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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吉穆拉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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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田野回家。那正是仲夏时节。草地已经割过,黑麦刚开镰收割。

这是个繁花似锦、五彩缤纷的季节:有红、白、粉红三种颜色的芬芳扑鼻的毛茸茸的三叶草花;有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生的雏菊;有浓香刺鼻的白花黄蕊的“爱不爱”花[1];有吐出阵阵蜜香的黄色山芥花;有亭亭玉立、样子像郁金香的紫吊钟和白吊钟;有爬藤的豌豆花;有黄色、红色、粉红和紫色的整齐的山萝卜花;有略带粉红茸毛、清香爽人的车前草;有在朝阳下呈碧蓝色而到傍晚变成浅蓝带红的矢车菊;还有带杏仁味的娇弱易凋的菟丝子花。

我采了一大束野花回家,忽然发现沟里有一朵红得可爱的盛开的牛蒡花——在我们那里叫“鞑靼人”。割草的人遇到这种花,总是避开它,要是无意中割断了,就把它从草堆里剔除,免得刺手。但我却想把这朵牛蒡花摘下来,插在花束中间。我跳到沟里,把一只钻到花蕊里泰然睡觉的山马蜂赶走,动手折花。可是很不好办;且不说花梗周围都是刺,把我裹手的手绢刺破,它还那么韧,使我不得不一层一层扯断纤维,同它搏斗了五分钟才把它折断。最后,我把这朵花折下来,但花梗已被揉烂,花也不像原来那样鲜艳了。再说,这朵花太粗犷,夹在娇嫩的野花中间显得很不调和。我后悔把一朵好花白白糟蹋了,它原来长得可美啦。最后我把它扔了。“不过,它的生命力是多么强啊,”我回忆刚才折花所费的劲,想着,“它曾多么顽强地保卫自己的生命,并且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回家的路得穿过刚翻耕过的黑土休闲地。我沿着尘土飞扬的黑土路爬坡走去。这片土地是地主家的,面积很大,因而道路两边和前面斜坡上除了犁过而还没耙平的休闲地外,什么也看不见。地犁得很好,整个田野上没有一棵植物,没有一根小草,只见一片乌黑。“唉,人类真是一种破坏成性的残酷动物,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不惜消灭各种动物和植物。”我一面想,一面在这片精光的黑色田野上搜寻有生命的东西。在我的前面,在路的右边,有一棵灌木。我走近去,才认出这棵灌木又是“鞑靼人”,也就是我刚才采下而又抛弃的那种花。

这棵“鞑靼人”有三个枝杈。其中一枝已断,残枝像砍断的胳膊那样突出着。另外两枝各开着一朵花。这两朵花原是红的,如今已变成黑色。一枝花梗断了,断枝上耷拉着一朵沾着泥巴的花;另一枝花梗虽也沾了黑泥,但仍向上挺立着。看样子,这棵“鞑靼人”被车轮轧过,后来又挺立起来,因此有点儿歪斜,但毕竟挺立起来了。好像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取出一个内脏,砍掉一条胳膊,挖去一只眼睛,但它还是站起来了,不肯向消灭它周围兄弟的人屈服。

“多么顽强啊!”我想,“人类战胜了一切,消灭了亿万棵草木,但这一棵始终没有屈服。”

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古老的高加索故事,其中一部分是我亲眼看见的,一部分是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一部分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我就根据回忆和想象编成下面这个故事。

这事发生在一八五一年年底。

十一月里一个寒冷的黄昏,哈吉穆拉特骑马走进没有归化的车臣人山村马赫凯特。村子里弥漫着好闻的牛粪的烟味。

清真寺宣礼楼的歌声刚沉静下来,在含有牛粪烟味的清新的山区空气中,可以听见散放在山村一排排泥屋间的牛羊的叫声,男人争吵的粗哑声音,以及泉水边妇女和儿童的笑语声。

哈吉穆拉特是沙米里[2]手下战功卓著的副帅。每次出行他总是打着自己的旗号,由几十名骑术高明的穆里德[3]前呼后拥。这一次,他戴着风帽和斗篷,斗篷底下竖着一支步枪。他随身只带一名穆里德,尽量避人耳目,他那双灵活的黑眼睛仔细察看着一路上遇到的居民。

哈吉穆拉特来到山村中央,不走通向广场的大街,而向左拐进一条小巷子。他走到山坡巷子第二座泥屋旁,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这才站住。屋檐下不见一个人影,但在平屋顶上新近用黏土泥过的烟囱后面却躺着一个人,他身上盖着一件光板皮袄。哈吉穆拉特用鞭子柄戳戳睡着的人,得地弹了一下舌头。从光板皮袄下钻出来一个老人,头戴睡帽,身穿油光光的破棉袄。老人的眼睛没有睫毛,红肿湿润。他不住地眨眼,想把眼睛睁开。哈吉穆拉特照例说了一句“谢梁,阿列孔”[4],就拉开风帽,把脸露出来。

“谢梁,阿列孔。”老头子一认出哈吉穆拉特,就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含笑说。他把两脚伸进烟囱旁边那双木跟便鞋里,用两条干瘦的腿站起来,他穿好鞋,不慌不忙地把手伸到皱巴巴的光板皮袄里,脸朝外顺着靠在屋顶上的梯子爬下来。老头子一边穿衣服,一边下梯子。他那细脖子上的黑皮肤打皱,脑袋不断地摇晃,没有牙齿的嘴念念有词。他下到地上,殷勤地接过哈吉穆拉特的马缰和右边的马镫。可是哈吉穆拉特身边矫捷的穆里德迅速跳下马来,推开老头子,把马牵过来。

哈吉穆拉特下了马,微瘸着腿走到屋檐下。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从门里跑出来,他那双像乌梅子一样黑的亮晶晶的眼睛惊奇地打量着来客。

“快到清真寺去把你爹叫来。”老头子吩咐他说,接着抢先跑到哈吉穆拉特前头,替他打开咯咯响的土屋门。哈吉穆拉特一进去,就有一个穿黄衬衫、红棉袄和蓝裤子的中年瘦女人拿着坐垫从里屋走出来。

“欢迎光临!”她说着,弯下腰把坐垫放在外屋墙边让客人坐。

“祝你的孩子个个身体健康!”哈吉穆拉特回答,同时把斗篷、步枪和马刀取下来交给老头子。

老头子小心翼翼地把枪和刀挂在主人的武器旁边。武器两旁的两个大铜盆在雪白的墙上闪闪发亮。

哈吉穆拉特拉好挂在背后的手枪,走到女人送来的坐垫跟前,理了理契尔克斯外套的衣襟,坐下来。老头子在他对面跪着坐在自己的光脚后跟上,闭上眼睛,手心向上举起双手。哈吉穆拉特也这样做。然后他们俩一起念祷文,用双手抹抹脸,抹到胡子尖又合起掌来。

“聂哈巴尔?”哈吉穆拉特问老头子,意思是,“有什么消息?”

“哈巴尔约克(没有消息)。”老头子那双没有生气的红肿眼睛没看着哈吉穆拉特的脸,而瞧着他的胸膛。“我住在养蜂场,今天刚回来瞧瞧儿子。我儿子可能知道些什么的。”

哈吉穆拉特懂得老头子不愿讲他所知道而哈吉穆拉特急需知道的事,就微微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

“什么好消息也没有,”老头子说,“只有一个消息,就是兔子都在开会,商量怎样把老鹰撵走。老鹰呢,还是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上礼拜俄罗斯狗在米契茨基村放火烧掉干草,真想把他们的脸都撕破。”老头子用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哈吉穆拉特的穆里德走进来,轻轻地在泥地上迈着强健的腿,也像哈吉穆拉特那样取下斗篷、步枪和马刀,把它们挂到哈吉穆拉特挂武器的钉子上。身上只留下短剑和手枪。

“他是谁?”老头子指指来客,问哈吉穆拉特。

“我的穆里德。他叫艾达尔。”哈吉穆拉特说。

“噢,好的。”老头子说,指指哈吉穆拉特身边的毡毯让他坐下。

艾达尔坐下来,盘起腿,用他那双好看的羊眼睛默默注视着说话的老头子。老头子讲到他们的勇士上礼拜捉到两个俄国兵:一个被当场打死,另一个被送到维金诺村沙米里那儿。哈吉穆拉特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望望门,细听外面的动静。屋檐下传来脚步声,门吱嘎一声,主人走了进来。

主人名叫萨多,四十岁光景,留着山羊胡子,长鼻梁,眼睛也像那个男孩子一样乌黑,但没有那样亮。孩子跟着父亲跑进屋子,在门口坐下。主人在门口脱下木鞋,把皮板磨光的旧皮帽推到黑发蓬乱的后脑勺上,立刻就在哈吉穆拉特对面跪着坐下来。

萨多也像老头子一样闭上眼睛,手心向上举起双手,念了祷文,又用双手抹抹脸,这才开始说话。他说沙米里下令逮捕哈吉穆拉特,不论活捉或者打死,一律有赏,沙米里的差人昨天才出发。老百姓不敢违抗沙米里,因此要哈吉穆拉特多加小心。

“在我家里,”萨多说,“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天没有人敢碰我的朋友。可是在野外怎么样?那就得当心了。”

哈吉穆拉特用心听着,赞同地点点头。等萨多说完,他就说:“好。现在得派人送封信给俄国人。我的穆里德可以去,但要有个向导。”

“我派我弟弟巴塔去,”萨多说,“你去叫巴塔来。”他对儿子说。

男孩子像弹簧一样霍地跳起来,敏捷地迈开两腿,摆动双手,跑出屋子。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带着一个皮肤黝黑、青筋毕露的短腿车臣人回来,车臣人身穿一件袖口破了的黄色旧契尔克斯外套,脚蹬一双靴筒宽大的黑靴。哈吉穆拉特同他打了个招呼,开门见山地问:“你能把我的穆里德带到俄国人那里去吗?”

“能,”巴塔立即高兴地说,“什么都能。除了我,没有一个车臣人能过去。换了别人,嘴里满口答应,结果却什么也办不到。可我能办到。”

“好,”哈吉穆拉特说,“完成这差事你可以得到三卢布。”他伸出三个手指说。

巴塔点点头表示明白,又添加说,钱他并不稀罕,但他尊敬哈吉穆拉特,愿为他效劳。山里人全知道哈吉穆拉特怎样狠狠地打击过俄国猪……

“很好,”哈吉穆拉特说,“绳是长的好,话是短的好。”

“好,那我就不多说了。”巴塔说。

“在阿尔贡河转弯的地方,峭壁对面的树林里有一块空地,那里放着两堆干草。你知道吗?”

“知道。”

“我有三名骑兵在那儿等我。”哈吉穆拉特说。

“阿耶[5]!”巴塔点点头说。

“你去问问汗马戈玛。汗马戈玛知道该怎么办,该说什么。把他带到俄国长官伏隆卓夫公爵那里去。你能行吗?”

“能行。”

“把他带去,再带回来,行吗?”

“行。”

“你把他带去,再回到树林里。我在那里等你。”

“遵命。”巴塔说着站起来,两手贴住胸口,出去了。

“还得派个人到盖希村去。”巴塔走后,哈吉穆拉特对主人说。“盖希村有这么一件事——”他握住外套上的子弹囊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两个女人走进来,就放下手,停住话头。

一个是萨多的妻子,就是那个放坐垫的中年瘦女人。另一个是身穿肥大红色灯笼裤和绿色短棉袄、整个胸前都缀满银币的半大女孩。她那瘦脊背上拖着一条又粗又硬的乌黑小辫,辫梢上系着一个银卢布。在她那年轻而竭力装得严肃的脸上,一双眼睛像她父亲和哥哥一样,黑得像乌梅子,闪闪发亮。她没看一眼客人,但知道有客人在。

萨多的妻子端来一张矮矮的小圆桌,上面放着茶、饺子、油煎饼、干酪、玉米饼(一种很薄的馍馍)和蜂蜜。女孩端来铜盆、水壶和手巾。

女人们穿着红色平底软鞋在屋子里走动,把端来的东西放在客人们面前。这当儿萨多和哈吉穆拉特都没有作声。艾达尔用他那双羊眼睛望着盘坐的腿,身子一动不动,好像一座雕像。直到女人们走了,她们轻轻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时,艾达尔才舒了口气,而哈吉穆拉特则从子弹囊里取出一颗子弹,又从子弹底下拿出一个纸卷儿。

“把这交给我的孩子。”哈吉穆拉特指指卷起来的字条说。

“回信送到哪里?”萨多问。

“交给你,你再送给我。”

“遵命。”萨多说,把字条塞到外套子弹囊里。然后拿起水壶,把铜盆推到哈吉穆拉特面前。哈吉穆拉特把袖子卷到臂肘上,露出肌肉发达的白手臂,两手伸到萨多从壶里倒出来的冰凉清澈的水流下。哈吉穆拉特用一块干净的粗手巾擦干手,挪动身子吃东西。艾达尔也这样做。客人们吃东西的时候,萨多坐在他们对面,再三感谢哈吉穆拉特的光临。坐在门口的男孩用乌黑发亮的眼睛盯住哈吉穆拉特,脸上现出笑容,似乎表示赞同父亲的话。

哈吉穆拉特虽然将近两天没吃东西,此刻却只吃了一点儿馍馍和干酪,又从短剑下取出一把小刀,挖了点儿蜜,抹在馍馍上。

“我们的蜜不错。今年的蜜超过往年:又多又好。”老头子说,看到哈吉穆拉特吃他的蜜,显然很高兴。

“谢谢。”哈吉穆拉特说,从饭桌旁走开。

艾达尔还想吃,但也只好像他的穆尔西德[6]那样离开饭桌,拿起铜盆和水壶递给哈吉穆拉特。

萨多懂得,他接待哈吉穆拉特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因为自从沙米里同哈吉穆拉特决裂后,就通告全体车臣居民,凡收留哈吉穆拉特的将处极刑。他懂得,山村居民随时都会知道哈吉穆拉特住在他家里,会要他把哈吉穆拉特交出去。但这事不仅没有使萨多担心,反而使他高兴。萨多认为保护这位朋友是义不容辞的,即使要他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高兴和自豪。

“你住在我家里,只要我的脑袋还在肩上,就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他一再对哈吉穆拉特说。

哈吉穆拉特仔细瞧瞧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就严肃地说:“祝你幸福,长寿!”

萨多默默地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对这种祝愿表示感激。

萨多关上板窗,点着壁炉里的干树枝,走出客房时心情特别兴奋。他走进泥屋里家眷住的屋子。女人们还没有睡,正谈论着在客房里过夜的危险客人。

那天晚上,在离哈吉穆拉特住宿的山村十五俄里的伏兹德维任斯克要塞里,有三个士兵和一名军士从要塞出发,到哈赫基林斯克门去。士兵们身穿短皮大衣,头戴毛皮高帽,肩上挎着卷拢的军大衣,脚蹬高过膝盖的大皮靴,完全是一副当年高加索士兵的装束。士兵们扛着枪,先顺着大路走了五百来步,然后离开大路,踏着飒飒响的枯叶,向右走了二十步光景,在一棵黑暗中看得出树干折断的法国梧桐旁站住。潜伏哨通常都设在这个地方。

士兵们在树林里走着的时候,明亮的星星仿佛在树梢上奔跑,此刻停住了,逗留在光秃的树枝中间闪闪发光。

“谢天谢地,这儿倒干燥。”军士潘诺夫说着,从肩上摘下上了刺刀的步枪,铿锵响着把它靠在树干上。三个士兵也照他的样办。

“本来带着的,怎么没有了!”潘诺夫生气地嘀咕着,“不是忘了带来,就是在路上丢了。”

“你找什么呀?”一个士兵声音洪亮地问。

“找烟斗,鬼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烟管在吗?”洪亮的声音又问。

“烟管,这不是。”

“就在地上抽行吗?”

“那怎么行!”

“好办,我们一下子就能弄好。”

潜伏哨是禁止抽烟的,但这个潜伏哨简直不像潜伏哨,倒像个前沿岗哨,他们的任务是防止山民像以前那样,悄悄把大炮推到这儿来,向要塞射击。潘诺夫认为不必禁烟,就答应那个快乐的士兵的建议。快乐的士兵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动手挖地。他挖了一个小坑,把它弄得很平整,把烟管插在坑里,再把烟草放进去,压实。这样烟管就搞好了。划着一根火柴,刹那间照亮了趴在地上的士兵颧骨突出的脸庞。烟管吱吱地响起来,潘诺夫闻到了马合烟的香味。

“弄好了吗?”他站起来问。

“当然弄好了。”

“嗨,阿福杰耶夫这家伙真精灵!淘气鬼!让我来试试。”

阿福杰耶夫退到一旁,给潘诺夫让出地方,同时从嘴里吐出一团烟。

士兵们过好烟瘾,聊了起来。

“听说连长又动用了公款。看来又输钱了。”一个士兵懒洋洋地说。

“他会还的。”潘诺夫说。

“当然,他是个好军官。”阿福杰耶夫附和说。

“哼,好军官,好军官,”那个开头谈话的人不以为然地说,“照我看,咱们的连该同他谈一谈,要是拿过,就该说出来,拿过多少,几时归还。”

“连里决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潘诺夫推开烟管说。

“不错,部队是个大集体。”阿福杰耶夫肯定说。

“你瞧,燕麦得买,皮靴开春前得补,处处需要花钱,可他竟自己拿去花了……”满腹牢骚的士兵说。

“我说,随便连里决定好了,”潘诺夫又说了一遍,“他借了还,还了借,也不止一次了。”

当时在高加索,每个连都自己选人管理财务。每个连按每人六个半卢布的数目向国库领取款子,一切都自给自足:种白菜,割草,买自备马车,并拥有可以夸耀的精壮好马。连部的钱放在箱子里,钥匙由连长掌管,因此常发生连长从箱子里挪用公款的事。现在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士兵们谈的也是这件事。神情忧郁的士兵尼基丁要连长公布账目,而潘诺夫和阿福杰耶夫则认为没有必要。

尼基丁接着潘诺夫抽了烟。他把军大衣铺在地上,坐下来,身子靠着树干。士兵们不再说话。只听得风高高地在树梢上空吹拂。突然,在这不断的轻微风声中传来豺狼的嚎叫、哭泣和狞笑声。

“你听,那些可恶的畜生在嚎叫。”阿福杰耶夫说。

“它们这是在笑你呀,笑你的脸长歪了。”第四个士兵用尖细的乌克兰腔说。

接着又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树枝,时而把星星遮住,时而让它们豁露出来。

“你说,安东内奇,”快乐的阿福杰耶夫忽然问潘诺夫,“你有没有感到过烦闷?”

“烦闷什么?”潘诺夫不乐意地回答。

“我有时闷得要命,闷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咳,瞧你这人!”潘诺夫说。

“我有时闷得慌,就把钱喝个精光。我心里那个闷哪,那个闷哪,简直受不了。我就想,让我喝个痛快吧。”

“可有时越喝越闷哪。”

“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你到底为什么事那么闷哪?”

“我吗?我想家呀!”

“你家里日子过得富裕吗?”

“富裕算不上,但日子还过得去。过得挺不错。”

于是阿福杰耶夫又跟潘诺夫讲那讲过好多遍的故事。

“老实说,我是自愿替哥哥当兵的,”阿福杰耶夫道,“他一家有五口人!我呢,结婚没多久。妈妈求我代替哥哥。我想,我没问题!他们将来会记住我的好处的。我就去见东家。我们东家倒是个好人,他说:‘好小子!去吧。’这样我就替哥哥来当兵了。”

“噢,这是好事啊。”潘诺夫说。

“不瞒你说,安东内奇,如今可闷得慌。想到我为什么要替哥哥来当兵,心里就格外烦恼。人家说,他在那里享福,你在这里受罪。我越想心里越窝囊。真是罪过,真的。”

阿福杰耶夫沉默了一会儿。

“咱们再抽一管烟怎么样?”阿福杰耶夫问。

“行,你来弄!”

不过士兵们没抽成烟。阿福杰耶夫刚站起来,弄好烟管,就听出风声中有人在走路。潘诺夫拿起枪,踢踢尼基丁。尼基丁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军大衣。还有一个士兵邦达连科也站了起来。

“弟兄们,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阿福杰耶夫对邦达连科嘘了一声,于是士兵们都屏息细听。有几个人没穿靴子的轻柔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黑暗中,越来越清楚地听得树叶和枯枝被踩得嚓嚓发响。接着就听见车臣人喉音很重的说话声。士兵们不但听到说话声,而且从树木缝里看见两个黑影。一个矮一点儿,一个高一点儿。当黑影走到士兵们跟前时,潘诺夫手握步枪,同两个伙伴突然蹿到大路上。

“什么人?”他喝道。

“车臣老百姓。”那个矮一点儿的人说。这人就是巴塔。“没有带枪,没有带刀,”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要见见公爵。”

高个子默默地站在伙伴旁边。他也没有带武器。

“是密探,他要见团长。”潘诺夫对伙伴解释说。

“有要事见伏隆卓夫公爵,十万火急。”巴塔说。

“行,行,我们带你去。”潘诺夫说。“怎么样,你同邦达连科领他们去吧?”他对阿福杰耶夫说,“交给值班的,就回来。可得留点儿神,在后面押着他们走。这些秃鬼可机灵了。”

“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的?”阿福杰耶夫端着刺刀做了一个刺杀的姿势,“这么一下,管叫他回老家去。”

“把他捅死了,他还有什么用,”邦达连科说,“喂,开步走!”

等两个士兵和密探的脚步声听不见,潘诺夫便和尼基丁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们晚上出来搞什么鬼!”尼基丁说。

“总是有事啰,”潘诺夫说,“天凉了。”他说着,打开军大衣穿上,靠着树坐下。

过了两小时,阿福杰耶夫和邦达连科回来了。

“怎么样,交掉了吗?”潘诺夫问。

“交掉了。团长他们还没有睡呢。我们就一直带到他那里。哦,那两个秃头倒挺不错,”阿福杰耶夫说,“真的,我同他们谈得可好了。”

“我就知道,你要同他们谈话。”尼基丁不高兴地说。

“说真的,同俄国人一模一样。一个成了家。我问他:‘玛鲁施卡,巴尔?’[7]他说:‘巴尔。’我问他:‘巴仑楚克,巴尔?’[8]我问他多不多,他说有一双。我们就这样谈得挺对劲。这两个家伙蛮不错。”

“是啊,是不错,”尼基丁说,“你要是单独遇到他,他就会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

“看来天快亮了。”潘诺夫说。

“是啊,星星暗淡了。”阿福杰耶夫坐下来说。

士兵们又都安静下来。

兵营和士兵宿舍的窗子早就黑了,但要塞里那座最好的房子仍灯光通明。这座房子住着库林斯基团团长,总司令的儿子,宫廷侍从武官谢苗·伏隆卓夫公爵。伏隆卓夫同他的夫人,彼得堡著名美人玛丽雅住在一起,他们过着这高加索小要塞里从没见过的奢华生活。伏隆卓夫,特别是他的夫人,还认为他们在这里过的是俭朴的生活,十分清苦;而当地居民看到这种异常奢华的生活,都大为惊讶。

这会儿正好是午夜十二点钟。整个大客厅铺满地毯,挂着厚窗帘,主人和客人正围着一张绿呢牌桌打牌,桌上点着四支蜡烛。打牌人中有一个长脸膛、浅色头发的上校,佩着绣有宫廷侍从武官缩写花体字母和带穗子的肩章,他就是主人伏隆卓夫。他的搭档是一个彼得堡大学毕业生,他面容忧郁,头发蓬乱,最近受伏隆卓夫公爵夫人聘请,来担任她前夫小儿子的家庭教师。他们的对手是两个军官:一个是宽脸、面色红润、从近卫军调来的连长波尔多拉茨基;另一个是相貌好看、表情冷峻、身板笔挺的团副官。公爵夫人玛丽雅是个大眼睛、黑眉毛、身材高大的美人。她坐在波尔多拉茨基旁边,看他的牌。她的裙子触着他的两腿。她说的话,她的眼神、微笑,她的一举一动,她身上的香水,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他只感觉到她在身边,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他接二连三地打错牌,越来越使他的搭档生气。

“咳,怎么可以这样打!你又把王牌糟蹋了!”副官看到波尔多拉茨基打出一张王牌,涨红脸说。

波尔多拉茨基如梦初醒,莫名其妙地睁大一双距离很宽的善良的黑眼睛望着生气的副官。

“您就原谅他吧!”玛丽雅含笑说,“您瞧,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她接着对波尔多拉茨基说。

“可您说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波尔多拉茨基笑着说。

“难道不是吗?”她说着,也微微一笑。她回报的一笑使波尔多拉茨基心花怒放,情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抓起牌来要洗。

“不该你洗。”副官恶狠狠地说,用他那戴宝石戒指的白净的手急急地发牌,仿佛想尽快把牌甩掉。

这时,公爵的侍从走进客厅,报告说值日官有请。

“诸位请原谅,”伏隆卓夫带着英语腔说,“玛丽雅,你来替我打吧。”

“你们同意吗?”公爵夫人问,敏捷地站起来,挺直她那高大的身子,把丝绸衣服弄得窸窣作响,脸上洋溢着幸福女人光彩焕发的笑容。

“我一向好说话。”副官说,看到对面坐着一点儿不会打牌的公爵夫人,心里很高兴。波尔多拉茨基只是微微一笑,把两手一摊。

公爵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局快打完了。他走进来,心情特别愉快。

“你们知道我有个什么建议吗?”

“什么建议?”

“让我们来喝一杯香槟。”

“这事我随时都可以奉陪。”波尔多拉茨基说。

“好啊,这事挺有意思。”副官说。

“华西里!拿酒来!”公爵说。

“叫你有什么事?”玛丽雅问。

“值日官来了,还有一个人同来。”

“谁?什么事?”玛丽雅连忙问。

“我不能告诉你们。”伏隆卓夫耸耸肩膀说。

“不能告诉我们,”玛丽雅跟着说,“以后我们会知道的。”

香槟送来了。每个客人喝了一杯,牌局结束,算清账,大家纷纷告辞。

“明天轮到你们的连队伐木吗?”公爵问波尔多拉茨基。

“是我的连队。什么事?”

“那么我们明天见。”公爵含笑说。

“那太好了。”波尔多拉茨基说,并没有十分听懂伏隆卓夫对他说的话,一心只惦记着他马上可以握握玛丽雅又白又大的手。

玛丽雅照例不仅紧紧地握了握而且使劲抖了抖波尔多拉茨基的手。她再次提起他打错牌——用红方块开牌,并向他微微一笑。波尔多拉茨基觉得这是一种令人心醉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波尔多拉茨基走回家去,心情特别兴奋。这种兴奋的心情,只有习惯于上流社会社交活动而又在军队里过了几个月独身生活的人,一旦遇到从前接触过的女人,特别是像伏隆卓夫公爵夫人那样迷人的女人,才能理解。

他走到他跟一位同事合住的宿舍,推推门,可是门闩上了。他敲了敲,还是没有人开。他大发雷霆,用脚和马刀敲门。门里传来了脚步声。波尔多拉茨基的农奴华维洛打开门闩。

“干吗把门闩上?蠢货!”

“不闩怎么行呢,阿列克赛·弗拉基米尔……”

“又喝醉了!我叫你知道怎么行……”

波尔多拉茨基要揍华维洛,但又住手了。

“咳,去你的吧。把蜡烛点上。”

“我这就点。”

华维洛确实喝了点儿酒,是在司务长命名日的筵席上喝的。他回到家里,拿自己的身世同司务长伊凡·玛凯伊奇的身世作了比较。伊凡·玛凯伊奇收入可观,结过婚,希望明年退伍。华维洛从小被提上来,就是说侍候老爷们,如今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还没有结婚,跟着荒唐的老爷在部队里混日子。老爷人挺不错,很少打骂,可这是种什么生活啊!“老爷答应从高加索回去后就给我自由。可我得了自由能往哪儿去呢。日子过得简直像畜生!”华维洛想。他困得要命,生怕有人进来偷东西,就把门闩上睡觉。

波尔多拉茨基走进房间,房间里还睡着他的同事吉洪诺夫。

“怎么样,输了?”吉洪诺夫醒来了,说。

“没有输,赢了十七卢布,还喝了一瓶克里歌牌香槟酒。”

“玛丽雅也看到了?”

“玛丽雅也看到了。”波尔多拉茨基重复说。

“都快起床了,”吉洪诺夫说,“六点钟得出发。”

“华维洛,”波尔多拉茨基嚷道,“注意啦,明天早晨五点钟叫醒我。”

“您要打人的,怎么敢叫醒您哪。”

“我要你叫就叫。听见吗?”

“是,老爷。”

华维洛拿起靴子和衣服出去了。

波尔多拉茨基上床睡觉,他含笑点着一支烟,把蜡烛吹灭。在黑暗中他看见玛丽雅笑盈盈的脸。

伏隆卓夫夫妇也没有很快入睡。客人们走后,玛丽雅走到丈夫跟前,声色俱厉地说:“哼,你老实对我说,是怎么一回事?”

“哦,亲爱的……”

“什么亲爱的不亲爱的!当然又是密探,对不对?”

“是的,可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不能吗?好,那让我来告诉你!”

“你?”

“是哈吉穆拉特,对不对?”公爵夫人说,她听说同哈吉穆拉特谈判已有几天了。她猜想来找她丈夫的是哈吉穆拉特本人。

伏隆卓夫不能否认这件事,但使妻子失望的是,刚才来的不是哈吉穆拉特本人,而是哈吉穆拉特的密探。密探来通报,哈吉穆拉特明天将到指定伐木的地方来投诚。

小伏隆卓夫夫妇在要塞中长期过着单调的生活,这消息当然使他们高兴。他们谈论着,要是他父亲知道这消息,会多么高兴。夫妇俩一直谈到两点多钟才睡觉。

哈吉穆拉特为了摆脱沙米里派来追击他的穆里德,一连三夜没睡觉。这会儿,萨多向他道过晚安走后,他就立刻睡着了。他没有脱衣服,一手支着头,臂肘陷进主人为他准备的红色羽绒枕头里。离他不远的墙边睡着艾达尔。艾达尔仰卧着,宽宽地伸开年轻强壮的四肢,他那穿着白色契尔克斯外套、佩黑色子弹囊的发达胸脯看起来比斜靠在枕头上剃得发青的脑袋还高。他那生着一片茸毛的嘴唇像孩子般噘起,忽而张开,忽而闭拢。他也像哈吉穆拉特一样和衣而睡,腰里插着手枪和短剑。壁炉里的树枝已烧光,炉壁上还亮着一盏夜明灯。

午夜时分,客房的门吱地响了一声,哈吉穆拉特霍地爬起来,一手抓住手枪。萨多轻轻地踩着泥地走进来。

“什么事?”哈吉穆拉特精神饱满地问,仿佛根本没有睡觉。

“你得考虑一下,”萨多蹲在哈吉穆拉特面前,说,“有个女人从屋顶上看见你来了,告诉了丈夫,现在弄得全村都知道了。刚才有个女街坊来找我老婆,说老头子们聚集在清真寺旁,想把你拦住。”

“那我们得走了。”哈吉穆拉特说。

“马都准备好了。”萨多说,急急地走出屋子。

“艾达尔。”哈吉穆拉特低声唤道。艾达尔听见自己的名字,主要是听见他的穆尔西德的声音,伸开强壮的两腿,一跃而起,把皮帽扶扶正。哈吉穆拉特带上武器,披上斗篷。艾达尔也照着做。两人默默地从屋子里走到廊檐下。黑眼睛的男孩牵出马来,坚硬的街道上一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隔壁屋里就有人探出头来。另外有个人穿着木底鞋,向山上清真寺跑去。

天上没有月亮,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可以看见一排排泥屋顶的轮廓,以及耸立在高岗上、比其他建筑物庞大的带塔楼的清真寺。从清真寺那里传来喧闹的人声。

哈吉穆拉特迅速地带上枪,一只脚伸进狭小的马镫,悄没声儿地翻身骑上马,坐在高高的马鞍上。

“真主保佑你!”他对主人说,右脚习惯地找寻另一个马镫,又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牵马的孩子,要他让开。那孩子让到一旁,马仿佛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健步跑出小巷,来到街上。艾达尔骑马跟在后面。萨多穿着皮袍,迅速地摆动两手,跟着他们在狭窄的街上忽左忽右地跑着。村口出现一个移动的影子,穿过大路,接着又是一个。

“站住!骑马的是谁?站住!”有个人喊道。接着就有几个人拦住去路。

哈吉穆拉特不仅没有停下,而且从腰里拔出手枪,加快速度,向拦路的人们直冲过去。路上的人群散开来。哈吉穆拉特头也不回,飞快地沿着大路跑下坡。艾达尔跟在他后面奔驰。他们后面响起两声枪声,两颗子弹从空中呼啸而过,却没有伤着哈吉穆拉特,也没有伤着艾达尔。哈吉穆拉特继续用这样的速度奔驰。他跑了三百来步,勒住微喘的马,倾听有什么动静。前面,一股湍急的流水哗哗地向坡下奔腾。后面村子里,公鸡的啼声此起彼落。除了这些声音,还听见哈吉穆拉特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人声。哈吉穆拉特催动马匹,仍旧不快不慢地行进着。

后面的人很快地追上了哈吉穆拉特。总共有二十名左右骑马的人,都是山村的居民。他们想拦住哈吉穆拉特,至少做做要拦阻他的样子,以便在沙米里面前撇清自己。当他们逼近到彼此在黑暗中看得见的时候,哈吉穆拉特就勒住马,放下缰绳,左手熟练地解开枪套,右手拉出步枪。艾达尔也照他的样子做。

“干什么?”哈吉穆拉特喝道,“想捉拿我吗?那就来吧!”他说着举起枪,山民们站住了。

哈吉穆拉特手里握着枪,向洼地走去。骑马的人不敢接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哈吉穆拉特走到洼地另一边,追击他的人向他呼喊,让他听到他们的话。哈吉穆拉特放了一枪作为回答,继续纵马前进。等他再勒住马停下来,已听不见后面的追击声和鸡啼声,只有树林里汩汩的流水声和猫头鹰的啼叫声听得更清楚了。一片黑压压的树林近在眼前。那就是他的穆里德等着他的地方。哈吉穆拉特走近树林,勒住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吹了声口哨,停了停,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树林里也传出同样的口哨。哈吉穆拉特离开大路,向树林里驰去。他走了百来步,通过树枝的隙缝看到一堆篝火、坐在火旁的人影,以及一匹半截身子被火光照亮的拴住腿的马。

篝火旁坐着的人群中有一个连忙站起来,向哈吉穆拉特走去,接过缰绳和马镫。这是哈吉穆拉特的奶兄弟阿瓦尔人[9]哈涅菲。他掌管着哈吉穆拉特的产业。

“把火灭了。”哈吉穆拉特说,跳下马。人们把篝火撒开,踩灭燃烧的树枝。

“巴塔来过吗?”哈吉穆拉特问,往铺在地上的斗篷走去。

“来过。早就跟汗马戈玛走了。”

“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这一条。”哈涅菲回答,指着同哈吉穆拉特来的路相反的方向。

“好。”哈吉穆拉特说,摘下步枪,装上子弹。“得留神,有人在追我。”他对那个踩灭火的人说。

这是个车臣人,叫甘泽洛。甘泽洛走到斗篷旁,拿起上面带套子的枪,默默地走到哈吉穆拉特刚才下马的树林边上。艾达尔下了马,把哈吉穆拉特的马也牵在手里,高高地拉紧两匹马的头,把它们拴在树上。然后像甘泽洛那样扛起枪,走到树林旷地的另一边。篝火熄灭了,树林不像原来那样黑,天上的星星已暗淡无光。

哈吉穆拉特望望星星,看见北斗星已升到中天,估计早已过了半夜,是行宵礼[10]的时候了。他问哈涅菲要了水壶(总是放在褡裢里随身带着),披了斗篷,向水边走去。

哈吉穆拉特脱去鞋袜,盥洗完毕,赤脚走到斗篷上,然后跪坐在腿肚上,用手指塞住耳朵,闭上眼睛,面朝东念了规定的祷文。

祷告完毕,他回到原地,那里放着一副褡裢。他在斗篷上坐下,两臂支着膝盖,垂下头,沉思起来。

哈吉穆拉特一贯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不论想做什么事,总是充满信心。事实上他也总能成功。在他那充满狂风暴雨的战斗生涯中,情况往往是这样,难得有例外。因此他相信这一次也是如此。他想象着怎样带领伏隆卓夫拨给他的军队去打沙米里,把他活捉,向他报仇雪恨;俄罗斯沙皇将怎样赏赐他,他不仅又可以统治阿瓦利亚[11],而且将统治他所征服的车臣。他带着这样的幻想渐渐睡去。

他梦见他带着他的勇士,唱着歌,喊着“哈吉穆拉特来了”向沙米里冲去,活捉他和他的妻妾,还听见他的妻妾放声痛哭。他醒来了。原来《拉·伊里亚哈》的歌声、“哈吉穆拉特来了”的喊声,以及沙米里妻妾的哭声都是豺狼的嚎叫和悲泣。哈吉穆拉特抬起头来,穿过树林望望渐渐发白的东方,向坐得离他较远的一个穆里德打听汗马戈玛的消息。哈吉穆拉特听说汗马戈玛还没有回来,立刻又打起盹来。

汗马戈玛同巴塔一起出使归来,他们快乐的声音把哈吉穆拉特吵醒了。汗马戈玛立刻在哈吉穆拉特身边坐下,向他汇报俄国兵怎样遇见他们,领他们去见公爵殿下,他怎样同公爵本人谈话,公爵表示很高兴,答应早晨在米契克河畔沙林斯克俄国人伐木的地方同他们见面。巴塔不时打断同伴的话,补充些细节。

哈吉穆拉特详详细细询问,伏隆卓夫对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汗马戈玛和巴塔异口同声地说,公爵将把哈吉穆拉特奉为上宾,热情款待。哈吉穆拉特还问清了道路。哈吉穆拉特听汗马戈玛说,他熟悉道路,能把他一直领到那地方。哈吉穆拉特就拿出钱来,给了答应过巴塔的三卢布。他还吩咐手下人从褡裢里拿出他的镶金武器和带缠头巾的皮帽,叫穆里德们擦干净,好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见俄国人。等他们擦亮武器,收拾好马鞍、马具和马匹,星星已经熄灭,天光大亮,黎明前的微风吹拂着。

大清早,天还没有亮,波尔多拉茨基就率领两连人,带着斧头,走了十俄里路,来到恰赫基林斯克门外,拉开散兵线,天一亮就动手伐木。八时以前,篝火里的湿树枝烧得发出毕毕剥剥和咝咝的响声,冒出的芬芳烟气同迷雾混合在一起,冉冉上升。伐木的士兵原先五步之外就互相看不见,只能听见彼此的说话声,这会儿连篝火和塞满树木的林间道路都看得清了。太阳一会儿像个明亮的圆球出现在雾中,一会儿又隐没不见了。在离开道路稍远的林间旷地上,有几个人坐在军鼓上,其中有波尔多拉茨基、吉洪诺夫连长、两个三连的军官,以及因决斗而被贬谪的近卫重骑兵军官,波尔多拉茨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傅烈泽男爵。军鼓周围满地都是包冷菜的纸、烟蒂和空酒瓶。军官们喝着伏特加和黑啤酒,吃着点心。鼓手正在开第八瓶酒。波尔多拉茨基虽然没有睡够,情绪却特别好,显得很快乐。每当他同士兵和伙伴面临可能发生的危险时,总是这样的。

几位军官正在热烈地谈论着最新消息:斯列普卓夫将军[12]的阵亡。听到这个噩耗,谁也没有注意生命的重要时刻——生命的终结和回归自然,而只看到一个剽悍的军官手持马刀向山民冲击砍杀的英勇气概。

尽管人人——特别是参加过战斗的军官——知道,当时高加索战争中根本没有发生过常常为人所想象和描写的拼大刀的肉搏战(即使有,也只有用马刀砍和刺刀捅逃兵罢了)。这种向壁虚构的肉搏战被军官们信以为真,并使他们心安理得地感到自豪和快乐。他们怀着这样的心情,有的英姿勃勃,有的态度谦逊,但都坐在鼓上抽烟,喝酒,谈笑,根本没顾到随时可能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死神,就像降临斯列普卓夫头上那样。果然,正当他们谈得起劲的时候,道路左边响起了步枪动人心魄的尖叫声,一颗子弹从雾蒙蒙的空中呼啸而过,啪的一声打在树干上。士兵们就用几个重浊的步枪声来回答敌人的射击。

“嗨!”波尔多拉茨基欢天喜地地嚷道。“这是他们在向散兵线开枪!喂,柯斯嘉老弟,”他对傅烈泽说,“你的运气来了。快回连里去,我们安排安排,好好干他一家伙!打个漂亮仗。”

被贬谪的男爵一跃而起,拔脚往那烟雾弥漫的地方跑去。他的连就在那里。士兵给波尔多拉茨基牵来一匹卡巴尔丁种枣红马。他骑上马,整好队伍,领着他们朝开枪的散兵线冲去。散兵线就在一道光秃秃的山沟前面的树林边上。风吹着树林,不仅看得见山沟,而且看得见山沟的那一边。

波尔多拉茨基接近散兵线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迷雾里豁露出来。在山沟那一边,在大约二百米外的另一座小树林边上,有几个骑马的人。这是追击哈吉穆拉特的车臣人。他们想看看他怎样跑到俄国人那边去。其中一个向散兵线开枪。散兵线里有几个士兵向他还击。车臣人往后退,射击停止了。但这时波尔多拉茨基带着一连人开过来,他命令开枪。口令一发出,整条散兵线就响起惊心动魄的密集的枪声,同时升起了一片随风飘散的轻烟。士兵们对这种游戏很感兴趣,匆匆装上子弹,一枪一枪地射击起来。车臣人显然发觉挑衅,便策马前进,连续对俄国兵开了几枪。其中有一枪打伤了一名俄国兵,那就是担任暗哨的阿福杰耶夫。同伴们向他走去。他仰卧在地上,两手按着腹部的伤口,有节奏地翻滚着身子。

“他刚要上子弹,我听见啪的一声,”同他结成对子的士兵说,“我一看,他把枪扔了。”

阿福杰耶夫也是波尔多拉茨基连里的士兵。波尔多拉茨基看见一群士兵聚在一起,骑马跑到他们跟前。

“怎么,老弟,挂彩了?”他问,“伤在哪里?”

阿福杰耶夫没有回答。

“他刚要上子弹,大人,”同阿福杰耶夫结成对子的士兵说,“我听见啪的一声,一看,他把枪扔了。”

“啧,啧!”波尔多拉茨基弹了两下舌头,“怎么样,阿福杰耶夫,疼不疼?”

“不疼,可是不能走路。给我一点儿酒喝,大人!”

在高加索,士兵们喝的其实不是伏特加,而是酒精。潘诺夫严厉地皱紧眉头,递给阿福杰耶夫一壶盖酒精。阿福杰耶夫喝了一口,随即把壶盖推开了。

“我喝不下,”他说,“你自己喝吧。”

潘诺夫把酒精喝光。阿福杰耶夫试着站起来,但又趴了下去。伙伴们铺开军大衣,把阿福杰耶夫放在上面。

“大人,上校来了。”上士对波尔多拉茨基说。

“好吧,你来照顾他。”波尔多拉茨基说,挥了挥鞭子,飞快地向伏隆卓夫驰去。

伏隆卓夫骑着他那匹英国纯种枣红马,后面跟着团副官、一名哥萨克兵和一个车臣翻译。

“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他问波尔多拉茨基。

“刚才来了一股匪徒,向散兵线袭击。”波尔多拉茨基回答。

“哼!都是你惹出来的。”

“不是我惹出来的,公爵,”波尔多拉茨基笑着回答说,“是他们自己窜过来的。”

“听说有个士兵负伤了,是吗?”

“是啊,很可惜。是个好兵。”

“伤得重吗?”

“看样子很重,伤了肚子。”

“你知道我到哪儿去吗?”伏隆卓夫问。

“不知道。”

“真的猜不着吗?”

“猜不着。”

“哈吉穆拉特出来了,他马上就要跟我们见面。”

“不可能!”

“昨天他的密探来过,”伏隆卓夫勉强忍住得意的微笑,说,“现在他大概在沙林斯克林中草地上等我;你把散兵线拉到那里,然后到我这里来。”

“是。”波尔多拉茨基把手举到皮帽边上敬了个礼,说,接着就回到自己的连队。他亲自带领散兵线往右走,同时命令上士把一部分人带到左边去。伤员由四个士兵抬到要塞里。

波尔多拉茨基刚要回伏隆卓夫那儿去,忽然看见后面有几个人骑马追上来。波尔多拉茨基站住等他们。

为首的那人相貌堂堂,骑一匹白鬃骏马,身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头戴连头巾的皮高帽,带着镶金武器。他就是哈吉穆拉特。他骑马来到波尔多拉茨基面前,对他说了几句鞑靼话。波尔多拉茨基扬起双眉,摊开两手表示不懂,微微一笑。哈吉穆拉特也报以微笑。他的笑容天真无邪,使波尔多拉茨基感到惊讶。波尔多拉茨基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山民原来是这么个模样。他原以为哈吉穆拉特一定是个阴沉冷峻的异族人,但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个笑眯眯和蔼可亲的人,好像是个老朋友,而不是陌生人。他身上只有一个特点,就是那双距离很宽的眼睛镇定沉着而又富有洞察力地打量着人家的眼睛。

哈吉穆拉特的随从有四个。其中有昨晚去见伏隆卓夫的汗马戈玛。汗马戈玛脸膛又红又圆,眼睛凹陷,乌黑发亮,浑身洋溢着生气。还有一个,五短身材,毛发浓密,两道眉毛连在一起。这是掌管哈吉穆拉特全部财产的道利达[13]人哈涅菲。他牵着一匹名种马,马身上驮着胀鼓鼓的褡裢。其他两个随从尤其引人注目:一个是年轻的美男子,腰身细得像女人,肩膀却宽得出奇,亚麻色胡子刚刚长出来,一双眼睛像山羊,他就是艾达尔。另一个是独眼龙,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深褐色的大胡子剪得整整齐齐,脸上横过鼻梁有一道伤疤,他就是车臣人甘泽洛。

波尔多拉茨基把出现在大路上的伏隆卓夫指给哈吉穆拉特看。哈吉穆拉特向他驰去,跑到他跟前,把右手按在胸口上,说了几句鞑靼话,停下来,车臣翻译道:“他说‘我现在归顺俄罗斯沙皇陛下’,他说‘我愿为他效劳’,他说‘我早有这个愿望,只是沙米里不答应’。”

伏隆卓夫听完翻译的话,向哈吉穆拉特伸出一只戴麂皮手套的手。哈吉穆拉特瞧了瞧这只手,迟疑了一下,接着就紧紧地把它握住,又说了些什么,忽而望望翻译,忽而望望伏隆卓夫。

“他说,他哪儿也不去,就愿意到你这儿来,因为你是总督的儿子。他非常尊敬你。”翻译说。

伏隆卓夫点点头表示感谢。哈吉穆拉特指着自己的随从,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些人是他的穆里德,他们像他一样愿为俄国人效劳。”

伏隆卓夫对他们扫视了一遍,也向他们点点头。

眼睛凹陷、眼珠乌黑的快乐的汗马戈玛也点点头,一定也对伏隆卓夫说了些可笑的话,因为那个毛发浓密的阿瓦尔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笑着。头发深褐色的甘泽洛只对伏隆卓夫闪了闪他那只发红的独眼,又凝视着他那匹马的耳朵。

当伏隆卓夫和哈吉穆拉特在随从的簇拥下返回要塞的时候,从散兵线上下来的士兵们聚成一堆,纷纷议论着。

“他杀了多少人,魔鬼,如今还待他这么好。”一个士兵说。

“那个当然。他是沙米里手下的第一号大将。如今可……”

“谁都知道是名好骑手。”

“可是那个红头发,红头发,斜着眼睛看人,就像头野兽。”

“咳,准是条走狗。”

大家都特别注意红头发。

在离大路较近的地方,伐木的士兵纷纷跑出来看热闹。一个军官向他们吆喝,却被伏隆卓夫制止了。

“让他们看看他们的老朋友。你知道他是谁吗?”伏隆卓夫带着英语腔慢慢地问旁边的一个士兵。

“不知道,大人。”

“哈吉穆拉特,听说过吗?”

“怎么没听说过,大人,我们打过他好多次了。”

“是啊,我们吃过他不少亏。”

“是,大人。”一个士兵回答,他为能同长官说话感到很荣幸。

哈吉穆拉特知道大家在说他,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微笑。伏隆卓夫满心欢喜地回到了要塞。

伏隆卓夫很得意,因为不是别人,而是他诱降了实力仅次于沙米里的俄罗斯敌人。只有一件事令人不快:伏兹德维任斯克地区司令是梅勒-扎科密尔斯基,按正规手续,这事得通过他。伏隆卓夫却没向他汇报,自己直接处理,这样就可能引起麻烦。想到这一点,伏隆卓夫有点儿扫兴。

到家后,伏隆卓夫把哈吉穆拉特的穆里德们交给副官去招待,自己把哈吉穆拉特领到私邸。

伏隆卓夫公爵夫人服饰华丽,满面春风,同她那个漂亮的鬈发的六岁儿子在客厅里接待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双手按住胸口,神情庄重地通过翻译说,他认为他是公爵的朋友,因为公爵邀请他到家里来,对他来说朋友的一家人也像朋友本人一样尊贵。哈吉穆拉特的仪表和风度都使公爵夫人喜欢。当公爵夫人把她那又大又白的手伸给他的时候,他的脸唰地红了。这使她更加喜欢他。她请他坐下,问他喝不喝咖啡,并吩咐仆人端咖啡来。哈吉穆拉特谢绝了仆人端来的咖啡。他略懂俄语,但不会说。当他没听懂的时候,他就微微一笑。公爵夫人也跟波尔多拉茨基一样,很喜欢他的微笑。她那个满头鬈发、眼睛灵活的儿子——妈妈叫他布尔卡——一直盯住哈吉穆拉特,因为他听人说过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人。

伏隆卓夫把哈吉穆拉特留在家里请夫人招待,自己到办公室给上司写报告,陈述哈吉穆拉特来降的经过。伏隆卓夫写完给格罗兹尼左翼长官柯兹洛夫斯基将军的报告,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赶快回家,唯恐夫人生气,因为他把一个可怕的陌生人留给她招待,而且要不亢不卑。不过他的忧虑是多余的。哈吉穆拉特坐在安乐椅里,把伏隆卓夫的儿子布尔卡抱在膝上。他侧着头,留神听着翻译转达满面春风的伏隆卓夫夫人的话。公爵夫人对他说,他要是把朋友夸奖的东西都送人,那他很快就会变成亚当[14]了……

哈吉穆拉特看见公爵进来,就把布尔卡从膝上放下,布尔卡因此很不高兴。哈吉穆拉特站起来,脸上的神态由活泼戏谑变得严肃庄重。他等伏隆卓夫坐下后才坐下。接着继续谈话。他回答公爵夫人的话说,按照他们的规矩,凡是朋友喜欢的东西,都应该送给朋友。

“你的儿子是我的朋友。”他用俄语说,同时抚摸着又爬到他膝上的布尔卡的鬈发。

“你带来的这个绿林好汉真好玩,”公爵夫人用法语对丈夫说,“布尔卡喜欢他的短剑,他就把短剑送给他。”

布尔卡拿出短剑给继父看。

“这是件贵重的东西。”公爵夫人说。

“得找个机会给他回礼。”伏隆卓夫说。

哈吉穆拉特垂下眼睛,坐着,摸摸孩子的鬈发,说:“是个骑手,是个骑手。”

“是把好剑,漂亮!”伏隆卓夫把镶花的纯钢短剑抽出半截,说,“谢谢您!”

“你问问他,我能帮他什么忙。”伏隆卓夫对翻译说。

翻译把话转达了。哈吉穆拉特立刻回答说,他什么也不需要,但他要求把他带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好让他祷告。伏隆卓夫叫来侍仆,吩咐他满足哈吉穆拉特的要求。

当哈吉穆拉特单独留在拨给他的房间时,他的神情顿时变了:那种时而殷勤时而庄重的愉快表情已经云消雾散,脸上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伏隆卓夫对他的招待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但招待越好,哈吉穆拉特对伏隆卓夫和军官们越不信任。他担心人家会把他逮捕,钉上脚镣手铐,充军到西伯利亚,或者干脆把他杀掉,因此怀有戒心。

他问走到他屋里来的艾达尔,穆里德们被安置在哪里,马拴在什么地方,他们的武器有没有被没收。

艾达尔报告说,马都在公爵的马厩里,人被请到板棚里去,武器仍带在他们身上,翻译还招待他们吃喝。

哈吉穆拉特疑虑地摇摇头,脱掉上衣做祷告。等祷告完毕,他吩咐取来银柄短剑,穿好衣服,系上腰带,盘腿坐在榻上,等待着处置。

四点多钟,他被叫到公爵屋里吃饭。

吃饭时,哈吉穆拉特什么也没吃,只吃了一点儿抓饭,那是他从公爵夫人刚拿过的地方拿一点儿来放在自己盘子里的。

“他怕我们毒死他,”公爵夫人对丈夫说,“我什么地方拿,他也什么地方拿。”接着她又通过翻译问哈吉穆拉特,他今天什么时候还要做祷告。哈吉穆拉特举起五个手指,又指指太阳。

“那么快到了。”

伏隆卓夫掏出报时怀表,按了按按钮。表报了四点一刻。哈吉穆拉特听到这响声,显出惊讶的样子。他要求再按响一次,并看看表。

“这不是个机会吗?把表送给他吧。”公爵夫人对丈夫说。

伏隆卓夫立刻把表送给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一只手按在胸口上表示感谢,把表收下。他几次按下按钮,听着响声,赞赏地摇摇头。

饭后,仆人报告公爵,梅勒-扎科密尔斯基的副官来见。

副官向公爵传达,将军得知哈吉穆拉特投诚,很不高兴,因为没有及时向他报告。他要求立刻把哈吉穆拉特送到他那里。伏隆卓夫说,他会执行将军的命令。他又通过翻译把将军的要求传达给哈吉穆拉特,并请他一起到梅勒那儿去。

公爵夫人弄清副官的来意,知道她丈夫和将军之间可能闹别扭。她不管丈夫的再三劝阻,打算陪丈夫和哈吉穆拉特一起去见将军。

“你最好不要去。这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

“你总不能阻止我去拜访将军夫人吧。”

“你可以改日再去。”

“我想今天去。”

伏隆卓夫无可奈何,只得同意。于是三人一起出发。

他们一进去,梅勒板着脸,彬彬有礼地把伏隆卓夫夫人送到妻子那里,又吩咐副官把哈吉穆拉特带到客厅,没有他的命令不能让他离开。

“请。”他推开书房门,对伏隆卓夫说,让公爵走在前头。

他走进书房,在公爵面前站住,也没有让他坐下,说:“我是这里的军事长官,不论同敌人做什么谈判都要通过我。哈吉穆拉特来投诚,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因为有个密探来找我,说哈吉穆拉特愿意向我投降。”伏隆卓夫回答,激动得脸色发白。他预料盛怒的将军会有粗暴的举动,自己也受到将军怒气的影响。

“我问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我打算向您男爵报告,可是……”

“我不是您的男爵,我是您的上司。”

于是男爵长期来蕴藏着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他把早就郁积在心头的怨气尽情发泄出来。

“我为皇上效忠了二十七年,可不是为了让那些初出茅庐的人利用裙带关系在我面前管他们不该管的事。”

“阁下!我请您不要说这种不公正的话。”伏隆卓夫打断他的话说。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让……”将军更加激动地说。

这当儿,伏隆卓夫夫人衣衫窸窣响着走进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个儿不高、服饰朴素的将军夫人。

“哦,别说啦,男爵。西蒙并不想让您不愉快。”伏隆卓夫夫人说。

“公爵夫人,我说的不是这事……”

“得了,我们最好还是别谈这事。常言道:尖锐的争论也比婉转的吵嘴强。我是说……”她笑起来。

怒气冲天的将军被美人销魂的微笑征服了。他的小胡子下掠过一丝笑意。

“我承认我做得有点儿不对,”伏隆卓夫说,“不过……”

“嗯,我的性子也急了点儿。”梅勒说着,主动同公爵握了握手。

他们讲和了,决定暂时把哈吉穆拉特留在梅勒这里,以后再把他送到左翼长官那里去。

哈吉穆拉特坐在隔壁屋里,虽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懂得他需要懂得的事:他们是在为他的事争论,他脱离沙米里对俄国人来说是件大事,因此只要不把他充军或者杀掉,他可以向他们提许多要求。此外,他还看出,梅勒-扎科密尔斯基虽然是长官,却没有他的部下伏隆卓夫那么大的势力,重要的是伏隆卓夫,而不是梅勒-扎科密尔斯基。因此,当梅勒-扎科密尔斯基把哈吉穆拉特叫来,对他进行盘问的时候,哈吉穆拉特态度傲慢而庄重,声称他下山来是要为白人沙皇效忠,一切情况他只向总督即梯弗利斯的总司令老伏隆卓夫公爵报告。

负伤的阿福杰耶夫被送往要塞门外用木板搭成的临时医院,安放在普通病房的一张空床上。病房里有四个病人:一个是发高烧、在床上辗转呻吟的伤寒病人;另一个患疟疾,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不断打哈欠,等待着发病;还有两个是三星期前袭击时受的伤:一个伤在手上,此刻站在病房里;另一个伤在肩膀,此刻坐在床上。除了伤寒病人外,大家都围在阿福杰耶夫周围,向抬他来的人打听情况。

“有时候,子弹像豌豆一般撒过来,倒没有事,这次总共才放了五枪……”一个抬担架的人说。

“人各有命!”

“哎哟。”阿福杰耶夫被放到床上时,忍着痛,大声叫道。等他被放到床上后,他皱着眉头,不再呻吟,只是两脚不停地抖动。他两手按着伤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医生来了,吩咐把伤员的身子翻过来,看子弹有没有从背后穿出。

“这是什么?”医生指指背上和臀部十字形伤痕问。

“这是老疤,大人。”阿福杰耶夫哼哼着说。

其实这是他喝酒花掉公款受体罚的伤痕。

阿福杰耶夫又被翻过身来。医生用探针在他肚子里掏了好一阵,掏到了子弹,但是取不出来。医生在伤口上涂上膏药,包扎好,便走了。在掏伤口和扎绷带的时候,阿福杰耶夫咬紧牙关闭上眼睛躺着。等医生走后,他睁开眼睛,惊奇地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他的眼光投向别的伤员和医士,但他仿佛没有看见他们,而看到一种使他十分惊讶的东西。

阿福杰耶夫的伙伴潘诺夫和谢廖根来了。阿福杰耶夫仍旧那么躺着,眼睛惊讶地瞪着前方。他好久没认出自己的伙伴,尽管眼睛直望着他们。

“彼得,你有什么话要对家里说吗?”潘诺夫问。

阿福杰耶夫没有回答,虽然直瞪着潘诺夫的脸。

“我说,你有什么事要对家里说吗?”潘诺夫又问,碰碰他那冰凉的大手。

阿福杰耶夫似乎醒了。

“啊,安东内奇来了!”

“是啊,我来了。你要给家里捎个信吗?谢廖根愿意帮你写。”

“谢廖根,”阿福杰耶夫费力地把眼光移到谢廖根身上,“你写吗?你就这么写吧:‘你的儿子彼得要死了。’我很羡慕哥哥。我现在对你讲。我现在很高兴。让他活下来。上帝保佑,我很高兴。你就这么写吧。”

他说完这几句话,眼睛盯住潘诺夫,沉默了好一阵。

“喂,烟斗找到了吗?”他忽然问。

潘诺夫摇摇头,没有回答。

“烟斗,烟斗,找到了没有?”阿福杰耶夫反复问。

“找到了,在口袋里。”

“噢。现在把蜡烛给我,我要死了。”阿福杰耶夫说。

这时波尔多拉茨基走来看自己的弟兄。

“怎么样,老弟,不舒服吗?”他说。

阿福杰耶夫闭上眼睛,摇摇头。他那颧骨凸出的脸苍白而严峻。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向潘诺夫重复说了一遍:“给我蜡烛。我要死了。”

人家把蜡烛递到他手里,他的手指已不能弯曲,别人就把蜡烛插在他的手指缝里,帮他扶着。波尔多拉茨基走了。他走后五分钟,医士把耳朵贴在阿福杰耶夫的心口,接着说,他死了。

关于阿福杰耶夫的死讯,在寄往梯弗利斯的战报中是这么写的:“十一月二十三日库林斯克团两个连从要塞出发砍伐树林树木。中午大股山民袭击伐木士兵。散兵线后撤。这时二连用刺刀冲杀并击溃山民。是役轻伤二人,阵亡一人。山民伤亡近百人。”

彼得·阿福杰耶夫在医院里去世那一天,他的老父亲、嫂嫂(他是代哥哥当兵的)和侄女在寒冷的打谷场上打燕麦。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雪,早晨天冷得厉害。鸡啼三遍,老头子就醒了。通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窗看见明亮的月光。他下了炕,穿上鞋和皮大衣,戴上皮帽,到谷仓里去。老头子在那里干了两小时活,才回到屋里,叫醒儿子和娘儿们。当娘儿们和姑娘来到谷仓的时候,打谷场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松软的白雪地上插着一柄木锨,旁边倒竖着一把扫帚,燕麦束分列两行,麦穗对麦穗,像一根绳子似的笔直摆在干净的打谷场上。每个人都拿起一把连枷开始打麦,有节奏地发出三个响声。老头子用一把沉甸甸的连枷使劲打麦,把禾秆打碎,姑娘均匀地打着禾头,儿媳妇翻着麦束。

月亮落下去了,天色蒙蒙发亮。当大儿子阿基姆穿着短大衣,戴着皮帽,来到干活的人们跟前时,他们已经打完一行了。

“你干吗偷懒?”父亲停下来,拄着连枷,大声斥责道。

“要收拾马呀。”

“要收拾马,”父亲嘲弄地说,“你老娘会收拾的。拿把连枷去。吃得好肥呀,酒鬼!”

“又不是喝你的酒!”儿子嘟囔着。

“什么?”老头子皱起眉头,停了一下,威吓说。

儿子默默地拿起一把连枷,这样就有四把连枷在一起拍打,“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在三下拍打之后,接着就是老头子那把重连枷的拍打声。

“你瞧,他的脖子肥得简直像大老爷。可我瘦得连裤子都系不住了。”老头子说,停了一下,但为了不失去节奏,他把连枷打了个空转。

禾束打完了,娘儿们把麦秆耙走。

“彼得真傻,替你去打仗。你去打仗,倒可以打掉你那股懒劲儿,在家里,他一个抵得上五个你这样的人。”

“得了,爸爸。”儿媳妇扔掉捆麦禾的绳子说。

“哼,白白养活了你们六口,能干活的一个都没有。彼得以前干活,一个顶两个,可不像……”

一个老太婆穿着用毛带子紧紧捆住的新树皮鞋,飒飒地踩着院子里积雪上的小径走来。男人们把没有扬过的麦子耙成一堆,娘儿们和姑娘正在打扫。

“总管来过了,要大家去给老爷运砖头,”老太婆说,“我做饭去了。你们去一下吧。”

“好的。你去把花马套上,拉回去,”老头子对阿基姆说,“当心点儿,别像上次那样给我惹麻烦。要记住彼得的好处。”

“他在家的时候,你照样骂他,”阿基姆顶了一句,“他不在,你就在我身上出气。”

“那是你自己招的,”母亲也生气地说,“本来就不该让彼得替你去。”

“哼,算了吧!”儿子说。

“也只好算了。面粉都被你喝酒喝光了,还说算了呢。”

“跑掉的都是大鱼,人一走就值钱了。”儿媳妇说。大家把连枷放下,回家去。

父子不和由来已久,还是从彼得当兵时开始的。老头子觉得他是拿鹞鹰去换布谷鸟。不错,当时老头子认为没有孩子的应当去替有家小的当兵。阿基姆有四个孩子,彼得一个也没有,但彼得干活像他爹:灵活,麻利,有劲,勤劳,主要是勤快。他一直不停地干活。他走在路上,要是看见人家在干活,总是像他老子一样,立刻上去帮忙:或是割上两垄麦,或是帮助装车,或是伐木,或是打柴。老头子疼他,但无可奈何。当兵等于送死。儿子当兵等于女儿出嫁,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想念也没有用,徒然使人伤心。老头子只偶尔刺刺长子,像今天这样想起小儿子来。做母亲的常常惦着小儿子,她要老头子寄点儿钱给彼得有一年多了。可是老头子总是不吭声。

阿福杰耶夫家有钱,老头子手里藏了点儿钱,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动用积蓄。这会儿,老太婆听见他提到小儿子,就决定再次央求他,等燕麦卖掉后寄点儿钱给儿子,哪怕一个卢布也好。等大儿子和儿媳妇到老爷地里去服劳役,只剩下老两口时,老太婆就劝丈夫从卖燕麦的钱里寄一个卢布给彼得。他们讲定后,就从扬过的燕麦中装了十二石[15],用木针密密缝住麻袋口,装上三辆雪橇。老太婆交给老头子一封信。这封信是诵经士照她的口述写的。老头子答应进城后在信封里放一个卢布,按彼得的通讯处寄去。

老头子穿上新皮袄和长袍,脚上包了干净的白羊毛包脚布,拿了信,把它放在钱包里,祷告过上帝,坐上前面那辆雪橇到城里去。后面一辆雪橇上坐着小孙子。到了城里,老头子叫客店老板给他读了读信,他用心听着,不断地点头。

母亲写给彼得的信,首先是向他祝福,其次是一家人向彼得问好,接着告诉他教父的死讯,还有阿克西尼雅(彼得的妻子)“不愿跟我们一起过,自己出去谋生。听说,她日子过得很好,很本分”。然后提到自己寄给他的一个卢布。最后,这个苦命老太婆含着眼泪叫诵经士逐字逐句地写上:

“还有,我的好孩子,我的心肝宝贝小彼得,我想念你,想念得眼泪都流干了。我的百看不厌的小太阳,你把我做娘的撇给谁啦……”说到这里老太婆号啕大哭起来,说道:“就这样行啦。”

信里尽管这么写着,可是彼得命里注定得不到妻子离家出走的消息,收不到那一卢布,也看不到母亲最后的几句话。这封信连钱一起退了回来,并且附来一个通知,说彼得“为了保卫沙皇、祖国和东正教”阵亡了。部队司书就是这样写的。

老太婆接到这个通知后,放声痛哭,一直哭到干活的时候。第一个礼拜天,她上教堂,把圣饼“分给好人,以悼念神的奴仆彼得”。

彼得的妻子阿克西尼雅得知“只一起过了一年的心爱的丈夫”死了,也大哭一场。她可怜丈夫,也可怜自己被毁的一生。她边哭边诉“彼得的淡褐色鬈发,他对她的爱情,和她跟孤儿凡卡的苦命”。接着她又伤心地谴责“彼得怜悯他的哥哥,却不怜悯她这个到处流浪的苦命女人”。

其实阿克西尼雅听到彼得的死讯从心里感到高兴。她跟地主的一个管家同居又怀孕了,如今谁也不能骂她,管家可以正式娶她——他向她求爱时说过这样的话。

米哈伊尔·伏隆卓夫是俄国大使的儿子,在英国受的教育,在当时俄国高级官员中,他是一个少有的具备西欧教养的人,功名心极重,对下属和蔼可亲,对上司八面玲珑,像个宫廷官员。他的生活离不开权力,也离不开对皇上的忠诚。他拥有各种高级官衔和勋章,自认为是个干练的军人,甚至在克拉斯诺城下打败拿破仑的就是他。一八五一年他已年过古稀,但仍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主要是头脑灵活,思路清楚,因此能保持权力,不断扩大声誉。他出身豪富,自己名下和夫人勃拉尼茨卡雅伯爵小姐名下都拥有大量产业,而且身为总督又有巨额年俸。他把大部分家产用来建筑克里木南岸的宫殿和花园。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七日傍晚,有辆特快三驾马车来到梯弗利斯伏隆卓夫官邸门口。车上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官。他从科兹洛夫斯基将军那儿带来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的消息。他活动活动两腿,不经守卫通报就直接跑进总督府宽敞的前厅。这时正好下午六点钟,伏隆卓夫刚要入席,仆人报告来了个信使。伏隆卓夫立刻接见他,因此吃饭迟到了几分钟。三十来个客人,有的坐在公爵夫人旁边,有的三三两两站在窗前。伏隆卓夫一走进客厅,客人就纷纷起立,转过脸来对着他。伏隆卓夫穿着日常穿的不戴肩章的黑军服,只佩了肩章带,脖子上挂一枚白十字勋章。他那刮得光光的狐狸脸露出愉快的微笑。他眯细眼睛扫视客厅里的客人。

伏隆卓夫步履轻捷地走进客厅,因为迟到向女士们道歉,又跟男客们打招呼,然后走到格鲁吉亚王妃玛娜娜·奥尔别略尼——一个高大的四十五岁东方美人——跟前,向她伸出一只手,陪她入席。伏隆卓夫公爵夫人主动把手递给一个红头发、留鬃毛般小胡子的将军。格鲁吉亚王爷则把手伸给公爵夫人的女友舒阿晓尔伯爵夫人。安德烈夫斯基医生、副官和其他人,有的伴着贵夫人,有的单身,都跟着那三对人走去。身穿长袍、长袜和皮鞋的男仆挪动椅子让主人和客人在餐桌旁坐下。领班男仆神情庄重,从银钵里分送着热气腾腾的汤。

伏隆卓夫坐在长桌中央。对面坐着伏隆卓夫公爵夫人和将军。他的右边是他的女伴——美人奥尔别略尼,左边是身材苗条、头发乌黑、双颊绯红的格鲁吉亚郡主,她打扮得光艳照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太妙了,亲爱的朋友,”公爵夫人问信使带来什么消息,伏隆卓夫这样回答,“西蒙这下子可交好运了。”

于是他就大声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沙米里手下威名远扬、骁勇善战的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一两天内将来到梯弗利斯。其实这事对他不是什么新闻,因为早就在谈判了。

全体座上客,包括坐在长桌尽头低声谈笑的青年、副官和下级官吏,都肃然静听。

“将军,您有没有遇见过这位哈吉穆拉特?”等公爵停下的时候,公爵夫人问身旁红头发、硬胡子的将军。

“遇见过不止一次,公爵夫人。”

接着将军就讲到一八四三年山民攻占格尔格别里村后,哈吉穆拉特怎样袭击巴谢克将军的部队,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几乎把佐洛土兴上校打死。

伏隆卓夫笑眯眯地听着将军的话,看到他谈兴很浓,显然很得意。突然,伏隆卓夫的脸色变得冷漠而颓丧。

将军讲得津津有味,还讲到他跟哈吉穆拉特的另一次相遇。

“就是他,”将军说,“大人,您还记得吧?就是他伏击了去解围的运送干粮部队。”

“在什么地方?”伏隆卓夫眯细眼睛,反问。

原来这位勇敢的将军所说的“解围”是指不幸的达尔果远征[16]。那次远征,要不是新增援的部队去解了围,真的会全军覆没,指挥官伏隆卓夫公爵的性命也就难保。大家都知道,伏隆卓夫所指挥的达尔果远征,伤亡惨重,丢了好几门大炮,是个耻辱。因此,要是有人当着伏隆卓夫的面谈到这次远征,那就只能根据伏隆卓夫给沙皇的奏章来谈,说这次远征是俄国军队的光辉战绩。要是用“解围”这样的字眼,那就根本谈不到光辉战绩,而是毁灭无数生灵的大错。在场的人都懂得这一点,但有的装作没有注意将军这话的含义,有的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有的含笑相互递着眼色。

只有留小胡子的红头发将军一人没有察觉大家的神色,讲得兴致勃勃,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在解围的路上,大人。”

将军一谈到这个心爱的话题,就讲起“这个哈吉穆拉特怎样巧妙地把俄国军队切成两段,要不是被我们解围——他仿佛特别喜欢‘解围’这两个字——就会全军覆没,因为……”

将军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玛娜娜·奥尔别略尼看出情况不妙,连忙把他的话打断,问他梯弗利斯的住处是不是舒适。将军感到有点儿奇怪,就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看到自己的副官一直盯住他的目光,这才恍然大悟。他没有答复公爵夫人的话,只皱起眉头,默默地吃起盘子里的精美食物来,但他既没有咀嚼,也没有注意食物的形状和滋味,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大家都觉得有点儿尴尬,但这种尴尬的局面被格鲁吉亚王爷巧妙地打破了。这位王爷人很愚蠢,却是个高明的马屁精和宫廷宠臣,此刻坐在伏隆卓夫公爵夫人旁边。他装得若无其事,大声讲着哈吉穆拉特劫走麦赫图林汗国[17]阿赫梅特汗遗孀的事:

“他夜里闯进村庄,抓了他要抓的人,然后带着他的人马跑了。”

“为什么他一定要这个女人呢?”公爵夫人问。

“哈吉穆拉特同她丈夫有仇,到处追踪他,但直到阿赫梅特汗去世都没有遇见他,所以就向寡妇复仇。”

公爵夫人把这段话用法语译给她那个坐在格鲁吉亚王爷旁边的老友舒阿晓尔伯爵夫人听。

“太可怕了!”伯爵夫人闭上眼睛,摇摇头说。

“哦,不是的,”伏隆卓夫笑着说,“我听说他像骑士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那个女俘,后来又把她放了。”

“是的,人家用钱把她赎出去了。”

“不错,但他的行为毕竟很高尚。”

公爵这句话给后来讲哈吉穆拉特的事定了调子。廷臣们看出,越是夸大哈吉穆拉特的作用,伏隆卓夫公爵就越得意。

“这人真是一身是胆。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不是,一八四九年那年,他在大白天闯进铁米尔汗舒拉城,把店铺洗劫一空。”

一个坐在末座的亚美尼亚客人当时正好在铁米尔汗舒拉城,就把哈吉穆拉特这段军功详细讲了一遍。

总之,吃饭时自始至终就是讲哈吉穆拉特的故事。大家争先恐后地赞扬他的勇敢、聪明和慷慨。有人讲到他曾下令杀死二十六个俘虏,但这事也得到了辩护:

“那有什么办法!打仗总归是打仗。”

“确实是个人才!”

“他要是生在欧洲,说不定又是一个拿破仑。”愚蠢而擅长拍马的格鲁吉亚王爷说。

他知道,一提起拿破仑,伏隆卓夫公爵就高兴,因为他挂上白十字勋章,全是因为战胜了拿破仑。

“是啊,即使成不了拿破仑,到底也是个剽悍的骑兵将军。”伏隆卓夫说。

“不是拿破仑,也是缪拉特[18]。”

“他的名字就叫哈吉穆拉特嘛。”

“哈吉穆拉特一走,沙米里也就完蛋了。”有人说。

“他们觉得现在(所谓‘现在’指的就是伏隆卓夫在的时候)他们支持不住了。”另一个人说。

“这都亏了您哪。”玛娜娜·奥尔别略尼说。

伏隆卓夫公爵竭力缓和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阿谀奉承的浪潮,但这毕竟使他高兴。他心情愉快地搀着他的女伴离开饭桌往客厅走去。

饭后喝咖啡的时候,公爵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他走到留小胡子的红头发将军跟前,竭力让他看到,他并没有发觉将军的窘态。

公爵跟所有的客人周旋一番后,坐下来打牌。他只会打老式牌——龙勃勒。陪公爵一起打牌的有格鲁吉亚王爷,亚美尼亚将军(他是跟公爵的侍仆学会打龙勃勒的),再有就是权势显赫的安德烈夫斯基医生。

伏隆卓夫把印有亚历山大一世肖像的金鼻烟壶放在一边,打开一盒光滑的精美纸牌,正想发牌,这时意大利侍仆乔凡尼用银托盘托着一封信进来。

“又来了一个信使,大人。”

伏隆卓夫丢下牌,道歉了一声,拆开信来读。

信是儿子写的。他详细叙述哈吉穆拉特投诚的经过和他同梅勒-扎科密尔斯基的冲突。

公爵夫人走过来,问儿子信里讲了些什么。

“还是那一套。他同要塞司令闹意见。那是西蒙不对。不过,收场好,事情也就好了[19]。”他说着把信递给夫人,接着转过身来请等着打牌的客人们拿牌。

打完一圈牌,伏隆卓夫按照他心情特别愉快时的习惯,打开鼻烟壶,用他那白净而老得发皱的手捏了一撮法国鼻烟塞到鼻子里。

第二天,哈吉穆拉特来到伏隆卓夫公爵的官邸,这时客厅里已挤满了人。在座的有:昨天来过的留硬胡子的将军——他今天全副武装,挂满勋章,前来辞行;一个因侵占公粮可能吃官司的团长;一个受安德烈夫斯基医生庇护的亚美尼亚富商——他享有酒类专卖权,现在正在为续订合同奔走;一个身穿孝服的阵亡军官的未亡人——她不是来请领抚恤金,就是要求让孩子公费读书;一个身穿讲究的格鲁吉亚民族服装的破产格鲁吉亚王爷——他在为自己张罗一块废弃的教堂领地;一个手拿一大卷征服高加索新方案的监督;一个只为向家人夸耀他到过公爵官邸而特地跑来的汗。

大家都在等候接见。一个淡黄头发的英俊青年副官把来访者一个个领到公爵办公室里。

当哈吉穆拉特瘸着腿快步走进客厅的时候,一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看着他。他听见每个角落里都有人低声提到他的名字。

哈吉穆拉特穿着白色契尔克斯外套,里面穿深咖啡棉袄,领子上有精细的银丝绣花。他打着黑裹腿,脚上穿着一双像手套一样裹紧的黑色平底鞋。他的光头上戴着高皮帽,缠着头巾——就是为了这块头巾他曾被阿赫梅特汗告密而被克留盖瑙[20]将军逮捕,也是为了这块头巾他投奔了沙米里。哈吉穆拉特在客厅的镶木地板上快步走着,由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些,走起路来有点儿瘸,他那瘦长的身子也有点儿摇摆。他那两只距离很宽的眼睛自若地瞧着前方,仿佛谁也没有看见。

相貌英俊的副官打了个招呼,请哈吉穆拉特坐下,自己去向公爵通报。不过哈吉穆拉特没有坐下,一只手按住短剑,伸出一条腿,仍旧站在那里,轻蔑地环顾着在场的人。

翻译官塔拉哈诺夫公爵走到哈吉穆拉特跟前,同他说话。哈吉穆拉特不大乐意地简单回答了两句。这时来控告监督的库梅克王爷从办公室里出来。副官就招呼哈吉穆拉特,把他带到办公室门口,让他进去。

伏隆卓夫站在桌旁接待哈吉穆拉特。总司令那张苍老白净的脸已不像昨天那样笑容可掬,而是严厉而庄重。

哈吉穆拉特走进里面有一张大办公桌和挂着绿色软百叶的高大窗子的大办公室,把他那双黝黑的不大的手放在白色契尔克斯外套衣襟交叉的地方,垂下眼睛,从容不迫地用他那口熟练的库梅克方言清晰而恭敬地说:“我诚心归顺伟大的沙皇和阁下。我起誓愿为沙皇效劳,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希望在反对我的仇人也是你们的仇人沙米里的战争中效劳。”

伏隆卓夫听完翻译官的话,看了看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也瞧了一眼伏隆卓夫。

两人的视线一接触,彼此就说出了许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话,同翻译官所翻译的话截然不同。他们不用言语,却相互表达了真实的思想。伏隆卓夫的眼睛说,他对哈吉穆拉特的话一句也不信,他知道哈吉穆拉特是全俄罗斯的敌人,今后还是敌人,他现在来投降是出于无奈。哈吉穆拉特也懂得这一层,但还是表示了自己的忠心。哈吉穆拉特的眼睛则在说:这个老头子应该想的不是战争而是自己的死亡,别看他活到这把年纪,人可是狡猾得很,对他得留点儿神。伏隆卓夫也懂得这一层,但还是对哈吉穆拉特说了些为打胜仗非说不可的话。

“你告诉他,”伏隆卓夫对翻译官说(他对年轻的翻译官说话总是不客气地用“你”),“我们的皇上又仁慈又强大,经过我的请求,我想皇上会宽恕他,接受他的效忠的。你翻译给他听了吗?”他盯着哈吉穆拉特,问。“在没有获得皇上恩典之前由我负责招待,使他在我们这里可以过得愉快。”

哈吉穆拉特再次两手按在胸前,兴奋地说着什么。

翻译官转达说,哈吉穆拉特一八三九年统治阿瓦利亚的时候,他曾效忠俄国人,要不是他的仇敌阿赫梅特汗想陷害他,在克留盖瑙将军面前诬陷他,他是绝不会叛变的。

“我知道,我知道。”伏隆卓夫说(就算他知道,也早已忘记了),“这事我知道。”他说着坐下来,同时给哈吉穆拉特指指靠壁放着的软榻。但哈吉穆拉特没有坐下,只耸耸强壮的肩膀,表示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他不敢坐。

“阿赫梅特汗也好,沙米里也好,他们都是我的敌人,”他转身又对翻译官说,“告诉公爵,阿赫梅特汗死了,我没法向他复仇,但沙米里还活着,我不向他复仇,死不瞑目。”他皱紧眉头,咬紧牙关说。

“是的,是的,”伏隆卓夫若无其事地说,“那么,他要怎样向沙米里复仇呢?”他对翻译官说,“告诉他,他可以坐下。”

哈吉穆拉特还是谢绝坐下。问他为什么来投诚,他回答说,要帮助俄国人消灭沙米里。

“很好,很好,”伏隆卓夫说,“那么他想怎么办呢?坐吧,坐吧……”

哈吉穆拉特坐下来说,要是给他军队,派他到列兹庚一线去,他保证能把达格斯坦全体居民发动起来,沙米里就守不住了。

“这很好,这事行,”伏隆卓夫说,“让我想一想。”

翻译官把伏隆卓夫的话翻译给哈吉穆拉特听。哈吉穆拉特沉思起来。

“你告诉总督,”他又说,“我的家眷还在我的敌人手里。我的家眷不下山,我的手脚被捆着,我就无法出力。我要是出面打他,他就会杀害我的妻子,杀害我的母亲,杀害我的孩子。只要公爵能拿俘虏去同他们交换,救出我的家眷,那么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很好,很好,”伏隆卓夫说,“让我们考虑考虑。现在让他到参谋长那儿去一下,详细讲讲他的处境、打算和愿望。”

哈吉穆拉特跟伏隆卓夫的第一次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当天晚上,在装潢得具有东方风味的新剧院里正在上演意大利歌剧。伏隆卓夫坐在包厢里,池座里出现了缠头巾瘸腿的哈吉穆拉特,很引人注目。他在伏隆卓夫副官洛利斯-梅里科夫的陪同下走进来,在第一排坐下。哈吉穆拉特带着东方穆斯林特有的庄重神态,不仅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而且显得十分冷淡。看完第一幕,他就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向观众扫了一眼,走出去,引起全场的注意。

第二天星期一,伏隆卓夫家照例举行晚会。宽敞的大厅灯火辉煌,隐蔽在冬花园里的乐队正在奏乐。袒胸露臂的青年妇女和中年妇女在军装笔挺的男人怀抱里旋舞着。食品柜上,酒瓶和食物堆积如山,身穿红色燕尾服、长袜和皮鞋的仆人倒着香槟,给太太们分送糖果。总督夫人虽已上了年纪,也半裸着身子,满面春风地在客人们中间周旋,通过翻译官对哈吉穆拉特说几句亲切的话,而哈吉穆拉特仍像昨天在戏院里那样冷冷地环顾着来宾。在女主人之后,又有几个袒胸露臂的女人走近哈吉穆拉特,恬不知耻地站在他面前,并且提出同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喜欢他所看到的景象。伏隆卓夫佩着金肩章和穗带,颈上挂着白十字勋章和绶带,也走到他面前,问了同样的话,显然相信哈吉穆拉特不可能不喜欢他所看到的景象。哈吉穆拉特也像回答所有的人那样回答伏隆卓夫:他们那里没有这样的风气,但没说这种景象好不好。

哈吉穆拉特在舞会上也很想跟伏隆卓夫谈谈赎取家眷的事,但伏隆卓夫装作没有听见,走开了。洛利斯-梅里科夫事后对哈吉穆拉特说,这种场合不宜谈公事。

钟打了十一下,哈吉穆拉特对了对小伏隆卓夫公爵送给他的那只表。他问洛利斯-梅里科夫可不可以走。洛利斯-梅里科夫说可以走,但最好再留一会儿。虽然如此,哈吉穆拉特并没有留下,坐上供他使用的敞篷马车,到指定让他下榻的地方去了。

十一

哈吉穆拉特来到梯弗利斯的第五天,总督的副官洛利斯-梅里科夫奉总司令命令来找他。

“我这颗脑袋和这双手都乐意为总督效劳,”哈吉穆拉特低下头,双手按在胸前,现出他常有的外交家表情说,“你吩咐好了。”他亲切地瞧着洛利斯-梅里科夫的眼睛说。

洛利斯-梅里科夫在桌旁安乐椅上坐下。哈吉穆拉特在他对面的矮榻上落座,两手支着膝盖,侧耳倾听洛利斯-梅里科夫对他说的话。洛利斯-梅里科夫操一口流利的鞑靼话,说公爵虽然知道哈吉穆拉特以前的事,但想从他本人嘴里听听他的全部身世。

“你讲给我听,”洛利斯-梅里科夫说,“我记下来,然后译成俄语,再由公爵奏闻皇上。”

哈吉穆拉特沉默了一会儿(他不仅从不打断人家的话,而且总是看对方还有什么话要说),然后抬起头来,把皮帽往后一抖,用孩子般天真的神态微微一笑——这种微笑迷惑过小伏隆卓夫夫人。

“这行。”他说,想到皇上要了解他的身世,显然很得意。

“你(鞑靼话里没有‘您’字)从头讲给我听,不用急。”洛利斯-梅里科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这行,只是要讲的东西很多,很多。有许多事可讲。”哈吉穆拉特说。

“一天讲不完,改天再讲。”洛利斯-梅里科夫说。

“从头讲起吗?”

“对,从头讲起:在哪里出生,在哪里住过。”

哈吉穆拉特垂下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阵,然后拿起榻旁一根小棍,从鞘里抽出一把锋利得像剃刀的镶金象牙柄小钢刀。他一面削棍子一面讲:

“写吧:我出生在采里梅斯,这是一个小村庄,照我们山里人的说法,就像驴头一样大。”他开始说,“离我们村庄不远,大约两个射程的地方是洪泽赫,汗们就住在那里。我家跟他们家关系很密切。我妈妈奶过老阿布农察尔汗,因此我跟汗他们的关系也很密切。汗弟兄三个:一个是我哥哥奥斯曼的奶兄弟阿布农察尔汗,一个是我的奶兄弟乌马汗,还有最小的一个叫布拉奇汗,就是被沙米里从悬崖上扔下去的那一个。那是后来的事。我十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些穆里德。他们用木刀砍着石头,嘴里嚷着:‘穆斯林们,快来参加圣战!’车臣人都投奔穆里德,阿瓦尔人也纷纷投奔他们。我当时住在宫里。我是汗的兄弟,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慢慢变得富裕起来。我有马匹,有武器,有金钱。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加集穆拉[21]被害,干泽特[22]继承他的位子。干泽特派使者对汗们说,他们要是不参加圣战,他就要把洪泽赫夷为平地。这事得好好考虑一下。汗都怕俄国人,怕参加圣战,可敦[23]就派我和她的次子乌马汗到梯弗利斯去求俄国长官帮助对付干泽特。当时俄国长官是罗森男爵。他没有接见我,也没有接见乌马汗。他叫人传话说会帮助我们的,可是到头来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有他们的军官常到我们那儿,跟乌马汗一起打牌。他们把他灌醉,又把他带到坏地方去。他赌得倾家荡产。他这人身体强壮得像头公牛,勇敢得像头狮子,可是意志薄弱得像水。要不是我把他带走,他准会把最后几匹马和武器都输掉的。从梯弗利斯回来,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劝说可敦和年轻的汗参加圣战。”

“想法为什么改变了?”洛利斯-梅里科夫问,“是不是不喜欢俄罗斯人了?”

哈吉穆拉特沉默了一下。

“是的,不喜欢,”他闭上眼睛,断然说,“还有一件事促使我参加圣战。”

“什么事呀?”

“在采里梅斯城下,我和汗跟三个穆里德发生冲突:两个穆里德逃走了,第三个被我用手枪打死。我走到他跟前,想取下他的武器。他还没有死。他对我瞧了瞧,说:‘你把我打死了,我不在乎。可你是个穆斯林,年富力强,你应该参加圣战。这是真主的旨意。’”

“那么你参加了吗?”

“没有参加,但开始考虑。”哈吉穆拉特说,继续讲他的往事,“干泽特逼近洪泽赫的时候,我们派了几个老头儿去见他,表示我们同意参加圣战,但要他派一个有学问的人来说明,该怎么办。干泽特把老头儿们的胡子刮光,鼻子穿通,在鼻子下挂了几个烧饼,把他们打发回来。老头儿们回来说,干泽特准备让一位谢赫[24]来教我们进行圣战,但要可敦把幼子送到他那里当人质。可敦相信了,就把布拉奇汗送到他那里。干泽特款待布拉奇汗,又派人来叫两个哥哥也到他那里去。他叫人传话说,他愿意效忠汗们,就像他父亲当年效忠汗们的父亲那样。可敦也像一切当家的妇道人家那样,又懦弱,又愚蠢,又鲁莽。再派两个儿子去她有点儿顾虑,结果只派了乌马汗一个去。我就跟乌马汗一起去。穆里德在一里开外的地方迎接我们,围着我们唱歌,鸣枪,表演马术。我们到的时候,干泽特从帐篷里出来,走到乌马汗的马镫前,像迎接汗那样迎接他。他说:‘我以前不曾对你们家做过什么坏事,如今也不想做。只要你们不来害我,不来妨碍我带领人马进行圣战就行了。我同我的所有军队将为你们效劳,就像我父亲为你们的父亲效劳那样。让我住在你们家里,我将给你们当参谋,但不会干涉你们的事。’乌马汗口才很差,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吭声。我就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让干泽特到洪泽赫去。可敦和汗将恭恭敬敬地接待他。可是没有让我把话说完。这是我第一次同沙米里发生冲突。他当时就在伊玛目[25]旁边。他对我说:‘人家不是问你,是问汗。’我住了口,干泽特就把乌马汗领到帐篷里。后来干泽特把我也叫了去,吩咐我带着他的使者到洪泽赫。我去了。他的使者就劝可敦让长子也到干泽特那里去。我看出其中有诈,就叫可敦不要再放儿子去。可是女人头脑里的智慧就像鸡蛋里的毛发那样少。可敦不信其中有诈,吩咐儿子动身。长子阿布农察尔却不愿去。于是可敦就说:‘看样子,你害怕了。’她像一只蜜蜂,知道什么地方能蜇疼他。阿布农察尔冒火了,不再跟她说什么,就吩咐备马。我同他一起去。干泽特接待我们,比接待乌马汗更热情。他亲自骑马到两个射程外的山下迎接。他后面跟着扬旗的骑兵,唱着《真主之外无真主》,鸣枪,表演马术。我们来到营地,干泽特就把汗领到帐篷里。我和马匹留在外面。我在山脚下,只听得干泽特的帐篷里响起了枪声。我向帐篷跑去。乌马汗已经趴在血泊里,阿布农察尔正在同穆里德格斗。他的半边脸被劈掉,耷拉着。他一只手按住脸,另一只手用短剑砍杀走近他的每一个人。我亲眼看见他砍死干泽特的弟弟,正向另一个人砍去,可是这当儿穆里德向他开枪,他就倒下了。”

哈吉穆拉特停住了。他那张黝黑的脸涨得紫红,眼睛充血。

“我感到害怕,就跑掉了。”

“真的吗?”洛利斯-梅里科夫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呢。”

“这以后就没有害怕过。从那时起,我常常想到这场耻辱。一想起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十二

“就讲到这里吧,该祷告了。”哈吉穆拉特说,从契尔克斯外套的胸袋里掏出伏隆卓夫送的自鸣表,小心翼翼地按下按钮,侧着头,忍住孩子般天真的微笑倾听着。表报了十二点一刻。

“朋友伏隆卓夫的礼物,”他微笑着说,“他是个好人。”

“是啊,是个好人,”洛利斯-梅里科夫说,“表也挺好。那么你去祷告吧,我等一会儿。”

“雅克西[26],好的。”哈吉穆拉特说着,往卧室走去。

剩下洛利斯-梅里科夫一个人。他把哈吉穆拉特讲的要点都记在笔记本上,然后点着一支烟,在屋里来回踱步。洛利斯-梅里科夫走到卧室对面的门口,听见里面有人用鞑靼话起劲地谈论着什么事。他猜想是哈吉穆拉特的穆里德们,就走了进来。

屋里有一股山民特有的酸涩毛皮味儿。在靠近窗口的地上铺着一件斗篷,红头发的独眼龙甘泽洛身穿一件油腻的破短袄,坐在斗篷上编马笼头。他用他那沙哑的嗓子谈得很起劲,但洛利斯-梅里科夫一进去,他就立刻住了嘴,也没理他,继续干他手里的活儿。他的对面站着乐天的汗马戈玛。汗马戈玛露出雪白的牙齿,闪动没有睫毛的黑眼睛,老是重复着一句话。美男子艾达尔袖筒卷得高高的,露出强壮的胳膊,正在擦挂在钉子上的马鞍肚带。哈吉穆拉特的主要助手和总管哈涅菲不在屋子里。他在厨房里做饭。

“你们在争论什么呀?”洛利斯-梅里科夫同汗马戈玛打了个招呼,问。

“他老是夸奖沙米里,”汗马戈玛一面同洛利斯握手,一面说,“他说沙米里是个大人物。又有学问,又神圣,又会马术。”

“他既然离开他了,怎么还夸奖他呢?”

“离是离开了,但还是夸奖他。”汗马戈玛露出牙齿,闪亮眼睛,说。

“那么,你也认为他神圣吗?”洛利斯-梅里科夫问。

“他要是不神圣,老百姓也不会听他了。”甘泽洛连忙说。

“神圣的不是沙米里,而是孟苏尔,”汗马戈玛说,“孟苏尔是个真正的圣人。他当伊玛目的时候,老百姓是另一个样子。他巡视村庄,老百姓都出来迎接他,吻他契尔克斯外套的衣襟,向他忏悔罪孽,发誓不做坏事。老人们说,那时人们都过得很圣洁:不抽烟,不喝酒,不漏祈祷,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就彼此宽恕,连血仇都宽恕。那时人们拾到财物,就挂在杆子上,竖在路边招领。那时连真主也赐福给老百姓,可不像现在这样。”汗马戈玛说。

“现在山里人也不喝酒不抽烟哪。”甘泽洛说。

“你的沙米里是个‘拉莫佬’。”汗马戈玛说,向洛利斯-梅里科夫挤挤眼。

“拉莫佬”是对山民的贬称。

“山民是拉莫佬。但山里也住着山鹰。”甘泽洛回答。

“好小子!驳得妙。”汗马戈玛露出牙齿说,很欣赏对方的巧妙回答。

他看见洛利斯-梅里科夫手里的银烟盒,向他要了一支烟。洛利斯-梅里科夫说,他们是不准抽烟的。他就用一只眼睛眨了眨,向哈吉穆拉特的卧室摆摆头说,只要不让他看见,可以抽一支。他马上就抽起来,但烟不往肚里吸,而是笨拙地噘着鲜红的嘴唇往外吐。

“这样不好。”甘泽洛严厉地说着走出屋子。汗马戈玛对他也眨眨眼,一边抽烟,一边问洛利斯-梅里科夫哪里能买到绸短褂和白皮帽。

“怎么,你有那么多钱吗?”

“有,有的是钱。”汗马戈玛眨眨眼睛,回答。

“你问问他,哪儿来的钱。”艾达尔把他漂亮的笑脸转过来对着洛利斯,说。

“赢来的。”汗马戈玛赶快说。他讲起昨天他在梯弗利斯逛大街,遇见一堆人,有俄国勤务兵和亚美尼亚人,正在赌硬币的正反面。赌注很大:三个金币和许多银币。汗马戈玛立刻懂得他们的赌法,就哐啷哐啷地弄响口袋里的铜币,走进圈子,说他把所有的钱都押上。

“怎么都押上?难道你有那么多钱?”洛利斯-梅里科夫问。

“我一共只有十二戈比。”汗马戈玛露出牙齿说。

“你要是输了呢?”

“还有这个。”

汗马戈玛指指手枪。

“怎么,把手枪也输给人家?”

“为什么要输给人家?我会逃跑的,要是有人阻拦,我就打死他。这不就完了。”

“那么,你要是赢了呢?”

“对啦,我把所有的钱都收起来,撒腿就跑。”

洛利斯-梅里科夫很了解汗马戈玛和艾达尔。汗马戈玛是个乐天派,贪杯若命,精力过剩,不知道往哪里发泄才好。他头脑简单,一味寻欢作乐,常常拿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打赌,由于赌博,他今天可以投奔俄罗斯人,也由于赌博,他明天可以倒向沙米里。艾达尔这个人也是好理解的。他对他的穆尔西德忠心耿耿,为人镇定沉着,坚强刚毅,洛利斯-梅里科夫觉得只有红头发甘泽洛难以理解。洛利斯-梅里科夫看出,这个人不仅忠于沙米里,而且对所有的俄罗斯人都怀着无法克制的反感、蔑视、厌恶和憎恨。所以洛利斯-梅里科夫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投奔俄罗斯人。洛利斯-梅里科夫心中不免起了疑虑,几个高级官员也有同样的疑虑,他们怀疑哈吉穆拉特的投诚和他跟沙米里对立是一场骗局,他来是要窥探俄罗斯人的虚实,然后跑回山里,进而攻打俄罗斯的薄弱环节。而甘泽洛的为人就肯定了这种猜测。“他们那些人,包括哈吉穆拉特在内,都善于隐藏自己的意图,”洛利斯-梅里科夫想,“但他隐藏不住他的仇恨。”

洛利斯-梅里科夫想同甘泽洛聊聊。他问他在这里是不是感到烦闷。甘泽洛没有放下手里的活,用独眼斜睨着洛利斯-梅里科夫,声音嘶哑地断断续续说:“不,不烦闷。”

他回答别的问题也是这样。

洛利斯-梅里科夫在卫兵室的时候,哈吉穆拉特的第四个穆里德阿瓦尔人哈涅菲走了进来。哈涅菲脸上和脖子上都毛发蓬松,高高隆起的胸膛上厚厚地长着青苔般的茸毛。这是一个头脑简单、身体强壮的干活家伙,整天忙忙碌碌,像艾达尔一样对主人赤胆忠心。

他走进卫兵室取大米,洛利斯-梅里科夫留住他,问他从哪里来,跟随哈吉穆拉特是不是好久了。

“五年,”哈涅菲回答洛利斯-梅里科夫说,“我和他是同村。我父亲杀死了他的舅舅,他们就想杀我,”他说,从两道连在一起的粗眉毛下镇定地瞅着洛利斯-梅里科夫,“我就请他认我作兄弟。”

“认作兄弟,什么意思?”

“我两个月不剃头,不剪指甲,走到他们那里。他们带我到他的母亲巴基玛特那里。巴基玛特给我奶吃,我就成了他的奶兄弟。”

隔壁屋里传来哈吉穆拉特的声音。艾达尔立刻听出主人在召唤。他擦干净手,大踏步往客厅走去。

“他叫你去。”艾达尔回来说。

洛利斯-梅里科夫又给了乐天的汗马戈玛一支烟,往客厅走去。

十三

洛利斯-梅里科夫走进客厅的时候,哈吉穆拉特高兴地迎着他走来。

“怎么样,讲下去吗?”他在榻上坐下,说。

“当然,讲下去,”洛利斯-梅里科夫说。“我刚才到你的卫兵那里去,同他们谈了谈。他们中间有一个快乐的小伙子。”洛利斯-梅里科夫补充说。

“是的,那是汗马戈玛,是个快活人。”哈吉穆拉特说。

“我倒喜欢年轻漂亮的那一个。”

“哦,那是艾达尔,年纪轻,像铁一样结实。”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讲下去吗?”

“好的,好的。”

“我刚才讲了,几个汗是怎样被杀害的。是的,他们被杀害了,干泽特就进入洪泽赫,在汗的宫殿里登上了宝座,”哈吉穆拉特讲道,“可敦还留在那里。干泽特把她召来。可敦就责骂他。干泽特向他的穆里德阿谢杰尔使了个眼色,阿谢杰尔就从后面击倒可敦,把她杀了。”

“他究竟为什么要杀她?”洛利斯-梅里科夫问。

“他们是一不做二不休,所谓斩草除根,灭掉整个家族。沙米里把最小的一个杀死,从悬崖上扔下去。整个阿瓦利亚都被干泽特征服了,只有我和哥哥不愿屈服。我们要为汗们讨还血债。我们假装屈服,心里却想着怎样向他讨还血债。我们同祖父商量,决定等他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设埋伏刺死他。没想到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向干泽特告了密,他就把祖父叫去。他说:‘你得注意,要是你的孙儿真的阴谋反对我,我就把你和他们都吊到一个绞刑架上。我是奉真主的旨意行事,谁也不能拦阻我。去吧,记住我的话。’祖父回家告诉了我们。这样,我们就决定不再等待,节日第一天就在清真寺起事。伙伴们拒绝参加,只剩下我跟哥哥两个。我们每人带着两支手枪,披上斗篷,直奔清真寺。干泽特带着三十名穆里德走进清真寺。他们的刀都出了鞘。走在干泽特旁边的是他心爱的穆里德阿谢杰尔,也就是砍掉可敦脑袋的那个家伙。他一看见我们,喝令我们脱掉斗篷,同时走到我面前。我手里拿着短剑,就把他杀了,接着向干泽特扑去。但奥斯曼哥哥已向他开了枪。干泽特没有死,拿着短剑向哥哥扑来,但被我先下手刺中了脑袋。穆里德有三十人,可我们只有两个。他们杀死了奥斯曼哥哥,我突围出来,跳窗跑了。老百姓知道干泽特被刺,都起来了,穆里德跑了,没有跑的都被杀死。”

哈吉穆拉特停了停,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本来是件好事,”他讲下去,“后来却被糟蹋了。沙米里接替干泽特的位子。他派使者来,要我跟他一起打俄罗斯人。我要是拒绝的话,他威胁要把洪泽赫夷为平地,并把我杀死。我就回答说,我不到他那里去,也不让他到我这里来。”

“为什么你不到他那里去呢?”洛利斯-梅里科夫问。

哈吉穆拉特皱起眉头,没有立刻回答。

“办不到。沙米里欠了奥斯曼哥哥和阿布农察尔汗的血债。我没有到他那里去。罗森将军给了我军官头衔,命令我当阿瓦利亚长官。本来可以太平无事,可是罗森先委任卡齐库梅赫的马戈梅特-米尔沙汗,后来又委派阿赫梅特汗来管理阿瓦利亚。阿赫梅特汗恨我,他想让儿子娶可敦的女儿萨尔塔聂特。可敦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就以为是我在作梗。他恨我,派他的卫兵来杀我,可是我逃走了。于是他就在克留盖瑙将军面前说我的坏话,说我不让阿瓦尔人向俄罗斯兵提供柴火。他还对克留盖瑙将军说我缠头巾,就是这个东西,”哈吉穆拉特指指他皮帽上的头巾说,“还说这就是表示我对沙米里的忠心。将军不信他的话,没有拿我怎么样。但将军去梯弗利斯后,阿赫梅特就自作主张:他带了一连士兵逮捕我,把我戴上锁链,拴在大炮上。就这样把我拘留了六天六夜。第七天,他们打开锁链,把我押解到铁米尔汗舒拉城。由四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解。他们把我的两手捆住,还命令,要是我逃跑,就把我打死。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们快到莫克索赫的时候,山路狭隘,右边是五十来丈,的峭壁。我离开士兵向峭壁边缘走去。一个士兵想拦住我,可我往峭壁下一跳,把那个士兵也拉了下去。士兵摔死了,我却活下来。肋骨、脑袋、胳膊、腿都摔坏了。我想爬,可是爬不动。我的头发晕,人就昏过去了。等我苏醒过来,发现浑身是血。一个牧人看到我,叫了人来,把我抬到村子里。肋骨、脑袋都长好了,腿也长好了,就是一条腿短了一点儿。”

哈吉穆拉特说着伸出他那条弯曲的腿。

“走路倒没有什么问题,”他说,“老百姓知道了,都来看我。我复原后,就搬到采尔梅斯庄。阿瓦利亚人又要我去管理他们,”哈吉穆拉特镇定而自豪地说,“我同意了。”

哈吉穆拉特敏捷地站起来,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公文包,抽出两封发黄的信,递给洛利斯-梅里科夫。信是克留盖瑙将军写的。洛利斯-梅里科夫看了一遍。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哈吉穆拉特准尉!你以前在我这里服务,我对你满意,把你看作好人。前不久,阿赫梅特汗少将向我报告,说你是个叛徒,说你缠头巾,说你同沙米里有联系,说你教唆老百姓不听俄罗斯长官的话。我命令逮捕你,并解到我这里来,你又跑了。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因为不知道你是不是犯了罪。现在听我说:你要是对伟大的沙皇问心无愧,你要是没有一点儿罪,那就到我这儿来。你谁也不用怕,我是你的保护人。汗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是我的部下,所以你不用害怕。

接下去克留盖瑙说他从不食言,大公无私,再次规劝哈吉穆拉特到他那里去。

洛利斯-梅里科夫读完第一封信,哈吉穆拉特又掏出另一封信来,但他没有把信递到洛利斯-梅里科夫手里,而讲了他是怎样答复第一封信的。

“我给他回信说,我缠了头巾,但不是为了沙米里,而是为了拯救灵魂。沙米里那里我不愿去,也不能去,因为我的父亲、兄弟和亲戚都死在他手里,但我也不能投奔俄罗斯人,因为他们侮辱了我。那天我在洪泽赫被捆,有个无赖竟朝我身上撒尿。那人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能到你那里去。不过,主要是我怕阿赫梅特汗那个骗子手。于是将军就给我送来了这封信。”哈吉穆拉特说着把另一张发黄的信纸递给洛利斯-梅里科夫。

“你答复了我的信,谢谢,”洛利斯-梅里科夫念道,“你说,你不怕回来,但有个异教徒侮辱了你,使你不能回来。我可以向你保证,俄国法律是公正的,你将亲眼看到那个侮辱你的人受到惩罚。我已下令调查这件事。听我说,哈吉穆拉特,我对你不满是有理由的,因为你不信任我,不信任我的真诚,但我原谅你,因为我知道山民都生性多疑。你要是问心无愧,你缠头巾只是为了拯救灵魂,那你就没有过错,你可以大胆正视俄国政府和我的眼睛;我保证,那个侮辱你的人,定将受到惩罚,你的财产定将如数归还。你将看见和懂得俄国法律是怎样的。再说,俄国人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即使你受无赖的侮辱,你在他们眼里也不会丧失威信。我还亲自答应吉穆林村[27]人缠头巾,并且公正地看待他们的行为。因此,我再说一遍,你不必有所顾虑,你随我派去的人一起到我这里来,他对我是忠实的,他不是你的敌人的奴仆,而是受政府特别器重的人的朋友。”

接下去克留盖瑙再次劝说哈吉穆拉特投奔俄国人。

“这话我不信,”洛利斯-梅里科夫念完信,哈吉穆拉特说,“所以我没有到克留盖瑙那儿去。我主要是要向阿赫梅特汗报仇,而这事我不能假手于俄罗斯人。这时候,阿赫梅特汗包围了采尔梅斯,想活捉我,或者把我打死。我的人马太少,我打不过他。就在这时,沙米里派使者送信给我。他答应帮助我打退阿赫梅特汗,把他杀死,让我统治整个阿瓦利亚。我考虑再三,最后投奔沙米里。从此以后我就不停地跟俄罗斯人打仗。”

于是哈吉穆拉特就讲了他的全部战功。他的战功多极了,洛利斯-梅里科夫知道一部分。他每次出征和进攻都异常神速,无比勇猛,使人吃惊,而且总是旗开得胜。

“我同沙米里从来没有交情。”哈吉穆拉特讲完自己的身世,“但他怕我,同时又需要我。有一次有人问我,除了沙米里,谁可以当伊玛目?我说,谁的刀快,谁就是伊玛目。这话传到沙米里耳朵里,他就想除掉我。他把我派到塔巴萨伦[28]去。我到了那里,夺来一千只羊和三百匹马。但他说我做得不对,免去我副帅的职务,下令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他。我送了他一千金卢布。他派他的穆里德来没收我的全部财产。他要我去见他,我知道他想杀我,没有去。他派人来捉拿我。我逃走了,投奔伏隆卓夫。可我没有把家眷带来。母亲、老婆、儿子都在他那里。你告诉总司令,我家眷一天在那里,我就一天无法行动。”

“我去告诉他。”洛利斯-梅里科夫说。

“劳驾想想办法。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费神在公爵面前美言几句。我的手脚被捆着,绳子一头牵在沙米里手里。”

哈吉穆拉特用这句话结束了对洛利斯-梅里科夫的叙述。

十四

十二月二十日,伏隆卓夫给陆军大臣契尔内舍夫写了一封信。信是用法文写的。

上班邮车我没有给您去信,仁慈的公爵,因正考虑如何处理哈吉穆拉特之事,再者,最近两三天贱体略感不适。我在上信中已禀告大人哈吉穆拉特到达此地一事。他于八日到达梯弗利斯,次日我即和他见面,并同他谈了八九天,考虑他今后能为我们做些什么,尤其是现在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因为他对他家眷的命运极为关切。他说得十分坦率,只要他的家眷尚在沙米里手中,他就无法行动,无法为我们效劳,以报答我们对他的款待和宽大。他的亲人情况不明,使他坐立不安,六神无主。我派去陪伴他的人明确对我说,他通宵失眠,饮食不进,一直祷告,只要求带几名哥萨克骑马兜风——这是他多年来唯一的嗜好和运动。他天天来向我打听,他的家眷有无消息,他还要求我将各线归我们管辖的所有俘虏集中起来,作为向沙米里交换他家眷的条件,而且他还可添上一些钱财。为这件事有人愿意给他出钱。他一再对我说,救救我的家眷,然后给我机会为您效劳(他认为最好是在列兹庚一线),要是我不能在一个月之内为您立大功,您可以任意处分我。

我答复他说,我认为这一情况无可非议,假如他的家眷留在山上,不带到此处充当人质,此间将会有许多人不信任他。我对他说,我将尽力收集我边境上的俘虏,但按照我们的规矩,我们无权给他凑足他所缺的赎金,我也许能找到别的办法帮助他。我还坦率地告诉他我的一个想法:沙米里绝不会把他的家眷交还他,但可能直接向他宣布,他完全饶恕他,恢复他的一切职务,同时又威胁他,他要是不回来,就杀害他的母亲、妻子和六个孩子。我问他,他能不能老实告诉我,要是沙米里这样向他宣布,他将怎么办。哈吉穆拉特仰望天空,举起双手对我说,一切都在真主手里,但他决不会投入敌人怀抱,因为他断定沙米里绝不会饶恕他,因此他是活不长的。至于会不会杀害他家眷这一点,他认为沙米里不敢轻举妄动:第一,沙米里不愿使他的对手横下心,变得更加危险;第二,达格斯坦有许多有影响的人物会劝阻他这样做。最后他再三对我说,不管真主的旨意怎样,他现在想的只是如何赎出他的家眷。他恳求我看在真主分上帮助他,让他回到车臣近郊,到了那里,他在征得我们长官同意后,可同家眷取得联系,经常了解他们的情况,研究搭救他们的方法。他说,在这一部分敌人统治的地区,有许多人,其中包括几个州长,和他多少有点儿交情。在我们的协助下,他很容易在归顺俄罗斯或保持中立的居民中建立联系,而这对达到他朝思暮想的目的十分有利。一旦达到这一目的,他即可安心,并可为我们出力,获得我们的信任。他要求再把他派到格罗兹尼,并给他二三十名骁勇的哥萨克卫兵,如此既可抵抗敌人的袭击,又可说明他的意图的真诚。

仁慈的公爵,不瞒您说,这一切都使我感到为难,因为不论怎么做,我都责任重大。完全信任他,那是极不慎重的。假如想防止他逃跑,我们就得将他囚禁起来,但我认为这样做既不公正,又不策略。假如采取这种措施,消息将很快传遍整个达格斯坦。这对我们极其不利,因为这样一来,凡是多少准备公开反对沙米里的人(这样的人为数很多),以及关心这个被迫向我们投诚的骁勇善战而又精明强干的伊玛目助手在我们这里情况的人,都将改变主意。假如我们像对待俘虏那样对待哈吉穆拉特,那么他叛变沙米里而给我们带来的全部好处将化为乌有。

因此,除了现在这样行动,我别无他法。不过,万一哈吉穆拉特想逃走,我将铸成大错而受人指摘。处理这种棘手的公事,要不担风险,顺顺当当,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极其困难的。但既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就得走下去,不管前途如何。

仁慈的公爵,请您将此事奏闻皇帝陛下,我的处置如能获得圣上首肯,我将感到幸福。上述情况我已另行告知扎瓦朵夫斯基和柯兹洛夫斯基两将军。让柯兹洛夫斯基同哈吉穆拉特直接联系。我曾警告哈吉穆拉特,不得柯兹洛夫斯基将军同意,不准有任何行动,也不准去任何地方。我对他宣布,他能在我们卫兵护送下一起出去走走,对我们来说更好,不然沙米里就会诬蔑我们将哈吉穆拉特囚禁起来。同时我又取得哈吉穆拉特的许诺,从此不到伏兹德维任斯克去,因为我的儿子——哈吉穆拉特先向他投诚,后来又将他看作自己的朋友——并非该地区长官,他去可能引起误会。再说,伏兹德维任斯克离人口众多、敌视我们的地区太近,他若要同他的亲信取得联系,格罗兹尼要方便得多。

除了二十名精选的哥萨克——哈吉穆拉特要求他们寸步不离——之外,我又派洛利斯-梅里科夫骑兵大尉陪他前去。洛利斯-梅里科夫是个精明能干、足智多谋的军官,通鞑靼语,甚为了解哈吉穆拉特的为人,哈吉穆拉特也完全信任他。哈吉穆拉特来此处十天,跟因公来到此地的苏申斯克中校衔县长塔尔哈诺夫公爵同住一屋。塔尔哈诺夫公爵为人极其稳重,我完全信任他。他也取得了哈吉穆拉特的信任。由于他懂鞑靼语,通过他的翻译,我们讨论了一些微妙的秘密问题。

我同塔尔哈诺夫商量过哈吉穆拉特的事,他完全同意我的意见:或者照现在的方式办理,或者将哈吉穆拉特囚禁起来,并严加看守——因为如果不是客客气气待他,就不容易管住他——或者干脆把他送到国外。但后两种办法不仅将抵消由于哈吉穆拉特和沙米里龃龉而产生的全部利益,而且将冲淡山民对沙米里政权不断增长的不满和反抗情绪。塔尔哈诺夫公爵对我说,他认为哈吉穆拉特是诚实的,而且哈吉穆拉特深信,沙米里永远不会饶恕他,即使答应过对他宽大,最后仍将处死他。塔尔哈诺夫在同哈吉穆拉特交往中唯一担心的事是,哈吉穆拉特对宗教的笃信,他本人也不讳言,沙米里可能从这方面去感化他。不过,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沙米里绝不能使哈吉穆拉特相信,他不会要他的性命,不是立即处死,就是等他回去后过一些时候。

仁慈的公爵,以上就是我要向阁下禀告的这一事件的始末。

十五

这份报告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梯弗利斯送出的。一八五二年新年前夕,信使一路上赶坏十匹马,把十名车夫抽得皮破血流,才将报告送到当时的陆军大臣契尔内舍夫公爵手里。

一八五二年元旦,契尔内舍夫向尼古拉皇帝呈递公事,其中就有伏隆卓夫的这份报告。

契尔内舍夫不喜欢伏隆卓夫,因为伏隆卓夫颇有名气,深孚众望,因为他拥有大量财富,因为他出身贵族,而契尔内舍夫只是个暴发户,主要则是因为皇上对伏隆卓夫特别垂青。所以契尔内舍夫一有机会就竭力诋毁伏隆卓夫。在上次有关高加索的报告里,契尔内舍夫陈述由于伏隆卓夫的疏忽,高加索有一支不大的部队受山民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引起尼古拉对伏隆卓夫的不满。现在契尔内舍夫又力图从不利方面参伏隆卓夫一本,告他在处理哈吉穆拉特问题上出了纰漏。他向皇上暗示,伏隆卓夫一贯庇护甚至姑息当地土著而损害俄国利益,他把哈吉穆拉特留在高加索是很不明智的。他还暗示,哈吉穆拉特多半只是为了窥探我方防御工事而诈降,因此最好把他送到俄罗斯中部,等到将他的家眷从山里救出,证实他对我们确实忠心耿耿,才能使用他。

不过,契尔内舍夫的计划没有成功,只因为元旦那天尼古拉心情不佳,不肯采纳任何人的任何建议,再说他也不愿接受契尔内舍夫提出的建议。尼古拉不喜欢契尔内舍夫而勉强让他留在这个位置上,只因为当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代替他。尼古拉知道他在十二月党人案件中竭力陷害查哈尔·契尔内舍夫[29],妄图侵占他的财产,因此认为他是个大浑蛋。这样,由于尼古拉心情不佳,哈吉穆拉特就留在高加索。要是契尔内舍夫换个时候将此事奏闻皇上,哈吉穆拉特的命运也许不会发生后来那样的变化。

九点半钟,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寒雾中,契尔内舍夫那个头戴蓝丝绒尖顶帽的大胡子胖车夫坐在同尼古拉一世一样的小雪橇驭座上,将雪橇赶到冬宫门口,对他的朋友——陀尔戈鲁基公爵的车夫亲切地点头致意。这个朋友早已让主人下了雪橇,停在冬宫门口,把缰绳塞到臃肿的大棉裤下,拼命搓着冻僵的双手。

契尔内舍夫身穿毛茸茸的灰色海龙皮领外套,头上照规矩戴一顶插雉毛的三角帽。他掀掉熊皮毯,小心地把他那双没穿套鞋(他以从来不穿套鞋自豪)的冻僵的腿从雪橇里挪出来,碰响马刺,从地毯上走进门房毕恭毕敬地给他打开的门里。契尔内舍夫在前厅把外套扔给急急跑来的老侍仆,走到镜子前,小心翼翼地连鬈曲假发一起摘下帽子。他照了照镜子,用那双衰老的手熟练地卷了卷鬈发和额发,整了整十字勋章、肩带和巨大的带绣花字母的肩章,这才软弱无力地迈动他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老腿,踏着铺地毯的坡度平缓的楼梯上楼。

契尔内舍夫经过一排整齐的谄媚地向他鞠躬的内侍,走进客厅。值日官是个新任命的侍从武官,身穿金光闪闪的崭新军服,佩戴着崭新的肩带和肩章,脸色红润鲜嫩,蓄着小胡子,鬓发梳得像尼古拉一世那样。他站起来迎接契尔内舍夫。陆军副大臣华西里·陀尔戈鲁基公爵,神情呆滞,留着同尼古拉一世一样的络腮胡子、小胡子和鬓角,也站起来迎接契尔内舍夫,向他问好。

“皇帝呢?”契尔内舍夫问侍从武官,眼睛瞟瞟办公室的门。

“陛下刚回来。”侍从武官说,显然对自己悦耳的声音感到很得意。他轻悄而平稳地——平稳得就是头上顶一满杯水都不会溢出来——走到无声地打开的门前,整个神态都表示对他将要进去的地方怀着无限崇敬,接着在门后消失了。

这当儿,陀尔戈鲁基打开公事包,查看了一下里面的公文。

契尔内舍夫呢,皱紧眉头,踱来踱去,活动活动两腿,考虑着应该奏闻皇帝的事。办公室的门大开,里面走出一个容光更加焕发、态度更加威严的侍从武官。他做手势请大臣和副大臣进去觐见皇上。这当儿,契尔内舍夫正站在办公室门口。

冬宫遭到大火后早已整修一新,但尼古拉皇帝仍住在楼上。他接见大臣和高级官员、听取报告的办公室是一个有四面大窗的高大房间。正面墙上挂着亚历山大一世的巨幅画像。在窗与窗之间放着两张办公桌。靠墙放着几把椅子,房间中央有一张巨大的写字台,桌子后面放着尼古拉的安乐椅,前面有几把椅子,是为被接见的人预备的。

尼古拉穿一件没有肩章、只带肩章标志的黑礼服,大肚子勒得紧紧的庞大身躯仰靠在安乐椅上,死气沉沉的眼睛茫然瞅着进来的人。他的脸又长又白,前额宽大突出,梳得光光的鬓发巧妙地同假发连在一起,盖住他的秃顶。今天他的神情特别阴冷和呆滞。他的眼睛一向浑浊无光,今天更加黯淡无神;紧闭的嘴唇上留着两撇往上翘的胡子;新剃的肥胖双颊长着灌肠般的络腮胡子,被高高的领子托住;下巴颏也被高领子顶住——这一切使他的脸增添了一种烦恼甚至愤怒的神色。这种情绪是由疲劳造成的,而疲劳的原因则是他昨晚参加了假面舞会。当时他照例戴着饰有鸟形徽的近卫重骑兵头盔,穿过向他挤来又怯生生地让开的大量扬扬自得的人群,遇到了上次假面舞会上遇到过的那个戴假面具的女人。这个女人雪白的皮肤、优美的身材和娇滴滴的声音唤起了他那老年的情欲。她上次躲开他,答应下次舞会再同他见面。昨天在假面舞会上,她走到他跟前,他就不再放过她了。他把她领到专为这个目的设立的单间,他可以同他的女伴单独留在那里。尼古拉默默地走到单间门口,环视了一下,眼睛搜寻着内侍,可是没有找到。尼古拉皱起眉头,推开单间的门,让女伴走在前面。

“里面有人。”假面女人站住,说。单间里真的有人。在丝绒沙发上,一个枪骑兵军官和一个年轻漂亮、金发鬈曲、身穿化装斗篷和摘下假面具的女郎依偎在一起。金发女郎一见尼古拉皇帝挺直身子、怒气冲冲的模样,慌忙戴上假面具;枪骑兵军官吓得呆若木鸡,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盯住尼古拉一世。

尼古拉虽已看惯人们在他面前惶恐的神色,他还是喜欢看这种表情。他有时故意说几句亲切的话,使他们更加惶恐不安。现在他又这样做了。

“哦,老弟,你比我年轻,”他对吓得目瞪口呆的军官说,“可以把位置让给我。”

军官连忙站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弯着腰,戴上面具,默默地走出单间。尼古拉跟他的女伴就单独留在那里。

戴面具的女伴是个二十岁的美丽姑娘,天真烂漫,是个瑞典籍家庭女教师的女儿。这个姑娘对尼古拉说,她从小看到照片,就爱上他和崇拜他,决心要获得他的垂青。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再不需要什么了。这位姑娘被带到尼古拉通常同女人幽会的地方,尼古拉在那里同她消磨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晚上,尼古拉回到自己的寝宫,躺在又窄又硬的床上(他以睡这种床自豪),盖上他的大氅(他自认为这件大氅像拿破仑帽子一样闻名天下,还常常这样对人说),久久不能入睡。他忽而想起那姑娘白嫩脸上又惊又喜的神态,忽而想起他的老情妇聂丽多娃健美的肩膀,并且拿她们两人做着比较。至于已婚男人不该再过放荡生活,这一层他可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是有人为这种事谴责他,他还会感到奇怪。不过,他虽然自信他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对,内心却有一种不愉快的波动。为了消除这种烦恼,他就想着一件常常能使他平静的事: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

他虽然很晚才入睡,早晨仍像平时一样七点多钟起床。他照常盥洗,用冰块擦擦他那肥大的身子,祷告过上帝,嘴里念着从小念惯的祷文:“圣母”“我信仰”“我们在天上的父”,心里根本没意识到这些祷文的含义。接着他穿上外套,戴上制帽,从边门走到滨河街。

在滨河街中心,他遇见一个身穿制服、头戴制帽、身材像他一样高大的法学院学生。尼古拉皇帝一看见法学院——他因那里流行自由思想而不喜欢这个学校——制服,就皱起眉头,但那个学生的高大身材、笔挺的立正姿势和臂肘突出敬礼的模样稍稍减轻了他的不满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波洛萨托夫,皇帝陛下!”

“好样的!”

那学生一直举手敬礼,站在那里。尼古拉站住了。

“你愿意服役吗?”

“不,皇帝陛下。”

“蠢货!”尼古拉转过身,向前走去,大声念着首先溜到嘴边的字眼。“柯佩文!柯佩文!”他把昨天那个姑娘的名字念了几遍。“可恨,可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用说话来克制自己的感情。“是啊,俄国要是没有我,会成为什么样子。”他感到愤恨的情绪又袭上心来,自言自语着,“不仅俄国,整个欧洲要是没有我,会成什么样子!”他想到他的内弟普鲁士国王,想到他的懦弱昏庸,摇了摇头。

他回到冬宫门前,看见叶莲娜·巴甫洛夫娜的马车。她带了一个穿红制服的侍从来到萨尔蒂科夫大门口。叶莲娜·巴甫洛夫娜在他的心目中是废物的化身。这些废物不仅空谈什么科学和诗歌,而且议论政治,还认为他们实行自治会比他尼古拉统治他们好。他知道,不管他怎样压制他们,他们还是会浮起来,浮到上面来。他想起了不久前去世的弟弟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他感到一阵悔恨和悲伤。他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喃喃地随口念着滑到嘴边的话。直到他走进冬宫,才不再自言自语。他走进自己的宫里,对镜梳理络腮胡子、鬓发和额上的假发,捻了捻小胡子,一直往听取报告的办公室进去。

他首先接见契尔内舍夫。契尔内舍夫从尼古拉的脸色主要是眼神看出,他今天心绪不佳。他知道他昨天的风流韵事,懂得他为什么心绪不佳。尼古拉冷冷地同契尔内舍夫打过招呼,请他坐下,又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住他。

契尔内舍夫启奏的第一件事是军需官贪污案;接着是调动军队到普鲁士边境问题;然后是年终赏金获得者的补充名单;再有是伏隆卓夫关于哈吉穆拉特投诚的报告;最后是医学院学生谋刺教授案。

尼古拉默默地闭紧嘴唇,用他那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白净大手翻阅着文件,听着贪污案始末,眼睛一直盯住契尔内舍夫的前额和额发。

尼古拉相信,没有一个官吏不贪污。他知道现在必须惩办那些军需官,罚他们去当兵,但这样做并不能制止新任军需官也贪污。官吏天生爱贪污,他的职责就是惩办他们。尽管这种事使他厌烦,他还是认真履行职责。

“看来,在我们俄国只有一个人廉洁。”他说。

契尔内舍夫立刻明白,俄国唯一廉洁的人就是他尼古拉本人。他赞同地微微一笑。

“我看是这样的,陛下。”他说。

“不用说了,我来批示。”尼古拉拿起公文,把它放在桌子左边,说。

接着,契尔内舍夫报告发奖和军队调动的事。尼古拉看了看名单,划掉几个名字,然后断然命令调两个师到普鲁士边境。

尼古拉怎么也不能原谅一八四八年颁布宪法的普鲁士国王,因为,尽管他在信里和口头上对内弟表现得很亲热,他认为普鲁士边境必须驻兵以防万一。这支军队还有一个用处:一旦普鲁士人民起来暴动(尼古拉看到到处都在准备暴动),就可以出兵保卫内弟的王位,就像他上次出兵对抗匈牙利人保卫奥地利那样。边境上有了这支军队,他对普鲁士国王进忠告就更有分量和意义了。

“是啊,俄国要是没有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又想。

“喂,还有什么?”他说。

“有个使者从高加索来。”契尔内舍夫说,接着就报告伏隆卓夫信中关于哈吉穆拉特投诚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尼古拉说,“倒是个良好的开端。”

“陛下亲手订的计划显然开始见效了。”契尔内舍夫说。

这种对他雄才大略的赞扬,尼古拉听了特别高兴,因为尽管他以雄才大略自豪,内心却意识到,他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过,现在他很想多听听这样的谀词。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他问。

“我的看法是,如果早就遵照陛下的计划,逐步向前推进,即使慢一点儿也行,砍伐树木,烧毁粮食,那么高加索早就被征服了。哈吉穆拉特的投诚,我看也全靠这种形势。他明白他们撑不住了。”

“说得对。”尼古拉说。

在敌人境内砍伐树木,烧毁粮食、逐步推进的计划,其实是叶尔莫洛夫和维里亚米诺夫两将军的计划,同尼古拉的计划正好相反。按照尼古拉的计划,必须一举占领沙米里的地盘,捣毁他的匪窟,并为此进行了伤亡惨重的一八四五年达尔果远征。虽然如此,尼古拉还是把砍伐树木、烧毁粮食、逐步推进的计划算作自己的计划。按理说,要人家相信砍伐树木、烧毁粮食、逐步推进的计划是他的,他必须掩盖真相,那就是他曾经坚持截然相反的一八四五年军事行动。但他对这件事并不讳言,而且以一八四五年的远征和逐步推进计划自豪,尽管这两个计划是完全对立的。周围的人经常露骨地奉承他,使他看不见自己的矛盾,使他的言行违反实际、违反逻辑,甚至违反常识。不管他的命令是多么错误、矛盾和荒谬,他还是相信他的一切命令都是正确、公正和协调的,只因为这些命令都是他下的。

在高加索事件之后,契尔内舍夫报告了外科医学院学生一案,尼古拉就是这样做出决定的。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青年学生两次考试不及格,他考第三次,主考教授还是没让他及格。这个神经质的学生认为不公平,一气之下便抓起桌上削鹅毛笔的小刀向教授扑去,使教授受了几处轻伤。

“他姓什么?”尼古拉问。

“波日卓夫斯基。”

“是波兰人吧?”

“原籍波兰,信天主教。”契尔内舍夫回答。

尼古拉皱起眉头。

他对波兰人经常实行暴政。为了解释这种暴政,他必须相信,波兰人都是坏蛋。尼古拉认为他们都是坏蛋,因此痛恨他们,越对他们实行暴政,越痛恨他们。

“等一会儿。”他说着,闭上眼睛,垂下头。

契尔内舍夫不止一次听尼古拉说过这句话,所以知道当他在决定重大问题时,只要聚精会神地沉默几秒钟,就会灵机一动,做出十分正确的决定,仿佛内心有个声音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办。此刻他正在考虑,怎样通过这个学生的事激发自己对波兰人的愤恨。结果内心的声音暗示他做出如下的决定。他拿起报告,在空白的地方批道:“应处死刑。但感谢上帝,我们这里没有死刑。我也不愿破例。带他在千人行列中走十二次[30]。尼古拉。”他用他那难看的粗大花体字母签了名。

尼古拉知道,一万两千下鞭子无疑是一种致人死命的重刑,而且极其残酷,因为要打死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五千鞭就足够了。但他喜欢做一个无比残酷的人,而想到我们这里没有死刑,又感到很得意。

他批完大学生案,把报告推给契尔内舍夫。

“好了,”他说,“你看吧。”

契尔内舍夫看了一遍,低下头,表示对这一英明的决定不胜钦佩。

“再把全体学生领到操场上,让他们看看行刑。”尼古拉补充说。

“这对他们有好处。我要消灭这种革命情绪,连根消灭掉。”他想。

“是。”契尔内舍夫说,停了停,整整额发,回到高加索报告上来。

“怎样答复伏隆卓夫,您有什么指示?”

“坚持我的政策:在车臣地区烧毁住房,烧毁粮食,不断对他们进行袭击。”尼古拉说。

“哈吉穆拉特的事,您有什么吩咐?”契尔内舍夫问。

“伏隆卓夫信里不是说要在高加索利用他吗?”

“这是不是有点儿冒险?”契尔内舍夫避开尼古拉的目光,说,“我怕伏隆卓夫过分信任他。”

“那你看应该怎么办?”尼古拉发现契尔内舍夫把伏隆卓夫的计划往坏里想,出其不意地问。

“我想还是把他送到俄国后方稳当。”

“你这样想,”尼古拉嘲笑说,“可我不这样想,我同意伏隆卓夫的计划。你就这样答复他吧。”

“遵旨。”契尔内舍夫说,站起来鞠躬告辞。

陀尔戈鲁基也鞠躬告辞。在禀奏过程中,他只就调动军队问题回答了尼古拉几句话。

在契尔内舍夫之后,尼古拉接见了前来辞行的西部边区总督比比科夫。他赞同比比科夫镇压不愿改信正教的农民的反抗,下令对不服从的一律军法从事。这就是说,判处他们“通过行列”。此外,他还命令把一名报馆编辑送去当兵,因为他刊登了几千名国家农民[31]被划归皇室领地当农奴的消息。

“我这样做,因为我认为这是必要的,”他说,“我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

比比科夫当然懂得这样处理合并派[32]教徒十分残酷,把当时仅有的自由农民改为皇室农奴也是完全不合理的。但他不能表示异议。不同意尼古拉的命令,就会使他丧失四十年惨淡经营所获得的煊赫地位和所享的特权。他只好驯顺地低下花白的头,表示准备忠实执行那残酷、狂暴和无理的圣旨。

比比科夫走后,尼古拉觉得自己圆满履行了职责,伸了个懒腰,看看表,走去更衣,准备出门。他穿上带肩章、勋章和绶带的军服,走进客厅。那里已有一百多个穿军服的男人和袒胸露臂的盛装女人按照各自的身份排列着,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出来。

他眼神死气沉沉,高高鼓起从上到下绷紧的肚子,挺起胸膛,向等待着他的人们走去。他发觉所有的眼睛都露出诚惶诚恐和卑躬屈节的神色,就装得更加威严。他看到一张张熟识的脸,记起那是什么人,停下脚步,有时说几句俄语,有时说几句法语,同时用没有生气的冰凉目光死盯住他们,听他们对他说些什么。

尼古拉接受他们的请安后就去教堂。

上帝通过他的仆人(神父)也像世俗的人那样,颂扬尼古拉,并向他致敬。尼古拉对于这种致敬和颂扬虽已厌倦,但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全世界的和平幸福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这一切已使他厌倦,不过他仍不放弃造福世界的努力。当午祷结束,身穿华美法衣、头发梳得精光的助祭高呼“万岁”,唱诗班悦耳地同声附和时,尼古拉回过头来,看到双肩丰腴的聂丽多娃站在窗旁,就以庇袒她的眼光拿她同昨天的姑娘做着比较。

午祷后,他走到皇后那里,在家里待了几分钟,同孩子、皇后说说笑笑。接着,穿过爱尔米塔日宫来到御前大臣伏尔康斯基那里,顺便托他从自己的特种用款中每年拨一笔养老金给昨天那个姑娘的母亲。然后从他那里出来,去做例行的散步。

那天午餐是在庞贝厅[33]举行的,参加午餐的除了两个小皇子外,还邀请了李文男爵、尔席夫斯基伯爵、陀尔戈鲁基、普鲁士公使和普鲁士国王的侍从武官。

普鲁士公使和李文男爵利用等待皇帝和皇后驾到的空余,就最近从波兰接到的令人不安的消息做了一番意义深长的谈话。

“波兰和高加索是俄国的两个伤口。这两个地方每处至少得驻十万人。”李文说。

公使听了这话,假装很吃惊。

“您是说波兰吗?”

“是啊,这是梅特涅的一步狠棋,弄得我们很为难……”

他们谈到这里,皇后抖动着脑袋,脸上挂着没有表情的微笑走进来。她后面跟着尼古拉。

吃饭时,尼古拉讲到哈吉穆拉特的投诚,还讲到由于他的伐木围困政策奏效,高加索战争不久可望结束。

普鲁士公使和侍从武官交换了个眼色,今天早晨他们还谈到尼古拉以战略大家自居是个不幸的毛病。这会儿却大大称赞这个计划,认为它再次证明尼古拉是个伟大的战略天才。

饭后尼古拉去看芭蕾舞演出。几百个穿三角裤的裸体女人表演了进军舞。其中一个特别撒娇地瞟了他一眼。尼古拉把芭蕾舞导演叫来,向他致谢,并吩咐人赏给他一只钻石戒指。

第二天,契尔内舍夫前来启奏时,尼古拉重申对伏隆卓夫的命令,要他趁哈吉穆拉特前来投诚的时机,加紧骚扰车臣地区,收拢哨兵包围圈。

契尔内舍夫遵照圣旨写信给伏隆卓夫。于是另一使者又赶坏了几匹马,打伤了几个车夫的脸,向梯弗利斯驰去。

十六

为了执行尼古拉皇帝这一命令,一八五二年一月对车臣区进行了袭击。

担任袭击的部队由四营步兵、两百名哥萨克和八门大炮组成。纵队走的是大路。纵队两边,穿高筒皮靴和短皮大衣、戴高筒皮帽的猎骑兵,扛着枪,挎着子弹带,组成连续不断的散兵线,在山谷里忽上忽下地行进着。队伍在敌人的地区行军,照例竭力保持安静。只有大炮经过沟渠时发出铿锵的声音,或是不懂得命令的拉炮车的马偶尔发出嘶鸣声和响鼻声;有时愤怒的长官看到散兵线拉得太长,走得离纵队太近或太远,就用压低的沙哑嗓子叱责部下。只有一次,一只白肚子、白屁股、灰脊背的母山羊和一只同样颜色的双角弯向背部的公山羊突然从散兵线和纵队之间的小树丛里蹿出来,打破了寂静。这两头受惊的漂亮动物,前腿一收,飞快地向纵队跑去。它们离纵队很近,有几个士兵又喊又笑地跑去追赶,想用刺刀捅它们,但山羊转身冲过散兵线,被几条军犬追逐着,像飞鸟一般往山上跑去。

冬天还没有过去,太阳却已升得很高。到了中午,一早出发的队伍已走了十俄里光景,大家感到有点儿热。阳光十分强烈,刺刀和大炮铜皮上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后面是部队刚涉过的湍急清溪,前面是耕地和草地,还有不深的山沟,再前面是长满树木的神秘的黑色群山,群山之后有突出的悬崖,而在高高的地平线上,则是永远美丽动人、永远变幻莫测、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的雪山。

走在第五连前面的,是不久前才从近卫军调来的身穿黑制服、头戴高皮帽、肩挎马刀的高个子英俊军官布特勒。他身强力壮,对生活充满乐观情绪,勇敢地蔑视死亡的危险。他渴望行动,并意识到自己参与了一个由统一意志领导的伟大事业。今天是布特勒第二次上战场,他高兴地想到他们马上就要遭到射击,他不仅不会在飞来的炮弹下低头,不仅不会理睬子弹的呼啸,并且会像上次那样高高昂起头,眼睛含笑环顾同伴和士兵,若无其事地谈些毫不相干的事。

部队离开大道,转入人迹罕至的玉米茬地间的小路。当他们接近树林时,突然一颗炮弹带着不祥的啸声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路旁玉米地上辎重车中间,把玉米地的泥土炸得飞溅开来。

“开始了!”布特勒快乐地笑着对旁边的同伴说。

果然,炮弹爆炸后,树林里出现了黑压压一伙打着旗号的骑马车臣人。在这伙人中间有一面大绿旗,视力很好的连司务长告诉近视的布特勒,那肯定是沙米里本人。这伙人走下山,来到右边最近一个山谷的高处,又往下走。身材矮小的将军穿着厚厚的黑制服,戴一顶白羔皮高帽,骑一匹遛蹄马,跑到布特勒一连人跟前,命令布特勒从右边迎击骑马的车臣人。布特勒迅速地把他的连调往指定的方向,但还没有跑下山谷,就听见背后接连响起两声大炮的轰鸣。他回头一看:两团灰蓝色的浓烟正从两尊大炮上升起来,顺着山谷扩散。那伙车臣人显然没想到有炮兵,就往后撤。布特勒的连开枪追击山民,整个谷地都充满了火药味。只有从谷地高处可以看见山民一面还击追逐他们的哥萨克,一面急急忙忙地后退。部队继续追击山民,看得见第二个山谷的斜坡上散布着山民的村庄。

布特勒带着连队紧随着哥萨克骑兵,进入那个山村。村子里一个居民也没有。士兵们奉命烧毁粮食、干草和土屋。整个村子弥漫着刺鼻的浓烟,士兵们在浓烟中窜来窜去,从土屋里拖出找到的东西,主要是捕捉和射击山民没有带走的母鸡。军官们在离浓烟远一点儿的地方坐着吃早饭,喝酒。司务长用木板端来蜂房蜜。这里听不见车臣人的动静。午后不久,接到撤退的命令。各连队在村后排成纵队,布特勒担任后卫。纵队一开拔,车臣人就出现了。他们追踪部队,在后面开枪。

部队来到开阔地,山民落在后面。布特勒手下没有一人受伤。他回来时,一路上心情愉快,精神振奋。

部队涉过早晨走过的山溪,排列在玉米地和草地上,各连歌手纷纷走到队列前唱起歌来。没有风,空气清新明净,百里外的雪山仿佛近在咫尺。歌声一停,就听见均匀的脚步声和大炮的铿锵声,好像歌曲的引子和间奏。布特勒的五连唱着一个士官生为颂扬团队而作的歌,歌曲用了舞曲调子和“猎骑兵,猎骑兵,了不起,了不起!”的副歌。

布特勒骑马跟他的顶头上司彼得罗夫少校并排走着。他同彼得罗夫住在一起,对他自己从近卫军调到高加索来感到说不尽的高兴。他调到高加索来的主要原因是,他在彼得堡打牌输了钱,弄得身无分文。他担心留在近卫军里戒不了赌,而又没有钱可输。这一切如今都已过去,他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一种生气勃勃的美好生活。他忘记了自己的破产和未偿还的债务。而高加索,战争,士兵,军官,喜欢喝酒、作战勇敢而心地善良的彼得罗夫少校——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十分美好。他有时简直不相信,他不是在彼得堡,不是在烟雾腾腾的屋子里“折角”,押注,痛恨庄家,并感到窒闷得头痛,而是在这迷人的地方,同高加索好汉们待在一起。

“猎骑兵,猎骑兵,了不起,了不起!”他的歌手们唱着。他的马按照音乐节奏轻快地迈着步子。连队那头灰色长毛军犬特列索尔卡好像长官,摇动尾巴,专心致志地在连队前跑着。布特勒感到神清气爽,心里平静而快乐。战争在他看来只是面临危险和死亡,但因此可以赢得奖赏,获得本地伙伴和俄罗斯朋友的敬意。而战争的另一面:官兵和山民的伤亡,说也奇怪,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甚至不自觉地避免看到伤亡,以保持战争的诗意。今天也是这样,我方有三人阵亡,十二人负伤。他从一具仰面躺着的尸体旁边走过,只斜眼瞟了瞟一只姿势古怪的白蜡般的手和头上暗红色的斑点,就不再看他。在他看来,山民也只是些必须加以防御的骑手罢了。

“看到了吗,老弟,”在唱歌间歇的时候少校说,“这里可不像你们彼得堡那样的大马路,可以向右看齐,向左看齐,起步走。从这里回家可得费点儿劲了。回到家里,我的玛丽雅会给我们包子吃,还有美味的菜汤。这才叫生活!你说是不是?喂!唱一个《朝霞升起来》!”他命令歌手们唱他心爱的歌。

少校跟司务长的女儿玛丽雅结了婚,生活在一起。玛丽雅是个淡黄头发的漂亮女人,满脸雀斑,今年三十岁,没有孩子。不管她过去怎样,现在她是少校的忠实伴侣。她像保姆一样照顾他,而这正是少校所需要的,因为他常常喝得烂醉如泥。

他们回到要塞,一切都不出少校所料。玛丽雅请他和布特勒以及两个军官吃了一顿丰盛美味的午餐。少校大吃大喝,喝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回到自己屋里去睡觉。布特勒也筋疲力尽,但心情愉快。他多喝了几杯契希尔,也回到屋里,一脱下衣服,一只手枕着漂亮的鬈发,立刻睡着了,既没有做梦,也没有醒过。

十七

遭到袭击而被破坏的山村就是哈吉穆拉特投奔俄罗斯人前夕住宿过的地方。

萨多——哈吉穆拉特在他那里歇过几天——在俄罗斯人逼近山村的时候,带着家眷上了山。后来萨多回到山村,发现他的泥屋已倒塌,屋顶塌了下来,门和走廊的柱子都被焚毁,屋里十分肮脏。他那个眼睛闪闪发亮的漂亮儿子不久前还兴高采烈地望着哈吉穆拉特,现在已经死了,尸体用一匹盖着斗篷的马驮到清真寺。他背部被刺刀捅穿。那个上次服侍过哈吉穆拉特的端庄女人,此刻穿一件胸前撕破的衬衫,露出衰老下垂的乳房,披头散发站在儿子尸体前面,抓得满脸是血,不停地号啕大哭。萨多拿着鹤嘴锄和铁铲带着一家人去给儿子挖坟。老爷爷坐在倒塌的土屋墙边,手里削着一根小棒,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前方。他刚从养蜂场回来。那儿的两堆干草被烧掉了;老头儿亲手种植、已经成活的几棵杏树和樱桃树被折断并烧焦了,主要是蜂箱和蜜蜂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家家传出女人的哭声,广场上又运来两具尸体,也是一片哭声。小孩子和母亲一起号啕大哭。饥饿的牲口找不到东西吃,也在嚎叫。大孩子不再玩耍,而用惊慌的目光瞧着大人。

泉水被弄脏了,显然是有意不让人饮用。清真寺也被弄得很脏。毛拉和他们的弟子正在里面打扫。

上了年纪的户主们聚集在广场上,蹲在地上讨论他们的处境。谁也没有提到对俄罗斯人的憎恨。车臣人,不论老少,对俄罗斯人绝不仅仅是一般的憎恨。这不是憎恨,他们认为俄罗斯人不是人而是狗,并且对俄罗斯人疯狂的残酷感到深恶痛绝和难以理解,恨不得像消灭老鼠、毒蜘蛛和豺狼那样把他们灭掉。这种感情非常自然,就像自卫的本能一样。

摆在居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者留在本乡,以惊人的毅力重建惨淡经营而毁于一旦的家业,但可能再次遭到破坏;或者违反伊斯兰教教规,违反痛恨和蔑视俄罗斯人的感情,向他们屈服。

老人们做了祷告,一致决定派使者到沙米里那里求援,并立刻动手重建家园。

十八

袭击后的第三天,布特勒从后门走到街上,时间已不早了。他想在早点前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照例跟彼得罗夫一起用早点。太阳已从山后升起,街右边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土屋非常刺眼,但从左边看去,远方覆盖着树林的郁郁葱葱的高山和从山峡口中露出的酷似白云的连绵雪山却使人感到赏心悦目。

布特勒望着群山,深深吸着新鲜空气,庆幸他还活着,活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还有使他高兴的是,昨天在战斗中,在进攻时,特别是在充满激烈战斗的撤退中,他干得很漂亮;还有值得高兴的是回忆昨天行军回来的情况,当时和彼得罗夫同居的玛丽雅招待他们吃喝,她对所有的人都和蔼可亲,而对他尤其亲热。玛丽雅留着一条粗辫子,肩膀丰满,胸部高高隆起,满是雀斑的和善的脸笑盈盈的,不由得把布特勒这个身强力壮的单身汉迷住了。他甚至认为她有意于他。不过他认为,如果这样,就会对不起忠厚老实的朋友,因此对玛丽雅始终以礼相待。这一点,他对自己很满意。此刻他正在想这件事。

前面大街上灰沙飞扬,传来马匹急促的蹄声,仿佛有几个人疾驰而来,把他的思绪打断。他抬起头,看见街尾有一群人骑马走来。约莫有二十个哥萨克,其中有两个人领头:一个身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头戴高皮帽,缠着头巾;另一个是俄国军官,黑脸膛,鹰钩鼻,身穿青色契尔克斯外套,衣服上和武器上有许多银饰。那个缠头巾的人骑的是一匹脑袋很小、眼睛好看的赤兔马;那军官骑的是一匹高大的卡拉巴克骏马。布特勒一向喜欢骏马,顿时被这匹马的雄姿所吸引。他停住脚步,想打听这些人是谁。那个军官对布特勒说:“这是不是军事长官的公馆?”他用生硬的不标准的俄国话问(说明他不是个真正的俄国人),同时用鞭子指指伊凡·马特维耶维奇的房子。

“正是。”布特勒说。

“这是什么人?”布特勒问,走到军官紧跟前,以目示意那个缠头巾的人。

“他是哈吉穆拉特。他到这里来,要住在军事长官的公馆里。”

布特勒知道哈吉穆拉特,也知道他向俄国人投诚的事,但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小小的要塞里看到他。

哈吉穆拉特友好地望着他。

“你好,柯施柯尔德[34]。”布特勒用新学会的鞑靼语招呼说。

“萨乌布尔。”哈吉穆拉特点点头回答。他骑马来到布特勒跟前,伸出手,两个手指上挂着马鞭。

“你是长官吗?”他问。

“不,长官在那里,我去叫他。”布特勒对军官说,走上台阶,推开门。

不过,玛丽雅所说的“正门”却关着。布特勒敲敲门,没有人答应,他就绕到后门。他喊他的勤务兵,没有人答应,两个勤务兵一个也没有找到。他走进厨房。玛丽雅包着头巾,脸涨得通红,卷起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把那像她手臂一样白的擀好的面切成包子皮。

“勤务兵都到哪儿去了?”布特勒问。

“都灌酒去了,”玛丽雅说,“您有什么事?”

“把大门打开;你们家门外有一大批山民。哈吉穆拉特来了。”

“您真会开玩笑。”玛丽雅笑着说。

“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他们都在门口等待。”

“真有这种事吗?”玛丽雅问。

“我跟您开玩笑做什么。您去看看,他们都站在门口呢。”

“真是想不到,”玛丽雅放下衣袖,摸摸粗辫子上的发针,说,“那我去把彼得罗夫叫醒。”

“不,我自己去。你啊,邦达连科,去开门。”布特勒说。

“嗯,那也好。”玛丽雅说,又动手干活。

彼得罗夫听说哈吉穆拉特来到,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因为早就听说哈吉穆拉特在格罗兹尼。他从床上坐起来,点着一支烟,开始穿衣服,同时大声咳嗽,埋怨上级给他送来“这个鬼东西”。他穿好衣服,叫勤务兵拿“药”来。勤务兵知道所谓“药”就是伏特加,给他拿了来。

“没有比这东西更糟糕的了,”他喝着伏特加,吃着黑面包,发牢骚说,“昨天喝了点儿契希尔,到现在还头痛。嗯,全准备好了。”他说完走进客厅。布特勒已把哈吉穆拉特和陪同的军官领到那里。

陪同哈吉穆拉特的军官把左翼长官的命令交给彼得罗夫。命令指示他接待哈吉穆拉特,允许他通过密探同山民接触,但绝不许他离开要塞,除非有哥萨克陪同。

彼得罗夫读了公文,对哈吉穆拉特注视了一会儿,又仔细琢磨起文件来。他这样一会儿看公文,一会儿看来客,看了几次,这才盯住哈吉穆拉特说:“雅克西,培克,雅克西[35]。让他住下来好了。你告诉他,我奉命不允许他出去。上级命令都是神圣的,不能违抗。你看我们把他安顿在哪儿,布特勒?安顿在办公室里行吗?”

布特勒还没来得及回答,玛丽雅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门口,对彼得罗夫说:“为什么要安顿到办公室里去?就安顿在这里好了。我们把客房和储藏室交给他们使用。至少能看住他们。”她说,瞧了一眼哈吉穆拉特,同他的目光相遇,慌忙转过脸去。

“我看玛丽雅说得对。”布特勒说。

“喂,喂,走吧,这儿没有娘儿们的事。”彼得罗夫说。

在谈话过程中,哈吉穆拉特一直手按短剑柄坐着,露出一丝冷笑。他说,他住哪里都行。他只要做一件事,也是总司令允许的,那就是同山民接触,因此他希望放他们来见他。彼得罗夫说这事可以办到。他请布特勒招待客人,给他们吃喝,为他们收拾房间,自己到办公室去签发必要的文件,下达必要的指示。

哈吉穆拉特对待他这位新相识的态度一开始就很鲜明。对彼得罗夫,哈吉穆拉特初次见面就感到厌恶和轻蔑,在他面前总是显得很傲慢。玛丽雅给他做菜送饭,他特别喜欢她。他喜欢她的朴实和富有异国情调的美,而她对他的迷恋也不知不觉感染了他。他竭力不去看她,不同她说话,但眼睛总是情不自禁地瞧着她,并且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一见布特勒,就对他产生好感,高兴跟他谈话,而且谈得很多。他询问布特勒的生活,告诉他自己的情况,把密探带来的关于他家眷的情况讲给他听,甚至同他商量他该怎么办。

密探给他送来的消息都不好。他在要塞里待了四天。他们找过他两次,两次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十九

哈吉穆拉特投奔俄国人不久,他的家眷就被送到维杰诺村监禁起来,等待沙米里的决定。女眷——巴蒂玛特老婆子、哈吉穆拉特的两个妻子和她们生的五个小孩被软禁在百人长拉希德家里;哈吉穆拉特的儿子,十八岁的小伙子尤素福被关在监牢里,而所谓监牢就是两米多深的大坑,里面还有另外四名罪犯,同他一样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判决。

判决还没有下来,因为沙米里不在家,他出兵打俄国人去了。

一八五二年一月六日,沙米里在同俄国人作战后回到维杰诺村。俄国人认为这一仗打垮了沙米里,逼他逃回维杰诺村;沙米里和全体穆里德却认为他们获得了胜利,把俄国人赶跑了。在这次战役中,沙米里亲自用步枪射击,抽出马刀策马冲向俄国人(这在他是很难得的),但跟随他的穆里德把他拦住。其中两个穆里德在沙米里旁边当场被打死。

中午,沙米里回到驻地,一群穆里德在他周围表演马术,用步枪和手枪射击,嘴里不停地唱着《真主之外无真主》。

维杰诺是个大山村。全体居民都站在街上和屋顶上迎接他们的首领,也用步枪和手枪射击,以庆祝他们的胜利。沙米里骑着阿拉伯高头大白马,走近家门时快乐地挥动缰绳。马具非常简单,没有金银饰品,只有一根中间有沟的红色皮马勒、一副金属杯状马镫和从鞍子下面露出来的红色垫褥。这位伊玛目身穿衣领和袖子露出黑皮毛的棕色呢面外套,细长的腰上束着一根挂短剑的黑皮带。头戴饰着黑穗子的平顶高皮帽,缠着白头巾,头巾梢儿垂在颈后。脚上穿绿色平底软鞋,小腿上打着普通细线缝边的黑裹腿。

伊玛目身上没有一样辉煌的金银饰物,但他身材挺拔魁伟,衣着朴素无华,在一群服装和武器都镶金带银的穆里德的簇拥下显得威严庄重。给人民以这样的印象,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是他能够办到的。他脸色苍白,留着剪得整整齐齐的褐色大胡子,一双小眼睛经常眯缝着,脸像化石一般,一动不动,毫无表情。他经过山村,感到有几千双眼睛在望着他,但他对谁也不瞧一眼。哈吉穆拉特的两个妻子和孩子也跟居民们一起到游廊上观看伊玛目的到来。只有哈吉穆拉特的母亲巴蒂玛特老婆子没有出来。她像平时一样披散着一头白发,两只长长的胳膊抱住瘦削的膝盖,坐在土屋的地上。她眨动一双目光刺人的黑眼睛,望着壁炉里快要熄灭的树枝。她同她的儿子一样,一向憎恨沙米里,如今恨得更加厉害,因此不愿看见他。

哈吉穆拉特的儿子也没有看到沙米里的凯旋。他在又黑又臭的土坑里只听见枪声和歌声,感到特别难受,就像一般生气蓬勃而丧失自由的青年那样。他坐在臭气熏天的土坑里,眼前只看到几个同囚的人。他们身体肮脏,形容憔悴,遭遇不幸,却又往往相互仇视。面对着这些人,他不禁十分羡慕那些享受着新鲜空气、阳光和自由并在首领周围骑着骏马驰骋、射击和齐声高唱《真主之外无真主》的人。

沙米里穿过山村,走进一座大院子。这座院子通到沙米里的里院。两个武装的列兹金人在第一座院子的大门口迎接他。院子里挤满了人,有因事从远方来的,有来请愿的,有被沙米里召来听候审判和发落的。沙米里一进来,院子里的人都站起来,双手贴在胸前,向伊玛目致敬。有几个人跪下来,直到沙米里从大门穿过院子走进里门。沙米里知道,在等候他的人中间有许多讨厌的人和许多要求照顾的乏味的来访者,但他仍板着脸从他们身旁经过,走进里院,在官邸大门左首的游廊旁下马。

这次出征十分劳累。这种劳累与其说是体力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因为沙米里尽管在口头上宣扬出征的胜利,其实他心中明白是失败的:许多车臣人的村庄被焚毁和破坏,头脑简单的车臣人动摇善变,那些接近俄罗斯人的已准备投降——这一切都叫人难受,必须考虑对策,但沙米里此刻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愿想。他只有一个愿望:在他最宠爱的妻子,眼睛乌黑、手脚麻利的十八岁吉斯金姑娘阿米涅特身边享受家庭的温暖,得到休息和抚爱。

现在阿米涅特就在那堵隔开内室和男人住房的墙壁后面(沙米里相信,此刻阿米涅特和其他几个妻室正在门缝里张望着),但他既看不见她,也不能到她那儿去,不能在羽绒床褥上躺一会儿休息休息。首先他得去做此刻无心去做的晌礼,因为作为宗教领袖非履行这种教规不可,何况对他本人来说,祷告就像每天吃饭一样不可缺少。于是他只好去沐浴和祈祷。做完祷告,又召见等候他的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他的岳父和老师杰马尔·爱丁。杰马尔·爱丁是一个体格魁梧的老人,须发雪白,脸色红润,相貌堂堂。他向真主做了祷告,接着询问沙米里出征的经过,还讲了沙米里不在时山里发生的事。

杰马尔·爱丁讲了报复杀亲仇、盗窃牲口和违反教规吸烟喝酒等各种案件后,又讲到哈吉穆拉特曾派人来,要把家眷接到俄国人那里去,但这事被察觉了,他的家眷被送到维杰诺幽禁起来,等候伊玛目处理。旁边的客厅里聚集着几个老人,准备讨论这些案件。杰马尔·爱丁建议沙米里今天就放他们回家,因为他们等他已有三天了。

沙米里在自己屋里吃了午饭——午饭是由他不喜欢的那个尖鼻子、黑头发、面目可憎的大夫人扎伊德送来的——就到客厅里去。

六个老人组成他的谋士会议。这些老人,有的胡子雪白,有的胡子花白,有的胡子火红,有的缠头巾,有的不缠头巾,有的戴着高顶皮帽,穿着新的短袄和契尔克斯外套,腰里束着挂短剑的皮带,站起来迎接他。沙米里比他们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他们个个像他一样,举起双手,手掌朝上,闭上眼睛,念着祷词,然后两手擦脸直擦到胡子,再双手合十。做完以后,大家都坐下来,沙米里坐在中央较高的坐垫上,开始讨论案件。

被控罪犯一律按伊斯兰教规判决:两个犯盗窃罪的被判剁掉一只手,一个杀人犯被判杀头,三个人获得赦免。然后讨论主要案件:就车臣人归降俄国一事商量对策。为了防止这种归降,杰马尔·爱丁拟了如下告示:

愿万能的真主赐给你们永世平安。得悉俄罗斯人对你们实行招安政策,号召你们归降。你们不要相信他们,不要归降,要忍耐。只要你们能做到,今生不得善报,来生也必得善报。想一想俄罗斯人以前怎样没收你们的武器。一八〇四年要是真主不开导你们,你们早就被拉去当兵,你们手里拿的将不是短剑而是刺刀,你们的妻子将不能穿裤子,还要被人斥骂。回顾往事可以推测未来。宁可与俄罗斯人作对到死,也不能与异教徒共存。忍耐一下吧,我将带《古兰经》和马刀到你们那里去,率领你们去反对俄罗斯人。我现在严令你们:不仅不许怀有归降俄罗斯人的打算,而且不能有这样的念头。

沙米里赞同这告示,签了字,决定把它分发到各地。

这些事处理完毕后就讨论哈吉穆拉特的事。对沙米里来说,这事非同寻常。他要是有了哈吉穆拉特,以哈吉穆拉特的机灵、大胆和勇敢,车臣地区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这一层他嘴里不说,心里可是明白的。最好能同哈吉穆拉特讲和,让他再为自己效劳;这一点要是办不到,那也绝不能让他去帮俄罗斯人的忙。因此无论如何要把他召来,召来后再把他干掉。办法是或者派一个人到梯弗利斯就地刺死他,或者把他弄到这里来杀掉。要达到这个目的,唯一的手段就是利用他的家眷,主要是他的儿子。沙米里知道,哈吉穆拉特最疼他的儿子,因此必须利用他儿子来行事。

谋士们商量这件事时,沙米里闭目不语。

谋士们知道,这表示他在倾听先知的声音,指示他现在该怎么办。沙米里严肃地沉默了五分钟,睁开眼睛,但眯缝得更细,说:“把哈吉穆拉特的儿子给我带来。”

“他就在这里。”杰马尔·爱丁说。

果然,哈吉穆拉特的儿子尤素福已站在大门外等候传讯。他形容枯槁苍白,衣衫褴褛发臭,但体格和面貌仍很俊美,一双目光灼人的黑眼睛活像他的祖母。

尤素福对沙米里没有他父亲的那种敌意。他不知道往事,即使知道也没有亲身经历过,因此弄不懂父亲为什么那样固执地同沙米里为敌。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身为首领之子,继续在洪泽赫过吃喝玩乐的生活,因此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同沙米里作对。他同父亲相反,特别喜欢沙米里,也像一般山民那样狂热地崇拜他。此刻他怀着敬畏首领的心情走进客厅,在门口站住,遇到沙米里眯缝着眼睛射出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沙米里跟前,吻了吻他那手指很长的白净的大手。

“你是哈吉穆拉特的儿子吗?”

“我是,伊玛目。”

“你知道你爹干了些什么事吗?”

“我知道,伊玛目,我为这事感到遗憾。”

“你会写字吗?”

“我准备将来当个毛拉。”

“那么好,你写封信给你父亲,他要是在拜兰节[36]前回到这里来,我就原谅他,一切待遇照旧。他要是仍留在俄罗斯人那里,那么,”沙米里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我将把你的奶奶、你的母亲送到各村去当奴婢,并砍掉你的脑袋。”

尤素福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他低下头表示明白沙米里的话。

“你就这样去写,写好了交给我的信使。”

沙米里沉默了一下,对尤素福看了一会儿。

“你写信告诉他,我可怜你,不杀你,但要把你的眼睛挖掉,就像我对待一切叛徒那样。你去吧。”

尤素福在沙米里面前勉强保持镇定。他一被带出客厅,就向押送他的人扑去,从他的剑鞘里拔出短剑企图自杀,但被人抓住双手捆起来,带回牢坑。

那天晚上,沙米里行完昏礼,天色已黑,他穿上白皮袍,穿过垣墙,走进后院,往阿米涅特的屋子走去。阿米涅特不在。她在沙米里几个大夫人那里。于是沙米里就悄悄地站在门口等,竭力不让人瞧见。阿米涅特因为沙米里没有送给她绸料子,却送给了扎伊杰特,正在生他的气。她看见他出来,又走进她的屋里找她,她就有意不回自己屋里去。她在扎伊杰特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望着那白乎乎的人影在她屋里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不禁自个儿吃吃笑了起来。沙米里白白等了她半天,回到自己屋里已到了宵礼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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