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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吉穆拉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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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哈吉穆拉特已在要塞彼得罗夫家住了一个星期。玛丽雅同大胡子哈涅菲(哈吉穆拉特随身只带两个人:哈涅菲和艾达尔)吵过架,有一次把他从厨房里推出去,而为这事哈涅菲差点儿没把她杀死。尽管如此,玛丽雅对哈吉穆拉特却特别有好感,很尊敬他,同情他。现在她不再给哈吉穆拉特送饭,而把这事交托给艾达尔,但她一有机会就去看他,巴结他。她十分关心赎回他家眷一事的谈判,知道他家里有几个妻子儿女,多大年纪,每次密探来过之后,她总要打听谈判的结果。

布特勒在这一个星期里已同哈吉穆拉特成为好朋友。有时哈吉穆拉特到他屋里,有时布特勒到他屋里。有时他们通过翻译谈话,有时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打手势,但主要是用微笑。哈吉穆拉特显然很喜欢布特勒,这从艾达尔对布特勒的态度上看得出来。布特勒每次走进哈吉穆拉特屋里,艾达尔总是高兴地露出雪白的牙齿迎接,连忙放好垫子请他坐。要是布特勒佩着长剑,就替他解下。

布特勒同哈吉穆拉特的奶兄弟大胡子哈涅菲也搞熟了,两人谈得很投机。哈涅菲知道许多山歌,唱得挺好听。哈吉穆拉特为了让布特勒高兴,就命令哈涅菲唱他最喜爱的山歌。哈涅菲是个男高音,吐词清晰,唱起来特别有感情。有一首山歌哈吉穆拉特特别喜欢,它那悲壮的曲调也使布特勒感动。布特勒请翻译介绍歌词,并把它记下来。

这首歌是唱杀亲之仇的,也就是哈涅菲同哈吉穆拉特之间的事情。

歌词是这样的:

等我坟上的土干了,亲娘啊,你就会把我遗忘!等我墓地上荒草萋萋,老爹啊,荒草就会埋没你的悲伤。姐姐的眼泪有一天会流干,她心里也有一天不再悲伤。

但在我的死仇没有报以前,我的大哥啊,你可不能把我忘记。我的二哥啊,在你没躺到我旁边以前,你也不能把我忘记。

子弹哪,你浑身发烫,带来死亡,但你难道不是我忠实的奴隶?黑土啊,你将把我埋葬,但我的马蹄不是正踩在你身上?死神哪,你浑身冰凉,但我是你的主人。土地将容纳我的躯体,天堂会接受我的灵魂。

哈吉穆拉特听这首歌时总是闭着眼睛。等到声音越来越低,歌曲快要结束时,哈吉穆拉特总是用生硬的俄语说:“这歌挺不错,意思挺明白。”

由于哈吉穆拉特的来到以及接近他和他的穆里德,布特勒听了这种颂扬山民剽悍性格的歌,格外感动。他给自己弄来契尔克斯外套、短袄和裹腿,自认为是个山民,过着同山民一样的生活。

哈吉穆拉特动身那天,彼得罗夫找了几个军官给他送行。哈吉穆拉特一身出门打扮,瘸着腿,快步走进屋里来的时候,有几个军官坐在茶桌旁——玛丽雅正在那里斟茶——有几个军官坐在摆着伏特加、契希尔和冷菜的另一张餐桌旁。

大家都站起来,一个个同他握手问好。彼得罗夫请他坐软榻,他道了谢,但坐到靠窗的椅子上。他进去时,屋里鸦雀无声,但这并没使他感到困惑。他留神地环顾一张张脸,然后若无其事地把目光停在桌上的茶炊和冷菜上。泼辣的军官彼得科夫斯基第一次看到哈吉穆拉特,就通过翻译问他是不是喜欢梯弗利斯。

“阿伊雅。”他说。

“他说喜欢。”翻译回答。

“那么他最喜欢什么?”

哈吉穆拉特作了回答。

“他最喜欢看戏。”

“那么,总司令家的舞会他喜欢不喜欢?”

哈吉穆拉特皱起眉头。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我们那儿的妇女不兴那样穿戴。”他对玛丽雅瞧了一眼,说。

“怎么,他不喜欢吗?”

“我们那儿有一句谚语,”他对翻译说,“狗请驴吃肉,驴请狗吃草,两个都挨饿。”他微微一笑,“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好风俗。”

话没有再谈下去。有的军官在喝茶,有的在吃冷菜。哈吉穆拉特把给他沏的茶放在面前。

“你要什么?奶油?面包?”玛丽雅把吃的东西递给他,问道。

哈吉穆拉特点点头。

“那么,我们要分手了!”布特勒碰碰哈吉穆拉特的膝盖,说,“什么时候再见面?”

“再见,再见,”哈吉穆拉特笑着用俄语说,“你是个好朋友,好朋友。可是我得走了。”他说,向要去的方向摆摆头。

艾达尔肩上搭着一件很大的白色衣服,手拿马刀,出现在房门口。哈吉穆拉特向他招招手。艾达尔大踏步走到哈吉穆拉特跟前,把白斗篷和马刀交给他。哈吉穆拉特站起来,拿起斗篷把它扔到另一只手里,对翻译说了句什么,就把斗篷交给玛丽雅。翻译说:“他说,你夸奖这斗篷,那就送给你。”

“干吗送我呀?”玛丽雅涨红了脸,说。

“应该这样。这是我们的规矩。”哈吉穆拉特说。

“哦,那谢谢您了,”玛丽雅收下斗篷,说,“但愿上帝保佑您救出儿子。好一个枪骑兵,”她添上说,“您翻译给他听,我祝他早日救出家眷。”

哈吉穆拉特瞧了玛丽雅一眼,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从艾达尔手里接过马刀,送给彼得罗夫。彼得罗夫收下马刀,对翻译说:“你告诉他,让他骑我那匹枣红骟马去,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他。”

哈吉穆拉特举起手来摇摇,表示他什么也不需要,他也不接受那匹马,然后指指山和自己的心,向门口走去。大家都跟着他走去。留在屋里的军官拔出马刀,察看刀刃,断定这是真正的古尔德宝刀[37]。

布特勒跟哈吉穆拉特一起走到门前台阶上。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要不是哈吉穆拉特生来机智、果断和灵敏,他的命差一点儿就给断送了。

库梅克人的塔施-吉楚村居民十分尊敬哈吉穆拉特,多次来要塞看望这位赫赫有名的副帅,而且在哈吉穆拉特离开前三天请他星期五到他们的清真寺去。居住在塔施-吉楚村的几个库梅克王爷却痛恨哈吉穆拉特,同他有杀亲之仇,得知这件事,就向人民宣布,不准哈吉穆拉特进清真寺。人民骚动起来,同王爷方面的人发生了械斗。俄国长官镇压了山民,并派人叫哈吉穆拉特不要进清真寺。哈吉穆拉特没有去,大家以为事情就此结束。

但就在哈吉穆拉特走上台阶准备上马时,库梅克王爷阿尔斯兰汗(他认识布特勒和彼得罗夫)骑马来到彼得罗夫家。

阿尔斯兰汗看见哈吉穆拉特,就拔出手枪对准他。但没等他开枪,哈吉穆拉特虽然腿瘸,却像猫一样敏捷地冲下台阶向阿尔斯兰汗扑去。阿尔斯兰汗开了枪,但没有打中。哈吉穆拉特跑到他跟前,一手抓住他的缰绳,一手拔出短剑,用鞑靼语大喝一声。

布特勒和艾达尔同时向敌人奔去,抓住他们的手。彼得罗夫听见枪声走出来。

“你这是怎么搞的,阿尔斯兰汗,竟在我家里干起这种勾当来!”他得知是怎么一回事后,说,“兄弟,这样不好。在野外可以听你们的便,但怎么能在我家里干这种杀人的事。”

阿尔斯兰汗个儿矮小,留着黑色小胡子,脸色苍白,浑身哆嗦,跳下马来,恶狠狠地瞪了哈吉穆拉特一眼,就跟彼得罗夫一起走进屋里。哈吉穆拉特回到马匹前,沉重地喘着气,微笑着。

“他为什么要杀他?”布特勒通过翻译问。

“他说,他们有这样的规矩,”翻译转达哈吉穆拉特的话,“阿尔斯兰汗应该向他报杀亲之仇,所以要杀他。”

“那么,万一阿尔斯兰汗在路上赶上他,那该怎么办?”布特勒问。

哈吉穆拉特微微一笑。

“那有什么,他要是把我杀了,那也是真主的意思。嗯,再见。”他又用俄语说,然后抓住马鬃,环视了一下所有来送行的人,又亲切地同玛丽雅对视了一眼。

“别了,大嫂,”他对她说,“谢谢你。”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您早日救出家眷。”玛丽雅说。

他不懂她的话,但知道她同情他,就向她点点头。

“记着,别忘记老朋友。”布特勒说。

“告诉他,我是他的忠实朋友,永远不会忘记他。”他通过翻译回答。他虽然瘸着一条腿,但一碰到马镫,就轻盈地翻身坐到高高的马鞍上。他整整马刀,习惯地摸摸手枪,以山民特有的威武姿态离开彼得罗夫家。哈涅菲和艾达尔也骑上马,亲切地跟主人和军官们告别,跟着他们的穆尔西德小跑着走了。

大家照例谈论着离去的人。

“真是条好汉!”

“他像狼一样扑向阿尔斯兰汗,脸色都变了。”

“他真会吹牛,准是个骗子手。”彼得罗科夫斯基说。

“上帝保佑,但愿俄国多些这样的骗子手。”玛丽雅忽然愤愤地插嘴说。“他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星期,只看到他好的,没看到他坏的,”她说,“人又和气又聪明,又通情达理。”

“您怎么都知道呢?”

“我自然知道。”

“爱上他了,是吗?”彼得罗夫走进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爱上他了。这关您什么事?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还要说他坏话。他是鞑靼人,可是个好人。”

“对的,玛丽雅,”布特勒说,“您辩护得太好了。”

二十一

在车臣前线要塞,居民的生活依旧如故。后来,山民来骚扰过两次,几连步兵、哥萨克骑兵和民团出动镇压,但两次都没能制止山民的骚扰。山民出来活动,有一次在伏兹德维任斯克赶走八匹正在饮水的马,还打死了一个哥萨克。自从上次捣毁那个山村以来,没有再进行过袭击。巴略金斯基公爵新近被任命为左翼长官,他正在部署一次对车臣地区的大规模军事行动。

巴略金斯基公爵是皇太子的朋友,做过卡巴尔金斯基团团长,现任整个左翼的长官。他一到格罗兹尼要塞,就集结部队,继续执行契尔内舍夫写信转告伏隆卓夫的皇帝制订的计划。集结在伏兹德维任斯克的部队开到库林斯克阵地,然后驻扎在那里砍伐树林。

小伏隆卓夫住在一座豪华的呢绒帐篷里。他的妻子玛丽雅也常到营地来,并在那里过夜。巴略金斯基同玛丽雅的关系已成为公开秘密,她一到营地,夜间就得派密探放哨,弄得非宫廷军官和士兵都臭骂她。山民常常偷偷把大炮推近,向营地开炮。但炮弹多半都打不中,因此对这种射击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如今为了防止山民开炮使玛丽雅受惊,就派出几个密探。但为了不让这贵妇人受惊,天天晚上都得放哨,这使人感到委屈和厌恶,因此士兵们和挤不进上流社会的军官们就用难听的字眼臭骂玛丽雅。

布特勒利用休假也从自己的要塞来到这里,他想看望看望聚集在这里的贵胄军官学校的老同学和在库林斯克团同过事的副官和传令官。他到这儿的头几天心情一直很愉快。他在波尔多拉茨基的营帐里歇脚,遇到许多热烈欢迎他的熟人。他又去看望伏隆卓夫。他们在同一个团里服务过,所以有点儿熟。伏隆卓夫亲切地接待他,把他介绍给巴略金斯基公爵,还请他参加为前任左翼长官科兹洛夫斯基将军饯行的宴会。

宴会十分豪华。运来六座帐篷,扎成一排。尽帐篷的长度安排了餐桌,上面摆满食具和酒类。这里的一切都像彼得堡近卫军的生活。两点钟入席。餐桌中央一边坐着科兹洛夫斯基,另一边坐着巴略金斯基。科兹洛夫斯基右首坐着伏隆卓夫,左首坐着伏隆卓夫夫人。餐桌两边坐满卡巴尔金斯基和库林斯基两个团的军官,布特勒坐在波尔多拉茨基旁边,两人兴致勃勃地谈着话,同时跟邻座军官们一起喝酒。大家喝得有几分酒意,勤务兵就给每人斟上一杯香槟,波尔多拉茨基忧心忡忡地对布特勒说:“我们的‘怎么样’[38]要丢脸了。”

“为什么?”

“因为他得致辞。可是他会致什么辞呢?”

“是啊,老弟,这可不像冒着枪弹冲锋那样容易啊。何况他旁边还坐着一位太太,还有那些宫廷大官。是啊,他那副模样真可怜。”两个军官低声议论着。

庄严的时刻终于到了。巴略金斯基站起来,举起酒杯,对科兹洛夫斯基说了几句话。等巴略金斯基说完,科兹洛夫斯基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遵照皇帝陛下圣旨,我要离开你们,同你们分手了,军官先生们,”他说,“但你们要把我看作始终跟你们在一起……先生们,你们都懂得那个真理:孤掌难鸣。因此,我在职时蒙受圣恩……我所获得的一切奖赏……一切荣誉……我的地位……都应该……绝对应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发抖了,“归功于你们……我感谢大家,我亲爱的朋友们!”他的脸皱得更厉害了。他抽噎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我从心底里向你们表示感谢……”

科兹洛夫斯基再也说不下去,站起来,拥抱走到他跟前的军官们。大家都十分激动。公爵夫人用手帕蒙住脸。巴略金斯基公爵扭歪着嘴,不断眨巴着眼睛。许多军官都流了泪。布特勒同科兹洛夫斯基虽然不熟,也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很喜欢这种气氛。然后大家为巴略金斯基、为伏隆卓夫、为军官们、为士兵们干杯。客人们酒醉饭饱,个个心情愉快,沉醉于他们所特别喜爱的军人的狂欢中。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风,空气清新,使人精神振奋。四面八方都是毕剥响的篝火声和唱歌声。人人都像过节一样。布特勒怀着十分幸福和激动的心情回到波尔多拉茨基那里。军官们聚集在他那里,摆开牌桌,副官拿出一百卢布坐庄。布特勒两次从帐篷里出来,手握着裤袋里的钱包,最后还是忍不住,不顾对自己和弟兄们许过不再赌博的诺言,又下起注来。

不到一小时,布特勒就满脸通红,浑身出汗,身上撒满了粉笔灰,双肘支在桌上,根据折角的纸牌计算着下的赌注。他输得太多了,因此怕算所欠的数目。他不算也知道,即使预支全部薪金,再拿马匹折价,也还不清他欠陌生副官的赌债。他还想赌下去,但副官板着脸,用他那双白净的手放下牌,计算粉笔记下的布特勒的欠账。布特勒窘态毕露地请求原谅,因为不能当场付清欠账,他说家里会给他送钱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很同情他,人人都避开他的目光,连波尔多拉茨基也不例外。这是他在部队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想:他要是当初不赌钱,应邀到伏隆卓夫那里去,就太平无事了。可现在不仅不太平,而且是糟透了。

他跟同事和熟人告别回家。回到家里,躺下来睡觉,一睡就是十八个小时,好像一般赌输钱的人那样。玛丽雅从他向她要半卢布给护送他的哥萨克酒钱,从他忧郁的神情和简短的回答上看出他输了钱,就责备彼得罗夫不该放他出去。

第二天,布特勒在十二点钟醒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想再回到黑甜乡里去,但已办不到了。他得想办法偿还欠那个陌生人的四百七十卢布。一个办法是给哥哥去信,对自己的罪孽表示忏悔,请求他最后一次寄给他五百卢布,这笔钱可以从他们两人共有的磨坊上扣还。其次他又写信给一位吝啬的女亲戚,请求她借给他五百卢布,利息多少由她决定。最后他去找彼得罗夫,知道他有钱,或者不如说玛丽雅有钱,请他们借给他五百卢布。

“我倒是很愿意,”彼得罗夫说,“现在就可以给你,可是玛丽雅不会同意。她们这些娘儿们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都吝啬得要命。不过,总得想个办法,他妈的。随军食品商那个鬼东西不知有没有钱。”

不过,向随军食品商开口是没有必要的。因此布特勒只有一条路,就是向哥哥或者吝啬的女亲戚借钱。

二十二

哈吉穆拉特在车臣地区没有达到目的,回到梯弗利斯,天天去找伏隆卓夫。伏隆卓夫接见他,他就要求把俘虏的山民集合起来,拿他们去交换他的家眷。他再三说,不然他的手脚被捆着,他就不可能为俄罗斯人出力去消灭沙米里。伏隆卓夫总是含糊其词地答应尽力去办,但一再延宕,说是要等阿古京斯基将军来梯弗利斯,同他商量后再做决定。于是哈吉穆拉特就要求伏隆卓夫让他到外高加索奴赫镇小住,在那里同沙米里一帮人谈判家眷问题比较方便。再说,奴赫是个伊斯兰教小镇,那里有清真寺,在那里按伊斯兰教规祷告比较方便。伏隆卓夫把这事报告彼得堡,同时准许哈吉穆拉特去奴赫镇。

对伏隆卓夫,对彼得堡当局,以及对多数知道哈吉穆拉特历史的俄国人来说,这件事可能是高加索战争中的转折点,也可能只是一个有趣的插曲。对哈吉穆拉特来说,这可是他一生中一个可怕的转折点,特别是从近来的局势看。他从山上逃下来,一半是为了解救自己,一半是因为憎恨沙米里,尽管这次逃跑十分困难,他还是达到了目的。开头,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也确实考虑过攻打沙米里的计划。他原以为把家眷接出来很容易,实际上却比他想象的困难得多。沙米里逮捕他的家眷,把他的妻子关起来,并扬言要把他的女眷送到各村当奴婢,把他的儿子杀死或者挖去眼睛。现在哈吉穆拉特来到了奴赫,企图通过达格斯坦他的信徒,从沙米里手里智取或者夺回家眷。最近,一个密探来奴赫告诉他,忠于他的阿瓦尔人准备把他的家眷夺回来,一起投奔俄国人,但愿意参加的人太少,他们不敢在囚禁他家眷的维杰诺行动,一定要等他的家眷从维杰诺转移到别处时下手。他们答应在半路上动手。哈吉穆拉特要人转告他的朋友们,他答应悬赏三千卢布救他的家眷。

在奴赫,给了哈吉穆拉特一所五房的小住宅,离清真寺和汗的宫殿不远。同住的还有伴随他的几名军官、翻译和卫兵。哈吉穆拉特的生活就是等待和接见从山上回来的密探,他还被允许在奴赫郊区骑马散步。

四月八日,哈吉穆拉特散步归来,听说梯弗利斯来了一名官员。哈吉穆拉特很想知道官员给他带来了什么消息,但他没去找官员和监督,而先到自己屋里行晌礼。晌礼毕,他才走到充作客房和接待室的屋子。从梯弗利斯来的胖胖的五等文官基里洛夫带来了伏隆卓夫的口信,要哈吉穆拉特在十二日前到梯弗利斯同阿古金斯基见面。

“行。”哈吉穆拉特怒气冲冲地用鞑靼语说。

他不喜欢基里洛夫这个官僚。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基里洛夫说。

“到今天一共两星期,”哈吉穆拉特说,先伸出十个手指,又伸出四个手指,“拿过来。”

“这就给你,”五等文官说,从旅行袋里掏出钱包,“他要钱做什么用?”他用俄语问监督,以为哈吉穆拉特听不懂,其实哈吉穆拉特是懂的。他怒气冲冲地瞪了基里洛夫一眼。基里洛夫取出钱,想同哈吉穆拉特谈谈,回去好向伏隆卓夫公爵交账。他就通过翻译问哈吉穆拉特是不是感到气闷。哈吉穆拉特轻蔑地瞟了一眼这个不带武器的矮胖文官,什么也没回答。翻译把他的问题又说了一遍。

“你对他说,我不想跟他说话。叫他把钱给我。”

哈吉穆拉特说完这话,又坐到桌旁准备数钱。

基里洛夫取出金卢布,叠成七柱,每柱十个金卢布(哈吉穆拉特每天应得五个金卢布),推到哈吉穆拉特面前。哈吉穆拉特把金币装进契尔克斯外套的衣袖里,站起身来,出其不意地往五等文官的秃头上拍了一巴掌,转身就走。五等文官跳起来,通过翻译说,哈吉穆拉特不该这样做,因为他是个上校。那个监督也这样附和说。但哈吉穆拉特点点头表示他明白,大步走了出来。

“对他这种人有什么办法,”监督说,“只要用短剑一捅就完了。同这种恶鬼无理可讲。我看他都快疯了。”

天刚黑,就有两个风帽直包到眉毛的密探从山上下来。监督把他们领到哈吉穆拉特屋里。一个是又黑又胖的塔夫林人,另一个是瘦老头儿。他们带来的消息使哈吉穆拉特感到不快。原来答应营救他家眷的朋友,如今都拒绝了,因为沙米里用各种酷刑威胁愿意帮助哈吉穆拉特的人。哈吉穆拉特听完密探的消息,两肘支在盘着的腿上,垂下戴皮帽的头,沉默了好一阵。他在思考,苦苦地思考。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思考,必须做出决定。哈吉穆拉特抬起头,拿出两个金卢布,给每个密探一卢布,说:“你们去吧。”

“有什么回话吗?”

“回话要看真主的旨意。你们去吧。”

密探站起来走了,哈吉穆拉特双肘支在膝上,仍旧坐在地毯上。他这样坐着思索了好半天。

“怎么办?相信沙米里,回到他那里去吗?”哈吉穆拉特想。“这个老狐狸最会骗人。即使这次不骗人,也不能对这个红毛老骗子屈服。既然我已到了俄国人这里,他不会再相信我了。”哈吉穆拉特想。

接着他想到塔夫林流传的一个关于鹰的童话:一只鹰被人捉住,在人间住了一阵,然后回到山上伙伴那里。它回去时带着脚绊,脚绊上系着银铃。别的鹰都不肯接纳它。它们说:“飞吧,飞到给你戴上银铃的地方去吧。我们这里没有银铃,也没有脚绊。”鹰不愿离开家乡,就留下来。但别的鹰都不肯接纳它,最后把它啄死了。

“他们也会这样把我啄死的。”哈吉穆拉特想。

“留在这里吗?为俄国沙皇去征服高加索,去获得名誉、地位和财富吗?”

“这也行。”他想,记起他跟伏隆卓夫的会晤和这位老公爵的甜言蜜语。

“可是得立刻做出决定,要不他会把我的家眷毁掉的。”

哈吉穆拉特通夜没有合眼,苦苦思索着。

二十三

直到子夜,他才做出决定。他决定逃到山里,同忠于他的阿瓦尔人潜入维杰诺,不是自己牺牲,就是把家眷救出来。以后,他带着家眷回俄国人这里来呢,还是带着他们去洪泽赫再跟沙米里决战,这一点哈吉穆拉特还没有拿定主意。他只知道,现在得离开俄国人到山里去。他立刻实行这个决定。他从枕头下拿出黑棉袄,往卫兵屋里走去。卫兵住的屋子隔着一条过道。哈吉穆拉特一走到门户敞开的过道,就感到月夜的露水沁人心脾,同时听到宅旁花园里夜莺的鸣啭。

哈吉穆拉特穿过过道,推开卫兵的房门。屋子里没有灯光,只有上弦月照着窗户。屋子的一旁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四个卫兵都躺在地上铺着的地毯和斗篷上。哈涅菲在院子里同马匹一起睡。甘泽洛听见门声,爬起来,对哈吉穆拉特看了看,认出是他,又躺下。躺在旁边的艾达尔立刻跳起来,穿上棉袄,等待命令。库尔班和汗马戈玛都在睡觉。哈吉穆拉特把棉袄放在桌上,棉袄里有一样硬东西在桌面上碰了一下。这是缝在里面的金币。

“把这些也缝上。”哈吉穆拉特把今天领到的金币交给艾达尔,说。

艾达尔接过金币,立刻走到光亮的地方,从短剑鞘里拿出小刀,动手拆棉袄里子。甘泽洛起来盘腿坐着。

“甘泽洛,你带领弟兄们检查一下步枪、手枪,准备好弹药。明天我们要出远门。”哈吉穆拉特说。

“火药有,子弹也有,一切都会准备好的。”甘泽洛说,同时嘴里咕哝着什么。

甘泽洛明白哈吉穆拉特为什么要准备弹药。他一向有个愿望,而近来变得特别强烈,那就是尽可能多地消灭俄国狗,然后逃到山上去。现在他看到,哈吉穆拉特也想这么干,因此很高兴。

哈吉穆拉特走后,甘泽洛就把同伴们叫醒。四个卫兵通夜检查步枪、手枪、火门、燧石,换掉坏火药,在药池里装上新火药,把油布裹着的装有定量火药的子弹塞进子弹囊里,磨快马刀和短剑,又在刀刃上涂上油。

黎明以前,哈吉穆拉特又到过道里去取水洗脸。在过道里,听见夜莺叫得比晚上更响亮更频繁。卫兵屋里传出来均匀的磨刀声。哈吉穆拉特从桶里舀了水,回到自己房门口,听见穆里德屋里除了磨刀声,还有哈涅菲尖细的声音,他正在唱一支哈吉穆拉特所熟悉的歌。哈吉穆拉特停住脚步,听他唱。

这支歌唱的是骑手干泽特带领勇士从俄国人那里夺来一群白马。一位俄国公爵在捷列克河畔追上了他,大军像树林一样把他团团围住。然后唱到干泽特宰了几匹马,同他的弟兄们一起隐蔽在血淋淋的死马后面,同俄国人一直搏斗到枪里没有一颗子弹,腰里没有一把短剑,脉管里没有一滴鲜血。干泽特临死时看见空中的飞鸟,对它们大声说:“候鸟啊,飞到我们家里去,告诉我们的姊妹、母亲和纯洁的姑娘,我们都为圣战牺牲了。告诉她们,我们的尸体不会长眠在坟墓里,贪婪的狼群会把我们的尸骨拖散,啃个精光,乌鸦会啄食我们的眼睛。”

歌词就用这句话结束。最后几句悲凉的歌词一唱完,乐天的汗马戈玛就雄赳赳地高唱《真主之外无真主》,接着又尖声叫嚷。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得花园里夜莺的鸣啭和啼叫以及门里时断时续的磨刀声。

哈吉穆拉特听得出神,没发觉水壶拿歪了,水都流出来。他摇摇头,走进自己屋里。

哈吉穆拉特行了晨礼,检查了武器,在床上坐下。再没有别的事可做了。要骑马,得先问过监督。但天还没有亮,监督还在睡觉。

哈涅菲唱的歌使他想起母亲编的一首歌。这首歌唱的是真人真事,当时哈吉穆拉特刚出世,那事是他母亲后来讲给他听的。

歌词是这样的:

你的钢剑刺破我雪白的胸膛,我把我的小太阳紧抱,用我的热血把他洗净。伤口不用草药自然愈合,我不怕死亡,我的小骑手长大了也不会害怕。

这首歌是专门为哈吉穆拉特的父亲编的,反映这样一段往事:哈吉穆拉特出世的时候,可敦正好生下第二个儿子乌马汗。可敦要哈吉穆拉特的母亲去奶她的长子阿布农察尔。但巴蒂玛特不愿抛下自己的儿子,拒绝了。哈吉穆拉特的父亲生气了,命令她去。巴蒂玛特再次拒绝,他就拔出短剑刺她,要不是人家把她拉开,他准会把她刺死。巴蒂玛特就这样把哈吉穆拉特奶大,还特地编了这首歌。

哈吉穆拉特想起他的母亲,当时她跟他并排睡在泥屋平顶上,身上盖着皮袄,她唱这首歌给他听,他常要求母亲让他看看胸口的伤疤。他的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母亲的面貌,不像他最近离开她时那样满脸皱纹,一头白发,牙齿稀疏,而是年轻、漂亮、健壮。那时他已经五岁,身体相当沉,她用箩筐背着他翻山越岭到外祖父家去。

他想起了他那满脸皱纹、留着灰白大胡子的外祖父,他是个银匠,一直用青筋毕露的双手铸造银器,还逼他的外孙念祷词。他想起山脚下的喷泉,他常拉着母亲的裤子去汲水。他想起那条舔他脸的瘦狗,特别清楚地记得他跟母亲到棚屋里挤牛奶和煮牛奶,闻到那炊烟和酸牛奶的味儿。他想起母亲第一次给他剃头,怎样从挂在墙上的铜盆里看见自己发青的圆圆小脑袋。

哈吉穆拉特一回忆自己的童年,便想起了他的爱子尤素福。第一次是他亲自给他剃的头。如今尤素福已成了一个年轻英俊的骑手。他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儿子的情景。这是他从采尔梅斯出走时的情景。儿子给他牵来马,要求送他一程。他全身武装,牵着自己的马。尤素福俊俏红润的脸和他那瘦长的个子(他比父亲高)洋溢着青春的豪气和生的欢乐。虽然年轻而却已很宽阔的肩膀,特别阔大的骨盆,细长的腰身,修长健壮的双臂,一举一动表现出来的力量、灵活和机警,这一切都使做父亲的高兴。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欣赏着儿子。

“不用送我了。如今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得好好照顾母亲和祖母。”哈吉穆拉特说。

哈吉穆拉特还想起,尤素福得意地红着脸说,只要他活着,谁也不敢欺负母亲和奶奶,同时脸上露出勇敢和自豪的神气。尤素福还是骑上马,把父亲送到山溪那里。他从山溪那里回去,从此哈吉穆拉特就再没有看到过妻子、母亲和儿子。

就是这个儿子,沙米里要把他的眼睛挖掉!至于人家将怎样对付他的妻子,他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想到这里,哈吉穆拉特再也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来,瘸着腿迅速走到门口,打开门,叫了一声艾达尔。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已大亮。夜莺还在歌唱。

“你告诉监督,我想骑马出去逛逛,你们给我备马。”他说。

二十四

这个时期,布特勒的唯一安慰就是充分享受富有诗意的部队生活,这一点不仅表现在公务上,而且表现在私生活上。他一副契尔克斯人打扮,卖弄马术,两次同波格丹诺维奇打埋伏,虽然两次都没有遇到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一个人。布特勒很珍重这种勇敢行为以及同著名勇士波格丹诺维奇的交情。他借了犹太人的高利贷,还清了赌债,其实只能把他的窘况暂时缓和一下。他竭力不去想到自己的窘况,除了部队生活的诗意外,还借酒浇愁。他喝得一天比一天多,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如今他对玛丽雅来说已不是俊美的约瑟了。[39]相反,他粗鲁地主动追求她,不料却遭到她的坚决拒绝。这使他感到十分羞愧。

四月底,要塞里来了一支部队,那是巴略金斯基用来进剿难以进入的车臣地区的。其中有卡巴尔金斯基团的两个连。按照高加索的习惯,驻扎在库林斯克的几个连殷勤招待了这两个连。士兵们被分配到各个兵营里,不仅吃到有米饭和牛肉的晚餐,还喝了伏特加。军官们被安顿在军官的营里,当地军官照例招待新来的军官。

最后大家开怀痛饮,狂欢作乐,还请歌手来唱歌助兴。彼得罗夫酒意十足,脸色由红转成灰白,拿椅子当马骑,拔出马刀,砍杀假想的敌人,忽而破口大骂,忽而呵呵大笑,忽而同人家拥抱,忽而一面跳舞一面唱他心爱的歌:“当年沙米里起来造反,嗒啦——啦——嗒嗒。”

布特勒也在座。在这里,他也竭力想找到部队生活的诗意,但他心底里很可怜彼得罗夫,而又无法制止他。布特勒觉得有几分酒意,就悄悄回家去。

一轮满月照着一座座白色的小屋和路上的石头。月光很亮,路上的每块小石头、每根干草和每堆马粪都看得清清楚楚。布特勒快到家的时候,遇见玛丽雅。她包着头巾,把肩膀都遮住了。自从玛丽雅拒绝布特勒的追求以来,他感到羞愧,有意回避她。这会儿,布特勒喝了几杯酒,又在溶溶的月光下,心情很好,又想向她表示亲热。

“您上哪儿去?”布特勒问。

“去看看我那老头子。”玛丽雅和气地回答。她拒绝布特勒的追求完全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态度坚决,但他最近总是躲着她,这又使她不快。

“看他干什么,他会来的。”

“他会来吗?”

“他自己不会来,但人家会把他抬来的。”

“哦,这样可不好,”玛丽雅说,“那就不用去了?”

“是的,不用去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玛丽雅转过身,同布特勒并排走回去。月光十分明亮,照得人头上的亮光随着路边的阴影一起移动。布特勒瞧着这亮光,想对她说他依旧喜欢她,但不知怎样开口。而她却等着他开口。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回家,但这时拐角处闪出几个骑者,那是一个军官和几名随从。

“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走路哇?”玛丽雅说着,闪到路边。

月亮从背后照着骑马的人,直到他们走到旁边时,玛丽雅才认出他来。这是军官加米涅夫,以前跟彼得罗夫同过事,所以玛丽雅认识他。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这是您吗?”玛丽雅对他说。

“是我,”加米涅夫说,“哦,布特勒!您好!还没有睡吗?同玛丽雅一起溜达吗?当心彼得罗夫找您算账。他在哪里?”

“喏,您听,”玛丽雅指着有鼓声和歌声传来的方向,说,“他们又在灌酒作乐了。”

“怎么,是你们的人在灌酒作乐吗?”

“不,是从哈萨夫帐幕来的,现在正在吃饭呢。”

“哦,这倒是件好事。我还赶得上。我来找他只要一分钟就行。”

“怎么,有事吗?”布特勒问。

“有点儿小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看对什么人!对我们是好事,对有些人可是坏事。”加米涅夫笑起来。

这时,他们来到了彼得罗夫家。

“契赫列夫!”加米涅夫对一个哥萨克喊道,“来一下!”

这个顿河哥萨克从队伍中骑马出来。他身穿普通的顿河军服和军大衣,脚穿靴子,鞍子后面放着个褡裢。

“喂,把那玩意儿拿出来。”加米涅夫跳下马,说。

哥萨克也跳下马,从褡裢里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口袋。加米涅夫从哥萨克手里接过口袋,伸进一只手去。

“现在给你们看一样新鲜玩意儿,好吗?您不会害怕吧?”他问玛丽雅。

“有什么可怕的。”玛丽雅说。

“你们看,”加米涅夫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人头,托在月光下,“你们认识吗?”

这是一个剃光的头:颅骨宽大突出,留着黑色的大胡子和剪短的小胡子,眼睛一只张一只闭,剃光的脑壳砍得血肉模糊,鼻孔里凝结着黑血。脖子上缠着一条血淋淋的手巾。尽管头上伤痕累累,发青的嘴唇上却现出孩子般善良的神气。

玛丽雅瞅了瞅,什么话也没有说,连忙转身往屋里走去。

布特勒无法把目光从这个可怕的人头上移开。这就是哈吉穆拉特的头,就是前不久跟他亲切交谈、共度黄昏的哈吉穆拉特的头。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他杀死的?在什么地方杀的?”布特勒问。

“他想逃跑,被人捉住了。”加米涅夫说,把人头交给哥萨克,自己同布特勒往屋里走去。

“他死也死得像条好汉。”加米涅夫说。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等一下,等彼得罗夫来了,我原原本本讲给你们听。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要把他带到各个要塞和山村去示众。”

派人去找彼得罗夫。他喝得醉醺醺的,带着两个同样酒意十足的军官回来。他拥抱了加米涅夫。

“我把哈吉穆拉特的头给您带来了。”加米涅夫说。

“胡说,把他打死了?”

“是的,他想逃跑。”

“我说过,他这人靠不住。那么他在哪里?头在哪里?让我看看。”

那个哥萨克被叫了来。他手里拿着装人头的口袋。彼得罗夫醉眼蒙眬地对它瞅了好一阵。

“他到底是条好汉,”彼得罗夫说,“让我吻吻他。”

“是啊,是条有胆魄的汉子。”一个军官说。

大家都看了一遍,又把人头交给哥萨克。哥萨克小心地把人头放回口袋,竭力让它轻一点儿着地。

“喂,加米涅夫,拿人头示众时,你要讲话吗?”一个军官问。

“来,让我吻吻他。他送过我一把马刀。”彼得罗夫大声说。

布特勒走到台阶上。玛丽雅坐在台阶第二级上。她瞧了瞧布特勒,立刻又生气地转过脸去。

“您这是怎么了,玛丽雅?”布特勒问。

“你们都是刽子手。我简直受不了。真的,都是刽子手。”她说着站起来。

“这种事谁都可能遇到的,”布特勒不知说什么才好,“战争嘛。”

“哼,战争!”玛丽雅叫道,“什么战争?一句话,都是刽子手。人死了就该埋到地里,可你们还要捉弄他。真的,都是刽子手。”她又说了一遍,走下台阶,从后门回家。

布特勒回到客厅,请加米涅夫详细讲讲事情的经过。

加米涅夫就讲了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

二十五

他们准许哈吉穆拉特骑马到郊外散步,但必须有哥萨克兵护送。奴赫城里总共有五十名哥萨克,其中十名担任几个长官的警卫,其余的人负责值勤。要是按照命令每次派十名,那么隔天就要轮到一次。因此,第一天派十名值勤,以后每天派五名,并要哈吉穆拉特不要把所有的卫兵都带去,但四月二十五日那天哈吉穆拉特出去散步,却把所有五个卫兵都带走。哈吉穆拉特上马的时候,队长发现他把所有五名卫兵都带走,就对他说这样不行,但哈吉穆拉特仿佛没有听到,径自策马上路,队长也就没有坚持。带领哥萨克兵的是班长纳扎罗夫。他曾获乔治勋章,淡褐色头发剪成两个半圆,皮肤白里透红,是个身体十分强壮的小伙子。他出生于一个贫穷的旧教徒家庭,是长子,从小丧父,一直赡养着老母亲、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留心点儿,纳扎罗夫,别放他们走远!”队长喊道。

“是,长官!”纳扎罗夫回答,接着踏上马镫,扶住肩后的枪,策动那匹高大温驯、钩鼻子的枣红骟马小跑起来。四名哥萨克兵骑马跟在后面:一个是费拉邦托夫,瘦长个儿,第一号小偷和挣钱能手,卖给甘泽洛火药的就是他;一个是超期服役的农民伊格纳托夫,他已上了年纪,但身强力壮,并以此自豪;一个是米施金,是个衰弱无力的小伙子,被大家所嘲笑;还有一个是彼得拉科夫,年纪很轻,头发淡黄,是个独子,总是很和气,乐呵呵的。

早晨有雾,到吃早饭时天气放晴了,太阳照耀着刚张开的树叶,照耀着幼嫩的青草,照耀着禾苗,也照耀着路左边水流湍急的河面的波纹。

哈吉穆拉特骑马一步步地走着,哥萨克兵和他的卫兵紧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缓缓地沿大路走出要塞。他们遇到几个头顶筐子的女人、赶辎重车的士兵和几辆吱嘎作响的牛车。哈吉穆拉特走了两俄里路后,策动他那匹卡巴尔达白马;他骑马大步走着,而他的卫兵就得策马快跑才能跟上他。哥萨克兵也这样急急地跑着。

“嘿,他骑的马真行,”费拉邦托夫说,“要是在他还没有归顺的时候,我早就把他放倒了。”

“是啊,老兄,这样的马在梯弗利斯要值三百卢布呢。”

“我的马能赶上他。”纳扎罗夫说。

“可不是,你能赶上他。”费拉邦托夫说。

哈吉穆拉特不断加快速度。

“喂,朋友,这样不行!慢点儿!”纳扎罗夫一面追赶哈吉穆拉特,一面大声叫喊。

哈吉穆拉特回头瞧了瞧,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快步前进,没有减低速度。

“注意了,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那些魔鬼,”伊格纳托夫说,“瞧他们把马打得多狠。”

他们这样往山上跑了一俄里路的样子。

“我说,这样不行!”纳扎罗夫又叫道。

哈吉穆拉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顾,更加快速度,由快步改成大步跑。

“你胡闹,你逃不掉的!”纳扎罗夫大惊失色,吆喝道。

他鞭打那匹高大的枣红骟马,在马镫上欠身向前俯伏着,全速向哈吉穆拉特追去。

当纳扎罗夫整个身子同那匹骏马合成一体,在平坦的大路上追逐哈吉穆拉特的时候,天空那么明朗,空气那么新鲜,生命那么欢快地在他心里跃动,以致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不祥的、悲伤的或者可怕的事。他感到高兴的是,每一跃进都使他更加接近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从逼近他的哥萨克骏马的蹄声上听出,他快被哥萨克赶上了。他右手拿出手枪,左手轻勒胯下那匹热得发躁并听见后面蹄声的白马。

“对你说,这样不行!”纳扎罗夫差不多跟哈吉穆拉特并排了,一面喊,一面想抓住他的马缰。但不等他抓住缰绳,就响起了枪声。

“你这是干什么?”纳扎罗夫抓住胸口喊起来,“打他们,弟兄们!”他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伏在鞍子上。

然而,山民比哥萨克先拿出武器。他们用手枪射击哥萨克兵,并用马刀乱砍。纳扎罗夫挂在马脖子上,他那匹受惊的马在它同伴们的周围乱跑。伊格纳托夫的马倒下来,把他的一条腿压住。两个山民拔出马刀,骑在马上向他的脑袋和胳膊乱砍。彼得拉科夫刚要扑上去救同伴,但响起了两声枪响,一枪打中他的背,一枪打中他的腰,他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像个口袋似的一个跟头从马上栽下来。

米施金掉转马头,向要塞奔去。哈涅菲和汗马戈玛在后面直追,但他已跑远,山民没能追上他。

哈涅菲和汗马戈玛眼看追不上哥萨克兵,就回到自己人那里去。甘泽洛拔出伊格纳托夫的短剑,对纳扎罗夫又刺了几下,把他拉下马来。汗马戈玛从死人身上解下弹药囊。哈涅菲想牵走纳扎罗夫的马,但被哈吉穆拉特喝住,就顺着大路向前跑去。哈吉穆拉特的卫兵赶开彼得拉科夫的马,跟着他疾驰。塔楼鸣枪告警时,他们已来到离奴赫三俄里路的稻田里。

彼得拉科夫肚子被剖开,仰面躺在地上。他那年轻的脸冲着天空,他像一条鱼似的抽着气,渐渐死去。

“天哪,我的亲爹呀,瞧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要塞长官得知哈吉穆拉特逃走,抱住头,嚷道。“真该砍你们的脑袋!把他放走了,你们这些强盗!”他听着米施金的报告,喊道。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警报。不仅所有当地的哥萨克兵都被派去捉拿逃犯,而且把归顺的山村民团都尽量集合起来。当局贴出布告,凡捉拿哈吉穆拉特归案的,不论死活,一律赏给一千卢布。哈吉穆拉特和同伴逃离哥萨克两小时后,就有两百多名骑兵随着监督出来搜索和捉拿逃犯。

哈吉穆拉特顺大路跑了几俄里路,勒住他那匹气喘吁吁、热汗淋漓、毛色发灰的白马。路右边远远地现出别拉尔奇克村的土屋和清真寺的尖塔,路左边是田野,田野尽头有一条河。虽然上山去的路在右边,哈吉穆拉特却拐进方向相反的左边,估计追兵一定往右边追捕他。他想离开道路涉过阿拉赞河,走到没有人守候的大路上,顺着大路走到树林那里,然后再渡过河,穿过树林上山。他这样打定主意,就向左拐。可是无法走到河边,因为必须穿过稻田,而稻田每逢春天总是灌满水,变成一片沼泽,马匹齐小腿陷进稻田里。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左冲右突,想找个干燥些的地方,但他们所走的那块田地全灌满了水,而且被水浸透了。马匹像拔瓶塞那样咕唧咕唧地从泥浆里拔出腿来,沉重地喘着气,走几步停一停。

他们这样挣扎了好半天,天色黑下来了,还没走到河边。他们左面有一个灌木发青的小岛。哈吉穆拉特决定到灌木丛那里去,让疲惫的马休息一下,到夜间再走。

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走进了灌木丛,下了马,绊上马腿,让它们吃草,自己就吃随身带来的面包和干酪。一钩新月起初悬在空中,接着落到山后,四下里就变得一片漆黑。奴赫的夜莺特别多。在这灌木丛里也有两只。哈吉穆拉特同他的人马走进灌木丛,发出飒飒的响声,夜莺不叫了。但等人声一静,夜莺又此起彼落地鸣啭起来。哈吉穆拉特用心细听,自然听到了夜莺的叫声。

夜莺的鸣啭使他想起昨晚打水时听到的那支关于干泽特的歌。如今他随时都会落到干泽特那样的境地。他突然觉得他准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不由得感到心情沉重。他摊开斗篷,做了祷告。刚做完祷告,就听见一片嘈杂声逼近灌木丛。这是许多马蹄走在泥沼里的声音。眼尖的汗马戈玛跑到灌木丛边。在昏暗中看见黑压压一大片骑兵和步兵向灌木丛逼近。哈涅菲从另一边也看到了这群人。这是县军事长官卡尔加诺夫带着民团赶来了。

“好吧,让我们像干泽特那样战斗吧!”哈吉穆拉特想。

卡尔加诺夫听到警报,就带上百名民团和哥萨克兵追赶哈吉穆拉特,但哪儿也没找到他,也没见到他的踪迹。卡尔加诺夫失望地回家去,但傍晚遇到一个鞑靼老头儿。卡尔加诺夫问老头儿有没有看见六个骑马的人。老头儿回答看见了。他看见六个骑马的人在稻田里打转,后来跑进他打柴的灌木丛去。卡尔加诺夫带了老头儿从原路回来,看见绊着腿的马,确定哈吉穆拉特就在这里,当夜就把灌木丛团团围住,想等天亮活捉或者打死哈吉穆拉特。

哈吉穆拉特知道被包围,就在灌木丛里找到一条旧沟渠,决定埋伏在里面,抵抗到弹尽力竭。他把这主意告诉伙伴们,并吩咐他们在沟渠上筑鹿砦。卫兵们立刻动手砍伐树枝,用短剑挖地做土垒。哈吉穆拉特同他们一起干。

天蒙蒙亮,民团的百人长就跑到灌木丛附近,大声喊话:“喂!哈吉穆拉特!投降吧!我们人多,你们人少。”

回答他的是沟渠里的一团烟,步枪咔嚓一声,子弹打中民团的一匹马,马向后一颠就倒了下去。接着,灌木丛边上民团的枪响了,子弹嘘溜溜地叫着,打得树枝纷纷落在鹿砦上,但没有打中伏在鹿砦后面的人。只有甘泽洛那匹离群的马被打中。马头受了伤。马没有倒下,却挣断绊绳在灌木丛中乱窜,向别的马冲去,偎依在它们身上,并把鲜血洒在新出土的草上。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只有当民团中有人跑出来时才开枪,而且难得打不中目标。民团里有三人受伤了。民团不仅没有向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扑去,而且离他们越来越远,只偶尔从远处随便向他们开几枪。

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升到半树高,哈吉穆拉特刚想上马,试图从河边突围,忽然听到大队人马的呐喊声。这是密赫图林区的加治阿加和他的部下。总共有两百人光景。加治阿加原是哈吉穆拉特的朋友,在山里一起生活过,后来投奔俄国人。跟他同来的还有阿赫梅特汗,那是哈吉穆拉特仇人的儿子。加治阿加也像卡尔加诺夫那样,先向哈吉穆拉特喊话,要他投降,但哈吉穆拉特也像第一次那样开枪回答。

“拼刀,弟兄们!”加治阿加拔出刀来喊道。于是就听见几百个人尖声叫着,向灌木丛冲去。

民团跑进灌木丛,鹿砦后面接二连三地响起枪声。三个团丁倒下了,进攻的人停了下来。灌木丛边上也响起了枪声。他们开着枪,同时越过一棵棵灌木,逐渐逼近鹿砦。有几个人冲过来,有几个人被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打倒。哈吉穆拉特百发百中地打着枪,甘泽洛也几乎弹无虚发,每次看到打中目标,就尖声欢呼。库尔班坐在沟渠边上,嘴里唱着《真主之外无真主》,不慌不忙地射击着,但难得打中目标。艾达尔恨不得立刻拿短剑同敌人肉搏,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他不断地随便开枪,不断地回头看看哈吉穆拉特,从鹿砦后面探出身子。毛发浓密的哈涅菲卷起袖子,在这里也执行着勤务兵的职务。他把哈吉穆拉特和库尔班递给他的枪装上弹药,使劲用铁通条把涂过油的子弹推进枪膛,把火药罐里的干火药撒到药池里。汗马戈玛不像别人那样坐在沟渠里,他从沟渠里跑到马匹旁边,把它们赶到安全些的地方,不断地尖声大叫,不用枪架,手拿步枪射击着。他最先受伤。子弹打中他的脖子,他坐在地上,一面吐血,一面咒骂。随后哈吉穆拉特也负伤了。子弹打穿他的肩膀。哈吉穆拉特从短褂里撕下一团棉花,塞住伤口,继续射击。

“冲上去跟他们拼刀。”艾达尔第三次这样说。

艾达尔从鹿砦后面探出身子,准备向敌人冲去,但就在这当儿,一颗子弹打中了他。他身子晃了晃,仰天倒下来,正好倒在哈吉穆拉特的一条腿上。哈吉穆拉特瞧了他一眼。艾达尔那双好看的羊眼睛木然不动地盯着哈吉穆拉特。他的上唇像孩子般翘起,嘴唇抽动着,合不拢。哈涅菲向被打死的艾达尔弯下腰,从他的契尔克斯外套上取下未用的弹药。哈吉穆拉特从他身下抽出脚,继续向敌人瞄准。库尔班一直唱着山歌,慢吞吞地装上子弹射击。

敌人尖声叫着,从一棵灌木跑到另一棵灌木,越来越逼近。又有一颗子弹打中哈吉穆拉特的左腰。他躺在沟渠里,又从短褂里撕下一团棉花把伤口塞住。腰部的伤是致命的,他觉得他要死了。往事像一幅幅图画异常迅速地在他头脑里交替出现。他忽而看见大力士阿布农察尔汗一只手托住被砍得挂下来的脸颊,一只手拿短剑向敌人扑去;忽而看见苍白虚弱、满脸奸相的老伏隆卓夫,还听见他那微弱的声音;忽而看见儿子尤素福,忽而看见妻子苏菲阿特,忽而看见他仇人沙米里苍白的脸、褐色的大胡子和眯缝的眼睛。

往事一幕幕在他头脑里掠过,但他对此已无动于衷:没有遗憾,没有仇恨,也没有愿望。这一切,同此刻在他身上发生的事相比,对他来说真是太渺小了。他那强壮的身体继续做着开了头的事。他拼着最后的力气从鹿砦后面站起来,用手枪射击一个冲过来的人,把他打中。那人倒下了。然后哈吉穆拉特从沟渠里爬出来,拿着短剑,瘸着腿向敌人冲去。几声枪声,他身子一晃就倒下了。几个团丁尖声欢呼着向倒下的身体冲去。但他们原以为死去的身体忽然动起来。那个血淋淋的光头先抬起来,接着躯体也抬起来,最后他抓住一棵树直立起来。他的模样煞是可怕,吓得冲过来的人都收住脚。忽然,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一踉跄离开那棵树,整个身子就像一株砍倒的牛蒡花,脸向下倒下来,再也不动了。

他一动不动,但还有感觉。加治阿加第一个跑到他跟前,拿一把大短剑向他的头扎去,他还以为有人拿锤子敲他的头,但他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干。这是他头脑里最后的意识。以后就再也没有知觉了。敌人踩他,砍他,但他对这一切已毫无感觉。加治阿加一只脚踩住尸体的背,两刀就把头割下来。他唯恐鞋子沾上血,小心地把头踢开。鲜红的血从颈动脉涌出,黑色的血从头颅里直往外冒,洒在草地上。

卡尔加诺夫、加治阿加、阿赫梅特汗和全体民团,像猎人围着打死的野兽那样围着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的尸体(哈涅菲、库尔班和甘泽洛被捆起来)。他们站在火药气弥漫的灌木丛里,快乐地说说笑笑,庆祝他们的胜利。

夜莺在射击的时候沉默了一阵,这时又鸣叫起来,先是近处的一只,然后远处的几只也跟着叫了。

对了,就是那朵在翻耕过的田野上被蹂躏的牛蒡花使我想起了哈吉穆拉特的死。

一八九六年至一九〇四年

* * *

[1] “爱不爱”花——一种甘菊花。俄国少女常拿它来算爱情的命运,方法是把一片片花瓣扯下来,扯一片,说一声“爱”,再扯一片,说一声“不爱”,到一朵花扯完时看最后一瓣说的是什么。

[2] 沙米里(1791—1871)——高加索信奉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的首领,曾发动“圣战”反对信奉东正教的俄国,得到土耳其等国的支持。

[3] 穆里德——阿拉伯文的音译,意为“希望者”“寻道者”,伊斯兰教苏非派教团的修道者。

[4] 谢梁,阿列孔——突厥语“你好”的音译。

[5] 阿耶——突厥语“是”的音译。

[6] 穆尔西德——阿拉伯语“引路人”的音译,指伊斯兰教的宗教导师。

[7] 玛鲁施卡,巴尔?——突厥语“妻子有没有?”的音译。

[8] 巴仑楚克,巴尔?——突厥语“孩子有没有?”的音译。

[9] 阿瓦尔人——达格斯坦的一个少数民族。

[10] 按伊斯兰教规定,每日礼拜五次,分别在晨、晌、晡、昏、宵五个时间举行,称作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宵礼。

[11] 阿瓦利亚——十四世纪达格斯坦的一个汗国。

[12] 斯列普卓夫(1815—1851)——哥萨克团团长,在同沙米里作战时阵亡。

[13] 道利达——克里木的古称。

[14] 亚当——《圣经》中人类的始祖,这里指一无所有的人。

[15] 石——指俄石,1俄石合209.91升。

[16] 达尔果远征——指一八四五年伏隆卓夫领导的战斗,以摧毁沙米里在北达格斯坦的达尔果要塞为目的,结果要塞被占领,但俄国损失达三万余人。

[17] 麦赫图林汗国——在达格斯坦山地。

[18] 缪拉特(1767—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妹夫。

[19] 原文是英语。

[20] 克留盖瑙(1791—1851)——驻高加索的俄国将军,曾参加达尔果远征。

[21] 加集穆拉(1785—1832)——车臣区和达格斯坦区首任教长,沙米里的老师。

[22] 干泽特(1789—1834)——加集穆拉的继承人。

[23] 可敦——汗的妻子的称呼。

[24] 谢赫——伊斯兰教社团负责人、学者或教师的尊称。

[25] 伊玛目——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教长,或政教首领。

[26] 雅克西——突厥语“好的”的音译。

[27] 吉穆林村——沙米里的家乡,在阿瓦利亚。

[28] 塔巴萨伦——在达格斯坦南部。

[29] 查哈尔·契尔内舍夫(1796—1862)——十二月党人。

[30] 在千人行列中走十二次——旧俄酷刑,被罚的人要经过一千人的行列,每人往他身上狠抽一鞭子。

[31] 国家农民——指耕种国家土地的自由农民。

[32] 合并派——根据一四三九年佛罗伦萨会议,正教和天主教教会实行合并。合并后的教会称合并派。

[33] 庞贝厅——冬宫里的一个大厅,其建筑和设备都依照古罗马的庞贝城。

[34] 柯施柯尔德——突厥语“问好”的音译。

[35] 雅克西——突厥语“好的,先生,好的”音译。

[36] 拜兰节——伊斯兰教的大节。

[37] 古尔德宝刀——高加索产的著名马刀。

[38] “怎么样”——指科兹洛夫斯基,“怎么样”大概是他的口头禅。

[39] 典出《旧约·创世记》第三十九章约瑟不受主人妻子诱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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