓的神色:「讀書明理,凡事不可不細加考察。義民忠勇奮發,向不貪財,否則會遭神譴,這明明是莠民假冒義和團幹的好事!」

嚴修還想爭,他的一個同年曹福元攔住他說:「算了,算了!駱公驌不過財去身安,劉葆真連條命都送在『莠民』手裏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說法,其實也是義和團。被殺的劉葆真,名叫劉可毅,江蘇常州人,光緒十八年的會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額有惡紋,恐有橫死之厄,而偏偏會試揭曉,玻璃廠賣「紅錄」,曾將他的名字錯刻為「劉可殺」。

這個傳遍九城的新聞,將劉可毅會試奪元的滿懷喜悅,沖得一乾二淨,而且憂心忡忡,寢食難安。等殿試已過,點了翰林,心裏便在想,詞臣不會犯殺頭的罪名,只有科場舞弊,如咸豐八年戊午科場案,縱非有心,亦難免有綁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點考官,他人唯恐不得,獨獨劉可毅相反。本來,想派充考官難,不想當考官很容易,翰林點考官,須先經過一次考試,名為「考差」,如果不應考差,根本就不會點考官。可是,窮翰林舉債,都以「得了考差還」作為保證,如果根本不應考差,債主問一句:「拿甚麼來還?」便無詞以對。所以劉可毅考差照樣參加,只是下筆草草,不望取錄。從入翰林以來,八年之中連個順天鄉試的房考官都沒有當過。

到了五月裏,義和團由近畿蔓延到京城,劉可毅一看勢頭不妙,找個借口,請假回籍,想躲過這場劫難。那知冤家路狹,在潞河遇見一個無意之中所結的仇人。劉可毅未中進士以前,在一個親戚家當西席,有個廚子勾搭上了一個丫頭,幽會時為劉可毅撞個正著,一時多事,告訴了居停,廚子被逐,因而結怨。不想十年以後,這個廚子當了義和團的大師兄,一見劉可毅,自然不肯放過,劫持以去,下落不明。又有一說,是遇害了,「可殺」竟成惡讖。

聽得劉可毅故事,清秘堂中,慘然不歡,徐桐卻板起臉來說:「這是咎由自取!夷人欺凌,神人共憤,不赴君父之難,只想獨善其身,真是枉讀了聖賢書!」

「不過,老師,」曹福元說:「『莠民』冒充義和團橫行不法,也該嚴辦才是!」

「那當然要嚴辦,我要面奏皇太后,請再降嚴旨。不過,『福者禍所倚,禍者福所倚』,禍福無門,唯人自召,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不投機,不取巧,雖在危城,亦必蒙神祐。」他搖頭晃腦地加了兩句:「勉之哉,勉之哉!」接著,便起身走了。

出了鑲黃旗官學,轎子抬往西華門,這是目前唯一的入宮之路,盤查甚嚴。徐桐是賞了「朝馬」的,通行無阻,轎子橫越禁城,直到寧壽宮前,「遞牌子」要見慈禧太后。

※※※

太后正在召見慶王與榮祿,談的雖是戰局,但由近及遠,北起關外,南到江浙,亦等於綜觀全局。

近的先談東交民巷使館區,「董福祥要大炮,我看,」慈禧太后說:「似乎不能不給他了!」

「不是奴才不給,有一層不能不顧慮。」榮祿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張,預先想好了一個萬駁不倒的理由:「大炮必得架在正陽門或者崇文門城垛子上,居高臨下,打出去才管用,不過由南往北,大炮不長眼睛,怕打了堂子,怎麼得了?」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悚然而驚。「堂子」對漢人而言,是個絕不許闌入的禁地,就是旗人,除非是天潢貴胄,或者在內務府當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員,亦無由得窺其究竟。因為如此,便有些離奇的傳說,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將鄧子龍。

明朝萬曆年間,日本豐臣秀吉征朝鮮,明朝因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鮮人,外家有難,理當援救。鄧子龍在萬曆二十六年,以副總兵的官銜,領水師從陳璘東征,與朝鮮統制使李舜臣共當先鋒。年逾七十的老將,身先士卒,銳不可當,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陣亡。

其時清太祖已經起兵,據說常微服至遼東觀察形勢,有一次為明朝東征的士兵所擒,解送到鄧子龍那裏,一見投緣,私下放他出境。為了報答這番大恩,特為設祭。所以京城裏的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鄧將軍廟」。

又一說鄧子龍為國捐軀,殘而為神,在遼東的皮島上有他的廟。有一次太祖出戰不利,危急萬分,迫不得已在鄧子龍廟禱求神祐,結果竟得脫險,因而在遼陽立廟,每年元旦首先祭鄧將軍,如或怠慢誤時,鄧將軍就會在宮中顯靈。

這此說法,真相如何,已無可究詰,不過,堂子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鄭重,過於南郊祭天。猶如后妃不入太廟,慈禧太后亦沒有到過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懍懼之感。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時,倘或堂子被毀,神失憑依,更何能庇佑三軍?

因此慈禧太后連連搖手:「算了,算了!那可動不得!」

「是。」榮祿答說:「堂子就在御河橋東,靠近翰林院,甘軍燒翰林院,沒有波及堂子,真是祖宗有靈。如果落一兩個炮彈在那裏,奴才是管大炮的,可是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了。」慈禧太后皺著眉點頭:「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說,「就那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難道真的攻不下來?」

榮祿不答,只拿眼睛往旁邊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慶王奕劻便即說道:「洋人是『困獸猶鬥』,甘軍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護,打仗就是一個牽制。皇太后、皇上聖明,就把使館拿下來,也是勝之不武!各國傳說開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麼樣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動了:「別說洋人,南邊各省也看不起朝廷。不過,也難怪,連京城裏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來,怎麼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話,南邊各省──。」

「你別替他們說話了!」慈禧太后打斷榮祿的話:「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調兵解餉,有理這個碴兒的沒有?」

於是慈禧太后從咸豐八年英法聯軍內犯說起,歷數幾次京師有警,只要一紙詔令,各省督撫或者親自領兵赴援,或者多方籌餉接濟。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過於咸豐八年,但應詔勤王的,只有山東巡撫袁世凱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蘇巡撫鹿傳霖晉京來共患難。至於催餉的上諭,視如無物,根本不理。撫今追昔,慈禧太后對朝廷威信的失墜,頗有痛心疾首的模樣。

其實就是袁世凱與鹿傳霖,也還不是尊重朝廷,只是買榮祿的面子。袁世凱領武衛五軍之一,且為榮祿所提拔,當然不能不聽指揮,鹿傳霖與榮祿則別有淵源。榮祿的岳父,已故武英殿大學士靈桂,是鹿傳霖的老師,本為世交,及至榮祿為寶鋆、翁同龢所排擠,外放西安將軍時,鹿傳霖正當陝西巡撫,對侘傺無聊的榮祿,頗為禮遇,因而結成至交。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瞭解的,一想起來,更覺得榮祿畢竟與他人不同。而今如說朝中還有能為督撫忌憚的大臣,怕也就只有榮祿一個人了。

就這一念之轉,慈禧太后覺得不宜再對榮祿多加責備,自己將胸中的一團火氣壓一壓,平心靜氣地問道:「李鴻章到底是甚麼意思?」

對李鴻章,已經三次電旨催促,迅即來京。而李鴻章始終表示,隻身赴難,無裨大局。如果要談和,第一、要保護各國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換句話說,這就是李鴻章進京的條件,做不到這兩點,他是不會離開廣州的。

如果據實而陳,慈禧太后必以為是李鴻章挾制朝廷,又挑起她剛平息下去的火氣。所以榮祿向慶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後,方始答說:「用人之際,要請皇太后、皇上格外優容。奴才在想,如果調李鴻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無可推託了。」

「莫非,」慈禧太后問說:「他是拿這個來要挾?」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裕祿也實在太無用!可是,李鴻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在未定之天。」

榮祿與慶王本來都有心病,一個怕他回北洋,一個怕他回總理衙門。如果慈禧太后在兩三個月以前說這話,必為榮祿與慶王頌作聖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鴻章來,總是一個大幫手,分勞、分憂、分謗,無論如何是於己有利的事。所以異口同聲地說:「肯接!」

「好吧!你們說他肯接北洋,那就讓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說:「當然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那麼,裕祿呢?」

「那只好另外安置了。」

「你們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說:「不過,你們可得想一想,朝廷這樣子遷就,如果李鴻章仍舊不肯進京,那一來面子上更難看。」

「是!」榮祿答說,「決不能再傷朝廷的面子。」

接下來談壓境的強敵,除了天津以外,關外的形勢亦很險惡,瀋陽、遼陽等處教堂被毀,鐵路被拆,而俄國軍隊不斷開到,如果發生衝突,必非其敵。因此李鴻章、劉坤一,以及駐俄公使楊儒,都直接打電報給盛京將軍增祺,請他切勿輕舉妄動,免得為俄國資為進兵的口實。這些電報,同時亦發到總理衙門,所以慶王對入侵之敵的動靜,大致瞭解。

「各國軍隊,就數俄國派得最多。除了關外,在天津的也不少。」慶王乘機說道:「李鴻章到過俄國,跟俄國掌權的戶部尚書威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威德告訴欽使楊儒,對我大清朝,決不失和,又說最好李鴻章到京裏來。德皇也告訴欽使呂海寰,讓李鴻章出來議和。事情實在扎手,請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讓李鴻章來掌管洋務。慈禧太后覺得慶王未免太不負責任,心中不悅,便微微冷笑:「你們也別把『和』這個字,老擺在心裏!能和則和,不能和也就說不得了。李鴻章替國家效力多年,軍務、洋務都是熟手。至於怎麼用他,要看情形。這會兒怎麼能認定了,說李鴻章進京,就是議和來的!那不自己就先輸了一著了嗎?」

一聽話鋒不妙,慶王與榮祿在倉卒之間,都莫測高深,唯有碰頭,不發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轉臉問道:「你有甚麼話交代他們?」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說:「沒有!」

「皇上沒有話,你們都聽見了?」

何須有此一問?彷彿預先留著卸責的餘地似地?慶王與榮祿更覺得慈禧太后這種態度,很難理解,更須防備,所以跪安退出以後,彼此商量,決定將慈禧太后的意思,轉達給「軍務處」,看是何反應,再作道理。

「軍務處」是徐桐所定的一個名稱。火燒翰林院,正當鬥志昂揚之時,慈禧太后曾有面諭:「派徐桐、崇綺與奕劻、載漪等,會商京師軍務。」因此,徐桐想出「軍務處」這麼一個名目,隱寓著有取軍機處而代之的意味在內。

※※※

「李鴻章真了不起啊!」載漪大聲嚷著:「俄國人保他,德皇也保他!盡替外國人辦事了!」

「話不是這麼說!」慶王用慈禧太后的話說:「中外古今,沒有那一國能打仗打個沒完的。」

「沒有打吶!可就想和了。」

「那──。」慶王出口的聲音極重,但一下子就洩了氣,拖曳出長長的尾音。他本想頂一句:「那你就打吧!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這是一時氣憤的想法,不待話到口邊,就知道不能這麼說,硬生生截斷,才有此怪異的聲調。

「王爺!」崇綺開口了:「這裏是軍務處,只管調兵遣將,何能議及談和之事?」

慶王雖不見得有多大的才具,但對付崇綺之流,卻是游刃有餘,當即答說:「好吧!咱們就談軍務。如今大沽口外,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關外,俄國亦不懷好意。且不說南邊有沒有變化,光是這兩處的局勢就夠扎手的了。關外是根本之地,而且鞭長莫及,只有委屈求全之一法,天津這方面,如果抵擋不住,各國軍隊長驅直入,請教,怎麼樣才保得住京城?」

「天津當然非守住不可!」載漪很快地答說。

「那麼,兵力夠不夠呢?」慶王也極快地接口:「那裏只有聶士成、馬玉昆兩軍,有一處失手,就是個大缺口!」

「若有缺口,」徐桐很有把握地說:「義和神團,必能堵住。」

慶王笑笑不作聲。這付之一笑,是極輕蔑的表示,徐桐心裏當然很不舒服。可是,他還不敢惹慶王,唯有用求援的眼色,望著載漪。

載漪亦已看出義和團不足恃,不過,一則不便出爾反爾,說義和團無用,再則,義和團雖不能「滅洋」,但還可用來「扶清」──扶助大阿哥接位。載漪已經將交泰殿所藏的二十幾方御璽,偷了一方在手裏,必要之時,可以利用義和團的愚妄無知,硬闖深宮,行篡弒之實於先,然後以私藏御璽,鈐蓋詔書,假懿旨之名於後。因此,明知徐桐的用意,亦只好裝作未見,管自己針對著慶王的話作答。

「天津方面,馬上就有援軍到。山東有登州總兵夏辛酉,已經在路上了,另外再讓袁慰庭派三千人來。」載漪略停一下,又以很興奮的聲音說:「李鑒堂自動請纓,已經募了十六營湘勇北上了!」說著,他拿出一封電報來給慶王看。

慶王大感意外,李鑒堂就是李秉衡,此人以州縣起家,當到督撫,頗有賢能的名聲。上年由於剛毅的保薦,以欽差大臣巡視長江水師,這是當年特為彭玉麟而設的一個差使,地位在督撫之上,所以沿長江八督撫聯名致電榮祿,建議「東南自保」即由李秉衡領銜。但亦僅此一電列名,以後關於東南自保,就只是在盛宣懷居中聯絡之下,由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與兩廣總督李鴻章在磋商主持。雖知李秉衡態度有變,但由主和一反而為主戰,且領兵勤王,無論如何是可詫之事,所以很仔細地看了李秉衡的電報。

電報中當然有一番忠義之忱溢於言表的慷慨陳詞,不過其中要緊的話,只有四句:「西兵專長水技,不善陸戰,引之深入,必盡殲之。」

看到這裏,慶王大為搖頭:「這個說法太危險了!京津密邇,『引之深入』引到甚麼地方?」他向載漪說:「老二,你可千萬別聽他的話!以為天津失守了都不要緊,還可以設伏邀擊。當年僧王那樣子神勇,就是為了有此想法,吃了大虧。」

「噢?是怎麼回事?」

「咸豐八年僧王守大沽口,也是說,洋人不善陸戰,撤北塘兵備,縱敵登岸。那知洋人的槍炮厲害,天津的地形,又是岡陵迭起,居高臨下,把僧王的三千黑龍江馬隊,打得只剩了七個人,等僧王知道失算,大錯已經鑄成了。」慶王又說:「真要說洋人不善陸戰,照我看亦不見得。東交民巷使館的兵,包裏歸堆,不到一千,甘軍比他們多好幾倍,到現在還是攻不下來。誰善誰不善,也就可想而知了。」

慶王前面的那段話,不免言過其實,是欺侮載漪與徐、崇二人,根本不懂軍務,後面那幾句話倒是振振有詞,因而使得載漪大感刺心,便有些惱羞成怒的模樣!

「慶叔,你也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甘軍雖多,其器不利,如果不是榮仲華搗亂扯後腿,肯給大炮,使館早就夷成平地了!」

「京城裏開大炮,又是由南往北打,這件事,連皇太后都擔不起責任。」

這話的意思是怕毀了列祖列宗的享殿靈位。慶王搬這頂大帽子很管用,載漪語塞,更加蠻不講理。

「慶叔,反正不管你怎麼說,陣前不能易將,李少荃決不能調直督!」

慶王覺得他的話硬得刺耳,未免不悅,於是又搬一頂大帽子:「有懿旨呢?」

「有懿旨也──。」載漪突然把話截住。

雖只半句,未說完出來的幾個字,從語氣上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行」或者「不管用」。慶王悚然而驚,心裏在想,載漪要公然抗旨了!看來其禍不遠。

默然半晌,他不發一言地起身走了。

※※※

榮祿的大炮,終於不得不動用了,這一次是載漪進宮奏請。「炮子沒有眼睛,會打了堂子」的顧慮,當然要提出來,載漪力言無礙,說將炮架子築在東安門外北夾道,自北往南打,炮彈越過堂子,落在英國使館,方始爆炸,決不致危及要地。

慈禧太后覺得言之有理,便召榮祿進宮,當面交代。這一下無可推諉了,榮祿只得答應,不過提出一個條件,大炮不能借給甘軍,得由他自己派隊伍操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榮祿親自指揮的武衛中軍中,專有一個「開花炮隊」,統帶名叫張懷芝,字子志,是出驢皮膠的山東東阿縣人,天津武備學堂出身。學炮科的腦筋比較清楚,張懷芝拉炮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國公使館內的各國公使,什九送命,殺了一個克林德,已經引起軒然大波,殺盡各國公使,責任豈不更重?

這樣一想,便嚴誡「炮目」,非自己親自在場下令,任何人指揮開炮,皆應拒絕。叮囑再三,方始上馬,直奔榮祿府第求見。

榮祿那有工夫接見一名炮隊統帶,派人來問,何事求見?張懷芝答說:「大炮已經校準了,只要開炮,一定打中英國公使館,倘若落在別處,甘領軍法。不過,沒有中堂的親筆手諭,決不開炮!」

「怎麼著?這還得中堂下條子嗎?」

「是!」張懷芝答說:「非下不可。」

來人不發一言,回身入內,將張懷芝的態度據實轉陳。榮祿聽罷,默無一語,只在書房裏繞圈子。

這是他從做官以來,所遇到的最大的一個難題,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難作的一個決定。如果違旨,且不說將從此失寵,而且,載漪在洋人與義和團的激盪包圍之下,昏瞀狂悖,心智失常,說不定就會做出不測的舉動,性命或恐不保。倘或遵旨開炮呢,這個禍就闖得不可收拾了。一世聲名,付之流水,猶在其次,將來懲辦禍首,這一紙交與張懷芝的手諭,便是死罪難逭的鐵證。

足足徘徊了一個時辰,張懷芝等得不耐煩,託人來催問,榮祿無奈,只好這樣答說:「你告訴他,已經給了他命令了,還要甚麼手諭?」

來人如言轉達,張懷芝卻更冷靜,「不錯,」他說:「中堂給了我命令,教我拉炮進城轟英國公使館。不過,炮兵的規矩跟別的不一樣,到了陣地上,一切都佈置好了,還得指揮官親口下令:『放!』才能放。勞你駕,再跟中堂去回。勞駕、勞駕!」說著,還行了個軍禮。

此人無奈,只得再替他走一趟,剛一轉身,卻又為張懷芝喊住了。

「請慢!有句話,請你千萬跟中堂說到,要手諭!」張懷芝又加了一句:「口說無憑。」

「好了!俺替你說到。」那人操著山東口音,微微冷笑:

「老鄉,你那個統帶,大概不想當了。」

話雖如此,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將話轉到,榮祿嘆口氣說:

「這個傢伙好厲害!簡直要逼死人。」

於是,復又徘徊,心口相問,終於想出一條兩全之計。但此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倘或張懷芝不能領悟,還是白費心計。轉念到此,又嘆口氣,「看造化吧!」他說:「你告訴他,手諭沒有,炮要照開。反正宮裏聽得見就是了。」

「是!」

「你倒是把我的話聽清楚了!」榮祿特別提醒:「照我的話,原樣兒告訴他,不能少一個字,也不能多一個字!」

那人複述了一遍,隻字無誤,回出來便跟張懷芝說:「中堂說的:『手諭沒有,炮要照開。反正宮裏聽得見就是了!』」

張懷芝愣住了,「這,」他問:「中堂是甚麼意思呢?」

「誰知道啊?你回家慢慢兒琢磨去吧!」

張懷芝怏怏上馬,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東安門時,突然悟出榮祿的妙用,頓覺渾身輕快,心懷一暢。上得炮位,親自動手,將表尺撥弄了好一會,方始下令開炮。

「注意目標,正前方,英國公使館。」張懷芝將「英國公使館」五字喊得特別響,停一下又大吼:「放!」

炮目應聲拉動炮閂,一聲巨響,炮彈破空而起,飛過城牆,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只見外城正陽門大街與崇文門大街之間,煙塵漫空,卻不知炮彈落在何處?

※※※

榮祿的住宅在東廠胡同,離東安門不遠,因而炮聲震撼,格外覺得驚人。他沒有想到張懷芝會這麼快動手,意外之驚,更沉不住氣,從籐榻上倉皇而起,一迭聲地喊:「快拿千里鏡,快拿千里鏡!」

一面說,一面往後園奔去,氣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無樓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遠,等千里鏡取到,向南遙遙望去,煙塵不在內城,方始長長地舒了口氣。

「請陳大人來!看炮彈打在那兒?」

「陳大人」就是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因為榮祿要問炮彈落在何處,得先查問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彈落在草廠十條。」陳夔龍答說:「山西票號『百川通』整個兒沒了。」

「傷了人沒有?」

「怎麼能不傷人?大概還傷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憐!」榮祿搖搖頭,「無緣無故替洋人擋了災!」

「中堂!」陳夔龍詫異:「莫非──?」

「咱們自己人,說實話吧!張懷芝這個人,總算有腦筋,有機會得好好兒保舉他。」接著,榮祿將張懷芝來要手諭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中堂真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過也虧張統帶居然體味出中堂的深意,這一炮雖說傷了百姓,倒是救了國家。」

「是啊!傷亡的請你格外撫恤。不過,不必說破真相。」

「是,是!夔龍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明白。不過,皇太后面前,就這一聲響,能搪塞得過去嗎?」

「我自然有法子。」榮祿突然定神沉思,好一會才說:「凡事預則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兒去預備,備二百輛大車在那裏。」

聽得這一聲 陳夔龍立刻就吸了口氣。京官眷屬,紛紛逃難,甘軍又橫行不法,到處截車裝軍械、裝「擄獲」的物資,那裏還能弄得到二百輛大車。

「筱石,」榮祿見他面有難色,不等他開口,先就說道:「你的前程,一半在這趟差使上。再跟你說一句,甚麼事都沒有這件事要緊。」

陳夔龍恍然大悟。翠華西幸,榮祿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難的打算了。

於是他問:「甚麼時候要用?」

「但願不用!要用,可是說要用就用!」

陳夔龍心想,天津是京師的門戶,兩宮如果仍如當年避往熱河,啟駕之期視天津存亡為轉移,及今著手找車,還不致誤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說:「但願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辭出榮府,最要緊的一件事,當然是處理被災之地的善後。百姓很可憐,但也很老實,逢到這種時世,無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塗成了義和團與甘軍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遺屬從沒有向官府提出過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彈,順天府撫傷恤死,有錢有米有棺木,反覺得恩出格外,感激不盡。

可是,有件事卻使得陳夔龍有點擔心。原來崇文門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條河,名為三里河,河邊原是收積葦草之地,名為草廠。三里河堙沒,逐漸化為市廛,自東徂西,共有十條胡同,即稱為草廠一條、二條至十條。此地為各省旅客聚集之區,所以一多會館,二多票號。票號都是山西幫,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國以前,無論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實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從張懷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國公使館擋了災,鄰近的十幾家山西票號,連夜會商,決定遷地為良,去投奔貫市李家。

貫市是京北不當大路的一個小鎮,但地不靈而人傑,提起貫市李家,頗有人知名。李家開鏢行,信譽卓著,主人很有俠義的名聲,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腳的「鏢頭」、「趟子手」,因而為義和團所忌憚,在擾攘煙塵中,得以保持一小片樂土。京中票號,輸送現銀,向來多託貫市李家包運,相知有素,不妨急難相投。商量既定,即時喬遷,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廠的票號都在排門上貼出梅紅紙條:「家有喜事,暫停營業」。

票號對於市面的影響,雖不如「四大恆」那樣如立竿見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際,傳說票號都已歇業,令人更有京師不保,大禍臨頭之感,以致秩序更壞,讓陳夔龍大為頭痛。

還有件頭痛的事。突然間傳來一通咨文,說甘肅藩司岑春煊,領兵勤王,將到京師,咨請順天府從速供應車馬伕子,以濟軍需。再一打聽,岑春煊本人已輕騎到京,而且已由兩宮召見,頗蒙慈禧太后溫諭獎飾。照此看來,似乎還不能不買他的帳,可是供乘輿所用的二百輛大車,都還不知道在那裏為何能再有多餘的車馬供應岑春煊。

因此,陳夔龍不能不又向榮祿請示。聽知來意,榮祿冷笑一聲說:「哼,這小子!你總知道他是怎麼混起來的吧?」

「聽是聽說過,不知其詳。」

「他小子最會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雲貴總督岑毓英的兒子,舉人出身,以貴公子的身分,在京裏當鴻臚寺少卿。冷衙閒曹,復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廝混,結識了一個嫖友,山東人,名叫張鳴岐,也是舉人。兩人臭味相投,無話不談。

其時正當戊戌政變之前,從四月下旬下詔「定國是」以後,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諭,亦天天有應詔陳言的奏摺。只要肯用腦筋,會出花樣,陞官發財,容易得很。岑春煊是個極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張鳴岐私下商量,怎麼得能找個好題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動聖心,上結主知?

張鳴岐想了一會說:「題目倒有一個。有了好題目,不愁沒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層難處,閣下先得丟紗帽。」

「丟紗帽就丟紗帽!區區一個鴻少,有甚麼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說笑話。」張鳴岐笑道:「若能丟掉那頂紗帽,不愁沒有玉帶。只恐仍舊讓你戴那頂舊紗帽,那就一定是白費心機了。」

原來張鳴岐所找到的一個好題目是,裁撤有名無實的衙門與駢枝重疊的缺分。建議京中裁六個衙門,第一個是詹事府,這本是所謂「東宮官屬」,職在輔導太子。清朝自康熙兩次廢太子以後,即不立儲,這個衙門,有名無實,自不待言。

第二個衙門是通政司。這個衙門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樞要地,總司天下章奏出納,嚴嵩之能成為權奸,就因為有他的乾兒子趙文華當通政使的緣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軍機,內有內奏事處,通政司就像內閣一樣,大權旁落,徒擁虛名了。

第三個衙門是光祿寺。這個衙門的職掌,是管祭祀及皇宮的飲食,職權早為內務府所奪,所以「光祿寺的茶湯」,與「武備庫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等等,成為京中的一個笑柄。

第四個衙門,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鴻臚寺,職司鳴贊,事務極簡,除了祭典朝會司儀以外,無所事事。而且是個根本不該有的衙門,因為鴻臚寺的職掌,太常寺全可兼辦。

第五個衙門是太僕寺,專管察哈爾、張家口的牧馬。職掌與兵部的車駕司,以及上駟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個衙門是大理寺。這倒是個「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個衙門,與刑部、都察院並稱為「三法司」。若遇欽命三法司會審案件,若非「全堂畫諾」,即不能判處死刑。照會典規定:「凡審錄,刑部定疑讞;都察院糾核。獄成,歸寺平決。不協,許兩議,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當刑部與都察院意見有出入時,歸大理寺評斷。但詞訟之事,往往以刑部為主,都察院職司糾彈,審錄常讓刑部作主。爭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發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個缺應該裁撤。那就是督撫同城的湖北、廣東、雲南,所管僅只一省,而總督與巡撫同城而治,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為人詬病已久。但從沒有敢做裁撤的建議,因為不管裁總督,還是裁巡撫,一下就要敲掉三顆紅頂子,誰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

因此,岑春煊主張裁撤湖北、廣東 雲南三省巡撫,許多人有先獲我心之感,而鄂、粵、滇三督,更如移開一塊絆腳石,稱快不止。

此外還有一個河道總督,亦是可有可無。清朝最重河工,分設總督兩員,專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歸江南河道總督管,簡稱「南河」,歲修經費四百萬,是有名的肥缺。山東、河南的河道,歸河東河道總督管,簡稱「東河」。洪楊之亂,東南淪夷,南河總督一缺裁去以後,即未恢復。剩下的東河總督,因為獨一無二之故,所以簡稱「河督」,原駐山東濟寧,改駐兗州。

但河督雖駐山東,而山東的河工,早已改歸巡撫管理,堂堂一位總督,只管得河南境內的一段黃河,而猶須河南的地方官協力,才有事可辦。因此岑春煊認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東之例,歸巡撫兼辦。

這個奏摺,侃侃而談,無所避忌,先就對了銳意猛進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討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應裁之列,更足以證明他說的話是赤心為國,大公無私。

七月十三上的摺子,十四就有上諭,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雜,被裁各衙門事務,歸併有關衙門分辦,下一天召見岑春煊,奏對稱旨,再一天就放了廣東藩司。

這就是張鳴岐所說的,「丟了紗帽有玉帶」。但以五品京堂,一躍而為二品的監司大員,並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廣東,不能不說是破天荒的異數。岑春煊當然躊躇滿志,不過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飯碗,自然會成為眾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嚇得岑春煊連會館都不敢住,盡快領了文憑,由海道經上海轉到廣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變發作,岑春煊總算運氣,雖受牽累,並不嚴重。不過廣東藩司卻當不成了,改調甘肅。及至這年宣戰詔下,通飭各省練兵籌餉,共濟時艱,岑春煊認為又是一個上結主知的機會到了,便向陝甘總督陶模自告奮勇,願意領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進狂妄,最愛多事,但勤王這頂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於是撥了步兵三營,每營四百多人,騎兵三旗,每旗兩百餘人。另外給了五萬兩餉銀,打發他就道。

於是岑春煊輕騎簡從,先由蘭州出發,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謂草地,由張家口入關,到京就帶著一身風塵,先到宮門口請安,託人遞牌子請慈禧太后接見。

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為感動,及至召見之時,只見岑春煊的一身行裝,灰不灰,黃不黃,臉上垢泥與汗水混雜,彷彿十來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覺得他勤勞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經附和新政的厭惡丟開了。

「你帶了多少兵來?」

「四營、三旗,共是兩千人。」

一聽只有兩千人,慈禧太后覺得近乎兒戲,就有些洩氣了。

「隊伍駐紮在那兒?」

「隊伍還在路上。」岑春煊解釋:「臣接得洋人無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飛來,晝夜趕路,衣不解帶。隊伍因為騎兵要等步兵,又有輜重,所以慢了!」

「總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說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著吧!」

一下來分謁當道,榮祿沒有見他。此時跟陳夔龍談起,仍然是卑視其人的語氣。見此光景,陳夔龍亦就決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隊伍到了再說。

「那二百輛車,怎麼樣了?」榮祿亦不再談岑春煊,只問自己所關心的事。

「想出一條路子,正在接頭。」陳夔龍答說:「我想找十七倉的花戶。」

這下提醒了榮祿,「對!」他很高興地說:「虧你想得到!找花戶一定有車。如果有麻煩,我替你找倉場侍郎去說話。」

得此支持,陳夔龍便放手去辦了。京師與通州,共有十七個大倉庫,專貯漕糧,倉中有專門經手代辦上糧手續的番役,在倉場侍郎衙門中有花名冊,所以稱為「花戶」,約有數十家,都是世襲的行當。此輩在正人君子口中,斥為「倉蠹」,而無不家道殷實,起居豪奢,可以比擬內務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倉所的漕糧,號為「天庚正供」,除了宮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祿米、京營將士的「甲米」,亦歸十七倉發放,此外又有專養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關以來八位「鐵帽子王」嫡系子孫的「恩米」等等,都歸花戶運送。因此,每家都有數十輛、上百輛的大車,官府徵發且又照給車價,等於僱用,自然樂從,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輛大車就都集在順天府衙門左右了。

陳夔龍很得意地去覆命,只見榮祿容顏慘淡,本來就很黃瘦的一張臉,越顯得憔悴不堪,不由得驚問:「中堂的氣色很不好,是那裏不舒服?」

「聶功亭,唉!」榮祿答非所問地:「陣亡了!」

陳夔龍亦覺心頭一沉。整個大局,若論用兵防禦,亦只有聶士成比較可恃,這一來,天津的防守,看來更無把握。

「死得不值!」榮祿黯然垂淚:「死得太冤!」

「怎麼呢?」陳夔龍半問半安慰地:「中堂總要好好替他請恤囉?」

「眼前只怕還不行!」榮祿的聲音很微弱:「義和團跟他的仇結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沒有人敢替他報功。聶功亭就因為上不諒於朝廷,下見逼於拳匪,早就存著不想活的心了。」

陳夔龍嗟嘆不絕,不過,他更關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問,「天津不知道還能守幾天?」

「危在旦夕了。」

「那麼,就眼看它淪陷?」

榮祿不答。起身搓著手,繞了兩個圈子,突然站住腳問道:「你看,是換裕壽山好,還是不換他好?」

陳夔龍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瞭,榮祿何以有此一問?因而反問一句:「換又如何?不換又如何?」

「不換,天津一定保不住,換了,也有利有弊。」榮祿躊躇著說:「只怕裕壽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計,這一換,正好合他的意,越發可以不管,天津丟得更快些。」

「這當然要顧慮。不過,我看,關鍵並不在此。」陳夔龍答說:「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督撫領袖,位高權重,平時誰不想這個缺?可是,這個時候,就不知道有誰肯臨危受命了?」

「這你不必擔心。有人。」

「那一位?」陳夔龍問。

「合肥。」榮祿答說:「朝廷已經三召合肥,始終託詞不來。他的那一班人,像盛杏蓀,已經開出條件來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會北上,張香濤、劉峴莊亦一再電催合肥北上。既然眾望所歸,我想,皇太后亦不會嫌他有要挾之意。」

「要挾!」陳夔龍問說:「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進京,是要挾?」

「皇太后的話,比這個還要難聽,說他簡直是藉機會勒索。」

「我看,」陳夔龍說:「那也只是盛杏蓀他們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罷,沒有也罷,如果調任直督,兩廣派人護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則不成了霸佔了別人的缺分,擋了別人的前程了嗎?」

「這,」陳夔龍笑道:「倒是逼李中堂進京的一個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將臉色正一正又說:「把李中堂調回來,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榮祿猛然一擊手掌:「這一說,更得這麼辦了!我志已決。」接著喊一聲:「套車。」

※※※

套車進宮,遞牌子要見慈禧太后。很快地,有個小太監出來招呼,說:「李總管請中堂說句話。」

於是榮祿隨著他先去看李蓮英。見了面卻又不急著說話,拿西瓜,端金銀露,又請他寬衣擦臉,張羅了好一會。榮祿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覺得該辦正事了,便即問道:「蓮英,你有話?」

「沒有甚麼話。只請中堂來涼快、涼快,不忙著見老佛爺。」

李蓮英說:「牌子我壓下來了,沒有遞。」

「怎麼著?老佛爺在歇午覺?」

「不是!」李蓮英說:「今天心境不好。誰上去,誰碰釘子,犯不著。」

原來是格外關顧之意,榮祿深為心感,道謝之後又問:

「是為甚麼不痛快?」

「還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謂「父子二人」是指載漪與大阿哥。榮祿點點頭說:

「一位已夠受了!何況還是爺兒倆!」

「唉!」李蓮英嘆口氣:「老佛爺一輩子好強,偏就是這件事,總是讓她不遂意。」

「怎麼啦?又惹老佛爺生氣了?」

「豈止生氣!」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今天鬧得太不像話了!老佛爺差點氣得掉眼淚。」

榮祿大驚!慈禧太后生氣見過,慈禧太后掉眼淚也見過,可就沒有見過慈禧會氣得掉眼淚!

「那不是奇聞嗎?」

「也難怪,是老佛爺從未受過的氣。就是一個鐘頭以前的事,端王帶著一幫人進宮──。」

「那一幫是甚麼人?」榮祿打斷他的話問,「是義和團?」

「中堂倒想,還有誰?」李蓮英答說,「今兒個情形不同,更橫了!有個大師兄見了老佛爺居然敢揚著臉、歪著脖子說『宮裏也有二毛子,得查驗!』」

榮祿駭然,「這不要反了嗎?」他問,「老佛爺怎麼答他?」

「老佛爺問他『怎麼查驗法?』他說『如果是二毛子,只要當額頭拍一下,就有十字紋出現。』又說『太監宮女都要驗。』那樣子就像崇文門收稅的,瞧見外省進京的小官兒似地,說話一是一,二是二,簡直就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

「老佛爺讓驗了沒有呢?」

李蓮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請想,老佛爺如果一生氣訓斥一頓,他們回句嘴怎麼辦?若說不叫驗,就得跟他們說好話,更沒有那個道理。」說到這裏,他突然一翹大拇指,「中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爺!甚麼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爺忍下來了,聲色不動地說『你們先下去,馬上就有旨意。』大師兄居然下去了。險啊!就差那麼一指頭,紙老虎一戳穿,這時候就不知道成了怎麼樣一個局面了!」

聽得這話,榮祿剛收的汗,又從背上湧了出來,抹一抹額頭,急急問道:「以後呢?」

「以後,可就炸了馬蜂窩了!膽兒都小,哭哭啼啼地來跟我說,還有去求老佛爺的,請老佛爺作主,不叫查驗。老佛爺跟我說:『我也犯不著跟他們去講人情,而且,萬一人情講不下來,我怎麼下台?你跟太監宮女們去說,儘管出去,那裏就拍得出十字來?果然拍出來了,也是命數,到時候再說。』我費了好大的勁,總算弄來二、三十個人讓他們去拍,也沒有拍出甚麼來,偃旗息鼓地走了。他們也明白,老佛爺給了面子,也還老佛爺一個面子。可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爺受了多大的委屈?」

榮祿不答,連連喝了兩碗涼茶,喘口氣問:「他們要查的就是太監、宮女,沒有要別人?」

聽得這話,李蓮英雙眼眨動,現出警戒的神態,將小太監揮走,拉一拉椅子,靠近榮祿說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討主意不可了!我看,他們今天進宮,像是對付皇上來的,幸虧皇上仍舊回瀛台去了。照這樣子,不定那天遇上了,萬一、萬一闖一場大禍,怎麼辦?」

「決不能闖那麼一場大禍!一闖出來,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榮祿緊閉著嘴想了一會,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蓮英,保護老佛爺跟皇上,就靠你我兩個了!我今天就調好手來守寧壽宮。不過,你得奏明老佛爺,下一道懿旨給我,未得老佛爺准許,誰也不准進宮,倘有不遵,不管甚麼人,格殺不論!」

李蓮英想一想問道:「穿團龍褂的也在內嗎?」

服飾的規矩,郡王以上的補服,是團龍褂,貝勒就只准繡蟒,不准繡龍。李蓮英這一問,顯然是指端王而言,榮祿毫不遲疑地答說:「對了,一概在內。」

剛談到這裏,只見一個小太監匆匆奔了來說:「李大叔,您老請吧!老佛爺在問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請等一會兒,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剛才說的那件事,辦出個起落來。」

等他走不多久,只見剛才來回話的那個小太監,又是匆匆奔了來,向榮祿來報,慈禧太后立等召見。跟著走到樂善堂,李蓮英己迎在東暖閣外,悄悄告訴他說,慈禧太后聽說他來了,神色之間很高興,看樣子有許多話要說,是個進言的好機會。

榮祿點點頭,略微站了一下,將慈禧太后此時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內。

「你總聽說了吧?甚麼儀制,甚麼規矩,全都談不上了!」

「奴才死罪!」榮祿似乎悲憤激動得聲音都變過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像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應該早就想到了的!」

「誰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頓住,好一會才很快地說:「你知道的,我做事向來不後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蓮英跟我回,說你要我寫張字給你?」

「是!」榮祿答說:「雖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魯莽。」

「這話說得對了!我可以寫給你。拿硃筆來!」

於是,李蓮英親自指揮太監,端來一張安設著朱墨紙筆的小條桌,擺在慈禧太后面前,照榮祿的意思,寫下一道硃諭:「凡內廷、西苑及頤和園等處,著榮祿派兵嚴密護守,非奉懿旨召見,不准闖入。倘或勸阻不聽,不論何人,均著護守官兵權宜處置,事後奏聞。特諭。」正中上方,鈐上一枚一寸見方的玉印,七個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筆」。

於是,李蓮英又權充頒詔的專使,捧著硃諭,南面而立,輕喊一聲:「接懿旨!」

榮祿膝行兩步,磕完頭,接過硃諭,仍舊雙手捧還李蓮英,讓他暫且供奉在上方,才又說道:「奴才謹遵懿旨,傳示王公大臣,諒來沒有人再敢無禮。」

「你瞧著辦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護!」

「是。」

「這個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說:「照你看到頭來是怎麼個樣子?」

榮祿不即答言,低下頭去,抑鬱地說了一句:「奴才不敢說。」

「是不敢說,還是不敢想?」

「是!老佛爺聖明,奴才不敢說,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將來怕是要和都和不下來。」

慈禧太后倏然動容,好一會,臉色轉為平靜了,「你打電報給李鴻章,」她說:「問他,要怎麼樣,他才肯來?」

榮祿很快地答說:「第一、停攻使館;第二、降旨剿滅拳匪。不過,這是一個月以前的話。」

「一個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遲疑了一下,終於將一句話說完:「我還能作主。」

榮祿悚然而驚!竟連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認,已受挾制,不能自主,這是件何等可怕之事?當然,他是不甘於承認有這樣的事實的,大聲說道:「現在,一切大事也還是老佛爺作主!」

慈禧太后的臉一揚,緊閉著嘴沉吟,好一會才說:「你的話不錯,我不作主,還有誰能作主?不過,也不能說怎麼就怎麼。如今先談李鴻章,我想先開了他的缺,讓他在廣州待不住,那就非進京不可了!」

這個想法的本意,與榮祿的打算不謀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爺的話,」他說:「如果開缺,著令李鴻章進京陛見,恐怕於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當然是調他進京。你看,是讓他到總理衙門,還是回北洋。」

「回北洋!」榮祿毫不遲疑地答說:「李鴻章的威望到底還在,讓他回北洋的上諭一發,於安定人心一節,很有點好處。」

「好!就這麼辦。裕祿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種顧慮:

「就怕他趁此推諉,天津的防務,越發難了。」

「是!」榮祿答說:「不過宋慶已經到了天津,先可以頂一陣。」

「那要在上諭裏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說:「李鴻章能不能借坐外國兵船?總之,他得趕快來!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發電報。」

「各國使館的情形怎麼樣?」慈禧太后問:「昨天載瀾跟我說,拿住好些漢奸,偷偷兒地運糧食給使館,都給殺了。又說,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館裏的洋人,就得活活兒餓死。當時我沒有說話,事後想想,這樣子做法可不大妥當。論朝廷的王法,就沒有把人活活餓死這一條。那怕大逆不道,凌遲處死,總也得讓犯人吃飽了才綁上法場。你說呢?」

她的話還沒有完,榮祿已經磕下頭去,同時說道:「老佛爺真是活菩薩!洋人如果知道老佛爺是這麼存心,一定會感激天恩。奴才本來也在想,如果真的把洋人餓死,這名聲傳到外洋可不大好聽。不過,奴才不敢回奏。如今老佛爺這麼吩咐,奴才斗膽請旨,可以不可以請旨賞賜使館食物水果?」

「這原算不了一回事,就怕有人會說閒話。」

「明理的人不會說閒話!就算洋人是得了罪的囚犯,不也有恤囚的制度嗎?冬天給棉衣,夏天給涼茶。這是體上天好生之德,法外施仁,誰不稱頌聖明仁厚?」

「說得有理。你就辦去吧!」慈禧特又叮囑:「催李鴻章進京的電報,趕緊發。你跟禮王、王文韶商量著辦,電報稿子不必送來看了。」

這是軍機大臣獨自承旨,照規矩應該轉達同僚。時在下午,軍機大臣早已下值,榮祿便作了權宜處置,一面請王文韶到家,一面寫信告知禮王。等王文韶應約而來,榮祿已經親自將電旨的稿子擬好了。

說知究竟,斟酌電旨,一共兩道。第一道是:「直隸總督著李鴻章調補,兼充北洋大臣。現在天津防務緊要,李鴻章未到任以前,仍責成裕祿會同宋慶,妥籌辦理,不得因簡放有人,稍涉諉卸。」

第二道是專給李鴻章的:「李鴻章已調補直隸總督,著該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國兵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為殷盼。否則,即由陸路兼程前來,勿稍刻延,是為至要。」

「這道上諭,」王文韶問:「是廷寄,還是明發?」

「當然是廷寄。」

「我看是用明發好。」王文韶說:「第一道上諭沒有催他立即進京,反而會引起誤會。照規矩,臨危授命,必有督飭之詞,所以這一道上諭,要用明發,才能收安定人心之效。」

「高見、高見!就改用明發。」

「如果改用明發,指明借坐俄國兵船,似乎不大冠冕。」

「那,怎麼改呢?」

「不如用『無分水陸,兼程來京』的字樣。」

「是!」榮祿提筆就改,改到一半,忽然擱筆:「夔老,我想不如用原文。借坐俄國船,說起來雖不大體面,另倒是有個小小的作用,第一、讓外省知道,朝廷並不仇視洋人,不然不會讓李鴻章坐洋人的船;第二、讓各國公使、領事去猜測,李鴻章已經跟俄國先說好講和了!這一來,態度也許會緩和。」

「啊,啊!妙,妙!」王文韶大為讚賞:「我倒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妙用在內。」

「我也是無意間想到。」榮祿又說:「『無分水陸,兼程來京』這八個字也很好,不妨明天再發一道上諭,以示急迫。」

說停當了,立刻就將兩道上諭發了出來,另外仍照原定的規制,抄送內閣明發。這一來,在「軍務處」的載漪、徐桐與崇綺自然都知道了。

「真豈有此理!」載漪大為氣惱:「這樣的大事,怎麼不讓軍務處知道?北洋大臣的調遣不歸軍務處管,說得過去嗎?」

「也許剛子良知道。」

將剛毅跟趙舒翹請來一問,事先都無所聞。趙舒翹問了軍機章京,才知道是榮祿獨自承旨,禮王接到了通知,而王文韶是參預其事。

「這個老傢伙!」載漪罵道:「我要參他!」

「還有件事更氣人。」剛毅氣鼓鼓地說:「王爺,你知道不知道,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賞洋人?」

於是載漪咆哮大罵,從榮祿罵到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除了山西巡撫毓賢以外,有名的督撫,無不罵到,連裕祿亦不例外。當然,不會罵裕祿是漢奸,罵他「不成材、不爭氣、不中用」。

等他罵得倦了,趙舒翹取出一件裕祿的電報,詳奏聶士成陣亡的經過,請示如何議恤?

「議恤!」剛毅故作詫異地:「議甚麼恤?」

「死有餘辜!」徐桐接口:「國家恤典,非為此輩而設。」

「一點不錯!」載漪雙手一拍,罵人的勁兒又來了:「義和團憑的是一股氣,氣一洩,神道也不上身了!第一個給義和團洩氣的,就是姓聶的那小子。甚麼陣亡?該死!」

在座的還有崇綺與啟秀,亦是默不作聲。見此光景趙舒翹大為氣餒。不過禮王、王文韶都叮囑過他,聶士成受盡委屈,打得也不錯,陣亡而無恤典,不特無以慰忠魂,亦恐宋慶、馬玉昆的部下寒心,天津就更難守得住了!所以無論如何要趙舒翹設法疏通,為聶士成議恤。因此,他不能不硬著頭皮再爭一爭。

「王爺跟兩位中堂的話,我有同感。不過,公事上有一層為難的地方,聶功亭這個提督,至今還是革職留任。不管怎麼說,人是死在陣上,如果不開復一切處分,開國以來,尚無先例。」

「這應該開復!」崇綺開口了。此因第一,他畢章是狀元,讀書人的氣質要比徐桐來得厚些;第二,對於敗軍之將,他另有一分出於衷心的同情。他的父親賽尚阿當洪楊初起時,喪師失律,垮了下來,差點性命不保,所以他之為聶士成說話是不足為奇的。不過言之要有效,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接下去說:「死者已矣!身後榮辱,泉下不得而知。說實話,恤死所以勵生,如今軍務正吃緊的時候,不妨借此激勵士氣。如聶某也者,亦能邀得恤典,他人捐軀,更可知矣!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

「千金市骨,也要一塊駿骨才行!」載漪不屑地說:「這是塊甚麼骨頭?」

大家都不答話。雖沒有人贊成崇綺的話,可也沒有人再反對。趙舒翹覺得這個局面似僵非僵,機會稍縱即逝,便鼓起勇氣問道:「請示王爺,是不是就照崇公爺的意思擬旨?」

「我不管!」載漪暴聲答說:「隨便你們!」

「中堂,」趙舒翹輕聲問剛毅:「你看如何?」

「好吧!」剛毅是趙舒翹的舉主,情分不同,無可奈何地說:「你就在這裏,擬道上諭看看。」

趙舒翹兩榜進士出身,筆下很來得,根據裕祿的電奏,加上幾句悼惜與恩恤的話,很快地擬好了旨稿,送給剛毅去看。

「不行,不行!不能這麼說。」剛毅毫不客氣地推翻原稿:「要把他種種措置失宜的情形說一說。不然,為甚麼要革職留任呢?」

想想話也不錯。趙舒翹重新伏案提筆,這一次就頗費思考了,語氣輕了不行,重了更與撫恤的本意不符。

費了有三刻鐘,方始擬妥,隨即送交剛毅。未看正文,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個字:「諭軍機大臣」,表示與「軍務處」無關。

再看正文,寫的是:「統帶武衛前軍,直隸總督聶士成,從前頗著戰功;訓練士卒,殊亦有方,乃此次辦理防剿,每多失宜,屢被參劾,有負委任,前降諭旨,將該提督革職留任,以觀後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圖振作,借贖前愆,詎意竟於本月十三日,督戰陣亡。側念該提督親臨前敵,為國捐軀,尚非畏葸者比,著開復處分,照提督陣亡例賜恤,用示朝廷篤念忠烈,策勵戎行之至意。」

「意思是對了,語氣不對!」剛毅提筆就改,首先將「篤念忠烈」改為「格外施恩」,然後再從頭改:「頗著戰功」改為「著有戰功」;「殊亦有方」改為「亦尚有方」;「每多失宜」改為「種種失宜」。總之,說聶士成好的,語氣改輕,說壞的就加重。

等他擱筆,徐桐說道:「我看一看!」

不僅看一看,還要改一改。徐桐在「督戰陣亡」之下,加了幾句:「多年講求洋操,原期殺敵致果,乃竟不堪一試,言之殊堪痛恨!」

寫完,將旨稿還給剛毅,得意地問道:「如何?」

這幾句話很刻薄,亦是對講求洋務的一大譏斥,很配剛毅的胃口,但有件事,使他大為不快。軍機大臣擬上諭,或者改軍機章京所擬旨稿的那枝筆,稱為「樞筆」,權威僅次於御筆。當年穆宗駕崩,深夜定計奉迎當今皇帝入宮,由於軍機大臣文祥抱恙在身,榮祿自告奮勇,擬了一道上諭,等另一位軍機大臣沈桂芬趕到,認為榮祿「擅動樞筆」,懷恨甚深,以後不斷跟榮祿為難,耽誤了他十來年大用的機會。當時是出了大事,倉皇急切之間,失於檢點,還是情有可原,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開頭就是「諭軍機大臣」,居然擅作主張,一副首輔的派頭,未免太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了。

因此,剛毅冷冷地答道:「如今甚麼事都不講究了!何止於洋操這件事!」

徐桐聽出語風不大對勁,卻不知其故何在?剛要動問,趙舒翹又談到另一件大事。

「江浙兩湖的考官該放了。這幾天很有人來問消息,竟不知怎麼回答人家?」

原來子、午、卯、酉鄉試之年,以路程遠近 定放主考的先後。邊遠省分,早在五月初就放了,東南及腹地各省,應該在六月中旬放。然後,七月初放山東、山西、河南各近畿省分,最遲的是順天鄉試的正副主考,八月初六才傳宣,一經派到,立刻入闈。

京城裏天翻地覆,江浙兩省,繁華如昔,若能派任主考,借此遠禍,真個「班生此行,無異登仙」,無怪乎夠資格放主考的翰林,人人關心。但作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卻嗤之以鼻!

「如今是何時世?朝廷那來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務?」

趙舒翹心想,這話如果出於目不識丁的武夫之口,猶有可說,翰林院掌院以職位而論,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輕視科舉,真是駭人聽聞,何怪乎董福祥會燒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駁他一駁,但以徐桐已成國之大老,話不便說得太重。就這思量措詞之際,剛毅開口了。

剛毅是因為徐桐「擅動樞筆」,懷著一肚子悶氣,有機會可以發洩,當然不會放過,「掄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說:「不舉鄉試,各省的人才,怎麼貢得到朝廷來?這件事要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說道:「也不是不舉鄉試,只是今年秋闈總不行了!」

「還有一層,」啟秀為他老師幫腔:「今年秋闈縱能舉行,明年會試恐怕來不及!滅了洋人,總還有許多論功行賞,遣返士卒,慰撫黎民之類的善後事宜。不說別的,京裏遭遇這場大亂,百凡缺乏,一開了年幾千舉人到京,食、住兩項就有困難。」

這倒是實在話。照此說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趙舒翹便看著剛毅說:「我看今年鄉試,只能延期,就看延到甚麼時候?」

「要不了多少時候!」久未開腔的載漪突然出聲:「到閏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時一戰而勝,天下太平。」

民間傳說,閏八月動刀兵,並沒有說,閏八月能打勝仗。趙舒翹覺得啟秀與載漪都在說夢話,不過要不了多少時候,倒是真的,等李鴻章一到京,跟洋人議和,說不定閏八月就可以停戰。

「王爺這一說,我倒有個主意,明年來個春秋顛倒,亦是科舉的一段佳話。」

「何謂春秋顛倒?」

「今年的秋闈,改在明年春天。」趙舒翹答說:「明年的春闈,改在秋天。」

「這好!」剛毅首先贊成,「鄉會試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響民心。」

說停當了,剛毅隨即與趙舒翹辭去。第二天到了軍機處直廬,跟禮王世鐸與王文韶說知前一天在「軍務處」商定的兩件事,禮王默無一言,王文韶看完為聶士成而發的那道上諭,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付諸一聲長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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