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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西班牙游记》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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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写欧洲游记时,总容易把它写成一本极蹩脚的“旅行指南”。有旅行指南的毛病,没有旅行指南的详尽,因为多半说的只是自己足迹所经过的种种,走过身时一切只是走马观花,这里有什么那里有什么,那些材料的来源,却当真还是从旅行指南得来的。虽间或还记下一点点生活经验,记的也是有形的,浮面的,读完它时我们若想一想,所得印象自然不免如此:这个旅行者的宗旨,并不是为旅行,只是在旅行时写点游记。他或者在旅行时只读旅行指南,抄旅行指南,或者此外也根据旅行指南看了一些异味风土人情、古迹名画,可是都不相干。旅行对于他无影响,少意义,那是很明白的。他虽耗费了一笔金钱(说不定这金钱还是国家的),却不能启发他的性灵或感情。回国后,虽写了一本游记,其实,不写它反而省事。

好游记不是没有。邓先生这本薄薄的西班牙游记,就是一本写得有意思的书。篇幅不大,所记的又零零碎碎,但无碍于它是一本有意思的书。二十四年 (17) 本刊开始刊载这些记游文章时(题作“癸酉行笥杂记”),人人都说这文章“怪”。不特所记的和一般旅行游记不同,便是用来记事抒情的文字,也完全和一般人的文字不同,易言之,就是这游记怪的有意思。所记的差不多全是作者个人的感觉或认识。从小处着眼,如记西班牙之妇女和斗牛,繁杂而不猥琐;从大处着眼,如记法国和西班牙之建筑雕刻,扼要而又说的当行。记游文章说的与人“不同”还容易,难的是比别人深刻而中肯。这本游记的好处,就正是笔下深刻而中肯,尤其是贯注篇章中有一种流动而又声色交错的美丽,且情趣洋溢,是小诗,是画。

“作者若不是个哲学家,也一定是个艺术家”,这是一般读过这游记的读者必然的估计,这估计一点不错。作者对一切都有他度越流俗的看法。譬如说,凡到过巴黎的中国人,总不忘掉那座大铁塔,塔上有些什么玩意儿,也说的津津有味,他却把那东西看作丑恶的代表,以为越放大越显得丑陋可笑,高耸入云,正合给汽车公司作广告用!你说他不懂巴黎吗?正相反,不特那个死的巴黎——建筑,雕刻,或绘画,对于他都充满了兴味,便是那个活鲜鲜的巴黎,说来他也并不比“老巴黎”懂得更少!初到巴黎他也许不免目迷五色,有点不知所措——至少是见到巴黎那些美丽时髦女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头发、身段时,这远自东方来的美术家不免有点惊讶,永远惊讶。然而,当他说出法国人的好坏时,你就知道法国人在他手上的轻重分量了。如本书记咖啡馆那一段:

说到咖啡馆,我从前在国内所得的观念,说是可以会朋友谈心,可以男女诉说幽情,可以读书看报,可以写信,好像是非常雅静的所在……灯光暗暗的,房间小小的,坐位窝软软的,无事不宜的一类。谁知大谬不然,为是一种钻头无缝,人挤满了一堂,好叫你赏识赏识社会生活的伟大!真的,一进到咖啡馆乃觉到人的晶核点不是“自我”,是人与人偎贴的“人性”。尽管不相识,不相交谈,断不了此性的交流。相识交谈已不是友道的要素,友道不在人群的划分,而在人性之归纳。法国人的性格能总摄而不损其周到,能放浪也不伤其细致。好处是:不讲友道而人情自通,不讲风格而步骤适宜,不知吟风弄月而情感无微不入;坏处是:不着边际,虚伪,残酷,好利,中国人忸怩的耻辱之心恐怕他们也没有。这样庞杂汗漫的咖啡馆的生活,所以只有法国才能够有。

试想想,一个忘不了向中国读者夸说他上铁塔的老巴黎,能不能够写得出这种文字?

本书侧重在西班牙记游,所以如“希尔哥斯”一章记西班牙女子和舞蹈,“瓦兰洽赶热闹”一章记当地人在节日的狂欢状况,“斗牛”一章记西班牙斗牛之盛况,写出这个民族的性格和风光,美丽的人,可说是游记中的珠玉。关心这个国家近日内战的,读过这几段短短游记,就会明白当前这个民族热烈流血的悲剧,原可说是这个民族性格所促成的。热情,这个民族的本质,排遣它,用在承平时是歌舞和娱乐,乱世却命定只有流血。

本书似乎也有一个缺点,为大多数好书无可奈何的缺点,就是它篇幅太少了,读来不大过瘾。一个读者若为这本书所吸引,神往于斗牛场的斗牛,和burzos-telebo两地方古典风的窗下唱歌等事,尤其会把这书篇幅太少,认为一个缺点。掩上书时他会带点埋怨口气说:你既然带我到这个国家来,你就得多有一分耐心,把凡是你认为值得逛的值得见识的全走到看到,才是道理。大部分全逛到见到了,再结束也不迟!

我希望作者能有这种兴致,诚如本书题记所说,在另一时再给我们一部大书。因为这个美丽国家目前已变成一个国际大球场,各处都有各种飞机投下各种炸弹在不断的轰炸和屠杀,国内那几个在世界上以保存丰富管理完善的博物馆,和一些有名的大小建筑,目前业已毁去不少,那点残余将来也难免被毁去。作者旅行西班牙既久,如能用文字使它再生,实在是件极有意义的工作。

* * *

(1)  托尔斯太,现通译为托尔斯泰,俄国作家。

(2)  民十五,即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民十八,即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

(3)  “礼拜六”派,民国初年的一个文学流派,是鸳鸯蝴蝶派的余波,因其代表作家作品多发表在周刊《礼拜六》上而得名,主要创作娱乐性的白话言情小说。

(4)  杜工部,即杜甫。

(5)  引文有误。《红楼梦》原文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6)  民八,即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

(7)  黑幕小说,近代小说流派,在1915年至1918年间盛行于上海,以揭人隐私、记录社会丑恶现象为主。

(8)  谿勃,指吵架、争斗。

(9)  即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

(10)  指上海中国公学。前文所说“民国十七年”,应为讹误。沈从文是于1929年(即民国十八年)至上海中国公学教书的。

(11)  本篇曾发表于1935年6月23日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原题为《废邮存底》,现标题为编者所加。

(12)  指《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

(13)  “白相的”,吴语方言,意为“玩耍”。

(14)  四六文章,指骈体文,是中国古代以字句两两相对而成篇章的文体,注重对仗和声律。因其常用四字句、六字句,故也称“四六文”。

(15)  阿丽思,沈从文小说《阿丽思游记》的主人公。

(16)  《西班牙游记》,邓以蛰著。

(17)  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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