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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致知在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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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写完了,在大哥处见其案上有《宋元学案》,乃取伊川学案而阅之。说到书籍上面,我思补述几句。我于二十六年回故乡,觉得自己能信佛便好,无须读书。稍后思读《百论》,因为在北平时读龙树二论,未读提婆《百论》,现在欲看提婆是怎样说话。然而在乡间,在流离转徙的乡间,从何而得这样本不常见的书呢?稍后又悟得种子义,思取佛教有宗书而阅之。这又从何处觅得呢?此时信佛而更思读书,叹息无书可读而已。稍后在一友人处得见县图书馆书目,并悉这些书都保存在山中一个人家里,书目中有《百论》,有《瑜伽论》,有《成唯识论》,于是只有《摄论》思读而无有。我这时的喜悦,不足为外人言。这事令我信佛。我曾写信给友人说,“世间对于任何人都不缺少什么”,也便是耶苏说的只要求便得着。我从图书馆尚取得《华严经》读之,《涅槃经》则无有。此二经在二十六年以前读过,我信佛,信有三世,乃在二十六年秋读《涅槃》“佛法非有如虚空,非无如兔角”而大悟,于是抛开书本而不读,旋即奔回故乡,从此在故乡避难。离北平时将《涅槃经》留给沈启无君,劝其一读,我在图书馆取《华严》,乃思《涅槃》也。孰知今日重读《华严》,乃是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仿佛这是我最后读的一本书了,我已能一以贯之,可为世人讲佛法矣。故我提起《宋元学案》时,亟述此一段故事,表明这无非是佛为我作善知识。这一部《宋元学案》也是县图书馆藏的,经大哥借来。我对于伊川甚为尊重,孔子以后,孟子与伊川是两位大贤。我何曾读过伊川的书,何曾研究过他,只是这几年在乡间住着,翻阅四书五经而有所认识。有一部《易经大全》之书,难中在一间破楼上拾起来的,我在这上面读了许多伊川的话,觉得他是真能懂得格物致知的。程朱重格物,阳明重致知,而阳明确是不及程朱的,而世人固不甚懂得格物与致知。程朱不信佛,乃是“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我尝自思量,“致知在格物”,这一句话应尽学佛之能事。倒转来说也是的,“物格然后知至”。这是如何一件大事,总思与世人说个清楚也。我取伊川学案而阅之,是对于大贤表示敬意,未必是想从上面得什么道理。孰知他讲格物致知,道人之所不能道,于我又很有启发。他说,“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而迁迷而不悟,则天理灭矣,故圣人欲格之”。那么格物就是要能够没有外物之见。必须能没有外物了,乃是知至。此事怎令人不喜悦,正是孔子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问古人今人,中国外国也。所以我常想,要同儒者讲佛是很容易的,只要请他格物,物格然后知至。在另一方面,要同西人讲佛,是很简单的,也只要请他格物,因为致知在格物。总而言之是熊十力先生在他的著作里特别提出来的,《中庸》里面的一句话,“合内外之道”。中国儒者合内外之道,孟子便已明白说了,“万物皆备于我”,只是中国学问是默而识之,不能将世界说得清清楚楚,虽然世界在其语默之中。欧西学问重在明辨,应该将世界说得清清楚楚,却是外物而内心,其结果乃至于俗不可医,因为明辨而妄语也。往下我要说明儒者何以是“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以及西方学者外物内心之失。

我先说外物内心之失。严译《天演论》下卷第九篇译者按语述赫胥黎讲特嘉尔之义曰:

世间两物,曰我非我。非我名物,我者此心。心物之接由官觉相,而所觉相是意非物。意物之际,常隔一尘,物因意果,不得迳同。故此一生,纯为意境。特氏此语,既非奇创,亦非艰深,人倘凝思,随在自见。设有圆赤石子一枚于此,持示众人,皆云见其赤色,与其圆形,其质甚坚,其数只一,赤圆坚一合成此物,备具四德不可暂离。假如今云,此四德者,在汝意中,初不关物,众当大怪,以为妄言。虽然,试思此赤色者从何而觉,乃由太阳于最清气名伊脱者照成光浪,速率不同射及石子,余浪皆入,独一浪者不入反射而入眼中,如水晶盂,摄取射浪,导向眼帘,眼帘之中脑络所会,受此激荡,如电报机引达入脑,脑中感变而知赤色。假使于今石子不变,而是诸缘如光浪速率目晶眼帘有一异者,斯人所见不成为赤,将见他色。每有一物当前,一人谓红,一人谓碧,红碧二色不能同时而出一物,以是而知色从觉变,谓属物者无有是处。所谓圆形亦不属物,乃人所见名为如是。何以知之?假使人眼外晶变其珠形而为圆柱,则诸圆物,皆当变形。至于坚脆之差,乃由筋力,假使人身筋力增一百倍,今所谓坚将皆成脆,而此石子无异馒首。可知坚性,亦在所觉。赤圆与坚是三德者皆由我起,所谓一数似当属物,乃细审之则亦由觉。何以言之?是名一者,起于二事,一由目见,一由触知,见触会同,定其为一。今手石子努力作对眼观之,则在触为一,在见成二。又以常法观之,而将中指交于食指,置石交指之间,则又在见为独,在触成双。今若以官接物,见触同重前后互殊,孰为当信?可知此名一者,纯意所为,于物无与。即至物质,能隔阂者,久推属物,非凭人意,然隔阂之知亦由见触,既由见触亦本人心。由是总之则石子本体必不可知,吾所知者不逾意识断断然矣。惟意可知,故惟意非幻。此特嘉尔积意成我之说所由生也。非不知必有外因始生内果,然因同果否必不可知,所见之物即与本物相似可也,抑因果互异,犹鼓声之与击鼓人亦无不可。是以人之知识止于意验相符,如是所为已足生事,更骛骛高远,真无当也。

我每逢读了这些话,总是叹息,要在言语道断之后才能说话,说话才于人有益,否则开口便错,过而不自知也。他们根本的原因就是我所说的执着,执着外面有一个东西。无论这个东西为方为圆,为红为碧,为坚为脆,总而言之是“物”,而这个物不是方便是圆,不是红便是碧,不是坚便是脆,决不是方圆红碧坚脆以外的东西,所以他们不信世间有一个东西叫做“鬼”,说鬼神是迷信,那么这个物他们明明的肯定了,为什么说“必不可知”呢?而他们说“必不可知”,所知者“是意非物”,那么这个意是什么东西呢?这个意总不应该说是官能!为什么丢了所知的东西而不说呢?这个意总不应该以眼见,不应该由触知,因为以眼见由触知便是物。他们口中说意,而心里不知道意应是一个东西,徒曰“世间两物,曰我非我,非我名物,我者此心”。换一句话便是,一个在内,一个在外;我在内,物在外。岂知在外的是汝的心,而汝说是物,犹如逐影像是物,——影像果有此物么?在内的是汝的物,而汝说是心,因为汝认心犹如认影像,——影像果无此物么?汝的物理学不能研究此物的法则么?汝不知心应是一个东西,犹如影像是一个东西,牠有物有则。物不可执着,犹如影像不可执着,执着牠牠没有,是妄想。那么什么叫做内外呢?合内外便是心了。不应曰“是意非物”,因为曰非物正是执着物,犹如我们看见鹿曰非马,非马正是汝从厩里可以牵得出一匹马来也。从执着的心说出来的话是无有不错的,原故便是心中执着有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即是你从理智上否认牠,而“无明”已经承认牠了。犹如你在路上遇见一个陌生人,你说你不认得他,然而你已认有这个人了。赫胥黎将“物质”之隔阂都泯除了,“既由见触亦本人心”,是其理智不错,接着又说“石子本体必不可知”,虽不可知,然而牠不是坚的便是脆的,这块石头要粉碎了才没有!到得粉碎了,汝便说是“虚空”。汝的虚空观念仍是物,是此物现在无有也。汝看见一块石头是汝的感识(色声香味触识叫做感识)同意识一起作用,即是汝心的作用;汝说物,说虚空,是汝的意识单独作用,亦是汝心的作用。故说“惟意非幻”,我在这里是许可的,但要知道意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不是官能,官能正是汝所执着的物之类也。从此便有许多大问题在。世间的死生问题,都是执着“形”来的,执着形便是执着物,有形曰生,形灭曰死。而汝不知道有心,不知道心有心这个东西。如果知道心有心这个东西,则人死了,即是形没有了,应问,心这个东西呢?人生,形有了,也应问,心这个东西呢?这个东西何所来何所去呢?说来说去正是形的事,不应用来说心,心应无所谓来去,因为牠不是形呀,牠没有来去的工具呀,你们叫做手足呀,——此不近于世俗所谓“神”的观念吗?那么神的观念不很合论理吗?独汝科学家哲学家开口便错!汝应执着有心,犹如执着有物,然后可以说因果法则,然后才是致知在格物,然后宗教才合论理,合乎论理才是事实。说到事实,是无有不合论理的。

欲辨石子的赤圆坚一,“此四德者,在汝意中,初不关物”,特嘉尔,赫胥黎,无论是谁,西方学者都不足以语此。因为他们是“无明”说话,便是执着。我最要告诉他们的,是他们不守平日说物理的规矩。说物理要有是事说是事,不能随便作假设,假设乃是根据事实,好比大气压力是事实,以地面水银柱高七六糎的压力为一气压,则高山上空气稀薄,水银柱应下降,于是拿到高山上去水银柱果然下降。此是科学家的规矩,假设正是事实。今说“假使人眼外晶变其珠形而为圆柱,则诸圆物皆当变形”,此真是妄语,这样说话谈什么学问,所以我说他们俗不可医,西方学者应惭愧无地矣。印度菩萨告诉他们曰,眼实不能见圆,眼乃能见色。你且拿一圆物去叫襁褓中的小孩子看,你说,“有眼可看者便看!”然而这个小孩子不能看见圆,犹如不识字的人见墨痕而不认得字。“在见为独,在触成双”,你何能见“独”呢?又何以叫做“双”呢?你且叫襁褓中的小孩子去见,叫他去触,因为他有见有触。至于说明赤色之故,则是物理学,止于意验相符,可谓能守范围,在人生经验上有其事实,然而这些事实正是法则,并不是执着有物。执着有物便不是法则了。汝愈知法则,愈见真实,愈见幻空,因为幻空才是真实,大家都不能逃此法则。否则真实是幻矣,如汝说鬼怪是幻。汝以为科学发达才见真实,其实在未有科学以前,固丝毫无损于知道真实,因为知道真实是幻,即是说真实是法则。第一义在于明觉,汝本明觉说话,决不说眼见赤色,要说眼能见色。说赤色者,是别于非赤色,是汝的意识。说一说圆说坚都是汝的意识。(汝曰“纯意所为,于物无与”,本应不错,不过汝的“物”字,是叠床架屋,实无此一物。)电影无异于幻灯,电影不是动的,虽然我们看见牠动,可见俗谓见动,眼实不能见动。然而我们平常说水流,说我们看见水流!水之流果异于影之动乎?那么眼见的界说应是什么呢?故应说眼能见色。“每有一物当前,一人谓红,一人谓碧,红碧二色不能同时而出一物,以是而知色从觉变,谓属物者无有是处。”这是没有界说而说的乱话。此所谓觉,我且下一个界说,是眼识同随着眼识而起的意识;红或碧是境;另外再加上眼睛即感官。在这里,一人谓红,其识与感官与境三事俱有,成见之法则;一人谓碧,其识与感官与境三事俱有,亦成见之法则,无所谓“同时而出一物”,本来无此一物也。根据化学的实验,酸性物将蓝色石蕊质变成红,碱性物将红色石蕊质变成蓝,此时觉不变,感官不变,变在境,——不是变在物。所以我们应该说三样东西,即识与感官与境。感官与境在佛书上叫做色法,即俗所谓物;识是心法。物不应如汝执着的那个物,而心则应执着为一个东西。执着有物时,已是心的现象,不过成这个心的现象要有物之实,即是境,虚空之中你不能看见一个东西。此物之实不同彼物之实,所以我们看见红或看见蓝,我们不能以耳见以眼听,世界有色世界也有声音,不是乱的。色法有色法之实,心法又有心法之实,俗说五官不能并用,其实是五识各有其实。又如寤寐之心(你能说寤寐时没有心吗?心停了或断了吗?)不能作见闻之事。菩萨说种种因果决定差别无杂乱性,故世界不一。因为是因果法则,故世界不异。不一不异故实,实即有也,有即幻也,幻者没有汝所执着的那个物也,说到物时正是心也。识是了别境的,境非外在的东西也。境是心犹如一幅彩画是心的事不是颜料的事。若汝所执着的物,不是幻的意义,是怪的意义,因为没有决定性,牠可以是一,牠可以是异,世界将不成其为世界矣,科学家可以随便作假设矣。“非不知必有外因,始生内果”,欧西学者说因果,无论如何说不出因果的道理来,(本非事实,何能有道理?)假设有内而无外呢?假设有外而不为因呢?则内果何从而生?我这样假设是可以的,因为曰内曰外本无决定性,我们可以内有眼而外不见物,犹如有镜子而终年不生影像。像本不是镜内之果,物亦本不为镜外之因,外物与此一面镜子是不相干的。按汝之意,耳是内声是外,必有外因始生内果,则色因生见果,因必有果故,而吾人见不必以眼。声因生听果,因必有果故,而吾人听不必以耳。见必以眼,听必以耳,是眼耳自有因果,非内外为因果。“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中国人的默识较西方明辨切近事实多矣。提婆语人曰,“汝谓乳中有酪酥等,童女已妊诸子,食中已有粪”。世人闻此言,岂能忍受,人何以荒谬至此?不知学者因果之说正是“食中已有粪”。何以故?汝说食为因粪为果故。犹如说形为因影为果。不知食是食粪是粪,非因果也。若因果则食中已有粪。

西方学问的价值在科学,科学如能守科学的范围,即是“人之知识止于意验相符”,则不至于妄语。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严格的说起来,“人之知识”正是业,业如何而知止呢?于是中国的学问尚矣。中国的学问“在止于至善”。然而惟孔子是真能“默而识之”,是真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于是惟孔子真是知止矣。孔子以下,大体不差,独不能如孔子之默耳。孔子之默,乃见孔子之知。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们不能说孔子知道死生鬼神,那样说便是不知道孔子,因为孔子本是不知为不知,但孔子知有鬼神,知有死,知有生。知有鬼神生死,便是唯心。唯心而不知有鬼神生死,那便是西方的唯心哲学,便是熊十力先生的谈“用”,便是五官世界观,便是唯物,因为未能将物“格”之。中国儒者如程朱是知有鬼神生死的,因为他们是能格物的。知有鬼神生死,为什么辟佛呢?佛所说的不过是范围大些,而且说其因果法则罢了。故我尝说,程朱之辟佛,正见其格物之未能究竟。在《论语》季路问鬼神章,朱注引程子言曰,“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不语怪力乱神章朱注曰,“怪异勇力悖乱之事,非理之正,固圣人所不语,鬼神造化之迹,虽非不正,然非穷理之至有未易明者,故亦不轻以语人也”。程朱这些话,都见其格物的心得,其态度是“知”,不是孔子的“不知”。因为是知,我们乃见其知有未尽。于是我一言以尽之曰,儒者未能唯心而唯理。其未能唯心之故,是格物未能究竟。佛则是唯心,即唯识。儒者从孟子便曰求放心,“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是明明指出心来了,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了,为什么说儒者未能唯心呢?是的,儒者所求的放心是理义之心,儒者的价值便在指明这个心,这个心要留到后说。首先要将境与心对说的心说清楚,即是将境即是心的心说清楚。儒者能合内外之道,他不是从唯心来的,他简直是丢开见闻心识而不理会,他是直接承认天理。天理不是与见闻心识对待的,本来可以直接承认。见闻心识是因果法则,无事于见闻心识,故不能认识因果法则。孔子则以“天命”一词包括一切。朱子注天命曰,“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中庸》注有云,“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这些话都切切实实,直接了当,令我赞叹不已。其所谓实理,不是指理智说,是指天理。儒者固无事于理智,理智者因果法则也。无事于理智,其实应曰“不知”,故孔子曰不知。大哉孔子。程朱则曰一理万殊,不有因果法则,何以万殊?换一句话说,何以有世界?我们凡夫都是耳目见闻,孔子虽欲无言,人情诚不免天问!嗟呼,谁知理智,必也理智才是万殊,必也理智才是一理。予欲向重理智之西方学者说明原故矣,由理智自然说得唯心,于是世界不只是五官世界,固无所谓内外也。曰合内外,终有物之见也,如鱼不外水而饮水。《孟子》形色天性章朱注引杨氏之言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物者形色也,……”是儒者无意间露出来的话,注定了物是形色。以形色为物,故儒者未能唯心。死生大事都要从唯心说得清楚。儒曰死生一理,其实死生是一物,即是心。生是因果法则,死亦是的。芸芸众类为万殊,死亦万殊,世界是轮回。到这时儒者自然能将伦理范围扩大,愿度众生,闻佛之言说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故儒者之辟佛乃其知有不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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