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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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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辨二

退之盘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称友人则便知为己之友,其后但当云予闻而壮之,何必用昌黎韩愈字。栁子厚凌凖墓志既称孤某,以其先人善,予以志为请,而终云河东栁宗元哭以为志。山谷刘明仲墨竹赋既称故以归我,而断以黄庭坚曰,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则从旁言之耳。刘伶酒徳颂始称大人先生而后称吾;东坡黠鼠赋始称蘓子而后称予;蘓过思子台赋始称客而后称吾,皆是类也。前軰多不计此,以理观之,其寔害事,谨于为文者当试思焉。

崔伯善尝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緑一节,当删去,以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务,其论似髙,然此自富贵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过于浮艶耳,余事皆畧言而此独说出如许情状,何邪?盖不唯为雅正之累,而于文势亦滞矣,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多却于字。

退之行难篇云,先生矜语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诔之。予谓上二某字,胥、商之名也,下二某字,先生自称也,一而用之,何以别乎?又曰:某与某何人也,任与诔也非罪欤?皆曰然。然者是其言之辞也。令先生问胥、商之为人何如,己之任诔当否,其意未安,取决于众,而皆以为然,何所是而然之哉?又云其得任与诔也,有由乎,抑有罪不足任而诔之邪?先生曰否,吾恶其初。又云先生之所谓贤者,大贤欤?抑贤于人之贤欤?齐也、晋也,且有二与七十,而可谓今之天下无其人邪?又云先生之与者,尽于此乎,其皆贤乎?抑犹有举其多而没其少者乎?先生曰:固然,吾敢求其全。其问荅之间,所下字语皆支离不相应,观者试详味之。

退之行难篇言取士不当求偹,盖言常理,无甚髙论,而自以为孟子不如,其矜持亦甚矣。

退之原道云,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三然后字,慢却本意。又云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葛之饮之多却之字。

凢作序而并言作之之故者,此乃序之序而非本序也。若记、若诗、若志铭皆然,人少能免此病者。退之原道等篇未云,作原道、原性、原毁,欧公本论云作本论,犹赘也。

退之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云,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全篇皆从傍记録之辞,而其未云,生既至,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此,乃方与他人言,而遽与本人语亦有方,与本人语而却与他人言者,自古诗文如此者,何可胜数哉?(不甚能通)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遂空其群邪?觧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此一吾字害事。夫言群空及觧之者,自是两人,而云吾所谓却是言之者自觧也,若作彼字其字,故云所谓空者,吾谓空者,皆可矣。又云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二为吾字当去其一。

退之评伯夷止是议论散文,而以颂名之,非其体也。

退之送石处士序云,河阳军莭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莭度之三月,重却节度字,但作至镇到官莅事之类,可也。又云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之字不妥。又云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当去祝辞字。

退之论时尚之弊云,每为文得意,人必怪之,至应事俗作下笔自惭者,人及以为好。王元之尝谓祭裴少卿文当是,盖得之矣。然颜子不贰,过论亦此类耳,而置集中,何也?

退之祭栁子厚文云,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而其下复用嗟字,似不可也。

石鼎聫句诗序云,斯须曙鼓动冬冬,何必用冬冬两字,当削去之。

李于墓志铭:豚鱼难三者,古以飬老,反曰是皆杀人不可食,一筵之馔禁忌,十常不食二三。多却不食二字。

师说云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两节文理不相承。

圩者。王承福传云,又曰粟稼而生者也,又字不妥,盖前无承福语也。

猫相乳说云,客曰:王功徳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以为猫相乳说,云尔既已字不妥,尔字亦赘。

仲长统赞云,自谓髙干有雄志而无雄才,自字不妥,言尝可也。

樊绍述墓志云,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斯极字殊不惬,古人或云何至斯极者,言若是之甚耳,非极至之极也。

退之论许逺之事云,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逺之贤而为之邪?而字上着不得呜呼字。

猫相乳说云,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母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母且死一句赘而害理,且字训将也。

薛公逹墓志云,鳯翔军帅设的命射,君三发连三中,中輙一军大呼以笑,连三大呼笑,下五字似不须用。史记云陈平从攻陈豨、黥布,凢六出竒计,輙益邑,凡六益封,亦此类。

邵氏闻见录云,尝得退之薛助教志石,与印本不同,挟一矢作指一矢,甚妙。又得李元宾墓铭亦与印本不同,印夲云文髙乎当世,行过乎古人,竟何为哉?石本乃作意何为哉?益叹石本之语妙。予谓指字太做造,不若挟之自然,意字尤无义理,亦只当作竟,邵氏之许,殊未当也。苑荆产云碑本盖初作,时遂刻之,中间或有未安,他日自加点定,未可知也。若初本不同,当择其善者取之,不必専以石刻为正,此说尽矣。

陈后山云退之之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予谓不然。唐人本短于议论,故每如此,议论虽多,何害为记?盖文之大体固有不同,而其理则一,殆后山妄为分别,正犹评东坡以诗为词也。且宋文视汉、唐,百体皆异,其开廓横放自一代之变,而后山独怪其一二,何邪?

后山诗话云,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必先黄、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此颠倒语也。左、杜冠絶古今,可谓天下之至工,而无以如之矣。黄、韩信羙,曽何可及,而反忧学者有拙易之失乎?且黄、韩与二家亦殊,不相似,初不必由此而为,为彼也。陈氏喜为髙论而不中理,每每如此。

丹阳洪氏注韩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马迁也。予谓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马迁何足以当之,文法之疎莫迁若也。

栁子厚谓退之平淮西碑犹有帽子头,使己为之便说,用兵伐叛,此争名者忌刻,妄加诟病耳。其寔岂必如是论,而今世人徃徃主其说,凡有议论人者,輙援是以驳之,亦已过矣。

刘禹锡评叚文昌平淮西碑云,碑头便曰韩弘为统,公武为将,用左氏栾书将中军,栾压佐之文势也。又是仿班固燕然碑。様别是一家之羙。呜呼,刘、栁当时讯病退之,出于好胜而争名,其论不公,未足深怪。至于文昌之作,识者皆知其陋矣,而禹锡以不情之语,妄加推奖,盖在倾退之故,因而为之借助耳,彼真小人也哉。

东坡甞欲效退之送李愿序作一文,每执笔輙罢,因笑曰:不若且让,退之独歩,此诚有所譲耶?抑其寔不能邪?盖亦一时之戏语耳。古之作者,各自名家,其所长不可强而同,其优劣不可比拟而定也,自今观之,坡文及此者岂少哉,然使其必模仿而成,亦未必可贵也。

邵氏云韩文自经中来,栁文自史中来,定自妄说,恰恨韩文皆出于经,栁文皆出于史。或谓东坡学史记、战国策,山谷端法兰亭序者,亦不足信也。

世称李杜而李不如杜,称韩栁而栁不如韩,称蘓黄而黄不如蘓,不必辨而后知。欧阳公以为李胜杜,晏元献以为栁胜韩,江西诸子以为黄胜蘓,人之好恶固有不同者,而古今之通论不可易也。

晏殊以为栁胜韩,李淑又谓刘胜栁,所谓一蠏不如一蠏。

栁子厚放逐既乆,憔悴无聊,不胜愤激,故触物遇事輙弄翰以自托。然不满人意者,甚多。若辨伏神,憎王孙,骂尸虫,斩曲几哀溺,招海贾之类,苦无义理,徒费雕镌,不作可也。黔驴等说,亦不足观。

骂尸虫文意本责尸虫,而终之以祝天帝,首尾相背矣。

捕蛇者说云,呌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殊为不羙。退之无此等也。子厚才识不减退之,然而令人不爱者,恶语多而和气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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